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剩下最後一個人(林棲)
作品欣賞
田野里剩下最後一個人
去年冬天,我回鄉訪友,在鄉愁記憶鬼使神差般的支使下,我開着車在周邊的寨子亂竄,竟然暢通無阻,這在三十多年前的過去,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在離老家三四里遠的一個叫崗家坡的地方遇見了高發昆,他是我小學時候的同班同學,空曠的田野里只遇見他一個人。他老遠見到我就啪的一聲站直身體,右手舉過頭頂,向我行了一個軍禮,然後大聲喊我的乳名。
這突如其來的景象,立馬使我怔住,同行的攝友卻以職業的敏感立刻用手機抓拍下來。此時,崗家坡的田野山嶺,厚重的迷霧在濕冷空氣的裹挾下,不停地四處流竄、翻滾,透過迷霧,我只隱約看見叫我的人穿着棉襖、戴着棉帽,佝僂着身體,站在十米開外的田坎上,像個六七十歲的田夫。
走近,他見我疑疑惑惑的樣子,就爽朗地大笑起來,「老同學,官當大了,都忘記我們了——我是高發昆!」
啊,我想起來了——高發昆,那個愛流鼻涕,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實人,因為家裡窮,就連冬天也只能穿着一條破褲子,打着赤腳,腳趾紅腫,腳後跟上布滿裂口,大的有小手指那麼寬,他十分愛笑,沒有憂愁窮苦的樣子,儘管三十多年過去了,他那笑起來的樣子,還是那麼單純、厚道、良善。
我哪裡能夠料到呢?三十多年不見,風霜早將他的面目改變了,一個活潑可愛的窮苦童生,已經變成了老態龍鐘的田老,其實他今年也才將近五十歲的年齡,是山野的封鎖和生活的重壓改變了他,將他折磨得過早地變形、扭曲、蒼老了。
我遞給他一支香煙,他伸出雙手來捧,伸手的瞬間,我看見他的所有手指異常地粗糙、彎曲,手指甲全部黑爛,他笑聲一出,黝黑的額頭、臉頰立即堆起縱橫的溝壑,一張臉像極了一堵經受億年風雨沖刷的黑色懸崖。
崗家坡,原是一個極度閉塞苦寒的寨子。我生活在山腳的壩子裡,高發昆生活在海拔五六百米的山腰上,他的寨子像從天上落下來的鳥窩,進出都很不易。從山腳的壩子沿着羊腸小道,爬上崗家坡,要花費一個多小時,只有家裡沒有柴火燒的時候,我們才會爬到那裡去,因為那裡全是密密的森林,為我們提供砍不完的木柴資源。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崗家坡總是那樣的神秘、恐怖,那裡經常莫名其妙地死人,死的多是青壯年,迷信的崗家坡,連大白天都說有鬼在鬧,我們去崗家坡砍柴,要成群結隊才敢去,太陽還沒落坡就得趕緊返回。
生在崗家坡的人,總是埋怨自己的命運不好,「生在崗家坡,是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來遭報應的!」他們總是這麼說。
有一年,我回老家,又聽到許多有關崗家坡的悲慘故事,說是那一年裡,莫名其妙地接連死了三個青壯年,其中一個死去時,妻子在病中,膝下有四個未成年的小孩,堂上還有雙老。仁慈的女人沒有採取像當今其他村寨女人流行的做法,頂不住窮苦就撒腿跑路,一走了之,她委身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光棍漢,條件是讓光棍漢倒插門,能夠照顧一家老小,這個家庭才又重獲生機。
崗家坡莫名其妙死人的事,引起上級有關部門的重視,省里來了專家,全面勘察了崗家坡的生存環境,又將飲用水進行抽樣檢測,最後得出崗家坡飲用水嚴重不合格、長期飲用可能致病和死亡、崗家坡不適合人類居住的結論。
二0一四年,國家精準扶貧政策在崗家坡落地,當地政府把脈,崗家坡要脫貧,必須實施整體搬遷,於是政府拿出一大筆錢,將崗家坡十來戶人家、五十餘人整體搬遷下山,將他們安置在山腳下生養我的大田大壩大寨子裡。
一年不到,一個封閉了幾百年的崗家坡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神奇地消失了,祖祖輩輩受苦受窮的崗家坡人已經遷入了新的環境,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人口下山了,生存環境安全了,致富也得跟上去。政府保證,移民搬遷,既要他們搬得出、穩得住,還要能讓他們致富。
政府的一系列脫貧措施和配套政策也緊緊跟了上去,先從山腳將一條四米多寬的水路拉到崗家坡,然後全部拆除移民後的舊房,將屋基進行復墾復綠,還將崗家坡所有長滿灌木的山頭進行坡改梯,全部種上了油茶、桃樹和李樹,將先前的田地全部種上了辣椒、牧草和中藥材……
如今的崗家坡已不再是一個苦寒的寨子,而是變成了崗家坡的移民群眾脫貧致富的產業園,變成了一處一年四季瓜果飄香、牛羊成群、風景宜人的風景線。
「老同學,不怕你笑話,我以為我高發昆這輩子在崗家坡完了,累死累活累出一身病,婆娘招架不住,外出打工下落不明,丟下我和四個娃娃隱姓無蹤。眼看就要完了,哪曉得扶貧好政策一來,救了我們,把我們所有人搬到大田大壩大寨子,生活好多了。」高發昆說。
崗家坡的土地入股合作社,收益有分紅;崗家坡群眾閒時種自家的田土,合作社還發他們工資。多數年輕人,外出打工掙錢,日子一天天地好起來。
去年冬天,高發昆的小兒子外出廣州打工,帶回來一個湘妹子,結了婚,喜氣還沒散,好政策又來了——政府在縣城給了他全家一套大房子,還給他們在城裡落實了低保,要他全家搬進縣城裡去生活。
面對接二連三湧進家門的喜慶事,高發昆一興奮,生活的熱情就高了,他要兒子教他玩微信,玩抖音,竟然發生了網戀,女方千里迢迢追上門來,死活要跟他過日子。
高發昆的兒子兒媳打工回來,興高采烈住進了縣城移民小區政府給他們裝修好了的移民房,全家要在城裡過個不一樣的鬧熱年。高發昆捨不得崗家坡,就一個人悄悄地跑來,住在豬棚里,那是他去年才修建的,打算利用崗家坡的獨特優勢發展養豬產業,好好奮鬥一場,把日子再過紅火一點。
可是這一切,都要與他徹底告別了,他就要住進城裡去,成為城市居民,他想想,夢裡夢外都是崗家坡,眼睛裡,鼻孔里,甚至靈魂里,都是崗家坡的一草一木的影子,都是崗家坡的泥土氣息,都是崗家坡的鳥語花香,這些都是他的命根子,他一時還難以拔除,打算最後再好好看上幾天。
所以,去年冬天,在崗家坡的田野里,我只看見他一個人。
「我要在這裡好好看上幾眼,再進城裡去。你看,那塊辣椒地,原是我的老屋場……還有那口水井,我們全寨的稻田都靠它灌溉,全寨人都在那裡挑水喝,洗菜、洗衣都在這裡……」
高發昆睜大眼睛,使勁看着眼前的崗家坡,每一棵樹木,每一寸土地,每一聲鳥鳴,他都想再看個清楚,聽個明白,甚至連每一個記憶,他都想悄悄藏進生命里,帶着它們走進城市,走向嶄新的未來。 [1]
作者簡介
林棲,實名張維軍,1974年10月29日生,土家族,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