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外(徐慧)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疫情之外》是中國當代作家徐慧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疫情之外
從嘉陵江東街到江東中路再到河西大街,然後再到揚子江大道,穿過長江隧道,右轉再左轉,進入鎮南河路,就到了明發財富中心,也就到南京的家了。說起來挺近的,也就十來公里,但是下班高峰期間,沒有五十分鐘的等待,是過不去的。
與往常不同的是,今晚回到家,摘了口罩,脫掉鞋子,把帽子扔到沙發上,洗完手和臉,換上在家穿的外套之後,不是坐到沙發上,美滋滋地點燃一支煙,爾後再做晚餐,而是把積攢了月余的衣服扔進洗衣機,把一個禮拜該洗而未洗的鍋碗瓢盆用開水裡里外外洗乾淨,然後用酒精把認為該噴噴的地方噴了一遍。因為同事說,該洗不洗就會衍生細菌,仿佛我第一次知道似的。我還是接受了同事的提醒。習慣啊,習慣,特別是對半生都未形成良好生活習慣的人,在這非常時期,偶爾一次良好的行動,都需要強迫自己堅持。
然後,腦子突然間就活躍起來了,這一個多月的點點滴滴,甚至思維里的點點滴滴,一股腦兒地涌了出來,讓我放棄了去做晚餐,讓我又坐到電腦桌前,儼然飢餓的感覺在電腦面前會遠遁。
是的,首先跳動不止的,依然是故鄉。為了從一個故鄉奔赴另一個故鄉而不被隔離,更為了從遠程辦公正常而及時地恢復到現場辦公,六零後一代人身上,潛移默化中就具備的遵守紀律和服從大局意識,讓我無奈而又義無反顧地在二月四日就返回南京。一個人身居南京而心牽幾地之時,潛伏在識海里的故鄉時不時猛烈地跳出來,就成為有跡可循的事情。何謂故鄉?也在自己的思維里一點點地被深化,或者說被闡發。
我的故鄉無疑是多元的。出生的地方是故鄉,長期居住的地方是故鄉,有父母墳頭的地方是故鄉,有親人的地方是故鄉,自己在的地方是故鄉,甚至有棲居之所的地方還是故鄉。一個一個的異鄉隨着自己的流動,都變成了故鄉,而自己遊子的身份也早已湮滅在不停地穿梭和停留的過程中。
這應該是這個時代身處底層的芸芸眾生的常態。儘管,這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幸福,也未必需要天天廝守,一周一團聚的生活也是一種較為理想的生活,那裡面有相送的留戀,也有相盼的甜蜜,還有想走的不舍、想來的急切,這些情緒上的瞬間靈動,給生活增添了諸多美妙的感知,倒少了針尖對麥芒的偶發,或相對無言的激情消弭。除了和特別要好的朋友聚聚之外,只想把短暫的周末都奉獻給老婆和孩子,那種安謐帶來的心境祥和,也的確無需為外人道。
這些看起來都很美好。直到庚子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二十二日夜,從南京回到那個叫宿遷的地方,宿遷,是老婆、孩子生活的地方,自然也是我的多元的故鄉之中最重要的一個故鄉。苦苦等待了幾個小時的兒子興奮不已,非得和我們擠在一張床上。我們一起勾畫明天回沛縣老家,回我真正地理意義上的故鄉。那裡是故鄉的根,我的所有多元的故鄉,都是沛縣這截根上長出來的瓜果,分散着我對根的依歸。但,沛縣這根上,畢竟還站着和我血緣最親的兄弟姊妹,故交親朋。我想利用不多的假期去看看他們。我的兩個侄女,都要了二胎,又給我添了兩個外孫。趁此假期,我真的想去看看沛縣的親人,想去看看兒時的髮小,想去看看中學時代關愛我的老師,也幻想在節前和沛縣的同學、文友聚聚。
誰知,一覺醒來,就聽到了武漢封城的消息。宿遷,我的小區,高音喇叭也開始巡迴響起。電話打回沛縣,沛縣的老五比我還緊張,說幾個在武漢做生意的沛縣人剛回到沛縣,全縣正在緊鑼密鼓地排查呢,勸我不要回了。又給淮安的侄子聯繫,侄子也說了同樣的話,還說空氣都能傳染。只好放棄了與親人相聚的想法。然後,打開微信,分別給大侄女和二侄女發了兩千元的紅包,給兩個外孫的壓歲錢。她們開心地收下了,一致回覆:「老徐家,最好的人就是四叔了!」我笑笑,畢竟花錢買開心也是挺爽的。沒想到,這時,八歲的兒子,手拿小紅包,理直氣壯地說:「老爸,給我壓歲錢!」
我一下子愣住了。用慣了支付寶的我,想着給這個壓歲錢給那個壓歲錢,竟然忘掉了自己的兒子!身上沒有一分錢的現金,而此時,對疫情的恐懼,已鋪天蓋地。我只好鄭重其事地向兒子許諾:「放心,兒子,爸爸、媽媽肯定都不會少了你的壓歲錢!緩緩,緩緩。」
兒子的眼神無疑是失望的。但懂事的兒子明顯選擇了原諒。傍黑,我牽着兒子的手去小區後面的古黃河森林公園散步。到了公園入口,竟然有一輛武漢牌照的車停在那裡,我心裡猛然哆嗦了一下,但也並沒有引起額外的警覺。
進入古黃河森林公園後,竟然空無一人,再也沒有往日像趕集一樣晚練的人群。昏黃的燈光,宛如讓夜色又重了一層。我和兒子竟然都失去了漫步的興致,只得草草收場。
除夕之夜,老婆還是守着電視,包起了餃子。而此時,六千名醫護人員已經逆流而上、奔赴武漢。我下樓抽煙。今年春節是宿遷第一次規定不准燃放煙花炮竹的春節,整座城市像墜入黑暗般靜寂,心裡頭仿佛也有無數的壓抑渴望一吐為快,只好化為煙圈。節日的喜慶,年俗年味、紅紅的中國結,只在電視機的春晚里招搖着,已經引不起我情緒的波動。
我只好枯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呆呆的,不知道想幹什麼,能幹什麼。就幻想理理頭緒,把好久就答應為朋友寫的書評趁此機會寫出來。孰料,自己的理智並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思維,腦海里除了「人生無常」四個字外空無一物,只得作罷。這也讓我清楚地知道,並不會因為上蒼給你大把的時間,你就可以下筆如有神的。一切藝術都需要有現實生活的反哺,彼時,現實日常生活並沒有讓我的心靈充滿詩情畫意和提筆能文的衝動。
那麼,只好停下來寫作的念頭。
年初三,距離返回南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不巧的是,我的車要年檢了,也要保養了,當然還要先把違章處理掉。越來越互聯網化的生活,讓笨拙的我越來越成為方便快捷的現實生活的滯後者。我走出家門,才發現,小區的東門、北門、西門都封閉了,南門處站着十幾個工作人員,還有喇叭在反覆提醒:一家一戶一天只允許一人出門購買生活必需品;出入均要登記、量體溫。才知道宿城區已經發現病毒感染者。我心頭一驚:會不會是節前那輛湖北車牌的車上的人?瞬間,感覺病毒離自己那麼近。靈魂也為之猛然脆弱。
我重新從南門返回家。隨手寫了這樣一句詩:人生太無常了/疫情過後/真想好好抱抱/心中所有珍惜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再藏着掖着。然後,我開始看鐘南山,開始看李文娟,開始看那個毅然剪掉長發的九零後美女肖思孟!面對這些民族的脊樑,我心態特別空曠和複雜。
我接受現實。我同時也開始打理自己的現實。我不能不走出家門了。
年初七,我走出家門。路上的行人,不如樹上的麻雀多,多好的陽光下,沒看見幾個曬太陽的人。春天已至,春天已遠。
我開着車,在宿遷城內晃悠。從違章處理中心到4S店,從4S店到車檢所,從車檢所到私人汽車修理廠……所有的門都關着,關着,關着,門上都貼着「非常時期,暫停營業」的字樣。只有「堅決打贏疫情防控仗」的標語、條幅,飄揚着,像一團團不屈的火苗。
我只得重新把車停回幸福園林。是的,如果空氣都可以傳染,我縱然站成空曠,彼時,仍然感到心有餘悸。
我只好選擇妥協。不再考慮違章,不再考慮保養,也不再考慮年檢。
我還是選擇按期返回南京。臨行前,老婆準備好了帶回南京的饅頭、掛麵、蔬菜和水果,並親自把我送上車,說:「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雖然你在家總氣我,但是這一次真不想讓你走!」我說起話來也像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反覆絮絮叨叨個沒完:「要多買口罩和消毒液!少出門,更要少去菜場,別再像過去那樣,做一頓飯,買一次菜。去一次菜場,就買幾天的菜回來。特別是照顧好兒子,千萬要讓兒子講衛生,只要出門,回家第一件事,就要叫他洗手、洗臉!記住啦?!……」
在南京,我開始自己隔離自己,同時開始了遠程辦公,每天晨會,每天日報,還有每日填報健康卡、寧歸來等等等等,一點也不比現場辦公輕鬆。因為,只要自己動手做飯,就沒有能節省下來的時間,即便一天三頓麵條,鍋碗瓢盆的洗刷,一樣也不會少。這就是生活。
更難為情的是,一個人居住在南京,煙量猛增,從宿遷帶來的煙,沒幾天就抽完了。只能下樓,而我居住的小區,方圓五百米內,就沒有開門的超市,賣菜的超市,捎帶着賣煙,但煙架幾乎空了,只有幾盒高價煙,還不是適合我抽的,我也只好買了2包百元一盒的煙救急。抽完後,只好驅車在浦口區尋找開門的煙店,終於發現一家開門的,有我喜歡抽的兩種煙,一口氣把剩下的39盒全買下,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一晃,堅持到了復工。一晃,從立春到了驚蟄。而驚蟄,恰恰是「學習雷鋒紀念日」,單位決定在這一天,再組織一次向湖北的同仁奉獻愛心、贈送香囊活動,希望我寫一首為湖北祈福的詩。希望,實際上就是安排工作啊,只不過是領導的說話藝術而已。我只有接受,只有服從。
抗疫詩難寫啊,應景詩難寫啊,鄭正西老先生的詩評,早已經讓那些詩界的「大咖」現了「原形」。如果還是喊幾句「永遠正確」的政治口號,說幾句不痛不癢的祝福的話,純屬找罵。況且,文字裡面肯定還要體現到行業特點,該怎麼辦呢?苦思冥想之際,兒子電話來了,一張口就是:「爸爸,你啥時候回來呀?我想你了!」兒子稚嫩的聲音讓我鼻孔一酸。
我知道,我心裡有太多的牽掛,太多的柔軟。湖北,行業外,有我今生最重的柔軟;故鄉宿遷,有我的妻兒,是我今生永恆的牽掛。而香囊,即可祈福,又可寄意傳情,恰恰可以把我的牽掛和柔軟暗藏其中。於是,我開始幻化,我把自己幻化為金陵的女子,我把我的柔軟和牽掛幻化為湖北的男子。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於是,一唱一和,《別怕,我不會讓你孤獨》《放心,我會用活着等你》兩首詩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別怕,我不會讓你孤獨——致疫情期間湖北聯通的你
乙亥將去未去
庚子將至未至
一場疫情
讓九省通衢的你
瞬間變得隱隱去去迢迢
除夕之夜
我望斷天涯路
漫天飛舞的雪花
是我一個人為你灑下的
牽掛你的淚珠
江城啊,總得有人固守
江城之外啊,總得有人守望
別怕,我不會讓你孤獨
有你的地方
金陵,總會有一個人
為你勾畫八千里路雲和月
二月十四日的那一場雨
讓我重新感受到你的驕傲
荊楚大地上,你的身影
逆行在空曠的大街小巷
用一條條名叫5G的銀線
守護着遠程醫療、遠程教育、遠程辦公
空曠,登時豐滿
宛如一朵朵生命之花
重新恢復綻放
遠在金陵的我
也用千千結的心
編織成九百九十九隻千紙鶴
就像你曾經送給我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只為和你一起送走瘟神
春天到來之後
我會答應你
重登黃鶴樓,看櫻花
像看晴川歷歷,像看芳草萋萋
我還會暗解香囊,給你
放心,我會用活着等你——和疫情期間江蘇聯通的你
我在長江頭
你在長江尾
那年,在北京小湯山
建設網絡強國研討會上
相遇,我的心
就像長江水,日夜東流
無數次,我
站在鸚鵡洲畔
看,月上柳梢頭
看,燈火已黃昏
恍若看,彩雲歸
庚子年除夕之夜
一場病毒像一場黑雨
覆蓋了江城
三鎮不語,漢街無聲
逆流而上的白衣天使
帶來你的問候
用着你送的通信設備
戴着你送的藍色口罩
喝着你送的小米稀飯
吃着你送的紅彤彤的蘋果
我,消滅了恐懼
恢復了偉岸
我知道,一條長長的江水
會永遠連結着我們
兩地何曾是兩鄉?
放心,我會用活着等你
也請你,守護好你的江心洲
即將到來的三月八日是你的節日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日子
假如你去莫愁湖畔摘草莓
那個又紅又大的
心型的草莓
就是我
讓你酸,更讓你甜!
寫好這兩首因應景而成的詩後,我忽然感覺淡定而美好的心態重新回到我的身體上,儼然與「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的杜甫的心境極為相似。識海里,一幅幅與疫情無關的溫暖畫面一閃而過,像提醒什麼,又像暗示什麼,才知道,唯有愛和品格,才是支撐着脆弱的人類平安而有趣活下去的精神火苗。
我想起已去世多年的中學歷史老師王瑞豐。他熟讀歷史而又嫉惡如仇,這種黑白分明的性格至今讓我感佩不已。這種性格的背後,是對學生春風化雨般的愛。那時,來自農村的學生,哪一個不是一貧如洗?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頭髮長了,他悄悄塞給我十塊錢,說:「頭髮長成什麼樣子了?抓緊去理髮!」還有一次寒假前夕,他滿臉慈愛地遞給我五十元,說:「回家過個好年!」正是因為老師的這種愛,我中學的歷史課本,角角落落都能倒背如流。
我想起已去世多年的中學校長徐培樓。在當時,他是遠近聞名的能幹大事的人,他靠一個校辦工廠,讓整個學校舊貌換新顏。最重要的是,他對學生無私的愛。當我以幾分之差高考落榜後,他不動聲色地給我找到接納我的學校,還資助我一千五百元的學費。正是他的這種關愛,讓我堅信:苦到極處,甘甜就會逆流而上。
我想起我的詩歌創作的啟蒙老師丁可。他甘於清貧,從不為五斗米折腰而又悲憫天下,無數次讓我動容。他的詩中,從無應景之作,從無違背自己心意之言,有的都是對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弱勢群體的愛和憂患。對待詩學者,他總是啟發、引導,將他認為好的作品予以推薦,而不是固步自封,指點江山。讓我明白,什麼樣的人才是這個社會真正的詩人。
我想起我的高中語文老師黃清華。十年文革讓他受盡人間劫難,但是至今他都無怨無艾,始終以寬仁平和的態度對待周遭萬物。耄耋之年,仍然在為弘揚傳統文化奉獻餘熱。他早已把我這個學生當作家庭的一員,但是,他從來不以成功或失敗作為評判學生的標尺,更不會以所謂的成功作為談資。每次通話,都要說一句:「你現在年齡也不小了,要少抽煙,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
在我們這個社會,常態下都在炫權錢色,自己無權錢色可炫,也要炫和自己有關的人住房有幾套、老婆多漂亮、子女多優秀的時候,最能溫暖我的,恰恰看起來是這個社會的另類。
我郵政局的老領導周懷成曾多次為我的才華嘆息,說我最可惜的是在職場上沒有遇到真正賞識我的「貴人」。我笑笑。實際上一切都是自身的稟賦使然。命該如此,已是很好了。當然,曾經,我也努力地幻想登上高處,讓高處的風吹吹,感知感知高處的溫度有多冷?但是,此刻,我清醒地知道,如果沒有品格涵養,一張老臉,一旦沒有權利的光環襯托,即使卑微到低眉順眼,即使有日天之才,也很少有人去貼金。我如是,人亦如是。至於一隻病貓的心裡,是否藏着老虎的吼聲?至於一直種樹的人,是否需要有桃子安慰心靈?個體的我們,大可忽略不計了。
而說到感恩,那些一想起就覺得內心溫暖的人,恰恰從未希求自己的學生去感恩。而感恩,確實是這個社會需要保持一定溫度的一支經久不衰的花朵。當然,對於感恩教育,是可以繼續深化、繼續豐富的。以毛主席為代表的老一輩共和國的締造者特別懂得「感恩」的涵義,所以,當人民喊出「毛主席萬歲」的發自肺腑的感恩之聲時,他回饋了「人民萬歲」的真切感恩之回音。這次疫情,如果人民喊出「感恩政府」的時候,政府也適時地發出「感恩人民」的聲音,若是如此,我想,就不會有那麼多平時高高在上的人物淡出「小」來,也就不需要那麼多平時卑微的生命凸顯出偉岸。作為個體的我們亦如是,就像我教育兒子那樣:「爸爸媽媽撫養教育你,你要懂得感恩;當然,對你給我們帶來的快樂和希望,我們也要向你表示感恩。」
行文至此,突然覺得扯遠了。疫情之外,生活還是要繼續,對於耳順正在前面招手的人來講,只要庸常的生活里,我們能像一葉輕舟,平安而歡快地穿越萬重山,就足夠了。
此時,恰逢兒子的電話又打來了,還是「爸爸,你啥時候回來呀?我想你了!」此時,我完全可以把兒子的這句話當成撒嬌了,笑笑回答:「快了,快了。」
(2020年3月5日夜寫於金陵,2020年3月8日夜改於金陵。)[1]
作者簡介
徐慧,字長東,江蘇沛縣人。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