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余華短篇小說)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祖先》是中國當代作家余華的短篇小說。
作品欣賞
一位滿臉白癜風癍的貨郎,搖着撥浪鼓向我們村走來。我們村莊周圍的山林在初秋的陽光里閃閃發亮。沒有塵土的樹葉,如同玻璃紙一樣清澈透明。這是有關過去的記憶,那個時代和水一起流走了。我們的父輩們生活在這裡,就像是生活在井底,呈現給他們的天空顯得的狹窄和彎曲,四周的山林使他們無法看到遠處。距離對他們而言成了簡單的吆喝,誰也不用走到誰的跟前說話,聲音能使村莊縮小成一個家庭。如今這一切早已不復存在,就像一位禿頂老人的荒涼,昔日散發着蓬勃綠色的山村和鳥鳴一起銷聲匿跡了,粗糙的泥土,在陽光下閃耀着粗糙的光芒,天空倒是寬闊起來,一望無際的遠處讓我的父輩們看得心裡發虛。
那天,搖着撥浪鼓的貨郎向我們走來時,我正睡在父親汗味十足的棉襖里,那件髒得發亮的棉襖包住了我,或者說我被稻草捆住了。一個我異常熟悉的女人把我放在田埂上,她向我俯下身來時頭髮刺在了我的臉上,我發出了青蛙般的叫聲。我的母親就直起了身體。她對她長子的叫聲得意洋洋,而在田裡耕作的父親對我表達生命的叫喚似乎充耳不聞,他用柳枝抽打着牛屁股,像是一個爬山的人前傾着身體。我母親用力撕下了頭巾,讓風把頭髮吹得重又整齊後,又使勁紮上了頭巾。這一組有些誇張的動作,展示了我母親內心的不滿。我父親對他長子的麻木,讓我母親對他夜晚的歡快舉動疑惑不解。這位在水田裡兢兢業業的男人實際上是一個沒有目的的人,對他來說,讓我母親懷孕與他將種子播入田裡沒什麼兩樣,他不知道哪件事更值得高興。我母親對他喊:
「喂,你聽到了嗎?」我父親將一隻腳從爛泥里拔了出來,扭着身體看我母親。這時候誰都聽到了白癜風貨郎的撥浪鼓,鼓聲旋轉着從那些樹葉的縫隙中遠遠飄來。我看到了什麼?青草在我眼睛上面搖晃,每一根都在放射着光芒,明亮的天空里生長出了無數閃閃發亮的圓圈,向我飛奔而來,聲音卻是那麼遙遠。我以為向我飛來的圓圈是用聲音組成的。
在我父親黝黑的耳中,白癜風貨郎的鼓聲替代了我剛才的叫喚,他臉上出現了總算明白的笑容。我父親的憨笑是為我母親浮現的,那個臉上白癍里透出粉紅顏色的貨郎,常為女人帶來喜悅。我忠誠的父親對遠遠來臨的鼓聲所表達的歡樂,其實是我母親的歡樂。在鼓聲里,我母親看到了色彩古怪的花朵,喪失了綠葉和枝椏後,直接在底色不同的布料上開放。
這種時候母親當然忘記了我。漸漸接近的撥浪鼓聲使我父親免除了責備,雖然他對此一無所知。我母親重又撕下了頭巾,拍打着身上的塵土向鼓聲傳來的樹林走去。她扭動着的身體,使我父親的目光越來越明亮。
一群一群棲息的鳥,從樹林裡像噴泉一樣飛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開去。我可能聽到了樹梢抖動後的嘩嘩聲。我那無法承受陽光而緊閉的眼睛裡,一片聲音在跳躍閃爍。那些在田裡的男人雙手抱住他們的鋤頭,看着村裡的女人擁向鼓聲傳來的地方。她們抬起胳膊梳理着頭髮,或者低頭拍打褲管上的泥土,僅僅是因為白癜風貨郎的來到,使她們如此匆忙地整理自己。撥浪鼓的響聲在樹林上方反覆旋轉。遮住了天空的樹林傳來陣陣微妙的風聲,仿佛是很多老人喑啞的嗓音在訴說,清晰的鼓聲漂浮其上,沿着山坡滑了過來。我母親伸直了脖子,像是仰望天空一樣望着伸手可及的樹林。她和村裡的女人在一起便要嘰嘰喳喳,女人尖厲的聲音刺激了我張開的耳朵,為什么女人的聲音要和針一樣鋒利,在明亮的空中一道一道閃爍,如同我眼睛上面的青草,搖搖晃晃刺向了天空。
那個貨郎總是偏離方向,我母親她們聽到鼓聲漸漸斜過去,不由焦慮萬分,可她們緘口不言。她們伸長了脖子,猶如樹巢里的麻雀。如果她們齊聲呼喊的話,將有助於貨郎找到我們村莊。在這些女人的費解的沉默里,貨郎似乎意識到了判斷上的誤差,於是鼓聲令人欣喜地斜了回來。問題是他又逐漸斜向了另一端。滿臉白癜風癍的貨郎踩着鬆軟的枯葉,在枝椏的縫隙里彎彎曲曲地走來。終於讓她們聽到了扁擔吱呀吱呀的響聲,隱藏在旋轉的鼓聲里,微弱無力,卻是激動人心的。貨郎撥開最後一根阻擋他的樹枝,被擔子壓彎了的腰向我們村莊傾斜過來。他看到眾多女人的眼睛為他閃閃發光時,便露齒一笑。他的一口白牙頓時使臉上的白癍黯淡無色。
於是女人尖厲的聲音像沸水一樣跳躍起來,她們的歡樂聽上去是那麼的輕飄飄毫無掩飾之處。我已經能夠分辨其中的那個聲音,從我母親張開的嘴飛翔而出,她滔滔不絕,就像是石片在水面上滑過去激起一連串的波浪,我意識到了母親的遙遠,她的嗓音里沒有潮濕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我最初感受到了被遺棄的恐懼。過於明亮的天空使我的眼睛開始疼痛難忍,那些搖晃的草尖明確了我的孤獨。我張開空洞的嘴,發出與我處境完全吻合的哭喊。
誰會在意一個微小生命的呼叫?我顯示自己存在的聲音,說穿了只是一隻離開樹根爬到陽光底下的螞蟻,誰也不會注意它的自我炫耀。我母親徹底沉浸到對物質的渴求之中,她的眼睛因為飢餓而閃耀着貪婪的光芒,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動,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事實上這並不重要,她翻動貨郎擔子裡物品的手指有着比嘴裡更急迫的語言。我的父親、臉上布滿難以洗盡的塵土的父親,正虔誠注視着我母親的激動。他聽不到我的哭喊,他作為丈夫比作為父親更值得信賴。我哇哇哭叫,全身開始抽搐,可是沒有人理會我,哪怕是回過身來望我一眼的人也沒有。父親的破爛棉襖捆住了我,我無力的腿蹬不開這束縛,只有嘴是自由的。
我的哭喊飄出了村莊,進入了四周的樹林。如果真像村里上了年紀的人所說的那樣,我當初的哭聲穿越了許多陳舊的年代,喚醒了我們沉睡的祖先。我同時代的人對我的恐懼置之不理時,我的一位祖先走過漫長的時間來到了我的身旁。我感到一雙毛茸茸的手托起了我,身體的上升使哭喊戛然而止,一切都變得令人安心和難以拒絕。一具寬闊的胸膛如同長滿青草的田地,替我阻擋了陽光的刺激。我的臉上出現癢滋滋的感覺,我的嘴唇微微張開,發出呀呀的輕微聲響,顯然我接受了這仿佛是雜草叢生的胸膛。
因我無人理睬的哭叫而走向我的那具寬大的身軀,聽說長滿了長長的黑毛。村里當初目睹此事的人都弄不清他頭顱上生長的是和身上一樣的毛,還是頭髮?他們無法判斷哪種更長。他那兩顆像雞蛋一樣滾圓的眼睛裡有着明亮的目光,這一點誰都銘心刻骨。他的形象十分接近我們理解中的祖先,如果他真是我們的祖先,這位祖先顯得過於粗心大意了。我的哭叫無意中成為一塊放在陷阱上面塗抹了醬油的肉,引誘着他深入到現代人的敵意之中。
他像貨郎一樣撥開了樹枝,邁動着兩條粗壯的短腿,搖晃着同樣粗壯的胳膊,大模大樣地走來了。那時候我的父親依然抱着他的鋤頭痴笑地看着我母親。我母親和眾多女人都俯身翻弄着貨擔里的物品。她們臀部結實的肉繃緊了褲子。貨郎的手也伸進了擔子裡。女人的手在翻開貨物時,他翻弄着女人的手。後來他注意到一雙膚色異樣的手,很難說它充滿光澤,可是裡面的肉正一鼓一鼓的試圖湧出來,他就捏住了它。這隻哺乳時期女人的手有着不可思議的鬆軟。我母親立刻抬起臉來,與貨郎相視片刻後,兩人都微微一笑。
此刻,那位類似猩猩又像是猿人的傢伙,已經走到我的身旁。他從田梗上走過來時很像是走鋼絲的雜耍藝人,伸開兩條粗短的胳膊,平衡着自己搖擺的身軀。寬大的長滿黑毛的腳丫踩着青草走來,傳來一種似蒼蠅拍子拍打的響聲,應該說他出現時顯得頗為隆重,在村莊喧鬧的白晝里,他的走來沒有一絲隱蔽可言,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上了他。
我母親鬆軟的手遭受貨郎的襲擊之後,這位女人內心湧上了一股悵然之情,她一下子被推到貨物的誘惑和陌生的勾引之間,一時間無從選擇。接下來她體現出了作為妻子的身份,我母親扭過臉去張望我的父親。那時候我父親看得過於入迷,臉上漸漸出現嚴肅的神情。這使我母親心裡格噔一下,她呆呆望着我父親,無從判斷剛才轉瞬即逝的穩秘行為是否被我父親一眼望到。我母親的眼中越來越顯示出了疑惑不解。前面濃密的樹林逐漸失去陽光的閃耀,仿佛來到了記憶中最後的情景,樹林在風中像沉默的波濤在涌動。正是那位黑魶魶的大傢伙使我母親擺脫了窘境,她看到一具寬闊的身體從我父親身後移了過去,猶如陽光投射在土牆上的黑影。
最初的時候,我母親並沒有去重視這日光背影上出現的身軀。她的思緒亂紛紛如同遠處交錯重疊的樹葉。直到那個寬大的身形抱起我重又從我父親身後慢吞吞移過去時,我母親才驀然一驚。她看清了那個可怕的身形,他彎曲的雙臂表示他正抱着什麼。我母親立刻去眺望我剛才躺着的田埂,她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誰也想不到我母親會發出如此尖利的喊叫,她的腦袋突然向前刺過去,雙手落到了身後,她似乎是對我父親喊:「你——」
我母親的喊叫給所有人都帶來了驚慌,那些沉浸在貨物給予的歡樂中的女人,嚇得也跟着叫起來。她們的叫聲七零八落,就像是一場暴雨結束時的情景。我父親在那一刻睜大了眼睛,顯而易見,他是那一刻對恐懼感受最深的人,雖然他對我的被劫持一無所知。就連那位抱着我的長滿黑毛的傢伙,也被我母親閃電一般的叫聲所震動,他的腳被拖住似地回過身,兩隻滾圓的眼睛閃着異常的光芒。這很可能是恐懼的光芒。他看到我母親頭髮飄揚起來,喊叫着奔跑過來。
我母親的驚慌沒過多久,就讓所有的人都明白髮生了什麼災難。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給了其他人勇氣。貨郎是最先表達自己勇敢的人,他隨手操起一根扁擔,從另一個方向跑向那個黑乎乎的傢伙。他是要搶先趕到樹林邊劫住偷盜嬰兒者。幾個在田裡的男人此刻也跳上了田埂,握着鋤頭去圍攻那個懷抱我的傢伙。他們奔跑時腳上的爛泥向四處飛去。那些女人,心地善良的女人,被我母親面臨的災禍所激動,她們雖然跑得緩慢,可她們的尖聲大叫同樣堅強有力。倒是我的父親,在那一刻顯得令人不可思議的冷靜。他依然雙手抱住鋤頭,茫然地注視着這突然出現的紛亂。我的父親只是反應不夠迅速,在那種時候即便是最膽小的人,也會毅然投入到奔跑的人們中間。迷惑控制了我的父親,他為眼前出現的胡亂奔跑驚住了,也就是說他忘記了自己。
與我母親他們慌亂地喊叫着奔跑相比,那個抱住我的黑傢伙顯示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副模樣。他的神情十分放鬆,仿佛周圍的急劇變化與他毫不相干,他在田埂上搖搖擺擺比剛才走來時自如多了。他搖晃着腦袋觀看那些從兩邊田埂上慌亂跑來的人。這樣的情形令他感到趣味橫生,於是他露出了凌亂的牙齒。那個時候我肯定睜開着眼睛,我的臉貼在他使我發癢的胸膛上,當我們村莊處於驚慌失措之中時,我是另一個心安理得的人。我和那些成年人感受相反,在他們眼中十分危險的我,卻在溫暖的胸口上讓自己的身體蕩漾。
那個差一點成為我的撫養者的傢伙,走完狹窄的田埂,頃刻就要進入密密的樹林裡,被滿臉白癜風的貨郎擋住了去路。貨郎橫開着扁擔,向他發出一系列的喊叫。貨郎充滿激情的恐嚇與詛咒只對我們身後的人有用。對我們而言,貨郎的威脅猶如來自遙遠的叫喊,與此刻並不相關。懷抱着我的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直愣愣地向貨郎走去。瘦小的貨郎在這具逼近的寬大身軀前連連倒退。貨郎舉起了扁擔,指望能夠以此改變我們的前進。我們一如既往。
貨郎只能絕望地喊叫着將扁擔打下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往上一顛,我依靠着的胸口上面,一張嘴開始了啊啊地喊叫,聲響粗壯有力,使貨郎立刻臉色蒼白,閃向了一旁。我母親終於撲了過來,她用腦袋猛烈撞擊那具黑魶魶的身體。我母親哭叫的求救聲,使村里人毫不畏懼地圍了上來。幾個男人用鋤頭砍過來,可是到了近前他們立刻縮回了鋤頭,是怕砍傷了我。
這個時候那個黑傢伙才驚慌起來。他左衝右突都被擊退,最後他突然跪在了地上,將我輕輕放在一堆草叢上面,然後起身往前猛衝過去。阻擋他的人看到我已被放棄,都停住攻擊把身體往旁邊閃開。他蹦跳着奔向樹林,橫生的樹枝使他的速度驀然減慢,他幾乎是站住了,小心翼翼地撥開樹枝擠進了樹林。有一段時間,在外面的人都能清晰地聽到他寬大的腳丫踩着枯葉走去時的沙沙聲。我來到了母親的懷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氣味,同樣熟悉的聲音在我臉蛋的上面滔滔不絕。我母親擺脫了緊張之後開始了無邊的訴說,激動使她依然渾身顫抖不已。母親胸前的衣服磨擦着我的臉,像是責罵一樣生硬。她的手臂與剛才的手臂相比實在太細了,硌得我身體裡的骨頭微微發酸。總之一切都變得令人不安,這就是為什麼我突然哇哇大叫起來。
直到這時,我的父親才恍然明白髮生了什麼。在危險完全過去後,我父親扔掉鋤頭跳上了田埂,仿佛一切還未結束似地奔跑了過來。他的緊張神態讓村里人看了鬨笑起來。我父親置之不理,他滿頭大汗跑到正在哭叫的我身前。我註定要倒楣的父親其實是自投羅網,他的跑來只能激起我母親滿腹的怒氣。我母親瞪圓了眼睛,半張着嘴氣沖沖地看了我父親半晌,她簡單的頭腦里尋找着所有咒罵我父親的詞彙。到頭來她感到所有詞彙蜂擁而出都難解心頭之氣。面對這樣一個玩忽職守的男人,我母親只能使自己身體胡亂抖動。
我父親到這種時候依然沒有意識到事實的嚴重。他對他兒子的擔憂超越了一切,我的哇哇哭叫讓他身心不安。他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我母親指出了懲罰的方式。我母親揮臂打開了他的手,緊接着是怒氣十足的一推,我父親仰身掉入了水田,濺起的泥槳都撲到了我的臉上。村里人都看到了這一幕,誰也沒有給予我父親一絲同情的表示。他們似乎是幸災樂禍地看着這個滿身泥水的男人,幾聲嗤笑此起彼伏。他們把我父親當成了一個膽小的人。我母親懷抱還在哭叫的我咚咚地走向了我們的茅屋。我的腦袋在她手臂上掛了下去,和她的衣角一起搖來晃去。我父親站起了身體,讓泥水往下滴落,微躬着背苦惱地看着走去的妻子。
這天傍晚來臨的時刻,村里人都坐在自家門口,喊叫着議論那個渾身長滿黑毛的傢伙。
村莊的上空飄滿了恐懼的聲音。在此之前,他們誰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怪物。現在他們開始毫不含糊感受到自己處於怎樣的危險之中。那片對他們而言濃密的、無邊無際的森林,時刻都會來毀滅我們村莊。仿佛我們已被虎嘯般可怕的景象所包圍。尤其是女人,女人叫嚷着希望男人們拿起火槍,勇敢地闖進樹林,這樣的行為才是她們最愛看到的。當女人們逐個站起了身體變得慷慨激昂的時候,我們村裡的男人卻不會因此上當。儘管他們不久前為了救我曾是不顧一切地奔跑,集體的行為使他們才變得這麼勇敢。此刻要他們扛起火槍跨進那方向和目標都毫無意義的樹林,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去尋找那個怪物,確實讓他們勉為其難。「上哪兒去找啊?」一個人這樣說,這似乎是他們共同的聲音。我們的祖輩里只有很少幾個人才有膽量到這走不到頭的樹林裡去闖蕩。而且這幾個人都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傻瓜。他們中間只有兩個人回到我們村莊,其中一個在樹林裡轉悠了半年後終於將腦袋露到樹林外面時,立刻嗚嗚地哭了,把自己的眼睛哭得就跟鞭子抽過似的。如今,這個人已經上了年紀,他微笑着坐在自己門前,傾聽他們的叫嚷。
一個男人說:「進去就進去,大夥得一起進去,半步都不能分開。」老人開始咳嗽,咳了十來聲後他說:「不行啊,當初我們五個人進去時也這麼說,到了裡面就由不得你了。最先一個說是去找水喝,他一走人就丟了,第二個只是到附近去看看,也丟了,不行啊。」
來自樹林的恐怖被人為地加強了,接下來出現的沉默雖只有片刻,卻足以證明這一點。
女人們並不肩負這樣的責任,所以她們可以響亮地表達自己的激動。有一個女人手指着正收拾物品的貨郎說:「他怎麼就敢在林子裡走來走去?」
貨郎抬起臉,發出謙和的微笑。他說:「我是知道裡面的路。」「你生下來就知道這條路?」
面對女性響亮的嗓音,貨郎感到不必再掩飾自己的勇敢,他不失時機地說:「我生下來膽子就大。」
貨郎對我父輩的嘲笑過於隱晦,對他們不起絲毫作用,倒是激勵了女人驕傲,她們喊叫道:
「你們呀,都被閹過了。」
一個男人調笑着說:「你們替我們進樹林裡去吧。」
他立刻遭到猛烈的回擊,其中最為有力的一句話是:
「你們來替我們生孩子吧。」
男的回答:「你們得先把那個通道借給我們,不是我們怕生孩子,實在是不知道小崽子該從什麼地方出來。」
女人畢竟頭腦簡單,她們並不意識到話題已經轉移,依然充滿激情地沉浸在類似的爭執之中。所有的女人里,只有我母親緘口不言。她站在屋門口懷抱着我,微皺眉頭眺望高高聳起的樹林,她的臉上流露出羞愧與不安交替的神色。我父親的膽怯不是此刻共同出現的膽怯,他在白天的那一刻讓我母親丟盡了臉。他蹲在一旁神色淒涼,眼睛望着地上的泥土遲遲沒有移開。傍晚來臨的秋風呼呼吹來,可吹到他臉上時卻十分微弱。當村里男女的喊叫越來越和夜晚隱秘之事有關,他們也逐漸深入到放鬆的大笑中時,我的父母毫無所動,兩人依然神情滯重地在屋門口沉思默想。
天色行將黑暗,貨郎一反往常的習慣,謝絕了所有留宿的邀請。他將撥浪鼓舉過頭頂,嘩啦嘩啦地搖了起來,這是他即將出發的信號。村里四五個能夠走路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後,全都仰起腦袋,驚奇地看着貨郎的手。鼓槌飛旋之時,貨郎的手似乎紋絲沒動。貨郎走過我母親身邊時,意味深長地轉過臉來向她一笑,那張布滿白癍的臉在最後的霞光里亮得出奇。
我母親僵硬的臉因為他的微笑立刻活潑了起來。她肯定回報了貨郎的微笑。我昏睡的身體在那一刻動彈了幾下,母親抱緊了我,她的胸口壓緊了我的臉。我母親前傾着身體,她的目光追隨着貨郎的背影,在黃昏的時刻顯得十分古怪。
貨郎走去時沒有回頭,他跨上了一條田埂,彎曲着脊背走近樹林。村裡的孩子此刻排成一行,仍然仰着腦袋驚訝萬分地看着他搖撥浪鼓的手。那時候我父親也抬起了臉,撥浪鼓的遠去使他臉上露出迷惑的笑意。是什麼離去的聲音刺激了他,他暫時擺脫我母親沉默所帶給他的不安。
貨郎已經走到了樹林邊上,這時天色微暗,他轉過身來,那一行孩子立刻站住了腳,看着貨郎向我們村莊高舉起撥浪鼓,使勁地搖了起來,直到現在孩子們才終於看清了他的手在動。只有我母親一個人能夠明白貨郎高舉撥郎鼓是為了什麼。他不是向我們村莊告別,不是告別,而是在召喚。我母親臉上出現了微妙的笑意,隨即她馬上回頭看了一眼我的父親。我父親不適時宜地表達了他的受寵若驚,使我母親扭回頭去時堅決而果斷。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來到了兩個男人的中間,難以言說的情緒慢慢湧上心頭。此刻一個已經消失在昏暗的樹林之中,一個依然在自己的身旁。那幾個孩子響亮地說些什麼走了回來,在我母親的近旁分散後各自回到家中。撥浪鼓還在清晰地響着,貨郎似乎是直線往前走去。沒過多久,鼓聲突然熄滅了,不由使我母親心裡一驚,她伸長了脖子眺望已經黑暗的樹林。我父親這時才站起身體跺着兩條發麻的腿。他在我母親身後跺腳時顯得小心翼翼。其實那時我母親對他已是視而不見了。鼓聲緊接着又響了幾下,貨郎的撥浪鼓一會兒響起一會兒沉寂,間隔越來越短,鼓聲也越來越急躁不安。我母親緩緩地轉過身去,走回到屋中床邊,把已經熟睡的我放在了床上,伸出被夜風吹涼了的手指替我擦去流出的口水,然後吹滅油燈走向屋外。
我父親手扶門框看着他妻子從身旁走過。借着月光他看到我母親臉上的皮膚像是被手拉開一樣,繃得很緊。她走過我父親身旁,如同走過一個從不相識的人身旁,走到屋外時她拍打起衣服上的塵土,不慌不忙地走上了田埂,抬起胳膊梳理着頭髮。那時貨郎的鼓聲又在急劇地響了起來。我父親看着她的身影越來越小,一個很小的黑影走近了那片無邊無際的巨大黑影。我母親的斷然離去,在父親心中清晰簡單地成為了對他的指責。他怎麼也無法將樹林裡的鼓聲,和正朝鼓聲走去的女人聯繫到一起。他只能苦惱地站在門口,看着他妻子在黑夜裡消失。接下去是村莊周圍樹葉在風中發出的沙沙聲,猶如巨大的泥沙席捲而來一般。在秋天越深越冷的夜裡,身穿單衣的父親全然不覺四肢已經冰涼。他唯一的棉襖此刻正裹在我的身上。我母親一走了之,使我父親除了等待她回來以外,對別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樹林裡的鼓聲那時又響了起來,這次只有兩下響聲,隨後的沉默一直持續到黎明。
村裡有人在我父親身邊走過時說:「你幹嘛站在這裡?」
我父親向他發出了苦笑,他不知道此刻應該掩飾,他說:「我女人走啦。」他一直站在屋外,冷清的月光照射在他身上。我一點也不知道父親的苦衷,呼呼大睡,發出小小的呼嚕。儘管那時我對父親置之不理,可我的鼻息是母親離去之後給予我父親的唯一安慰。他在屋外時刻都能聽到兒子的聲音,只是那時我的聲音也成為了對他的指責。他反覆回想白天的事,他的腦袋因為羞愧都垂到了胸前。
黎明來到後,他才看到我母親從樹林裡走出來,如同往常收工回家一樣,我母親沿着田埂若無其事地走近了我父親。她走到他身旁時看到他的頭髮和眉毛上結滿了霜,我母親就用袖管替他擦去這一夜帶來的寒冷。我父親這時嗚嗚地哭了。
我父親就是這天黎明帶上他的火槍進山林里去的,他此外沒帶任何東西。他臨走時我母親正給我餵奶,據她說她一點都不知道我父親的離去。
村裡有好幾個人看到了他,他將雙手插在單薄的袖管里,火槍背在身後,縮着腦袋在晨霧裡走向山林。林里一位年輕人說:「早啊。」我父親也說了聲:「早啊。」
他決定闖進樹林之後,並不知道這是值得炫耀的勇敢行為,他走去時更像是在偷偷摸摸干着別的什麼。那個年輕人走過他身旁看到了那杆火槍,立刻大聲問他:
「你要進林子裡去?」我父親那時顯得忐忑不安,他回頭望了一下,支支吾吾什麼話也沒有說清楚。這時另外的兩個人走上前來,他們一前一後站在我父親前面,他們問:
「你真是進林子?」我父親羞怯地笑了一下,他們說:
「你別進去了,別去找死了。」
後一句使我父親感到很不愉快,他從袖管里伸出右手拉了拉火槍的背帶,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同時低聲說:
「我不是去找死。」他加快了步子走向樹林。此刻晨霧逐漸消散,陽光開始照射到我父親身上,儘管有些含糊不清。他選擇貨郎進去的那個地方走進了樹林。開始他聽到腳下殘葉的沙沙聲,枯黃的樹葉有些潮濕。沒走多遠,他的布鞋就濕了。我父親低頭尋找着貨郎來去時藉助的那條小路。在樹林的邊緣來回探查,用腳摸索着找到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他踩到路上時驀然感到失去了鬆軟的感覺,土地的堅硬透過薄薄一層枯葉提醒了他。他蹲下身子,伸手撥開地上的樹葉,便看到了泥土,他知道路就在這裡。這裡的樹葉比別的地方都要少得多。白晝的光亮從頂上傾瀉下來,幫助他看清被枯葉遮蓋的道路所顯露的模糊輪廓。那時候我父親聽到了依稀的鼓聲,在遠處的某一個地方漸漸離去。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分辨出是貨郎的撥浪鼓在響着,這使他內心湧上細微的不知所措。昨晚離去的貨郎,在此刻仍能聽到他的鼓聲,對我父親來說,樹林變得更為神秘莫測了。而且腳下的道路也讓他多少喪失了一點剛才的信任。他感到這條路的彎曲可能和頭頂的樹枝一樣盤根錯節,令人望而生畏。我父親在那裡猶豫不決,片刻後他才小心翼翼沿着小路往前走去,此時他已消除了剛才的不安。他突然發現自己來到這裡並不是要走到樹林另一端的外面,他只要能夠沿着這條路回來就行了。我父親微微笑起來,他那克服了不安的腿開始快步向前走,兩旁的枝椏留下了被人折斷過的痕跡,這證明了我父親往前走去時的判斷是正確的。他逐漸往裡走,白晝的光亮開始淡下來,樹木越來越粗壯,樹枝樹葉密密麻麻地交錯重疊到一起,周圍地上的枯葉也顯得更為整齊。他那時只能以枯葉的凌亂來判斷路的存在。
在屋外等待妻子整整一夜的他,走了半響工夫後,身體疲倦。他黎明出發時沒吃食物,他感到了飢餓,儘管如此,他沒有使自己坐下來休息。靠着斑駁的樹幹站了一會,他離開路向樹林深處走去。他將一把鋒利的刀握在右手,每走五步都要將一棵樹削掉一大塊,同時折斷阻擋他的樹枝。這雙重的標記是我父親求生的欲望,他可以從原先的路回到我們村莊。我父親進入山林不是找死,而是要找到那渾身長滿黑毛的傢伙,他要取下他的火槍,瞄準、射擊、打死那個黑傢伙,然後把他拖出樹林,拖回到我們村莊。我父親希望看到自己能夠這樣回到家中,讓懷抱我的母親欣喜地看着他的回來。
他呼哧呼哧喘着氣往前走得十分緩慢,他所付出的力氣和耕田一樣,他時時聽到鳥在上面扑打着翅膀驚飛出去的聲音。這突然發生的響聲總是讓我父親嚇一跳。直到它們喳喳叫喚着飛到另一處,我父親才安下心來。他最擔心的是過早遇到猛獸,他所帶的火藥使他難以接連不斷地去對付進攻者。越往裡走,我父親也就越發小心謹慎,他折斷樹枝時也儘量壓低聲響。可是鳥的驚飛總讓他尷尬,他會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直到鳥聲消失。他感到身上出汗了,汗似乎是嘩嘩地流了出來,這是身體虛弱的報應。他趕緊從胸口拿出火藥,吊在衣服外面。火藥掛在胸前,減慢了他前行的速度。他折斷樹枝時只能更加小心,以免枝椏穿破胸前的布袋。
我父親艱難地前行已經力不從心。在這一天行將結束時,他發現樹木的品種出現了變化,粗壯高大的樹木消失到了身後,眼前出現了一片低矮的樹木,同時他聽到了流水的響聲。我父親找到了一條山泉,在一堆亂石中間流淌。那時天色變得灰暗下來,他看到樹木上掛着小小的紅果子,果子的顏色是他湊近以後才分辨出來的。他便采滿了一口袋,然後走到泉邊喝水,出汗後讓他感到饑渴難忍。
這時他聽到一陣踩着枯葉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似乎有什麼朝他走來,他凝神細聽了一會,聲音越來越明顯。我父親馬上躲到一棵樹後,給槍裝上火藥,平靜地注視着聲響傳來的方向。過了一會,那發出聲響的傢伙出現在我父親的目光中。他的出現使父親心裡一怔,此後才感到莫大的喜悅。這個渾身長滿黑毛直立走來的傢伙,正是我父親要尋找的。一切都是這麼簡單,現在他就站在離我父親十來米的地方。踮起腳采樹上的果子。他的背影和人十分相似。我父親站起來,槍口向他伸去,可能是碰到了樹枝,發出的響聲驚動了他。他緩慢地轉過身來,看到了向他瞄準的我父親。他那兩隻滾圓的大眼睛眨了眨,隨後咧開嘴向我父親友好地笑了。我父親扣住板機的手立刻凝固了,他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為何要來到這裡。那黑傢伙這時又轉回身去,采了幾顆果子放入嘴中邊咬邊走開去。他似乎堅信我父親不會傷害他,或者他不知道這個舉槍瞄準的人能夠傷害他。他搖擺着寬大的身體,不慌不忙地走出了我父親的槍口。
似乎有漫長的日子流走了,我父親那件充滿汗酸味的棉襖在霉爛和破舊的掠奪下已經消失,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消失。現在我坐在田埂上,陽光照在我身上,讓我沒法睜大眼睛。不遠處的樹林閃閃發亮,風聲陣陣傳來,那是樹葉抖動的聲響。田埂旁的青草對我來說,早已不是生長到臉的上方的時候了,它們低矮地貼在泥土上,陽光使它們的綠色泛出虛幻的金黃。我母親就在下面的稻田裡割稻。她俯身下去揮動着鐮刀,幾絲頭髮從頭巾里掛落出來,軟綿綿地盪在她臉的兩側。她時時直起身體用手臂擦去額上的汗水,向我望一兩眼。有一次她看到我捉住一隻蜻蜓後便露出高興的笑容。村里成年的人此刻都在稻田裡。我看着稻子一片片躺在地上,它們躺下後和站立時一樣整齊。我耳中迴響着他們嗡嗡的說話聲,我一點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突然發出的笑聲使我驚訝,接着我也跟着他們笑,儘量笑得響一點。可是母親注意了我,她直起身體看了我一會。我的仰臉大笑感染了她,我看到她也笑了起來。最讓我有興趣的是一個站着的人對一個俯下身子的人說話,當後一個站起來時,原先站着的人立刻俯身下去,兩個人就這樣換來換去。
一些比我大的孩子提着割草籃子在不遠處跑來跑去。他們也在大聲說話,他們說的話我還能聽懂一些,他們是在說那位新來的老師,說他拉屎時喜歡到林子裡去,這是為什麼?
「他怕別人看他。」一個孩子響亮地說,他說完後嘴還沒有閉上就呆呆站在那裡,朝我這邊看着。我身體左邊有腳步聲傳來,穿着幹部服的年輕老師走到我身前,指着我朝田裡喊:
「他是誰家的?」田裡沒有人理睬他,他又喊了一聲。我心裡很不高興。他指着我卻去問別人,我說:
「喂,你問我吧。」他看了我一會,還是朝田裡喊,我母親這才起身應道:
「我家的。」他說:「為什麼不送他到學校來?」
我母親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笑咪咪地看着他。我搶先回答:「我還小,我哪兒都不能去。」
我母親因為我而獲救,她說:
「是啊,他還小。」年輕的老師轉向幾個男人喊道:
「誰是他的父親?」沒有人回答他,母親站在那裡顯得越來越尷尬,又是我救了她,我說:「我爹早就死啦。」五年前我父親走進樹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在那個晨霧瀰漫的黎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那時我的嘴正貼在母親的胸前,後來當母親抱着我,拿着鋤頭下地時,村里人的話才讓她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扔下鋤頭抱着我跑到了樹林邊,朝裡面又罵又喊,要我的父親回來。我難以知道母親內心的悲傷。在此後有月光或者黑暗的夜晚,她抱着我會在門前長久佇立,每一次天亮都毀滅着她的期待。五年過去以後,她確信自己是寡婦了。死去的父親在她心中逐漸成為了懲罰。
那位年輕的老師在田裡眾人的默然無語中離去。對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他不能繼續指責。我仍然坐在那裡,剛才在那裡大聲叫嚷的孩子們突然向西邊奔跑過去了。我扭頭看着他們跑遠,可是沒一會他們又往這裡跑來。我的脖子酸溜溜起來,便轉回腦袋,去看正在割稻的母親。這時候我聽到那些跑來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叫了。我再去看他們,他們站在不遠的田埂上手舞足蹈,一個個臉色不是通紅就是鐵青。他們正拚命呼叫在田裡的父母們。隨後田裡的人也大叫起來。我趕緊去看母親,她剛好驚慌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轉身呆望另一個方向,手裡的鐮刀垂在那裡,像是要落到地上。
我看到了那個渾身長滿黑毛的傢伙,應該說我是第二次看到他,但我的記憶早已模糊一片。他搖擺着寬大的身體朝我走來,就是因為他的來到才使周圍出現這樣的恐慌。我感到了莫名的興奮,他們的吼叫仿佛是表演一樣令我愉快。我笑嘻嘻地看着朝我走來的黑傢伙,他滾圓的大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我們是久別重逢那樣。我的笑使他露出了白牙,我知道他也在向我笑。我高興地舉起雙手向他揮起來,他也舉起雙手揮了揮。那兩條粗壯的胳膊一揮,他寬大的身體就劇烈搖晃了。他的模樣逗得我咯咯大笑。他就這樣走近了我,他使勁向我揮手。
我看了又看似乎明白他是要我站起來,我就拍拍身邊的青草,讓他坐下,和我坐在一起。他揮着手,我拍着地,這麼持續了一會,他真的在我身旁坐下了,伸過來毛茸茸的手臂按往了我的腦袋。我伸手去摸他腿上的黑毛。毛又粗又硬,像是冬天裡乾枯了的茅草。除了母親,我從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親熱,於是我就抬起頭去尋找母親。這時他突然渾身一顫大聲吼叫了。我看到一把鐮刀已經深深砍進他的肩膀,那時我母親的鐮刀。母親睜圓了眼睛恐懼地嘶喊着。這景象讓我渾身哆嗦。村里很多人揮着鐮刀衝過來,朝他身上砍去。他吼叫着蹦起身體,揮動胳膊阻擋着砍來的鐮刀。
不一會他的兩條胳膊已經鮮血淋淋。他一步一步試圖逃跑,砍進肩膀的那把鐮刀一顫一顫的。沒多久,他的胳膊已經抬不起來了。耷拉低下着腦袋任他們朝他身上亂砍。接着他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嘴裡嗚嗚叫着,兩隻滾圓的眼睛看着我。我哇哇地哭喊,那是祈求他們別再砍下去。我的身體被母親從後面緊緊地抱住,我離開了田埂,在母親身上搖晃着離去。
我還是看到他倒下的情形,他兩隻烏黑的大眼睛一閉,腦袋一歪,隨即倒在了地上。他死去以後,身上的肉被瓜分了。有人給我母親送來一塊,看到肉上長長的黑毛,我立刻全身抽搐起來。此後很長時間裡,我像個被嚇瘋了的孩子,口水常常從嘴角流出,不說話也不笑,喜歡望着樹林發呆。其實我一點也沒有瘋,我只是難以明白母親為何要向他砍去那一鐮刀。對我來說,他比村里任何人都要來得親切。他活活被砍死,那鮮血橫流的情景讓我怎麼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村里剛來不久的年輕老師站在一個坡上喊叫着指責他們的行為,他說:
「那是祖先,你們砍死了祖先,你們這群不肖子孫,你們這群畜生,禽獸。」他是我們的祖先!是我們爺爺的爺爺,而且還要一直爺爺上去。村里人誰都沒說話,每家的炊煙都從屋頂升起,他們吃掉了自己的祖先。我聽不明白老師在喊什麼,可我感到他是在罵人,罵他們殺死了那個友好的黑傢伙。我站在門口看着他怒氣沖沖地罵着,我覺得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怪可憐的,便一步一步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我仰臉看着他喊叫,他每喊一句,我就點一下頭。他注意到了我,突然不喊了,看了我一陣後問:
「你吃了那肉了嗎?」我搖搖頭,眼淚流了出來。年輕的老師說:
「你明天到學校來上課。」
第二天黎明來到時,村里人都聽到一片可怕的嗚嗚聲。當他們跑到門口張望時,看到一群長滿黑毛的寬大身體朝他們走來。於是女人們尖聲呼叫,要男人們拿出火槍去射擊他們。
母親不讓我走到屋外,我就趴在窗口向外眺望。我看到他們全都仰着腦袋,鳴嗚嗚叫着慢吞吞走上前來。我握緊自己的兩個拳頭,渾身哆嗦地看着他們走近。這時候槍聲響了,有兩具寬大的身體歪曲了幾下倒在了地下。他們立刻停止了前進,低頭看着死去的夥伴,顯然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槍聲繼續響着,他們繼續前行,不斷有身體倒下,接連出現的犧牲使他們驚呆了,在原地站立很久,隨後才緩慢地轉過身去,低着腦袋一步一步很慢地往樹林走去……[1]
作者簡介
余華,1960年4月3日生於浙江杭州,浙江省嘉興市海鹽縣人,中國當代作家。
1978年,高考落榜後進入衛生院當牙科醫生。1983年,發表首部短篇小說《第一宿舍》。1987年,發表《十八歲出門遠行》《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等短篇小說,確立了先鋒作家的地位;同年,赴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1990年,首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出版。1992年,出版長篇小說《活着》。1995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在《收穫》雜誌發表 。1998年,憑藉小說《活着》獲得意大利文學最高獎——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 。
2003年,英文版《許三觀賣血記》獲美國巴恩斯·諾貝爾新發現圖書獎 。2004年,被授予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 。2005年至2006年,先後出版長篇小說《兄弟》的上下部,該書因極端現實主義的寫作,曾在中國引起爭議 。2008年5月,出版隨筆集《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 ;10月,憑藉小說《兄弟》獲得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 。
2013年,發表長篇小說《第七天》,並憑藉該書獲得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作家獎 。2015年,出版首部雜文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2018年1月,憑藉小說《活着》獲得作家出版社超級暢銷獎 ;7月,出版雜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麼》。2021年,出版八年來的首部長篇小說《文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