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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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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是中國當代作家畢淑敏寫的散文作品。

作品欣賞

厄運就蘊藏在那塊鴿血紅的醬豆腐里。

在那塊醬豆腐之前,喬先竹一直以為女兒姜小甜是個能吃能睡的好孩子。

悲哀是從中午12點15分降臨的。喬先竹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刻,好像那是原子彈爆發的時間。

12點鐘下班,1點鐘上班,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工人是沒有資格睡午覺的,那是有身份的人的事。喬先竹要騎車趕回家去給上學的女兒做飯。

說是做飯,其實剔了路上的時間,所余的工夫就很有限了。手笨的女人做不出來,只夠把早上的剩飯熱熱給孩子吃。不過喬先竹手巧。

12點整的時候,工廠的大鐵門像個憂鬱的老人,難得地咧開嘴一笑。女工們倚着鐵柵欄沖了出來,好像越獄一般。從現在開始,每一分鐘都是自己的。

當男工們最後一顆米粒滑過粗瀝的喉結,準備打牌時,喬先竹正騎到了一家小雜貨店的門前。

她該一古腦騎過去,那樣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她今天騎得格外的快,比平日到家的時間要早,就有足夠的閒情逸緻打量了周圍的景色。

正是春天,小鎮像一匹骯髒而又生意盎然的毛驢,到處都漂浮着令人想打噴嚏的氣味。

千不該萬不該,喬先竹不該瞄了一眼雜貨店門前的小黑板。

小黑板實際是扯下來的一塊多邊形三合板,又襪了層墨汁。歪歪斜斜地寫着:新到臭豆腐、醬豆腐。結尾是三個炸彈似的大驚嘆號。

粉筆字的色彩很鮮艷,石灰顆粒毛茸茸地粘在粗糙的木紋上。

喬先竹下了車,沒上鎖就進了小店,她的車很破爛,而且她馬上就會出來。

小店裡很黑,剛進來的人看不清,早潛進的人則洞若觀火,「買什麼呀?」有人問,聲音暗啞得如同被人跺裂了的老竹子。賣貨的本是一個爽脆的小姑娘。

一位老女人的輪廓從醬油瓶子的背景上凸了出來,是鄰居司徒大媽,喬先竹不想碰上她,老太太的車軲轆話,會耽誤了孩子的飯。

「給小甜買塊醬豆腐,就疙瘩湯吃。」喬先竹說着,把破書包皮里的飯盒掏了出來。飯盒蓋剮着了書包皮帶上纏着的舊玻璃絲,翹起了一個角,一股白氣像狐仙似的冒了出來,灼痛了她的手。

廠子裡中午管蒸飯,工人們就蒸一大盒子,留着晚上回家再吃,給自家省點薪火。

喬先竹故意不看司徒大媽。一交換眼神,老太太的話就更沒邊沒沿了。敢情她退休了,巴不得有人跟她聊天。喬先竹得讓孩子一回到家就能看到香嘖嘖的一大鍋疙瘩湯。

她對給司徒大媽包皮完了鹼面的售貨員說:「我先看看顏色紅不紅。不新鮮我可不要。」

「新鮮!像鴿子血那麼紅!姑娘,給我們揀兩塊臥在下頭的。」司徒大媽一點都不計較喬先竹的怠慢,像吩咐自家閨女一般,指揮售貨員。

小姑娘想不買帳,又一想好歹也算個主顧,就先不忙着招呼剛進來的那位上了年紀的男人,把醬豆腐罈子揭了蓋。

一股好聞的醬菜味湧進鼻子。喬先竹吹了吹手指,飯盒蓋燙着了她。事情到了這會兒,不管醬豆腐是不是鴿血紅,她都得買了。

「先買一塊吧。現吃現買好。」喬先竹說,然後盤算着怎麼用手托着飯盒蓋騎車回家。

「多來點湯。」司徒大媽很權威地指示着。

「喲!就一塊醬豆腐還想多要湯!都這麼着,我這醬菜罈子還不得成了上甘嶺。您就將就點吧。」小姑娘麻利地把一塊醬豆腐夾到了喬先竹的飯盒蓋上。

「那就再來兩塊吧。」喬先竹說。一是她看着醬豆腐不黑不燥,二是她不願司徒大媽為了自己受這番搶白。

「別呀!吃多少買多少,要不,皺了。」司徒大媽設身處地地說。

「我家小甜可能吃了。要是敞開來吃,一頓能吃兩塊醬豆腐。」

「喲!那還不得變了鼴蝠。」司徒大媽吃驚得假牙差點沒掉下來。

「老鼠吃多了鹽,才變鼴蝠呢。」喬先竹不高興了。

「嗨!我也是老糊塗了。可小甜一個女孩家,怎麼就能吃那麼鹹的東西呢?不咳嗽喲?不上火喲?」司徒大媽把昏花的老眼睜得很大。她越老越愛表現驚奇。

「可她一頓還喝一大鍋疙瘩湯呢。」喬先竹一面為小甜辯解着,一面也覺得這確實是個怪事。

「喝多少?一大鍋?你們家的那口雙耳大鐵鍋?」司徒大媽在街道管點事,家家根底她像克格勃一樣清楚。

「是啊。我們家就那麼一口鍋。」喬先竹不知為什麼,心裡有些發慌。

「你中午就那麼屁大點的時間,哪做得出恁大一鍋湯!」司徒大媽見多識廣地不相信。

「兩大暖瓶開水都是早上現燒的,到了晌午沒有一百度也有九十度。下鍋就開。舀一勺子豬油香香嘴,擇兩把萊葉子丟下水。這邊就緊着摸一雙筷子攪疙瘩,稀稠也顧不得調了,撥拉進鍋就是了。八、九歲的孩子不知道個好賴,啥也不挑。小甜剛到家我就得走,等晚上我回家來,鍋像被小叭狗舔了一樣淨。」

時間已經不夠耽誤的了,可喬先竹還想說點什麼。

「這麼吃,小甜可得胖。」司徒大媽很嚴肅地說。

「不胖啊。還一個勁地掉秤呢!」

「多給吃點好的。正是長個的時候,光給喝疙瘩湯可怎麼行呢?吃肉!吃魚!吃……」司徒大媽癟癟嘴。

「小甜不吃。只是喝湯喝水……」

「那還不得水腫?」

「倒還不錯,都尿出去了。上課的時候,老是舉手說上廁所。說撒尿老師就不讓去了,你課間休息的時間幹什麼去了?就得說是拉屎。她還為此得了一個外號叫做屎包皮子。前幾天領着她上公園,公共汽車上就說要上廁所,她爸爸說這得忍着。馬上就到了,就到了。小甜剛開始還聽說,後來小臉憋得通紅,絞着腿說,我就要尿褲子了。沒法子,只有馬上下車,後來重新上車,另買一回票。尿完了,就又要喝。見了賣茶水的就走不動步了。就是那種一毛錢一杯的攤。她說渴,我給她一塊錢,說喝完了,再買根冰棍吃。她又蹦又跳地走了。一會兒回來了。我說冰棍這麼快就吃完了,留神拉肚子。她說根本就沒買冰棍,全喝了水了。我就去找賣水的老頭,說你們可不能欺負小孩。那老頭正往杯子裡續水,說不定是誰欺負誰呢!從來就沒有看見過這麼能喝的孩子,把我這一溜杯子裡的涼白開都喝完了,我沒有找你們多要錢,就不錯了。」

那個後來的男人在暗影里走動起來。

「哎!我說你們到底是還要幾塊醬豆腐啊?」小姑娘叫起來。她怕那個男顧客走了。

「還要……」

沒等喬先竹說完,那個蒼老的男人打斷了她的活,「你說的可都是真的?」他目光如炬地問。

喬先竹嚇了一跳,她一直背對着門,不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時間進來的。

「實話。肯定是實話!他們兩口子那可是老實人!」司徒大媽忙不迭地為喬先竹一家作證。

「這種情況有多長時間了?」男人問。

「哪種情況?」喬先竹莫名其妙。在瀰漫着醬氣的紫色的暗淡中,那男人的牙齒白得像一道閃電。

「就是你的女兒,好像是叫小天……」

「不是小天,是小甜。」喬先竹不能容忍把女兒的名字念錯。

「這並不重要。就算是叫小甜吧。」男人不耐煩地揮揮手。

「這有什麼呢?小孩子正長個,能吃能喝,將來保準是個傻大個。女孩子太高了也不好,不易找對象。男孩總得比女孩高吧?」喬先竹不喜歡這個嚴峻的男人,可她非得跟他說這些話。她覺得有一種危險正從那個男人的花白頭髮上飛翔過來。

「我問你的是時間。」那個男人嚴厲地重複。

「好像有兩個月的工夫了吧?不對,有小半年了吧?」喬先竹求援地看了看司徒大媽,明知老太太什麼也不明白。

她突然生起自己的氣來了。他是什麼人?憑什麼攔住自己,在這裡沒完沒了地盤問人?疙瘩湯快做不成了!為什麼要跟他羅嗦!喬先竹轉身要走。

「我是醫生。您的孩子得了病。很重。你可以到這兒來找我。」蒼老的男人告訴喬先竹一家醫院的地址,這在附近要算條件最好的了。

「儘快帶她來。我姓袁。」男人說。

那塊鴿血紅的醬豆腐砸在地上。

「他瞎說!沒事找事!吃飽了撐的!」老薑說。

喬先竹是在家屬區以外的路上攔住丈夫的。小甜已經回家了,餓得不行,媽媽就讓她先吃了。喬先竹隱忍了一個下午,迫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訴老薑。不能在家裡說,小甜什麼都懂了。

「誰?」喬先竹一時沒回過味來。

「就是那個姓袁的大夫。我最看不慣那些穿白大褂的,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打成病號,這樣就顯出他們的能耐來了。他說你有病,你就真的開始喘了?沒那個!甭信邪!」老薑剛下班,汗里都是機油味,肚子餓得像一個空牛皮紙口袋,吃不上飯,先被塞進一個壞消息,他本能地把它吐出來。

喬先竹安心了。開始恨那個攪得她一下午都不得安寧的袁老頭。

夫妻倆高高興興攜手回家。

這是工廠的宿舍區。解放以前是舊廠房,屋頂是斜坡的「人」字形。現如今住了人,怕一家一戶的太寬敞了,就在「人」字的正中打了一堵牆,成了「個」字,能填進加倍的人。

姜家就住在最深處的半個「個」字里。

兩人突然停了步,就像被人用銅鍾貫了頂。

在幽深的「個」字前頭,有一個公用的水龍頭。一個孩子正仰頭含着水管吞咽。口角溢出的水,灌滿了耳朵眼,又無聲無息地湧進脖領子,小褂子的前後襟都洇透了。

「為啥喝生水!」老薑大喝一聲。

那像青蔥一樣細溜溜的孩子嚇得一閉嘴,水流濺得滿臉開花,幾絡軟稀的額發像京戲青衣的頭飾,苦難地貼在眼角。

「我渴。」女孩說。她就是小甜。

「我給你晾得有開水呀。」喬先竹心疼地說。

「喝了。不夠。」

「那咱家也有水管子,幹嗎非跑這麼遠,來喝這一口涼水呢!」喬先竹把孩子攬在懷裡。

「我喝得多,給家裡省點水費。」小甜伸出貓似的舌頭,把嘴邊汗毛上的水珠舔進嗓子眼。

老薑陰沉地看着她們,什麼也沒有說。

「媽媽,我餓!」小甜說。

「為什麼不給她做飯?」老薑惡狠狠看着淨光的雙耳鐵鍋,咆哮道。

「媽做了,是我吃完了,把鍋又涮淨了。」小甜忙着為媽媽擇清。

喬先竹知道袁大夫說的是真的了。

老薑走過去,粗暴地扯過女兒,一寸寸地在她的身上摁,好像女孩是一個癟了的乒乓球。

「疼嗎?疼嗎?」他不停地問。

「不疼。」小甜說,她已經感覺到腦仁里有一團像蚯蚓似的難受,可是她不說。爸爸媽媽這會兒的臉色都不好,別給他們添亂了。

「都不疼,你沒完沒了地吃呀喝呀的,成心給老子添堵啊?」沒想到爸爸更惱怒了。

也許她應該告訴他們說自己好累好累,那樣爸爸就不會這樣生氣了。小甜想。

「以後不許你再說渴再說餓!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小甜轉身就跑。

「幹什麼去?」老薑愈發怒火衝天。

「上便所去。尿。」小甜急得直跺腳。

老薑死死地拽住女孩,顫顫抖抖地說:「好孩子,你告訴爸爸媽媽,說你沒病,說你沒病啊!」

他拚命地搖着女孩,好像她是一瓶混合不勻的飲料。

「我沒病啊!」小甜非常肯定地說。

喬先竹掰開丈夫的手,說:「甭管出了什麼事,先讓孩子撒尿去吧。」

夫妻兩個面面相覷。他們注視着女兒,覺得那是一個陌生人。一種奇怪的病嵌入了他們的孩子,從此他們要和一個不認識的東西相處了。

喬先竹機械地端起盆。

「幹什麼?」

「做飯。」

「也不看看都什麼時候了,還做飯!」男人吼道。

「什麼時候也得做飯哪!就是咱們倆不吃,孩子也還要吃。」喬先竹木木地說。

「不吃!不吃!還沒有查出是什麼病,這會兒把好東西吃進去,補不了身子,光補了病。餓着她!」老薑說。

「你那叫個什麼理?興許這個病不要緊呢?不要病倒沒什麼,人先給餓死了。」喬先竹強打起精神。她本想從丈夫那裡得到點力量,沒想到男人比她還先沒了主張。

「吃點什麼?」老薑突然覺得肚子極奇地餓,想大吃一頓山珍海味。有錢人為什麼啥事都不怕呢?就是因為他們總是吃得好。勇氣是蘊藏在食物裡面的。

「吃疙瘩湯吧。孩子沒吃夠。」

喬光竹舀了面接水,毫無知覺地抖着面盆。要不買醬豆腐就好了……要不碰見那個姓袁的大夫就好了……這個孩子究竟是得了什麼病呢……

她端着一盆糊糊,在想。

ct人們都會念叨這個詞。沒有人知道它的全稱,知道它的確切含義。人們只知道它是一項很昂貴很嚴重的檢查。病情需要做ct,大家就知道這是病得不輕了。假如做了ct還查不出是個什麼病,那這病就更兇險了。

喬先竹記得袁大夫,可她專門不去找袁大夫。她想找一個別的大夫,好證明她的孩子沒有病。

可是袁大夫還是看到了他們。

醫院有高貴的花崗岩台階,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袁大夫從醫院的大門走出來,看到從台階走過的人們都在繞一個弧形,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島。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面對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手拉手,在憂鬱的上午乘涼。袁大夫認出了那個買醬豆腐的女人。

「孩子呢?」他溫和地問。

「上學去了。她的頭疼得很利害,我們說不要去了,她還是要去。她說她沒有病,就是缺覺。我們來給她拿檢查報告。」喬先竹說。她的眼淚像快要死滅了的蠟燭一樣淌下來,粘結在臉上。

老薑把單子交給袁大夫。

「你們怎麼坐在這兒呢?又涼又擋道。」袁大夫想把他們搬到一邊,兩個人像麻袋一樣死沉。

「我們拿了報告單,就一邊走一邊看。走到這裡,正好看完,我們就一屁股坐在這兒了,再也走不動了。醫生,你既然能沒見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你救救她,救救她吧!」喬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不知內情的人,以為這女人要和醫生打架。

袁大夫仔細地看了一眼報告單。第一個感覺是運籌帷幄的欣喜。果然不出他最初的判斷,這女孩患有極險惡的腦腫瘤。

一個老人領着一個男孩小心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好像小船繞過江心的黑色礁石。喬先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來:「我恨你們!你們的孩子為什麼一個個都好好的,我的孩子為什麼要得這樣的病?為什麼!這不公平啊!老天!」

「起來!起來!」袁大夫厲聲喝斥他們。「你們不能總在這裡傻坐着!你們怎麼說還是個大人,記住還有孩子呢,病在她身上,她才是最苦的哪!」

兩個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來,臉上仿佛大夢初醒的樣子。

是啊,還有孩子。

「我們該怎麼辦呢?袁大夫?」

「把孩子送到醫院來。陪着她。然後看看我們的運氣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擺像紙鶴似的飛舞着。

媽媽沒有腿,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斷了的蘿蔔,齊刷刷地浮在半空……媽媽還是有腿的,把自己的腦袋拚命往後仰,媽媽就像蒲公英似的飄起來,她的頭就消失了,下半截身子樹樁一樣立在地上……

這一切當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這是哪個小朋友都沒有見過的景象!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地給大家說說這件怪事。就怕他們不相信……

小姑娘靜靜地躺在慘白的床上。因為腦瘤的壓迫,她的眼珠開始像夕陽似的下沉。世界便像(又鳥)蛋被切成了兩半。只要她的頭痛不發作,景象非常奇異。

喬先竹和丈大膽顫心驚地陪伴着女兒。他們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凝固下來。悲痛沉澱在他們的骨髓,不知道還有多少酷烈的苦難在等待着他們。

「爸爸媽媽,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說。她的聲音依然纖細,好像金剛石刀鋒在玻璃上畫出筆直的紋路。

「小孩子,別瞎說!什麼生呀死的!你知道什麼?不過是有點小災小病,用不了幾天就會好的!」老薑狠狠地說。他要是不這麼兇狠,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顫抖,他剛開始不敢對女兒發脾氣,他想孩子以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得後悔一輩子。

「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騙她吧。糊糊塗塗地死,比明明白白地死,膽子要大點。沒準這病還能醫好呢。」喬先竹說。

「這病是治不好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不要有幻想,幻想只會使最後時刻真的到來時,你們更加痛苦。」袁大夫淳諄告誡他們。

「照你說的,我們就剩下等死一條路了?那還要你們幹什麼?要醫院幹什麼?」喬光竹血紅着眼,瞪着袁大夫。

袁大夫悲憫地看着他們。無論病人和他們的家屬怎樣惡語相向,他都不會計較。醫學其實是一門十分蒼白的學問,它絕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強健有力。世上有許多病,醫學可以非常精確地描繪它們,猶如毫髮畢現的肖像,但是醫生們望洋興嘆束手無策,這些病就叫做不治之症。

「我們給孩子輸血!輸腦漿!輸骨髓!為了孩子,我什麼都願意掏出來。就從我身上抽!」老薑露出兩隻旋起青筋的胳膊。

袁大夫輕輕地把他擋了回去。「這又不是二十四孝,可以割股療親。人肉有什麼?和豬肉的營養成分是一樣的,還沒有豬肉好吃。我們會盡力而為的。延長生命,減輕痛苦。」

喬先竹恨這個冷若冰霜的老大夫。可是又不敢得罪他。畢竟他是這所醫院的外科權威。

「那我們走!轉院!上北京!把家賣了也要給孩子治病!」老薑沒有妻子那份心機,暴躁地跳起來。

「我不許你們走!」袁大夫冷峻地說。「孩子腦子裡的那個瘤子,只有薄薄的一層膜,像涼粉一樣軟。任何一點顛簸,都會把裡面裹的東西灑出來,事情就變得不可收拾了!腦袋是什麼?腦瓜腦瓜,腦袋就是一個瓜!這個瓜能裝多少東西是有一定的。瘤子就是一個爛菜花。它有根,會不斷地長大。腦瓜里就那麼一大點地方,瘤子一大,別的器官就被壓成了一摞紙片。等到瘤子長到了和腦子一般大……不和你們說了,說了你們也聽不懂。總之,你們如果一定要走.孩子就會立時死在你們的懷裡。」

袁大夫毫無抑揚頓挫地說完這一席話,匆匆走了。他有許多病人要看。有的醫生是憑態度殷勤出名,袁大夫只憑醫術。

走出很遠,袁大夫又回來囑咐道:「這孩子快抽風了。」

啊??

喬先竹和老薑先渾身痙攣了起來。還有多少罪過在等待着這個孩子啊!

袁大夫深入淺出地向他們介紹了將要發生的癲癇大發作。深入淺出真是一件極殘忍的事情。他把一個深奧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現實,描繪得那麼簡單明了。像一碗邪惡的清水,把你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

老薑和喬先竹真想把醫生掐死。可實際上他們卻圍着醫生忙不迭地問:「有什麼辦法嗎?」

「趕快叫hushi用鎮靜劑。把她的手腳按住,以防骨折。為了保險起見,把她的手腳捆在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說得非常平靜,好像在傳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製方法。老薑雙手扶着袁大夫,像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樹。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屬在這種情形下能擠出的最好的笑容,說:「我們信得過您,把孩子的腦子就託付給您了。您把它給打開,把那個瘤子給割出去。哪怕孩子就此傻了,癱了,我們也一輩子念您的好。」

袁大夫不屑地擺頭:「你以為你孩子的腦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開就打開想關上就關上了嗎?腦子裡的每一塊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啞區……」

「啞區不就成了啞巴了嗎?」老薑積極地插嘴。其實他是不該打岔的,但他想顯出對大夫的講解都心領神會,希望執掌孩子命運的醫生能對自己說得再詳細一點。

沒想到袁大夫火了:「誰說啞區不好?要是瘤子長在啞區,切掉就是了,危險要小得多!為什麼叫它啞區,就是有它沒它一個樣。你家孩子的瘤子長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就像從濕地里把一個蘿蔔拔出來,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樞。腫瘤被切除了,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時停止了。」

迄今為止,袁大夫說的都是喪氣活,但這並不妨礙他千方百計地尋找救治孩子的方法。他從不在病人那裡停留太長的時間,一切都了如指掌,對於病的慘狀,他比任何一個深受其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醫生不是唉聲唉氣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價的同情,而是苦苦探索,拿出拯救生命於水火的方子來。

小姑娘的頭一天天地腫脹,漸漸像個榨菜似的見稜見角。夫婦倆日夜守候着女兒,像守候着一枚魚雷,不知醫生預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時到來。

袁大夫走進病房,手裡拿着一瓶藍墨水樣的液體。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髮遮住了頭顱猙獰的凹凸,臉龐艱難地保持着娟秀。

「請你們到外面來一下。」袁大夫說。

「有什麼您就在這裡說吧。」兩個人都不願意離開孩子一步。最後相聚的時間像破盆里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這是一種毒藥。很毒的一種藥。我不敢說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如果我們不試一試的話,我們就一點希望也沒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倆問。

「我已經在自己身上試了一下。血管非常痛。我想敵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這差不多。」

「那受了這罪之後,她能好嗎?」兩個異口同聲。

「好不了。只是暫緩死亡。」袁大夫永遠不給人以不着邊際的希望。

「讓我們想想!讓我們想想……」兩個人抱着頭,好像他們傾刻之間也得了腦瘤。

」你們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過藥的部位像燒紅的鉛絲在那裡擰。他當然很想試一試這種新的藥的威力,積累經驗。醫生的技術是在無數屍骨與血泊中堆積起來的。但他不能欺騙。給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騙。

一家一戶的痛苦並不影響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來,合歡花像粉紅色的扮撲,拂弄着寂寞蒼涼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頭成了多邊形,早已癒合的骨縫像龜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膚下繃開黑洞,一個內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脹。眼睛被扯進頭髮,眼珠像壁燈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輪,鼻孔一個朝天,一個朝地……那個美麗乖順的小女孩已不復存在,代替她的是一個被病魔統治的怪物。

抽搐終於開始了。發作的時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從天而降的旨令,毫無先兆的驟然痙攣。軟綿綿的女孩皺縮得像極堅硬的抖面棍,每一塊筋肉部像鐵一樣放光。小小的身體像一柄射鵰的彎弓,反彈在慘白如雪的病床上,無數的汗水從這怪誕的人體虹橋上,滴滴嗒嗒濺落,猶如春暖花開時積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親生骨血受此蹂躪,老薑猛烈地往牆上撞自己的頭,整個樓層被他撼動,暖氣管子發出強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覺得疼,或者說身上的疼轉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適些。

看着丈夫青一塊紫一塊的臉,喬先竹反倒冷靜了。誰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裡,男人們發號施令。當厄運像洪水般襲來的時候,女人們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東西都被淹沒了,只有那些平日裡輕飄飄的物體,頑強地在渾水之上浮動。

hushi們開始緊張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誰?」喬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個像巫師神漢一樣的大夫。他什麼都知道,病要變成什麼樣,他早就心裡明鏡似的。可他就是不給治呀!愣是他把我們孩子給拖成這樣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帳!和他拚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喬先竹抱着丈夫聲嘶力竭地對hushi喊:「你們給他也打一支鎮靜藥吧!讓他也睡過去吧!求求你們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剛才狂躁一團的病房,現在寧馨靜謐。

要是永遠這樣沉寂,多麼好啊!喬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發,他們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會分離了。

丈夫已經垮了。喬先竹覺得平日倚在背後的那棵大樹,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過去啊!在小說里電影裡,女人是那麼容易昏過去。身子一軟眼一閉,就可以縮成一團倒在地上。等她醒來,事情多半就會好起來。

她真想無知無覺地躺在地上。就在這醫院冰冷而又帶着消毒氣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來。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強裝笑臉,再也不用提心弔膽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惡化的報告單了……

她喃喃地說:「孩子,你去了,媽也跟你一起去。在那個新的地方,媽還給你做媽,你還給媽做孩子。媽還天天給你做疙瘩湯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緒像銹鏈子,緩慢遲鈍地向前扭動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沒有一絲昏過去的跡象。她的眼珠乾澀如沙,嘴裡也沒有一星水氣。

她沒有昏過去的權利。

許多廠里的人來看孩子。

「下班後有事嗎?」

「沒有。」

「那咱們到醫院去吧。」

「好好的到醫院去幹什麼?」

「去看老薑師傅的閨女呀。」

「還真得去看看。聽說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沒看過那孩子。」

「聽說腦袋腫得像臉盆。手腳都綁着……」

「趕緊去!幹嘛還等着下班?上班去,領導還敢不批?」

人們蜂擁着去看那瀕死的孩子。看完之後,心裡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優越感。一無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擁有健康,就是極大的富裕。為人父母的回到家裡,驟雨似的親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媽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進了牙幫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來了。這些天來了好多人,來看我。可是,您老也不來。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媽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準備,床上就是躺了一個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家還是毛骨悚然了。她聽到一個面目醜惡的小人發出那麼動聽的聲音。

姜小甜的腦袋變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多邊多角體,司徒大媽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簡直就不能算是一個人。什麼都變了,只有嗓音依舊。

「奶奶忙。從今以後,奶奶常來看你。」老人淚水漣漣。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歲,奶奶就得來幾萬次了。」

「來!奶奶來!幾萬次也來!」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會兒,您多大歲數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小姑娘的眼珠已經像踩進泥里的杏核,很難轉動。

「小小的孩兒,怎麼能說這話!」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媽老了,誰來服侍他們啊?我以前喝了我媽那麼多的疙瘩湯,我總想等我媽老了,我也給她做疙瘩湯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別忘了給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趕緊顛顛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麼時間睡着什麼時間醒着。疾病使人極大地聰明起來。她的腦瘤一定使某些神經繃斷了,斷頭又搭上了線。就像燒斷了的燈絲又對接上,分外刺眼。

喬先竹的心被一隻鐵爪攥出血來,心裡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長到這孩子腦子裡管說話的地方去吧!讓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師。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極度的人才被它收作學生。它誨人不倦地教導學生,瀕死的人往往說出智慧無比的話。

「我死了以後,不要燒我,也不要埋我。燒我的時候頭髮會着火,太疼了!埋在土裡那麼黑,那麼憋。蚯蚓會爬過我的臉,雨水會灌滿我的耳朵……」小甜眼睛裡的世界已經像砸碎的萬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這在好人想來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實它是逐漸形成的,姜小甜習慣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了。

「那你說,我們可該把你怎麼辦呢?」母親鑽進了孩子的圈套。現在不是討論死不死的問題,而是在研究死後的處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沒碰見過這種事,別的小朋友也沒有說過。我累了,我要睡覺。我以後要穿一雙紅皮鞋,要草莓那種顏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說昏過去了也行。

老薑已經是個廢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兒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孩子的影像。他覺得這個腦袋畸大四肢枯乾的小人,哪裡還是他的孩子!一個魔鬼在暗中偷天換日,就像跳大頭娃娃舞,這是一個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個可怕的怪臉,把他可愛的孩子從後面摳出來。

女人強迫自己吃飯,使勁吃。一家人總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時候完全不知道饑飽,就迅速地肥胖,顯出灰白的囊腫。

日子像蛻下的蛇皮,一動不動地掛在牆上。

那個時刻漸漸逼近。

袁大夫無動於衷,所有的同情心憐憫心在實習醫生的時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時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淚腺灼幹了,只剩下堅如磐石的責任感。他承認,自己的側隱之心絕不如那個抹着眼淚的司徒大媽,可是他會為拯救生命奮鬥到最後一息。眼淚不是藥。

袁大夫注視着一道道病魔運行的軌跡,想盡所有的辦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愚人。

人們都在盼望出現奇蹟。但奇蹟之所以被稱為奇蹟,就是因為在一般情況下絕不會發生。那個爛菜花蓬蓬勃勃地發育着,把小姑娘全身營養血脈的精華都攫取來,肥沃地滋潤自身,快要成熟了。

癲癇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小小身體成了病魔信馬由韁的草場。抽搐的時候,像一隻從高空墜下的貓。

「袁大夫,求求你。」喬先竹說。

「求我是沒有用的。所有這些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了嗎?」袁大夫不耐煩。

「這回是求您把我的頭割下來,給我的孩子縫上。」喬先竹很平靜地說。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醫學生涯里,還從沒有人提出這種古怪請求。

喬先竹使勁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長時間沒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醫學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個人是你呢?還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麼人,就因為頭顱是不一樣的。將來有一天,醫學發展到了那一天,也不會做這種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來。

「你休想走!」

「你要怎麼樣?你!」袁大夫難得的吃驚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這是我最後一次求你了。她這麼活着太受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醫生,你給她吃點藥,你讓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別告訴我!你就騙我一回吧!你讓我在她前頭死了吧!」

袁大夫推開披頭散髮的女人,對hushi說:「給她用強力的鎮靜劑。」

喬先竹醒後,精神平穩多了。

「我們不能老這麼垂頭喪氣的。我們得笑。」她說。

丈夫首先響應號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長時間的愁苦皺紋,像錨鏈把筋肉固定在悲慘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個很完美很標準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個眼球注視着這一幕,說:「我也要笑嗎?」

「要笑。」媽媽說。

女孩吃力地笑起來,那是一個極恐懼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臨了。

現在每天都給孩子輸鎮靜藥,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謐的條件下,腫瘤發育得更加圓滿。孩子的頭皮緊張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樣跳動,養料源源不斷地供應那個贅物的消耗。

由於家長的強烈懇求,那種像墨水一樣藍的藥物被滴進孩子的身體。袁大夫想對他們說,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沒什麼用了。可他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如果不用這味藥,他們會後悔一輩子的。現在已經不是考慮病人的問題,而是要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並不覺得痛。

喬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藍色的液體。這是一個有着皎潔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頭燈亮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於這靛草一樣藍的藥水當中嗎?

突然,女孩醒來。

有什麼東西能對抗那麼強大的鎮靜劑呢?

「媽媽,我想喝水。」

「別給她喝。她這個病就是從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說。

「不喝就會好嗎?」女人說。

「喝吧。」爸爸就給女兒餵水。

她一口氣灌了那麼多水。好像腳下有個漏斗,把水又滲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說,「你們為什麼老不讓我喝水呢?要是讓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從現在開始,你愛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說。

「那我就變成一個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說。

「別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們不給我水喝,就是想讓我早死。我死了,你們就高興了。」女孩安安靜靜地說。

「孩子,誰教你說的這個話?」這是女人自從孩子病了以後,聽到的最恐怖的話。

「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女孩很驕傲地說。「你們以前就說過,想要一個男孩。有我在,就沒法生一個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沒有病,好好地上着學,是你們非把我送到醫院裡來的。送來以後,你們又不給我治。這麼好看的藥。」小姑娘的手綁着,怕的是她突然抽風時掉到地上骨折。她無法動手,只能用半個眼珠瞟瞟湛藍的輸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說這個藥特別疼,怕你受不了啊!」喬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們騙人。它一點都不疼。」小女孩堅決否認。她極度衰竭,連劇痛都感覺不到了。

「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了。你們總是騙我。你們連水都捨不得給我喝……現在我就要死了,這會兒你們就滿意了吧?我知道你們會偷偷地笑……。你們可以去生小弟弟了……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誰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對視着。這肯定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一個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一個漆黑的夜裡,它把他們美麗聰明的女兒換走了。

「孩子,這是誰教你說的胡話啊?爸爸媽媽是多麼地愛你啊!假如這罪過能夠換到我們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媽媽也願意替你受啊……」喬先竹悽厲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們了……別忘了我的紅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說。她仿佛看見了那雙鞋,臉上出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笑容,緩緩地從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燭焰熄滅前的最後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變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後就永遠地棲息在那裡。

夫婦倆拚命地按鈴。hushi像潛伏的士兵沖了進來,開始搶救。

「結局就是這樣了。我早已同你們說過。搶救過來之後,無非是讓她多受幾個小時或是一天半天的苦,最後還是……」袁大夫說。

「不!不!我要搶救!我要你把她救過來,我還有話要對她說啊,她不能就這樣走啊,我得給孩子說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這種時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絲毫沒有暈過去的跡象。

袁大夫第一次違背自己的判斷,指揮搶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錯了。女孩永遠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撲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頭,「她活着的時候我不敢碰你,現在她死了,可你還活着!我要把你剜出來,剁個稀巴爛!是你害死了我女兒,你賠我女兒!」她猛烈敲擊女孩的後腦,不知為什麼她認定那該死的瘤子長在腦殼靠近枕頭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這一瞬完全崩潰,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響。

輪到男人頂天立地了。他對醫生說:「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薑操持去給孩子買最後的衣服。司徒大媽不讓他買紅皮鞋,說是這樣小小年紀就夭折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紅的。要不,對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這件事怎麼辦。雖說回了家,女人還是瘋瘋癇癇,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兒啊……」

可是不問女人這事就定不下來。他終於對女人說了。

喬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凝然不動的眼睛仿佛透明。

「對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關的還有誰?不就是咱們倆嗎?」女人這一刻明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個死嗎?她都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真有不吉利,那就是女兒要送我的東西,我都收着,摟着,抱着……她就要一雙紅皮鞋,你還不給她買!你還要來問我!難怪她恨我們,女兒,你恨得有理,你該恨……我們就是太可恨……」

草莓紅的皮鞋給女兒穿上了。

燒骨灰的時候,推屍的老頭盯着紅皮鞋看。

老薑說:「你沒見過這麼穿的是不是?我們不怕不吉利。」

老頭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是想,這雙鞋給他的外孫女穿挺合適。

喬先竹沒去火葬場。老薑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勸才好,喬先竹自己卻先說了:「我不去。那不是燒我的孩子,那是燒那個瘤子。」

女兒被捅進焚屍爐。老薑就跑到院子裡看煙囪里冒的煙。他想這是這孩子在世界上最後的模樣了。砌成四方形的煙道冒了一縷極輕裊的白煙,之後就是濃黑的烏龍。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剛開始那一小截是你,後來就都是那個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你順着風回家看看你媽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飯,瘦得像兩張紙貼在一起。在亮光里,從她的後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飯的時候,她就說:「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會來的,她就說:「你先吃我等她。」

聞到飯的氣味,老薑覺得餓極了。從那遙遠的疙瘩湯以來,他好像從未吃過飯。他把飯碗上的磁都咬下來了。

男人在事情沒有發生以前非常驚慌,把力量積攢起來。結局一旦出現,就冷靜了。女人們在每一步驟中都有板有眼,她們把血撒在途中,最後就全線崩潰。

夜裡,喬先竹把丈夫撼醒:「起來!起來!我們的女兒活了!」

老薑看到女人的眼睛綠瑩瑩的,好像錶盤上的熒光。

「活了?怎麼會?是我親眼看見她燒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叢荊棘,到處扎手。

「你快去開門!她就穿着紅皮鞋,在我們門前走呀走……」女人掙扎着要起來。

「我去!」男人開了門。門外是一地清輝。

「都怪你開晚了門。女兒又生我們的氣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淒涼的嚎聲,在「個」字工棚區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畫出尖銳的痕跡。

「這女人乾脆死了吧!」睡夢中的人們賭咒。天亮以後,人們略微慈善了一點。「想個辦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難說了。」大家勸老薑。

男人對女人完全無能為力。能說的話都說過了。他原本就不是一個能說的人,死亡和焦慮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頭。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老薑沒辦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見醫生,可是除了醫生誰還能救女人的命?找別的醫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麼都不用說,袁大夫都明白。

「醫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剛做完一台大手術,正在洗手。洗完後,他並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巾上擦乾,而是甩着兩手,等着風把它們吹乾。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這裡來。」老薑哀求着說。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樣。」

「醫生,您不能見死不救。」

「我只說不去見她,並沒有說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

「醫生您快說。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們都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就是要我的心煎了給她吃,我都掏出來。」

「別說的那麼鮮血淋淋。那都是神話故事裡的事,根本沒用。醫生有的時候很無能,比如對付你女兒的病。有的時候也很有招數,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兒我沒能留得住她,但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風吹乾了,插進雪白的白大褂兜里。

「快說啊!大夫!」老薑恨不能把辦法從醫生的喉結下摳出來。

「這個辦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沒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條原則。」大夫平靜地交待。

「我能行嗎?我……可會什麼呢?」老薑忐忑不安。他來求大夫,沒想到醫生又把這顆苦果子還給了他。

「你行。這事除了你還沒有人能辦得成。」

「這是個什麼妙法呢?」

「讓她懷孕。」

「再生一個孩子?」老薑的眼睛瞪得像兩盞汽車大燈。

「是的。唯有這個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極肯定地說。

「可是您現在沒看見過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個跟頭,能在地上打出火星來!她哪還能生孩子?孩子會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點給她開些參吧。山參紅參太子參西洋參都行。你那個主意會要了她的命!」男人又開始恨大夫,覺得他像個獸醫。

「世人只知道用參。其實人參殺人無數,是個罪大惡極的兇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用。只是她現在的情形萬萬不可用參,你一定要記住。」袁大夫結束了他的談話,就像合上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釋都藏在了裡面,不再打開。

男人回到家。喬先竹說:「我知道你到哪裡去了。你去找醫生了。」

女人的身軀已經像一塊洗過無數次的布,又軟又薄,輕輕一吹,就會破一個大洞。

「醫生說什麼來着?」

「醫生說讓你好好吃飯。人死了不能復活,活着的人還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麼都好說。」男人從來沒把話說的這麼流暢。

女人聽了說:「這不是那個醫生的話。那個醫生從來就不會說這麼好聽的話,這是你說的話。也夠難為你的了。」

老薑覺得女人變的像那時的女兒,一身的妖氣。

女人的世界已縮成一個冰冷的古井筒,裡面只住着她的女兒。她不明白男人為什麼撒謊,「醫生還說什麼了?快告訴我。」

「醫生就再什麼也沒說。」老薑喃喃地回答。他不會編謊,只有緘口不言。編不圓的謊就像破竹籃,(又鳥)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說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氣,「那個醫生要是不說話,事情就沒救了。」

「不!不!他可沒說你快死了。他也沒不說話。他說你只要按他的法子辦,什麼事都會好的。」老薑忙不迭地辯解」

「你又在騙人。你是騙不了人的,幹嘛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呢?也許騙騙別人還行,你哪能騙過我呢?」女人寬容地說。

「這回可是真的!醫生真說事情好辦。」男人想,彼此之間騙的太久,都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了。

「倔大夫人說什麼了?」喬先竹難得有興趣。

「這個……還真不好說……是……」男人結巴的厲害。

「這有什麼不好說的?咱們不是兩口子嗎?」

「對對!就是兩口子的事!」男人如獲至寶。他真沒法說那個主意。

「你說呀。」

男人發起火來:「別提他!他的主意混帳極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講我聽聽。」男人的火氣觸發了女人的心氣,窮追不捨地問。

「他說……讓你再生一個孩子……」老薑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驚叫。

「他真這麼說了?」女人沒叫,但滿臉驚愕。

「真的!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該死的袁大夫的原話。」

「他怎麼跟我想的那麼一洋!我早就琢磨過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倆就像兩棵樹。我們結了一個果子,它被風打掉了。我們再哭,它也不會回到樹上去了。可是我們還能結好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說了,可我怕你笑話我。都這樣了,還想着這事。我不是個下賤的女人,可我想要個孩子。我是個女人,我不能沒有孩子,你要可憐我,你就按醫生的話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說了這麼多的話,要是平日,早就上氣不接下氣的了。今天卻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幹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個邪招,也得養好了再說。你現在這樣,孩子會要了你的命!」男人堅辭不於。除了心疼女人,他對自己毫無信心。自打女兒病,住進了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說話。她沒有力氣說話了。她無聲無息地貼在床上,像一枚葉脈分明的書籤。

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們都不提那個後題。他們像兩艘破爛的小船,謹慎地避開犬牙交錯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與沉默中越來越大,橫梗在他們之間。

女人執拗地什麼話也不說,安靜地等待死亡。

男人悽慘地說:「你這不是害我嗎?孩子剛走,你又要走。留我一個人幹什麼?誰走在前面誰享福,有人照顧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幹,你服侍了我一輩子,這會兒就再讓我一回吧。讓我先走一步,讓我死在你前頭。雖說我比你大幾歲,權當你是我姐姐,我到陰曹地府里也謝你。」

女人說:「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裡。女人突然起身。說:「做鍋疙瘩湯。」

「沒菜了。」他們什麼也不操持,家裡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過。

做疙瘩湯需要根塊狀的菜餚做輔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蘆,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軟硬和麵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爛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墊得牙疼。

「不用那麼講究。就吃甜疙瘩湯。」女人說着爬起來,手腳麻利地生火做飯,全然不見了病懨懨的模樣。

男人在醫院裡見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迴光返照。

他要搶女人手裡的面盆,女人像鐵鉗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臉,像刷了一層金漆。女人就顯得神聖。

兩個人把疙瘩湯喝得呼嚕嚕地響。喝的時候,他們都想起女兒,可是他們都不說了。喝着喝着,他們突然不喝了,覺得疙瘩湯里有一股血腥氣。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說:「這件事,你聽我的。」

男人說:「什麼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邊:「睡覺。」

爐子上坐着水,火光從爐底瀉出來,與高窗灑下的月光輝映一處,金銀鑲嵌。

男人拚命搖頭,好像他剛從水裡鑽出來。「你說什麼?」

「睡覺。」女人堅定不移地重複。

對於那件事,她不會用更文雅的話來說,她只會這一種說法。雖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極嚴肅。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連連退縮,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網的牆角。

「你能!你怎麼不能!你是個男人,你就應該能!你想想我們的孩子你就應該能!」女人斬釘截鐵地說。

不提女兒還好,說了,男人更癱軟不堪。

男人說:「改日行嗎?我明天就去買豬腰子。」

女人的牙齒閃閃發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會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明天我就會死了!」

女人被一種奇異的火焰燒灼着,光着身子在屋裡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說:「我答應睡覺。我答應睡覺還不成嗎?只是你的肚子裡還有一個環。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種事,你也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靜下來,說。」我倒忘了那個鐵圈。我們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種。」

第二天他們去了醫院婦產科。主意雖說是袁大夫出的,可醫院也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在醫院住過那麼長時間,知道了醫院內部的分工也是很細的,就像各種顏料絕不混淆。要是愣摻和在一塊,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歲數啊?還沒絕經呢,你摘的什麼環?可不是兒戲,摘了立馬就能懷上。這樣的事我們見的多了,昨天我才給一個已經當了奶奶的人做了流產。你有五十了嗎?我勸你別着急。再堅持兩年,等身上徹底乾淨了,再摘不急。」婦產科醫生很健忘,她剛在病歷上寫下喬先竹的年齡,還不到四十歲。

「我就是想懷個孩子。」女人說。

「你?」胖胖的女醫生像根膨化雪糕,吃驚地張着肥而圓的嘴:「你這麼瘦,估計已經沒有了受孕的可能。我們剛才說的只是萬一。在德國集中營的女犯人,就是因為瘦,全懷不上孩子。說了這麼多,我還忘了問你,你的孩子呢?」也許見多識廣,談到這麼敏感的話題,女醫生依舊春風滿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喬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卻很寧靜。「這是她的死亡證明書。」她掏出疊得齊齊整整的一張紙。他們從未打開過它。

「我們還需要再核實一下。」女醫生謹慎地說。

正巧袁大夫走進來。婦產科和外科在廣義上屬於一家。

「她的情況我知道。你就給她操作吧。」袁大夫說。他沒有絲毫驚奇的神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喬先竹向袁大夫羞澀地笑笑。這一笑表示什麼意思呢?她也說不清楚。希望在遠處鬼火似的跳躍着。

女人躺上手術台。女醫生把閃閃發光的鉗子楔進她的身體。仿佛一堆鋼鏰撞擊的聲音在她的洞穴里作響……一旁有個銀亮的不鏽鋼器械桶,正好反射出醫生們的動作。當然很不精確,好像被水洇過的畫。由於圓弧凸起,又像哈哈鏡似的變形。醫生的臉像一粒長長的豆莢,套着乳膠手套的雙手格外地寬闊,好像白色的章魚。

這本是一個小手術。醫生們把那個像戒指般的細鋼絲環從女人體內掏出,猶如在茶杯里舀一粒黃豆。雪糕樣的女醫生已經用鋼鉗觸到了它,敲響了它堅硬的表面。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它拽出來。蘿蔔纓已經揪住,拔出它還是問題嗎?

沒想到女醫生遇到了頑強的抵抗。那個鐵環長出了無數的根須,植入它棲居的子宮。

女醫生試着加力。她把撬釘子的力量輸入到懸空操作的手臂上。但那個鐵環紋絲不動,好像已經在女人體內停留了一百年。

胖醫生的白帽子被汗水膠在頭上,勇氣像雪糕一樣融化了。她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這個女人以前絕不是這麼瘦。她迅速萎縮的結果是把這個鋼鐵指環嵌進血肉。

「去叫袁大夫。」女醫生小聲吩咐hushi。

老薑等在外面,焦慮不安。女人進去好長時間了,毫無音訊。他從hushi急匆匆的腳步里覺得異樣。他忍着沒問,問了人家也不會告訴他。

他看到袁大夫走過來。他希望袁大夫能給他一個微笑,他就會安心好多。但是袁大夫看也不看他走過去,好像他是一隻痰盂。

女醫生剛想交待病情,袁大夫說:「我明白。」

女人被悲哀蒸發了。殘存的軀體堅硬如鐵,包皮裹着避孕環,如同一口保險箱。

喬先竹從不鏽鋼筒的反光中,約略知道出了點麻煩。這意外到底是什麼她不清楚。女醫生的擺弄還沒有給她造成太大的痛苦,只是覺得內里墜脹。

看到袁大夫,喬先竹不好意思。雖說打過許多次交道了,但她此刻姿勢不雅。只是男醫生的態度非常嚴謹,容不得你有絲毫忸怩。

袁大夫輕柔地操作了一下,說:「是我勸你要個孩子的。現在我要勸你不要孩子了。」

「為什麼?」女人覺得自己的脊髓被抽走了。插進她身體的形形色色的器械,隨之劇烈抖動。

「因為那個環卡在裡面了,很不好取。」袁大夫簡略地說。他不屑給病人作更多的解釋。病人知道的太多,只會給醫生添亂。

「要是一直取不出來,它不會隨着我的血流到骨頭裡吧?」女人有些驚慌。她不怕死,但是她討厭這種死法。

「假如一直取不出來,它就老老實實地呆在裡面,同你相安無事,你什麼感覺也不會有。比如有人打仗時子彈留在皮肉里,以後就變成了一個鋼鐵餡的餃子,同人和平共處。燒骨灰的時候取出來就行了。這個環比子彈可要溫和的多,你盡可以放心。別動它是最好的方法。」袁大夫破例說得比較詳細。

「可是孩子呢?孩子能和這個環一塊長大嗎?」女人問。她身上的鐵器一陣亂晃。

「沒有孩子。孩子是和這個鐵環誓不兩立的,所以它叫避孕環。」袁大夫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愚不可教。

「那我要孩子,不要環。」女人把自己的姿勢調整得更舒適一起,「你要是不給我取出這個環,我就不起來。」

「就是說你堅決要去掉這個環了?」女醫生興奮起來,這是一個練手的好機會。但是要分清責任,類似文責自負。

女人很清晰地說:「醫生,您甭害怕。這事是我自己要求的,同別人沒有關係。雖說主意最初是大夫出的,可我聽了,就是我的主張了。現在大夫改變主意了,我可沒變主意。你們想法把那個環給我取出來就是了。當醫生的既然有辦法把它送進去,就該能拿出來。受疼流血我都不怕,實在不行了還可以開刀,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孩子。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別跟我男人商量。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這環可在我身上,不是在他身上,跟他沒關係。我現在也沒打麻藥,腦子清清楚楚,我說的話我負責。剩下的事你們就看着辦吧。」女人說完,合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打算起來。

女醫生用目光問袁大夫。袁大夫說:「既然這樣,你就干吧。」

女醫生說:「你別走。」

袁大夫說:「好。我看着。」

女醫生把銳利的剪子探進去,找到那個環,那個環埋在肉里,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就像縫在一床厚棉被裡的線頭,一不留神就縮跑了。

一切都在人體中的黑暗當中進行。精妙的感覺通過長長的金屬手柄和隔膜的乳膠手套傳達到手術者的神經。女醫生吃力地辨析着微茫的差異,確認鋒利的剪刀刃口下是一根鋼絲,而不是一條血管或是一束筋肉,她就鐺的一聲撂合了剪子。

接着她又細心地把鐵環破成許多截,就像不嫌麻煩的家庭婦女在拆一條舊褲子。然後她用長長的鑷子把鐵蜈蚣一樣的鋼絲殘片,一段段夾出。

每一段環都血肉模糊。hushi把它們在水池裡洗乾淨,貼在潔淨的白紗布上。

鋼弦的每一絲抽動,都給女人以獰厲的痛感。她覺得醫生不是把鋼絲取出來,而是把它們在她的肚子裡燒紅了。隨着鉗子的翻動,她感到自己的子宮變成破爛的蜂巢。

hushi終於在白紗布上寫完了那個鮮血淋淋的「0」。

袁大夫用鉗子撥拉着鋼絲,說:「唔。很完整。」

成功了。

女人的頭髮像黑色剪紙貼在臉上。

男人迎着女人,「出了什麼事?把我嚇壞了。」

「什麼事也沒有。」女人笑了,真切快活。她臉上的肌肉由於不習慣這種分布,突突地跳起來。

老薑相信女人一切順利。那笑容是絕裝不出來的。

「謝謝您。」夫婦倆對飄飄而去的袁大夫說。

「一個月以後。」袁大夫說。

走廊上的其它人都聽不懂這句話。

女人安安靜靜地養了一個月。她已經能做一點輕微的工作了。男人給自己買豬腰子吃。那些叫做什麼「鞭」的補品,太貴了,吃不起。而是老薑覺得自己不至於那麼無能,主要是精神上的事。妻子活過來了,他也就恢復正常了。

那一天終於到了。

「行嗎?」先是男人問女人。

「行。」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行嗎?」這一回是女人問男人。

「行。」男人很肯定地回答。

他們於是洗澡,把半個「個」字的小屋收拾得於乾淨淨,好像有一位貴客就要到來。然後耐心地等待晚上,其實白天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他們總覺得那不地道。

晚飯他們吃的是疙瘩湯。為什麼要吃疙瘩湯呢?不知道。女人把水管擰得小小的,水珠滴下來,就像是千年的鐘乳石眼淚。她把疙瘩搖得勻細無比,好像一盆珍珠。

夜深了。他們一直等到周圍所有的人家都睡着了。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晚呢?不知道。也許是他們有些害羞。

清冷的月光從高高的小窗流淌進來。曬在赤裸的倆人身上。女人已經豐腴了一些,骨頭與骨頭相憧的時候,不會把男人硌痛了。

「睡覺。」女人說。她的臉上閃着新鮮帶魚的銀色光澤。

她不會說(**)或是造愛那種很美妙的話。可是她莊嚴而神聖。

男人勇敢地動作起來。就在他的工具像一條被激怒的蛇,由柔軟變為昂然挺立的時候,他突然在月亮的角落,看到了女兒最後的笑臉。

他像被抽了大筋,啪地耷拉下來。「你看那月亮!」他說。

「看什麼月亮!我要你看我!」女人熱烈地說着,嘩地把窗簾拉上。月亮就無助地被關在外面,只能把窗簾的中央照得雪亮。

「睡覺!」女人命令着。

男人振作起精神,竭力想表現得出色。可這是不由人的事,無可遏制地疲軟下來。

女人索性坐起身,像稻草秸扎的假人,只有上半截,下(禁止)隱沒在黑暗中。

「你又想女兒了是不是?」她說。

男人不說話。

「她是什麼?她就是咱倆做出來的。現在她成了廢品,我們重造一個就是了。她說我們想要一個男孩,其實我想要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孩。小甜在天上轉了一圈,就要回到我們身邊來了。」女人說着,用手去幫助男人。

這是一場完全沒有情慾的結合。他們貼得那麼緊,像是生了銹的鑰匙和鎖,乾燥的沒有一點汁液。

從此這成了他們的功課。每逢女人做疙瘩湯的晚上,她就追着男人說:「睡覺!」

老薑的功能漸漸甦醒。有規律的瘋狂是一種運動,強身健體,活血化瘀。男人從悲痛的路燈下走遠了,憂傷的陰影淡了。

脫離了軌道的生活,艱難地回歸着。

突然,飯桌上消失了疙瘩湯。

初始,男人沒理會。吃別的也很好嗎!

晚上,當老薑英姿勃發的時候,女人冷淡地拒絕了他。「從今後,咱們互不侵犯。」女人說。

「你哪兒不舒但了?」老薑恨自己該早些想到女人是禁不起連連折騰的。

「沒不舒服。我哪兒都舒服,好久沒這麼舒服了。」女人背對着他。老薑又問,「那是生我氣了?」

「別瞎猜,是我有了。你的事就算做完了。以後的活就是我的了。」女人說。

「真的?你沒搞錯?」男人欣喜萬分。

「那還會有錯?又不是第一胎,我有數的。」女人胸有成竹。

她很累。事情才剛剛開始,她就累了。可是她不會把這話告訴丈夫。

「那我們,我們該干點什麼呢?」男人摩拳擦掌。

「等着唄,世上什麼事都有速成的,唯有這件事不成。你也幫不了我的忙。讓我安安靜靜自己呆着比什麼都好。」

男人摸着女人鍋底一樣凹陷的肚子說:「不知道她現在有多大了?」「蠶豆大。」女人說。

此後女人格外嬌氣,格外珍惜自己。她懷第一胎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時她年輕,根本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特殊變化,該上班該騎車該爬高上低一如既往。這回她靈敏得像支試電筆,每天都偵察出新感覺。有一天,她想吃香椿魚。

香椿魚就是香椿、(又鳥)蛋做的疙瘩湯。別的都好說,可是寒冬臘月的,到哪裡去找鮮香椿呢?

男人平日對女人是百依百順,這回說:「難。天寒地凍的。」

女人說:「嗯!又不是我想吃。」

男人說「誰?」

女人說:「孩子。你可以虧待我,你不該虧侍了孩子。要說吃,我是什麼都不想吃,是那個孩子在我肚裡叫,她要吃香椿魚。」

男人再不說什麼,滿世界地去找。鮮香椿上市的日子每年只有幾天,而且這簡直就是一味野菜。男人實在找不到,就去醬菜園買了醃香椿,回來用水拔了好幾天,給女人做了一碗黑黢黢的香椿魚。

他緊張地等着女人的反響,女人越來越挑剔了。不過這一回她已經不想吃香椿魚了。

女人每天的主要功課就是感受自己。她以前從不知道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啊!

受孕的那一刻,她看到卵子在自己的體內四處飄蕩。它像一朵透明的葵花或者乾脆就是兇猛的海蜇。男人的蜂群像千軍萬馬殺將過來。圓圓的卵子像海洋里的救生圈,在洶湧波濤間起伏。唯有一隻蜜蜂鑽了進去,它甩泥巴封了洞口,和那個眼睛似的卵子作成一個蛹,在裡面慢慢地孵啊孵。一直要等十個月……

女人的感受摻雜了微薄的科學知識。當她像床單子一樣鋪在男人的身下時,她感到了一種創造。

女兒的臉會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比如刷碗後碗底剩下的那一小窪水裡,比如打碎了的暖壺內膽上……她就對她說:「你別急。我就要把你造出來了。我們就會有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孩子了。你就是我生的,造你的那套模具還在,現在把我的血肉填進去,就像把面按進月餅模子。等上十個月……啊……現在用不了十個月了,你就可以重新回來了……」

一個有經驗的老農看到莊稼被冰雹砸了,他會痛哭流涕。可是他一會兒就不哭了。他會看看節氣,麥子不成了種玉米,玉米來不及了種小豆……總之,他不能讓那塊地閒置,否則他還算是什麼老農!

女人有時候也會非常憂鬱,她想這不是讓小甜說中了嗎?可是她馬上又反駁自己:我不想要一個男孩,我想要一個女孩。而且這個女孩不是別人,就是小甜自己呀!

她就心安理得了。

女人馬上就到四十歲了。四十的女人是不宜再生育的。危險像一隻貓。在她的頭頂上潛伏着。可女人不害怕。她說:「四十八,還結個瓜呢。誰說我不能生?我摘了環,剛兩個月就有了,就是剛結了婚的小媳婦也沒有這麼快啊!」

老薑把所有的活都包皮攬了,把好東西都省給媳婦吃。

女人發麵一樣一天天膨脹起來。女人不對人說,其實這一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樣。上一回,她迷迷糊糊就當上了媽媽,這一回,要艱難的多。

大病初癒,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愈,馬上就進入製造生命的過程。她像一棵虬蚺的老樹,還要掙扎着結果,就需竭盡全力。

孩子長腦子了。她知道。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個空椰子殼,漿水都流到孩子那邊去了。

孩子開始長機型記性了。因為她的心什麼也記不住,好像一塊寫滿了字的青石板,連個簡單的直道也畫不進去了。

她的牙像被陳醋醃過。上下牙對撞的時候,就像兩塊酥皮餅磕碰,有渣子落下來。女人非常高興,雖然從此她只能吃極軟的東西。她的孩子開始長牙了。她知道牙並不是生了以後才長出來的,而是媽媽送給孩子的禮物。

女人覺得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頭鬆了,頭髮一縷縷脫落,背也駝了,眼睛也花了,指甲凹陷得像湯匙,手腳一陣陣地抽筋……她就非常高興——這是一個多麼健壯的孩子啊!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養料毫不遲疑地供應給孩子。要是她感覺不到自身的虛弱,她就傷心了。那說明她的餘力還沒有貢獻出來。

她的身體徹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為那個發育中的孩子服務。她快活地想:這個孩子才這么小,就這麼有本事,將來一定能做大事。

在有月亮的夜裡,男人會打熬不住。女人堅決不許男人上身,像獅子一樣兇猛地嘆道:「不行!不行!」

「就這一次。你的身子還不算很重,我一定特別地小心。」老薑和顏悅色地說:「要不姿勢隨你選。」

「半次也不行!那些玩藝淋到孩子頭上,會得瘌頭瘡的!」

「你瞎說!咱們以前不是也有過的嗎?女兒不是好好的嗎!懷胎十個月。難道男人要當八個月的和尚?」老薑急了。

「我要出個優質產品。什麼都別說了,你就丟掉幻想吧。那事是一點指望都沒有的。」

「那我怎麼辦哪?」老薑百般無奈。

「怎麼辦都成,就是別惹我。」女人懶懶地說。

「那我就去找別的女人了!」老薑賭氣地說。

「行啊!隨你的便。只是不要給錢。咱們家拉了不少帳,孩子生下後,開銷就更大了。」女人心平氣和地盤算着。

「不給錢天下哪有那樣的好事呢?什麼都在漲,這事也不知是個什麼價了。」男人長嘆了一口氣。

「不是說有不圖錢的友誼第一的嗎?你就不能找個心靈美的了?還不得傳染病。」女人打趣。

「嗨!越說越沒譜了。誰會看得上咱們窮工人。我不動你就是了。憋急了,我有法。」男人說着起了身。

「你幹什麼去?」女人問。

「用涼水沖沖。去去火。」

人們的眼光由憐憫漸漸變得平淡了。天地間有許多大事,誰還老注意一家小人物的瑣事。偶爾議論,有人說:上回死的是個閨女,這會兒八成是個小子,因禍得福。也有人說,那麼大的歲數了,誰知能生個什麼?

不管人們怎麼說,喬先竹的肚子像發麵似的鼓起來。她的氣色比先前好多了,顯出蠶要吐絲時的亮光,好像有綢子在她的皮膚下抖動。

女人慵懶地躺着。不僅是因為嬌氣,從骨髓里散發着疲憊。這種疲憊使她有一種神聖感。唯有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為某事耗過心血的人,才敢有這份神聖。

能盡的力量她都盡完了,剩下的就是聽天由命。

事一到了聽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簡單。

應該到醫院去做檢查了。女人不去。她說:「醫生有什麼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況且這不是病。」

老薑說:「上回取環還不多虧了醫生。」

女人說:「那環原本就是他們放進去的,他們不取找誰!再說那也不叫病。」

男人還是不放心。他想說什麼,又怕女人不愛聽,就閉嘴。

喬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說:「你摸她的頭。」於是男人摸到一個水中泡着的籃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屬於薄皮大餡的那一種。男人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他得意地告訴了女人,女人拍着他的脊樑說:「你錯了,那是屁股。屁股在上。」

「那麼頭呢?」男人吃了一驚。在這個家庭里,最怕頭出什麼事。

「頭在下。」女人指點着叫他再摸。他摸到一個西瓜似的球體。他捅了它一下,它踴躍地跳起來響應,彈性十足。

「頭總在下面,暈不暈?」男人設身處地的着急。

「等她長大了,你問問她。」女人難得地開玩笑。

「多躺着。無論頭朝上還是頭朝下,她都沒事。」男人體貼地說。

「只要胎位正,沒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塊就要成熟的麥地,一天天由青轉黃,沉甸甸地低着頭。

生的徵兆襲來極為突然。

那一天正在下雨。雨大得像有一萬個女人同時死了丈夫,放聲痛哭。女人臨睡下的時候,男人摸着孩子的頭說:「你覺着怎麼樣了?」

「沒動靜。還沒到時間。」女人很有經驗地說。

世上沒有兩顆相同的黃豆。每一個孩子都是不一樣的。可惜女人自以為比婦產科大夫還有經驗。

半夜,女人覺着下(禁止)很濕,好像雨水已經從街上漫上了床。她忙亮了燈,看看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她推一推丈夫。老薑像貓忽地竄起,「是不是生了?」他問。

「這會兒有那麼一點意思了。」女人平靜地說。

「啊!這麼多的血!」男人大驚失色。上一胎是早早送進醫院裡生的,送去的時候乾乾淨淨,回來的時候也是乾乾淨淨。醫院把男人女人間這麼重要的一件事給隔離起來了。

「這有什麼呢?女人生孩子,原本就要流好多的血。你真是少見多怪。而是女人為了供孩子,身上的血多的不得了,要借這個時候放出去,不然要憋的難受。」女人微笑着解釋。

看着女人寧靜的臉龐,男人安心了。一個流了這麼多的血的人,還能快活他說話,可見這血和平日的血是不一樣的。

女人的宮縮發動起來了,頻率密如防止野狗鑽進的柵欄。女人不能微笑了,疼痛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但她的精神很好,就是在痛苦中也是生氣勃勃的。疼痛像海浪有規律地涌動,每一次退卻都蘊藏着更兇猛的反撲。

「到醫院去吧。」男人問。

「可是……我們怎麼……走……呢……」疼痛像一個個刪節號,穿插在女人簡短的話中。

城市的夜幕被雨槍射出無數的窟窿,「個」字工棚區水深沒膝,女人是斷然不能走的了。到廠里去叫車,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這裡又離不開。

「你先把司徒大媽叫來吧。」女人沉着地指揮。「不行我就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後的打算。

男人衝出去。

「拿好傘。你可別凍着。」女人再三叮嚀。

傘根本就張不開,男人頂了張塑料布,淹沒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覺出孤獨。其實男人呆在身邊也沒什麼用,生孩子是女人的專利。但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呆在身邊也比沒人強。

她覺得孩子從她的身體裡奮力往外爬。她像一層薄脆的(又鳥)蛋殼,繃住了那顆躍躍欲出的頭顱。她真想幫她一把,就拚命往下鼓氣。

那顆圓滾滾的頭顱得了助力,像鯉魚似的猛一躍,女人聽到了響亮的撕裂聲。

喬先竹挺奇怪:是什麼東西扯開了?這麼不結實?她吃力地撐起身子。看到鋪的褥子紅光灼釣,布毛由於粘稠血漿的滋潤,一撮撮聳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質量很好的紅氈。

血的洶湧澎湃多於她的想象。但是她絲毫沒有虛弱的感覺。她想這沒什麼可怕的,上回因為一直躺着,才沒看到這麼多的血。

在腿間血泊中,她看到一縷黑如柏油的物件。在這個像筆鋒一樣柔軟的東西兩側,有火紅的溪流無聲地推着波浪。在這兩條紅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樣翻卷的筋肉。

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偏着頭想了想。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腦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一陣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頭顱把生命之門撞碎了,她急着要來看看這個世界。

孩子!你好有勁啊!你要再加把油,衝出來就能見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聽到了她的呼喚,拚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堅韌,給孩子衝決羅網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她把雙腿張得如同巨大剪刀,好給孩子前進的路減少阻礙。血就奔混得更暢通無阻。孩子的胎髮像煎炸過火的糕團,變成焦灼的褐紅色。

男人從雨里潛回來,「鄰居去叫了,醫生就來。來了就好了,你別怕。」

「已經看到頭髮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別說話。你好好躺着,千萬別說話。」司徒大媽顫巍巍地說。她分明看到女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按動開關,血一股股濺落。

那縷胎髮像火焰,漸漸增大。女人顧不上說話了,呼呼像電扇吐着氣。

孩子的逸出並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彈弓上,女人一憋氣,就像拉動鋼弦,孩子箭一般地彈射而出,前進一大段。

現在孩子最寬的兩耳卡在產門的峽谷,猶如(又鳥)蛋要通過蛇頸。這是生產中最險惡的關口。

女人突然覺得舒適,宮縮驟然停歇,好像風暴退去的海灘,平靜得纖塵不染。宮縮是一種強制給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體裡的一部分調動起來,兇狠地同你的整體對抗。子宮在這種非常時刻,是君臨一切的威王。它不聽命於任何人,只服從那個黑暗中的孩子。子宮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獨往獨來,天馬行空。

現在,不知是什麼原因,宮縮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詳的樣子。在劇烈的重體力勞動之後,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裡,上不去下不來的,鼻子都壓扁了!再夾下去,你這十個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勁!聽我的話,使勁!」見多識廣的司徒大媽也慌了,拚命做出憋氣拉屎的樣子,在她遙遠的記憶里,孩子就是這樣生出來的。

「我累了……」女人夢吃般地說。「讓我睡一會……等我一覺醒來,就有勁了……」她的聲音輕的像優質羽絨,臉因為失血,蒼白如乳膠。

女人無可遏制地睡去。

「這可怎麼辦?怎麼辦呢?」男人六神無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頭皮已變成青紫。眼睛緊緊地閉着,使人懷疑裡面是否包皮裹着眼珠。

門開了。袁大夫走進來。

「醫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薑摟着大夫。大夫渾身精濕。「個」字工棚道路太狹,車進不來。別說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無辦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遠比他預計的要嚴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樣鮮艷。男人和司徒大媽當然沒發現危險,他們大叫着:「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爐子邊,這是小屋裡距床最遠的地方。男人預感到了什麼。他說:「您甭問我是想要大人還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他的眼睛像兩塊紅煤,好像這一切都是醫生造成的。

袁大夫平緩地說:「不是。我不是要同你說這句話。我要告訴你的是:孩子不用保,也會在的。最多不過是得場感冒,這屋子太涼了。大人卻是想保也保不住了。你心裡要有個數。」

說完,他留下男人在屋角發呆,走到床邊。

他開始幫助女人。「使勁!」他先給女人打針,然後開始幫助女人。

「你別煩我好不好?我沒勁。」女人說,她對醫生又敬佩又厭惡,凡有他出現的時候,准沒好事。真想一輩子不見他,可他們總要去求他。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嗎?現在他來了。」醫生溫和地說。

「我知道他來了。」女人輕輕地笑了起來。「她早就來了,他逃不走的,這我比你有數。」

「但是如果你再不用勁,你就可能看不到他。」袁大夫嚴肅極了。

「醫生!您別騙我,也別嚇我。我知道我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多有勁!我怎麼會看不到她?醫生,雖說您挺高明,可這回您說的不對。」女人虛弱但是很頑強地說。

醫生真是無計可施了。這個病人很清醒,清醒的病人最可惡。你難以欺騙他們,而欺騙是醫生的常規武器之一。他把老薑叫到一旁,讓他預備車把女人送到醫院去。三輪車或是手推車都行,送到大路上,再上汽車。越快越好。醫生離了醫院,就是虎落平川。雖說病勢已萬難挽回,但醫生並不死心。醫生是一個充滿幻想的職業,一面慘澹經營,一面浮想連翩。悲觀喪氣和異想天開總是扭纏在一起。

男人走了,女人竟沒有發現。她現在除了感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已經看到你孩子的臉了。她同你死去的孩子是一模一樣的。」百般無奈之中,醫生冷峻地宣布。

女人怪叫一聲,像閃電劈開咽喉。她暴凸雙眼,頸子膨隆像插滿了紅藍鉛筆的筆筒。雙手反撐着床板,胸部拱橋般聳起,好像她想用手臂代替腳掌,倒扣在地上走路。「哈——哈——」她像一個日本武士似的有節奏地吐着氣,聲音類似兇猛的咒語。

司徒大媽看着孩子顯露出來的半張臉,暗自嘀咕:我看着可不像。

血雨腥風。燦爛的紅色液體像出爐的鐵水,紅而燙地傾瀉。紅氈已經飽和,低洼處聚起血的湖泊,隨着女人的用力,某處稍一傾斜,血就冒着泡,變形蟲似的伸出觸鬚,蜿蜒而下,用悶而粘的聲音敲擊着老薑家粗糙的磚地。

那個嬰孩終於誕生了。他駕着血的波濤,乘一葉紅色小舟,翩翩蒞臨這個潮濕冰冷的世界。他的最後一躍,是被滾滾熱浪射出生命之門的,猶如洪水爆發時的泥沙俱下。

嬰兒亢奮的哭聲,像一隻只玻璃杯對撞擊碎。

女人拼盡全力喊:「快抱來我看!快抱來!」

袁大夫看了嬰兒一分鐘。他用干布把孩子緊緊裹起來,像擎着一把火炬,在女人面前晃呀晃,仿佛女人是一個原始山洞。

袁大夫判斷的不錯。女人的瞳孔已開始散大,像個模模糊糊的水桶。她用盡殘存之力,把僅餘的血脈逼到兩目之間。就像把牙膏皮里最後的膏脂塗抹到牙刷上,非但不見少,反倒綽綽有餘。

女人的雙眼顯出的的光輝。

「你騙我。她不像我那個孩子。她像另一個人。」女人苦笑了一下,笑容像死水潭裡的波紋,蕩漾得很慢,久久地懸掛在僵硬的嘴邊。

「像!誰說不像!和你原來的孩子一模一樣!」醫生大聲地強辯。他知道女人快死了,分娩時孩子的羊水進了母親的血液,血液就永不凝固。女人的血像沙漏就要滲光了。他不想再給女人增加絲毫的痛苦。

「你知道她像誰嗎?」女人神秘地問。

「像誰呢?」醫生沒多大把握地說。他想把話題引開,但瀕死的女人固執堅定,根本不服從調遣。

「像你的丈夫吧?」醫生說。他仔細查看過嬰兒,卻沒記住長相。一般凡人認為最重要的問題,醫生們認為最不重要。

「告訴你,她像的那個人就是我。我不希望她像我,我這一輩子太苦了。」女人聲若遊絲,但很清晰。

「我好痛……痛……」女人突然把手指尖剁進褥子,血花迸散。醫生急忙用聽診器去聽,他聽到擂鼓一樣震耳的轟鳴。剎那之間,行醫多年的他以為是驚雷響了。片刻之後,永久的沉寂才使他醒悟到:剛才的巨響,是那可憐女人心臟的最後一跳。

「好痛……」是好痛苦還是好痛快?沒有人知道。女人的目光定定地凝結在雙耳鐵鍋上,好像在問:我什麼時候再用它做疙瘩湯?

別以為生命的衰竭抱着長長的尾音,裊裊不絕。它時常戛然而止。斬釘截鐵。在慘痛的最後斷裂之前,生命會負隅頑抗,破釜沉舟。

一切都無以挽救。

男人和一夥幫忙的人湧進來。「快去醫院啊!」他瘋狂地嚎叫。

「不必了。」醫生擺擺手。「這是一種很少見的病,一旦發生,現代的醫學是沒有辦法的。醫院是治活人的地方,不會收她了。」

「她最後說了什麼?她留了什麼話給我?你們說!你們告訴我!」男人一會兒竄到司徒大媽面前,一會又虎視眈眈地瞄着袁大夫。

「她沒說什麼……」司徒大媽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紅了眼的漢子。

「她去世的時候我在她近前。就我一個人。」袁大夫先解脫了司徒大媽,他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老薑會一次次逼問不止。還老人一個安寧吧。

「她最後一句話是什麼?」老薑困獸樣猙獰。

袁大夫靜如止水地說,「喬光竹的最後一句話是要你帶好孩子,保重身體。好好過日子……」

老薑悲嚎起來:「我的妻啊……」

袁大夫忙把他們的孩子遞過去。這個極小的嬰孩用好奇的明亮的眼睛,嚴肅地注視着人們,仿佛在深思熟慮。所有在場的人都打了一個戰慄:那目光太熟悉了!這就是血鋪上的那個女人剛剛合上的眼睛裡的光輝。

袁大夫不由得讚嘆那個女人彌留時的聰慧。

在呼嘯的風雨中,在輝煌的血光中,那個小小的嬰兒——一個強健完美的男孩,肆無忌憚地哭叫着,呼喚着一個新的黎明。[1]

作者簡介

畢淑敏是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方向課程結業,註冊心理諮詢師。著有《畢淑敏文集》十二卷,《孝心無價》,處女作《崑崙殤》(《阿里》)長篇小說《紅處方》《血玲瓏》等,中短篇小說集《女人之約》等,散文集《婚姻鞋》等。多篇文章被選入現行新課標中、小學課本。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