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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婦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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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稱：秦婦吟 文學體裁：七言古詩 作者：韋莊 創作年代：唐末

《秦婦吟》是唐末五代詩人韋莊創作的長篇敘事詩。

此詩在思想內容與藝術特色兩方面都達到很高的水平，為中國古代敘事詩樹立了一座豐碑。

詩人借一位逃難的婦女之口對唐末黃巢起義這一歷史事件進行了描述，反映了戰爭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全篇情節曲折豐富，結構龐大嚴密．語言流麗精工，在當時就受到人們稱賞，詩人也因此而得「秦婦吟秀才」的雅稱。

同時這是一首樂府詩。後人把它與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北朝樂府《木蘭辭》並稱為「樂府三絕」。

作品原文

中和癸卯1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2。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3滅。

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綠楊陰下歇。鳳側鸞欹4鬢腳斜，紅5攢6黛7斂眉心折。

借問女郎何處來？含顰8欲語聲先咽。回頭斂袂9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

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為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斜開鸞鏡10懶梳頭，閒憑雕欄慵不語。

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擂金鼓11。居人走出半倉惶12，朝士13歸來尚疑誤。

是時西面官軍入，擬向潼關為警急。皆言博野14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

須臾15主父16乘奔至，下馬入門痴似醉。適逢紫蓋17去蒙塵18，已見白旗19來匝地20。

扶羸21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

北鄰諸婦咸相湊，戶外崩騰22如走獸。轟轟混混23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24煙烘烔25。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26。

陰雲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27如血色。紫氣28潛隨帝座移29，妖光暗射台星30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31不知價32。長戈擁得上戎車33，回首香閨淚盈把。

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34，不敢回眸空淚下；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35。妝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

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36。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

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37在俄頃38。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雲鬟拭眉綠39。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

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樑上懸屍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鋸40，不敢踟躕久回顧。旋梳蟬鬢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

舊里41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

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42。鴛幃43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

蓬頭垢面眉猶赤44，幾轉橫波看不得。衣裳顛倒語言異，面上誇功雕作字45。

圖片來源快咨訊

柏台46多半是狐精，蘭省47諸郎皆鼠魅。還將短髮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

翻持象笏48作三公49，倒佩金魚50為兩史51。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一朝五鼓人驚起，叫嘯喧呼如竊語。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至。兇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

皆言冤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

大彭小彭52相顧憂，二郎四郎53抱鞍泣。沉沉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54。

簸旗掉劍55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四面從茲多厄束56，一斗黃金一斗粟。

尚讓57廚中食木皮，黃巢機58上刲59人肉。東南斷絕60無糧道，溝壑漸平61人漸少。

六軍門62外倚殭屍，七架{寨}營中填餓殍63。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

采樵斫盡杏園64花，修寨65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66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

含元殿67上狐兔行，花萼樓68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

內庫69燒為錦繡灰，天街70踏盡公卿骨！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煙如塞色。

路旁時見游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霸陵71東望人煙絕，樹鎖驪山72金翠滅。

大道俱成棘子林73，行人夜宿牆匡月74。明朝曉至三峰路75，百萬人家無一戶。

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路旁試問金天神76，金天無語愁於人。

廟前古柏有殘枿77，殿上金爐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78，天地晦冥79風雨黑。

案前神水80咒不成，壁上陰兵81驅不得。閒日82徒83歆84奠饗恩85，危時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86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87無處覓。

旋教魔鬼88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非自由。

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望東諸侯89！前年又出揚震關，舉頭雲際見荊山90。

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閒。陝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帥能戢兵91，千里晏然92無犬聲。朝攜寶貨無人問，暮插金釵唯獨行。

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93逢一翁。蒼蒼面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94中。

問翁本是何鄉曲95？底事96寒天霜露宿？老翁暫起欲陳辭，卻坐支頤97仰天哭。

鄉園本貫東畿縣98，歲歲耕桑臨近甸99。歲種良田二百廛100，年輸戶稅三千萬。

小姑慣織褐絁袍101，中婦能炊紅黍飯。千間倉兮萬絲箱，黃巢過後猶殘半。

自從洛下102屯師旅103，日夜巡兵入村塢104。匣中秋水拔青蛇105，旗上高風吹白虎106。

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107如卷土。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108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飢山上尋蓬子109，夜宿霜中臥荻花110！

妾聞此老傷心語，竟日闌干111淚如雨。出門惟見亂梟112鳴，更欲東奔何處所？

仍聞汴路113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114。野宿115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116。

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自從大寇117犯中原，戎馬118不曾生四鄙119。

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120如赤子121。城壕固護教{斆、斆、效}金湯122，賦稅如雲送軍壘。

奈何四海盡滔滔123，湛然124一境125平如砥126。避難徒為闕下127人，懷安128卻羨江南鬼。

願君舉棹129東復東，詠此長歌獻相公。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1、中和癸卯：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

2、花如雪：花指楊花，即柳絮，隨風飄舞似飛雪。

3、香塵：本指女子踏起之塵土，此泛指路行人踏起之塵土。

4、鳳側鸞欹：女子頭飾顛倒不整。

5、紅：額頭脂粉，借指額頭。

6、攢：斂，聚。

7、黛：畫眉所用之黛石，借指眉。

8、含顰：皺眉頭。

9、斂袂：整衣袖，向對方表示敬意。

10、鸞鏡：妝鏡。

11、擂金鼓：指非昏曉之時而擂響金鼓，以示警急。

12、倉皇：神色慌張。

13、朝士：朝中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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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博野：博野軍。

15、須臾：片刻。

16、主父：婢妾對主人之稱呼。

17、紫蓋：代指皇帝。此指唐僖宗。

18、蒙塵：蒙被塵土。多以此比喻帝王流亡或失位，遭受垢辱。此指唐僖宗逃離長安。

19、白旗：黃巢軍之軍旗。

20、匝地：遍地。

21、羸：瘦弱，此指病弱者。

22、崩騰：倉皇亂竄。

23、轟轟昆昆：轟轟，眾多車輪滾動聲。「昆」同「混」，嘈雜聲。暗示黃巢軍人長安之聲容陣熱。

24、十二官街：長安城中十二條大街。

25、烘炯：煙火升騰的樣子。

26、脈脈：凝目注視。

27、宦者流星：指宦者星，屬天市垣，共四星，《後扭書·宦者傳序》：「宦者四星，在皇位之側」。全句謂星宿呈災難之象。

28、紫氣：祥瑞之氣，為帝王之兆。

29、帝座移：帝座，即帝位。指唐僖宗出奔逃亡，緣氣亦隨。

30、台星：星名，即三台星，對應人間三公之位。

31、傾國傾城：美女容貌絕倫。

32、不知價：貴重得無法計價。

33、戎車：兵車。

34、良人：丈夫。

35、剪秋水：眼波如剪取的秋水般明澈。

36、新納聘：新受聘禮，指剛訂婚約。

37、支離：分離。

38、俄頃：片刻。

39、拭眉綠：擦掉所描眉樣。

40、全刀鋸：刀鋸，即刑具，意謂保全性命於刀鋸之下。

41、舊里：故鄉。

42、人肝膾：細切的人肝。

43、鴛幃：猶鴛帳，指洞房。

44、眉猶赤：西漢末，樊崇起兵反王莽，兵皆畫眉作紅色，當時稱「赤眉賊」。

45、雕作字：面上刺字。

46、柏台：御史台之別稱，漢御史府植列柏樹，故稱。

47、蘭省：秘書省。

48、象笏：象牙朝笏，大臣上朝所執手板，書事其上以備遺忘。

49、三公：周以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以後代有改變，但都為朝廷官員之最高職位。

50、金魚：唐制，五品以上官員佩魚符，外盛以袋，三品以上魚袋以金飾之，稱金魚袋。

51、兩史：指宰相。

52、大彭小彭：大奴小奴，指黃巢部署。

53、二郎四郎：一說指黃巢及其弟黃揆，一說泛指黃巢軍首領，當以後說較勝。

54、銜璧：指兵敗投降。

55、簸旗掉劍：搖晃旗幟，舞動佩劍，寫黃巢軍得勝後之得意狀態。

56、厄束：指長安城被圍困。

57、尚讓：黃巢軍首領之一。

58、機：同「幾」，桌案。

59、刲：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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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東南斷絕：東南糧道斷絕，唐代長安糧餉依靠東南江淮地區轉輸。

61、溝壑漸平：謂死人日多，填滿溝壑。

62、六軍門：唐六軍所駐之門。

63、餓殍：餓死之人。

64、杏園：長安名勝，位於曲江以西。

65、修寨：謂黃巢軍為築城守工事，而砍伐御溝上所植之楊柳。

66、華軒繡轂：裝飾華美之車。

67、含元殿：唐大明宮中之正殿。

68、花萼樓：唐興慶宮西南之花萼相輝樓。

69、內庫：皇宮之府庫。

70、天街：帝都之街道。

71、霸陵：即灞陵，西漢文帝陵，在長安東南三十里。

72、驪山：山名，又名藍田山，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南，為唐華清官所在地。

73、棘子林：荊棘林。

74、牆匡月：謂行人夜宿無房頂，而月可直接照射之四堵牆框內。

75、三峰路：指華山之路。

76、金天神：華岳神。唐玄宗先天二年封華岳神為金天王。

77、殘枋：樹木經砍伐而後再生枝權日榜，此指華岳廟前古柏殘敗情景。

78、中國：國中，指京都長安。

79、晦冥：昏暗。

80、神水：靈水。

81、陰兵：鬼神之兵。

82、閒日：平日。

83、徒：徒然，白白。

84、歆：鬼神享用祭品。

85、奠饗恩：以祭品祭祀鬼神之恩。

86、愧恧：慚愧。

87、犧牲：祭祀時用的整豬整羊等類祭品。

88、魘鬼：「魘鬼」，天復五年張村行魘人妖術，以謀度日之資。

89、東諸侯：函谷關以東之藩鎮，此指淮南節度使高駢。

90、荊山：山名，在今河南靈寶縣閿鄉南。

91、戢兵：約束士兵。

92、晏然：平安。

93、乞漿：討水喝。

94、蓬荻：蓬草蘆葦，指雜草。

95、鄉曲：鄉里。

96、底事：何事。

97、卻坐支頤：又坐下，以手托腮。

98、東畿縣：河南新安縣。

99、近甸：近郊。

100、廛：古代一廛為二畝半，二百廛為五百畝，此非實指，極言其田地之多。

101、褐施袍：粗布、綢料所制之袍。

102、洛下：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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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屯師旅：駐紮唐官軍。

104、村塢：村莊。

105、秋水拔青蛇：秋水、青蛇皆指劍之光芒顏色，此借喻為寶劍。

106、白虎：白虎旗。

107、罄室傾囊：罄，盡。搜盡室內，倒光囊中的物品。

108、垂年：暮年。

109、蓬子：草籽。

110、荻花：結穗的蘆葦。

111、闌干：橫七豎八的樣子。

112、亂梟：亂飛之貓頭鷹。

113、汴路：汴水一帶之水陸交通線。

114、彭門自相殺：彭門即今江蘇徐州。自相殺，是指徐州牙將時溥，奉武寧軍節度使支祥之命進討黃巢，時溥副將陳瑤殺害支祥，時溥又誅陳瑤，舉部叛亂，後又與泗州于濤兵爭事。

115、野色：士兵野外宿營所見之荒涼景色。

116、冤人血：指冤死於唐軍內部兵爭之士兵鮮血。

117、大寇：指黃巢軍。

118、戎馬：軍馬，借指戰事。

119、四鄙：四邊。

120、生靈：此指百姓。

121、赤子：嬰兒。

122、金湯：金城湯池，比喻城池堅固。

123、四海盡滔滔：天下因戰事頻仍，動亂不已，似水之t舀滔滾滾。

124、湛然：清澈。

125、一境：此指金陵。

126、砥：磨刀石。

127、闕下：京城。

128、懷安：希望安定。

129、舉棹：行船。

白話譯文

中和癸卯年春三月。在洛陽城外。雖然花依然盛開，但四方路上都沒有行人，故此也沒有塵土揚起。忽然看見楊樹下有一個女人在歇腳。她頭髮蓬鬆，鬢腳不整，皺緊眉頭，好像很悲哀的樣子。我問姑娘從何處來。女郎在未回答之前，聲音先就抽咽了。後來回頭對我說：「我是因為兵亂流落到這裡來的。在長安城裡淪陷了三年，至今還記得那邊的情況。如果你願意為我解鞍下馬，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我也可以為你停留一會兒（講講我的經歷）。

我是一位長安貴人家裡的侍女，那天早上，打開了鏡盒，還懶得梳頭。獨自靠着欄干，正在教鸚鵡說話，忽然看見門外塵土飛揚，接着又看見街上有人在打鼓。居民們都慌慌張張地走出門來，上朝辦公的官員都趕回家來，還懷疑他們所聽到的消息不確。這時西邊有官軍開拔進城，打算調到潼關去擔任警備。同時有消息傳來：博野軍（京都禁衛部隊）已頂住了敵人，敵人一時不會打進城。誰知道我家主人騎馬趕回來，人都如痴如醉了。他說：看見皇帝已逃難出城，敵人的白旗已經遍地都是，衝進城來了。

人們都互相呼喚着東躲西藏。屋子裡是一片混亂，門外是兵馬馳突。皇城裡起火了，長安城中十二條大街，煙火升騰。太陽西下無光，上帝無言默默凝視。陰雲暈氣重重包圍，宦者星宿呈災難之象。皇帝改換居住的地方，紫氣也跟着遷移，台星也被敵人的妖光所拆散了。

家家流血，處處冤聲，伎女小孩，都被拋棄。東鄰美女傾國傾城，被擁上戎徹擄掠去了，回首香閨淚流滿面；西鄰少女眼波如秋水，年紀很輕，因不肯受辱而被殺死；南鄰新娶的女人不知姓啥，也被人所殺；北鄰少婦是被大火燒死。我幸而沒有被殺，但被軍人脅迫，不敢不答應，止好梳理頭髮勉強展眉，裝出笑容，跟着他走。從此之後，歸不得家門，四親六眷也都斷絕來往。

自從落在黃巢軍人手中，已有三年，整天都是又驚又憂，夜晚睡在戒備森嚴的武器包圍里，每天吃的止有一味被殺的人的心肝。雖然與那軍人同睡，那裡有什麼歡愛。金銀寶物雖然搶來了不少，可不是我所愛的。因為那個軍人蓬頭垢面，一副「赤眉賊」的樣子，幾次三番的看，總是看他不順眼。從此以下五韻十句，描寫黃巢新朝廷中的文官。這批人衣裳都穿不整齊，說話多是外地口音，立過功勳的人，臉上都刺字雕花。柏台、蘭省里的官員，儘是一些狐精、鬼魅。頭髮沒有留長，已戴上了簪子，晚上睡覺，連朝衣都不脫下，就裹在繡花被子裡了。作三公的人，連朝笏都不會捧，常常是翻轉捧的；作兩史的人，連金魚都顛倒掛的。這些人，早晨去上朝奏事，下午傍晚都哄到酒店裡去酗酒。

有一天，黎明時，城裡人民都驚醒起身，大家在叫喊，或竊竊私議。據說昨夜有騎馬的探子進入皇城，報告官軍已收復了赤水鎮。赤水鎮在長安城西渭南縣東，離長安止有一百多里。官軍如果早晨出發，晚上應當可以到達長安。聽了這個消息，騎馬的兇徒們都喪氣吞聲，被他們霸占的女伴們都在屋子裡偷偷地高興。大家以為這些妖徒今天必死無疑，各人的冤憤可以銷氣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騎馬奔來傳報消息。說大隊官軍已經進城。這時，黃巢部下的將軍大彭小彭都在擔憂，黃巢和他的兄弟也上馬哭泣了。可是，轉眼過了幾天，毫無消息。大家以為黃巢已向官軍投降。誰知道他們又揮旗舞劍，高興地回來，還說官軍已吃了個大敗仗。

官軍雖然退出長安，但仍把長安四面包圍着，阻止了黃巢的糧食運輸。城中米價飛漲，食物供應困難。尚讓家的廚房裡止有樹皮可吃，黃巢的餐桌上供應的惟有割下來的人肉。人民一批一批地餓死，埋葬在溝壑里，所以墳多而人少了。禁衛軍的營門外靠着餓死殭屍，營里也滿是死人。整個長安都城，冷冷清清的一無所有，八街九市，過去的繁華的地方，現在已長出了麥苗。杏園中的花木，已被人砍伐去做柴火；御溝兩旁的楊柳，也因為軍人修寨子而被砍伐光了。一切華美的屋宇、錦繡、絲縠，都已銷散；朱門甲第的富貴大家已破敗了一大半。皇宮裡的含元殿、花萼樓，已是荊棘叢生，讓狐狸野兔去遊行了。總而言之，往昔的繁盛都已消失；滿眼所見，已不見舊有的人物。皇宮貯藏珍寶錦繡的內庫，已燒成一大堆灰燼；在天街上行走，腳下踏到的都是公卿貴族的骸骨。

那天早晨走出東門，城外的風景宛如邊塞上一般。一路上常常看見有軍人在巡邏；山坡下也不象太平時候那樣有接送客人的熱鬧。東望霸陵，不見人煙。驪山上雖然還有茂盛的樹木，但金碧輝煌的台殿樓閣，已經不見了。過去的車馬大道，已成為荊棘叢林；路上沒有宿店，旅行人到了夜晚，只好露天睡在斷牆腳下。

一路行去，止見人煙寥落，田園破敗，竹樹失去主人，都被摧殘得不成樣子。走過華山神廟，就進去問問山神。山神說，我比你還憂愁得凶，簡直無話可說。廟前古柏樹都被砍光，僅餘殘櫱；殿上的銅香爐也已黯然失色，積滿灰塵。自從黃巢起兵造反以來，天昏地暗，風雨烏黑。香案上的神水也失去法力，詛咒不靈了；壁畫上的陰兵陰將，也不會顯神通了。平時受人民的祭祀供奉，現在危難的時候，卻沒有神通的能力幫助人民。我做神實在不行，心裡非常慚愧；止好躲避在深山裡。現在我的廟裡已沒有簫管之聲，也沒有人來獻三牲給我吃。我沒有辦法，止好派魔鬼到村子裡去，害死幾個男女過日子。女郎聽了山神的話，愈加憂愁，原來這是天降災難，神與人都無辦法。神還要到深山中去避難，那就不必責怪東方的許多掌兵的將軍了。

一出潼關，就望見荊山，進入虢州地界。頓時覺天地清閒，一片太平景象，如同從地獄裡來到人間。清早，身上帶着珍寶，夜晚，頭上插着金釵，孤身行走，都沒有強徒來搶劫。

在新安東郊，因為找茶水喝，遇到一個老人家，臉色青蒼，躲藏在蘆花堆里。她問老人家是哪裡人？為什麼在這麼大冷天露宿在蘆花堆里？老人想回話，又坐下來兩手扶頭，仰天大哭。後來他說：我是本地人，家有良田二百麈，每年要繳稅三千萬。家裡小姑娘會織綢子做袍褂，中年婦女能做紅黍飯。家中有糧倉千間，儲糧一萬箱。黃巢軍隊過後，還剩一半。自從官軍開到洛陽，日日夜夜有巡邏兵到村塢里來騷擾。他們拔出了劍，揮舞着白虎旗，象一陣旋風似地下馬衝進門來，把我家裡搶得一掃精光。家裡既已一無所有，止好骨肉分散，各自去謀生路。我現在是一個孤苦老頭，可是山里還有幾千萬家難民，在吃草根，露天睡在蘆花堆里。

聽了老人的傷心話，整天哭泣，淚落如雨。出門惟見梟鳴，不見人跡。想再往東走，不知到何處是好。聽說去開封的路斷了；又聽說彭城在內亂。郊野、河邊，全是死屍。恰好有人從金陵（南京）來，說江南的風景大不相同。自從黃巢軍隊進犯中原以後，江南倒很太平，四郊沒有戰事。那邊的主帥像有神力似的鎮壓盜賊，惠愛百姓如同子女一樣。那邊城池堅固，攻打不下；各處繳納到軍營中來的賦稅多得很。當四海八方都亂得如洪水滔滔的時候，獨有江南一塊土地卻平坦如砥。我是個京城裡的人，現在卻逃難在異鄉；因為渴望安全，反而羨慕做江南的鬼。我希望你趕快乘船向東去，把這首長詩獻給江南的相公。

創作背景

從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冬到中和三年（883）春，即黃巢起義軍進駐長安的兩年多時間裡，唐末農民起義發展到高潮，同時達到了轉捩點。由於農民領袖戰略失策和李唐王朝官軍的瘋狂鎮壓，鬥爭空前殘酷，人民蒙受着巨大的苦難和慘重的犧牲。

韋莊本人即因應舉羈留長安，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臥病．他便成為這場震撼神州大地的社會巨變的目擊者。經過一段時間醞釀，在他離開長安的翌年，即中和三年（883年），在東都洛陽創作了這篇堪稱他平生之力作的史詩。

作者簡介

韋莊（836～910），字端己，京兆（今陝西西安）杜陵

人。少孤貧力學，才敏過人。黃巢攻陷長安，莊作長詩《秦婦吟》，人稱「秦婦吟秀才」。後浪跡河南、吳越、江西、荊湖等地。乾寧元年（894）．登進士第，任校書郎。李洵為兩川宣諭和協使，闢為判官使蜀。還，任左補闞，光化三年，奏請追賜李賀、賈島等進士及第。天復元年，王建闢為掌書記。召為起居舍人，建留之，遂終身仕蜀。王建稱帝．莊歷左散騎常侍，判中書門下事，官終吏部侍郎、平章事。工詩，詞名尤著。天復三年，莊弟藹曾編其詩近千首為《浣花集》。今《浣花集》十卷，僅存詩二百餘首。後人又輯其詞作為《浣花詞》。《全唐詩》編詩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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