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墳(張橙子)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祖墳》是中國當代作家張橙子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祖墳
每年清明前後,我們都要到鄉下的祖墳山上,去祭奠先人。這在我的故鄉叫做上墳。清明上祖墳,這是故鄉已延續多年的傳統。有點「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的意味。
早些年,我們拿着簡單的白米、臘肉和新鮮的柳條去上墳。偶爾也會提一隻雞去。不過,早前的上墳活動明顯帶有郊遊的痕跡,並沒有像古人那樣「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上墳的過程很簡單,無非是拜一拜山神,然後將帶去的食物就地煮熟,再獻一獻祖宗靈位,祝讚些頌詞和表達一些期冀。敬獻完畢,邀約在場的列祖列宗和鄰近的鬼神來一場人神共聚的野炊。最後,我們給祖先的墳頭上壓上些柳條辟邪,再燒一些自製的紙錢,囑咐他們拿到陰間去買點糧食、穿戴什麼的。仿佛,「那邊」的日子也簡單樸素得很。不過,我們上墳,講究的是要以虔敬之心去祭拜,以表達對祖先的敬意。
記憶中,我家上墳的傳統最先是由奶奶傳承的。那時,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窮困潦倒,有的時候只能敬獻一點點素食,飯里還不得不摻上些雜糧。連搭配的蔬菜都沒有,更別說貢奉什麼水果之類的了。但,奶奶在世時,我家的上墳活動具有莊重的儀式感,所以得老早就開始謀劃,務必要給祖宗送去一點好東西。
上墳首先得獻山神。山神一般就住在墳地後面的山神石處,獻山神的目的一方面是知照一下我們來上墳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列祖列宗在其管轄的地界上得到庇護。奶奶先用一塊切得方方正正的生臘肉去祭獻山神,因為據說山神老爺愛吃生的。那塊生肉謂之刀頭肉。奶奶杵着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在山神石前跪地,將裝有刀頭肉、茶、酒、白米和鹽的托盤放在地上,然後依次將肉、茶、酒、白米和鹽舉至額前,口裡念念有詞:「山神老爺,我們給您敬獻刀頭、敬茶敬酒、敬獻齋鹽,請您保佑我們家的祖宗在您的地界上不受打擾、不受欺侮!」如果有雞,則還要獻雞,要先將雞捧在手裡跪拜,然後將雞冠子掐開一個口子,滴幾滴血,拔一撮雞毛蘸點雞血粘在山神石上。這個過程叫領生。獻完山神,大家將白米、臘肉就地煮熟,再由奶奶盛到碗裡,再次用托盤端着,到山神石旁去敬獻。這個過程叫回熟。做完這些,奶奶才開始敬獻祖宗。奶奶把煮熟的肉切成片盛到碗裡,再把摻了雜糧、卻也是平時吃不上的米飯盛上兩小碗,並且很刻意地將飯的形狀弄成元寶一般,看上去圓圓的、高高的,然後在碗上搭雙筷子。奶奶端着托盤在每一位先祖的墳前跪拜,一臉虔誠,一邊祝讚,一邊敬獻。奶奶祝讚道:「某某大人在上,今天來給您上墳,來領受錢財火化,來領受齋菜齋飯,來領受茶氣酒氣,來領受貢品齋鹽!求您保佑您的子孫後代身體強健、讀書有成、快長快大!」奶奶給每位祖先獻了飯,又給冥冥之中的小鬼潑灑一些漿水,然後,奶奶點上香燭、紙錢,讓一起上墳的人都到每座墳前許願、磕頭,求祖先在能夠想見的某些方面給予庇佑。
我不信神,但我也願意給自己的祖先磕頭。
我們磕頭,要先給爺爺磕。關於爺爺,其實我一無所知。甚至,在我的父親能夠記事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堆荒冢。而從奶奶的隻言片語來看,奶奶也似乎對這個「死鬼」充滿了怨憤。奶奶說,爺爺向來不聽她話,要不是他暗地裡到城隍廟裡殺過狗、燉過狗肉,哪會有後來從高梯上摔下來的事,這都是報應!後來,在奶奶一次次的講述中,我終於知道,爺爺其實是一個讀書人,是在鄉村的私塾里教了幾年書後又去一所叫做國立大理師範的學校里深造時,為寫牆上的大字而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下來而死的。奶奶說,爺爺摔下後並沒有死,但那時找不到好一點的醫生,只好挨着,喝點江湖郎中開的湯藥。最後,爺爺的傷情越來越嚴重,只好囑託別人雇來轎子,經過三天三夜奔走,才回到家鄉。到家時,爺爺已命若遊絲。奶奶牽着個5歲的孩子,一身縞素,埋葬了這個宿命中的「官人」。那是1930年前後,那時我奶奶28歲。對於奶奶,爺爺是她短暫牽手卻怨恨一生的男人。當然,怨歸怨,為超度爺爺,善事好事還是要做的,所以,為給這個「官人」贖罪,自爺爺死後,奶奶開始虔誠地吃齋念佛,並且常常到村邊路頭做些修橋補路的事。可以想見,那時,奶奶杵着一雙小腳,身邊跟着個瘦弱的小子,手裡拿個畚箕,不時躬下身子,去撿攔在路上的石塊雜物,看上去定然是孤苦伶仃的樣子。
但是,儘管奶奶虔誠地吃齋念佛,爺爺帶給奶奶的厄運卻並沒有完結。爺爺一死,來自家庭內部的欺凌也隨即而至。公公婆婆在其他弟兄妯娌的威逼下,給我奶奶分了家,讓她單過。據村裡的老人說,出於憐憫和道義,公公婆婆給我奶奶多分了一點點糧食。奶奶不僅悲傷,又遇上這些煩心事,心中難受,分完家,只好帶着孩子回娘家散心。奶奶的娘家是當時的大地主家庭,但由於上輩人吹大煙敗光了田產,所以,表面上有很大的家當,實則已沒有多少金銀細軟,已經日薄西山了。奶奶回去,娘家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奶奶在娘家呆了一個月,覺得心情平復了些,便又回婆家來。她覺得婆家這邊才是她真正的家,雖然孤兒寡母的,但總算也有個遮風避雨之所,緊要時還有公公婆婆幫襯一下。
但是,奶奶想錯了。當她走近房門的時候,她感到一些異樣:門扣晃蕩着,鎖不見了蹤影。她推門而入,最先打開的是裝米的柜子,因為那是她的生存之本。一看,奶奶傻眼了:分家分到的滿滿一櫃米換成了一堆亂草。奶奶眼前一黑,一忽兒看到一櫃米,一忽兒又看到一堆稻草,從此,奶奶瘋了。每年桃花開,奶奶都仿佛中了邪一般,會到處亂跑,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她那幾歲大的小孩一下被她倒背着,一下被她拖拽着,看着也十分可憐。一直要到清明節前後,奶奶才會像忽然清醒似的恢復正常,然後就開始籌措起上墳的事。當她跪倒在她的「官人」墳前的時候,奶奶徹底清醒了,嚶嚶地哭,有時還會自責似的念叨「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什麼的。很明顯,奶奶把爺爺的死最終歸咎到了自己身上。直到我記事時,奶奶仍然保留着一些習慣,除了清明前後的忽然清醒然後去上墳和有空就去修橋補路外,奶奶見到寫有字跡的紙片都會撿起來放到牆縫裡或高一點的地方,她說要「敬惜字紙」。這也許是奶奶作為一個未亡人對一個死去的讀書人的一點「祭奠」。說到這裡,許多人應該猜得到,若干年後,那個跟隨我奶奶東顛西跑的男孩成為了我們的父親。奶奶在她的有生之年看到了5個孫男孫女的先後出生,瘋的次數少了一些。到了1972年,奶奶像完成了什麼任務似的,毫無徵兆地去世了。但我們保留了每年上墳的傳統,上墳時也會率先給爺爺磕頭。
我覺得早些時的老祖宗似乎也很親切,奶奶就像是跟他們直接對話一般。尤其難得的是,那時的老祖宗似乎也非常理解「一粥一飯」與「物力維艱」,所以也不管敬獻的是什麼,都認認真真地保佑了我們。因為,在我的印象中,經我奶奶那麼祝讚一通後,我們這一代人仿佛真的都「身體強健、讀書有成、快長快大」了。尤其是所謂的「讀書有成」一樁,在我們兄弟姐妹五個身上體現得甚是充分,讓鄉人們都覺得我家的「祖墳發了」,所以我們才讀書攢勁。那時我想,祖先其實也所求不多。只不過,在1978年以前,讀書攢勁實際上沒什麼用。因為,我的幾個讀書厲害的哥哥姐姐好像一點也沒有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奶奶去世後,我母親自然而然地接過了敬獻的托盤。在母親在世的幾十年裡,對於清明去上墳這件事,我們延續了對祖先的尊崇之心,也同樣是帶着我們認為好、但仍然簡單的祭品去敬獻。老祖宗沒有為難我們,照樣庇佑着每一位兒孫。到了1988年,母親也成了墳山上的一個土丘之後,我們兄弟姐妹只好學着母親生前的模樣,去給每一位熟悉不熟悉的先祖祭拜。我們努力地用鄉人們的一般方式去上墳,也努力地與時代合拍,想給祖先多一些寬慰,也給自己留些念想。
母親去世後不久,我的向來不太參與祭祀活動的、退了休的父親突發奇想,拿出一筆錢來,精心地給我的爺爺、奶奶和母親打了墓碑,碑上約略地記載了他們身前的事跡。在爺爺的碑上,父親把爺爺留下的手跡拓了上去,那是「明末五子」之一的屠隆(1541~1605)的詩《荊軻歌》,詩的末二句寫道:「繡柱猶堪繞,金屏不可防!」從字跡上看,爺爺有很好的書法功底。那年清明,父親給我們講了許多關於爺爺的事情。當然,由於我爺爺死的時候,父親才五歲,所以,關於爺爺,父親的認識來自我不曾見過的上幾輩人。父親說,爺爺少年英才了得,曾被鄉人稱為「小楊小雲」。說到楊小雲,我其實早已知道,那就是十里八鄉無人不知的晚清進士楊嘉棟,曾在山西榮州主政。
站在爺爺的墓碑前,看着爺爺氣貫長虹的書法,我有許多的敬佩和惋惜,於是問父親:「要是爺爺不早逝,他會不會成為大學問家,或者當上大官?」父親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複雜,最後,他嘆口氣說道:「要是你爺爺不早逝,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會不同!」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仿佛無數歷史的烽煙就從他的眼前飄過!我的心情也一下子複雜起來。不過我想,悠悠萬事,蹉跎歲月,何人能夠料定人間福禍呢?何況,這眼前的幾十年光陰,我們一家從奶奶那輩孤兒寡母的境況中走出,到我這一輩上不僅人丁興旺,而且也算事業順遂,我們確實感受到了來自祖先的庇佑與福澤。
近些年,鄉人們的物質生活日益豐富,所以給祖先的祭品也跟着多了起來。鄉人們給祖先們帶去面值很大的冥幣,給祖先們獻雞獻鴨、燒房燒車。最後,鄉人們當然也免不了要給祖先提些建議,說什麼「別在乎錢,不夠我們再給你們燒,你們就拿去買田買地、買房買車吧!」仿佛「那邊」啥都能買了。但我們家依然保持着簡單的祭奠方式。到了2000年以後,由於護林防火的需要,墳山上就禁止生火了。我們於是也就不再在墳山上給祖先燒紙點香,而是以更加簡便的方式來表達我們對祖先的崇敬。從這十幾年的情況看,祖先並不曾懈怠,仍然在照拂着我們。我們要感謝祖先!
我們每年的掃墓活動繼續着。我們在爺爺墓前跪地,期望我們老張家文脈相續,因為爺爺生前文章錦繡、邑人敬佩;我們在奶奶墓前跪地,期望子孫萬代愛書讀書,因為奶奶一生敬惜字紙;我們在母親墓前跪地,期望後來之人勤勉節儉、堅強隱忍。我們也願意在叫得出叫不出稱謂的先祖墓前跪地,期望祖先的恩德福澤我們的兒孫。同時,我們也要潑灑一些漿水,請冥冥之中的鬼神也來吃點、喝點。
清明,我們上祖墳去! [1]
作者簡介
張橙子,男,業餘作者,詩歌、散文偶見於《西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