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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八 女朋友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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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利斯朵夫·卷八 女朋友們出自於《約翰·克利斯朵夫》,該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鬥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後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後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通過主人公一生經歷去反映現實社會一系列矛盾衝突,宣揚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的長篇小說。[1]

卷八 女朋友們

雖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國以外有了點聲望,兩位朋友的境況並沒好轉。每隔一個時候,總有些艱苦的日子使他們不得不束緊褲帶。有了錢,他們便拚命吃一個飽,補償過去的飢餓。但日子久了,這種飲食的習慣究竟是傷身體的。

此刻他們又逢着窮困的時期。克利斯朵夫熬着夜替哀區脫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譜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納頭便睡,以便找補那損失的時間。奧里維清早就出門,到巴黎城的那一頭去教課。八點左右,送信上樓的門房來打鈴了,平時他按鈴不應就把信塞在門下。這天早上他卻繼續敲門。克利斯朵夫倦眼惺忪,嘰嘰咕咕的去開門,完全沒注意門房微笑着,嘮嘮叨叨跟他講起報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連瞧也不瞧一眼,把門一推,沒關嚴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着了。

過了一小時,他又被屋子裡的腳聲驚醒了:他看見床前有個陌生人對他很鄭重的行禮,不禁大為詫異。原來是個新聞記者,因為大門開着,便老實不客氣走了進來,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從床上跳起,嚷道:「你來幹什麼?」

他抓起枕頭望客人扔過去,客人趕緊退了一步,說明來意,自稱為《民族報》的記者,為了《大日報》上的一篇文章特意來訪問克拉夫脫先生。

「什麼文章?」

「你先生沒看到嗎?」記者說着,便自告奮勇把那篇文字的內容告訴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忽忽的話,他早就把來人趕出去了;但他覺得讓來人說話究竟沒有把他驅逐來得費力。他便鑽入被窩,閉上眼睛,裝做睡覺。他很可能弄假成真的睡去。可是來客非常固執,提高着嗓子,開始念文章了。聽了最初幾行,克利斯朵夫就豎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脫先生說做當代第一個音樂天才。克利斯朵夫把假裝睡覺的事忘了,大驚小怪的咒了一聲,在床上坐起,說道:「他們瘋了。難道他們着了魔嗎?」

記者趁此機會停止了朗誦,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問話,克利斯朵夫都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撿起那篇文章,好不驚奇的打量着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他還沒有時間看文字的內容,第二個記者又跑進房裡來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惱了。他命令他們出去;可是他們沒有把室內的布置,牆上的照片,藝術家的面貌迅速的記載下來以前,決不肯照辦,克利斯朵夫又好氣又好笑的,衣服也沒穿好,推着他們的肩膀,把他們直送出門外,趕緊上了鎖。

然而這一天他是命中注定不得安靜的。梳洗還沒完畢,又有人敲門了,而且用着只有幾個最親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着。克利斯朵夫開出門來,發見又是個陌生人,他決意直截了當的把他打發走,不料來人立刻分辯說,他就是今天報上那篇文字的作者。對一個捧你為天才的人,有什麼辦法拒絕呢?克利斯朵夫懊惱之下,只能領受他的崇拜者的熱誠。他奇怪這種聲名怎麼會忽然從雲端里掉在他頭上,是不是他上一天給人家演奏了什麼連自己也沒覺察的傑作?他可沒有時間追究這些。這位記者是不管他願不願意,特意來拉他出去的,想一邊談一邊帶他上報館:大名鼎鼎的阿賽納?伽瑪希等在那裡要見他,汽車已經在樓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卻了一番;但對於人家好意的邀請,他是天真的,卻不過情面的,終於不由自主的聽人擺布了。

十分鐘後,他就被介紹給誰都見了害怕的無冕之王。那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年紀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圓又大的腦袋,灰色頭髮,留着平頭,紅紅的臉,說話帶着命令式,聲音笨重,浮誇,常常會口若懸河的來一套議論。他在巴黎拿種族平等做幌子。既會做買賣,又會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熱情,自負,他把自己的事業跟法國的、甚至和全人類的合而為一。他的利益,他的報紙的發達,是和公眾的福利息息相關的。他一口咬定誰損害他就是損害法蘭西;並且為了打倒一個敵人,他連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以外,他也不乏寬宏的度量。象有些人在酒醉飯飽之後一樣,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摹仿上帝的作風,不時從溝壑中提拔幾個可憐的窮人出來,表現他權勢的偉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個名人,或是什麼部長之流;只要他願意,他也能製成君王,廢黜君王。他的神通是無限的。倘使他高興,他也能製造天才。

這一天,他來「製造」克利斯朵夫了。

發動這件事的其實是無心的奧里維。

不為自己作任何鑽營,痛恨宣傳而避新聞記者如避疫癘一般的奧里維,為了他的朋友卻是另一種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溫柔的媽媽,明明是老實的小布爾喬亞,貞節的妻子,為了替無賴的兒子求情,竟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

奧里維在雜誌上寫文章的時候,和許多批評家與愛好音樂的人接觸的時候,一有機會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從某些時候以來,他很奇怪的發覺居然有人聽信的話,周圍有個好奇的運動,有些神秘的傳說,在文學集團與上流社會中傳布。這個運動是怎麼來的呢?是最近英德兩國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報上引起的回聲嗎?其中似乎也沒有一個確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觀氣色的人,比着聖?雅各街的氣象台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預測醞釀中的風向,知道明天那陣風會吹點兒什麼東西來。在這個神經質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顫的電流,有的是看不見的光榮的波浪。一個將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個明星前面,沙龍里流行着一些渺茫的傳說,到了某個時間,就會在一篇廣告式的文字中宣布出來,粗聲大氣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進最麻木的耳朵。這陣喧鬧往往把它所頌揚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嚇跑了。其實這種情形還是應當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負責的。

因此奧里維和《大日報》那篇文字也脫不了干係。他利用人家對克利斯朵夫的關切,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眾的情緒。他不讓克利斯朵夫和新聞記者直接發生關係,免得鬧笑話。但他依着大日報館的請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個記者在某咖啡店不露聲色的見了一面。所有這些預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顯得更有意思。奧里維從來沒跟新聞界打過交道,想不到開動了一架可怕的機器,——你一朝撥動之後,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減緩一些是辦不到的了。

他在上課去的路上讀到《大日報》的文字,不禁嚇壞了。他沒料到有這一下。他以為報紙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起了,對於他們所要談的人認識更清楚之後,方始動手寫文章。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報紙肯費心發現一個新人物,當然是為了報紙本身,為了和同行爭取發見新人物的榮譽。所以它得趕緊,完全不管對這新人物是否了解。而被捧的人也決不會抱怨別人誤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當然是被人相當了解的了。

《大日報》先對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敘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寫成德國專制政府的一個犧牲者,一個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國,躲到自由靈魂的託庇所——法蘭西——來,——(作者藉此發揮了一套排外的議論);——然後又對他的天才肉麻的頌揚一番:而關於這天才,作者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國作的幾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為羞而要毀去的東西。那位記者雖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給克利斯朵夫的用意。從克利斯朵夫或奧里維嘴裡,甚至從自以為知道得很詳盡的古耶一流的人嘴裡,東零西碎聽來的幾句話,為記者已經足夠造成一個「共和政治的天才,——民主主義的大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機毀謗當代的法國音樂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關心民主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個作曲家除外,因為他們在選區里很有人望。可惜他們的音樂遠不及他們的政治活動得人心。但這是小節。而且他們的捧場,便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捧場,也遠不及對別人的批評來得重要。在巴黎,你讀到一篇恭維某人的文字,最聰明的辦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裡想一想:「這是說誰的壞話呢?」

奧里維一邊看着報,一邊羞得臉紅了,對自己說:「我做得好事!」

他心不在焉的上完了課,立刻趕回家。一聽到說克利斯朵夫已經和新聞記者出去了,他簡直嚇呆了。他等他回來吃午飯。克利斯朵夫可不回來。奧里維一小時一小時的越來越焦急,心裡想:「他們要逗他說出多少傻話啊!」

三點左右,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回來了。他和阿賽納?伽瑪希一同吃了飯,被香檳酒灌得糊裡糊塗的,完全不懂奧里維的憂慮,不懂他為什麼很不放心的追問他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你問我做了什麼事?吃了一頓好飯。我長久沒這樣大嚼了。」

他把菜單背給奧里維聽:「還有酒……各種顏色的我都灌下去了。」

奧里維打斷了他的話,問他同席的是些什麼人。

「同席的?……我不知道。有伽瑪希。那矮胖子真痛快。還有那篇文章的作者格勞杜米,挺可愛的青年;還有三四個我不認識的記者,人很快活,待我很好很殷勤,都是一般最好的好人。」

奧里維似乎不大相信。克利斯朵夫覺得他的冷淡有些古怪,便問:

「難道你沒看到那篇文字嗎?」

「看到了,就為這個啊。你,你仔細看過沒有?」

「看的……就是說瞅了一眼。我沒有時間。」

「那末你去念一遍罷。」

克利斯朵夫念了開頭幾行就樂死了:「啊!混賬東西!」

他笑彎了腰,接着又說:「喝!批評家都是這路貨:一竅不通!」

可是念到後來,他生了氣:那太胡鬧了,人家簡直把他搞得不成體統,說他是「一個共和政治的音樂家」,這算什麼意思!……除了這種笑話,人家還拿他「共和的」藝術作為抨擊前輩大師的「敬堂藝術」的武器,——(實際上他是以這些偉人的心靈作為精神養料的),——那還成話嗎?……」狗東西!他們竟要教人把我當作白痴了!……」

而且在提到他的時候,有什麼理由罵倒一些有天分的法國音樂家呢?這些音樂家還是他多少愛着的,——(雖然愛的程度很少),——他們都是行家,為本行增光的。而最可惡的是硬說他對他的祖國有那種卑鄙的仇恨心!……那可受不了……

「我要寫信給他們,」克利斯朵夫說。

奧里維勸他:「不,現在別寫!你太興奮了。明天,等你頭腦冷靜的時候再寫……」

克利斯朵夫固執得很。他一朝有話要說就不能等,只答應把信先給奧里維看過。這一點當然很重要。信稿經過嚴密的修正,要點是更正他對於祖國的意見。然後,克利斯朵夫馬上連奔帶跑的拿信送往郵局。

「這樣,」克利斯朵夫回來說,「事情總算挽回了一半,我的信明天就可登出來。」

奧里維用着懷疑的神氣搖搖頭。隨後,他還是很不放心的瞅着克利斯朵夫,問:「你吃中飯的時候,沒說什麼冒失的話嗎?」

「沒有啊,」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可是真的?」

「當然真的,膽怯鬼。」

奧里維稍微寬心了些。克利斯朵夫可並不。他想起自己曾經胡說八道的說過好些話。當時他無拘無束的,對人家一見如故,絲毫沒有戒心:他覺得他們多誠懇,對他多好!這倒是真的。人們對於受自己恩惠的人總是挺好的。克利斯朵夫又是那麼興高采烈,把別人的興致也提高了。他的親熱的隨便的態度,嘻嘻哈哈的俏皮話,老饕式的胃口,灌了多少酒而面不改色的宏量,使伽瑪希覺得很對勁;因為他也是個飯桌上的好漢,結實,粗野,血色挺好,最瞧不起身體嬌弱,既不敢吃也不敢喝的巴黎人。他是在飯桌上判斷人的,所以很賞識克利斯朵夫。他當場向克利斯朵夫提議,把他的《卡岡都亞》編成歌劇在歌劇院上演。——對於這些法國布爾喬亞,藝術的頂點就是把《浮士德入地獄》或九闋交響曲搬上舞台。——克利斯朵夫聽了這古怪的主意哈哈大笑,好容①易才把報館經理攔住了,不讓他立刻打電話給歌劇院或美術部去下命令。(據伽瑪希說,那些人都是由他支配的。)這個提議使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改編交響詩《大衛》的事,就手把眾議員羅孫為要捧情婦出場而主辦的那次表演敘述了一遍。原來與羅孫不和的伽瑪希,聽了很高興。克利斯朵夫喝②③④⑤多了酒,又看到聽眾那麼熱心,不知不覺又講了許多別的軼事,給人家一一記在心裡。離開飯桌就把話忘得乾乾淨淨的,只有克利斯朵夫一個。此刻經奧里維一問,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故事,直打寒噤。因為他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可能發生的後果。現在沒有了酒意,他對於將來的情形看得格外清楚,好象已經發生了:冒失的故事經過一番點綴之後,被人登在攻訐陰私的報紙上,他關於藝術方面的胡說八道也一變而為攻擊他人的冷箭。至於他更正的信會有什麼結果,他和奧里維知道得一樣清楚:去答覆一個新聞記者是浪費筆墨;說最後一句話的永遠輪不到你。


①《浮士德入地獄》為柏遼茲名作。九闋交響曲系指貝多芬的全部交響曲。

②參看卷五:《節場》。——原注

事實果然和克利斯朵夫預料的一模一樣。他所泄漏的私事被發表了,更正的信可沒有登出來。伽瑪希只教人傳話,說他知道克利斯朵夫心胸寬大,這種有良心的作風是令人欽佩的;但伽瑪希把他有良心的作風守着秘密;而硬派作克利斯朵夫的意見卻繼續傳播開去,先在巴黎的報上,繼而在德國的報上,引起尖刻的批評,因為一個德國藝術家對於祖國發表這樣有失身分的言論,簡直動了公憤。

克利斯朵夫自作聰明,利用別家報館的記者訪問的時候,聲明他對於德國政府是愛護的,說在那邊至少跟在法蘭西共和國一樣的自由。——不料那記者所代表的是一份保守黨的報紙,便立刻替他編了一套反對共和的言論。

「越來越妙了!」克利斯朵夫說。「唉,我的音樂跟政治扯得上什麼關係呢?」

「這是我們這兒的習慣,」奧里維回答。「你瞧那些關於貝多芬的論戰罷。有的說他是雅各賓黨,有的說他是教會派,有的說他是平民派,有的說他是保王黨。」

「嘿,貝多芬真會把他們一起踢出去呢!」

「那末你也如法炮製就是了。」

克利斯朵夫心裡很想這樣做。可是他卻不過那些對他親熱的人的情面。奧里維總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家。因為不斷有人來訪問;而克利斯朵夫儘管答應小心行事,結果還是有一句說一句,把腦子裡想到的統統說出來。有些女記者自稱為他的朋友,逗他說出他的戀愛經驗。也有些來利用他毀謗這一個或那一個。奧里維回家的時候,常常發覺克利斯朵夫狼狽不堪。

「你又胡鬧了是不是?」他問。

「是啊,」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的回答。

「你這個脾氣竟沒法改嗎?」

「我真該教人關起來才好……可是,我向你賭咒,這一次一定是最後一次了。」

「哼!下次還是這麼一套……」

「不,不,我決不再犯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得意揚揚的告訴奧里維:「又來了一個。被我攆走了。」

「別過火,對付他們得非常小心。這畜生凶得很……你一抵抗,他就攻擊你……他們要報復真是太容易了!哪怕是一句極平常的話,他們也會找到把柄的。」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把手捧着腦門。

「怎麼呢?」

「我關門的時候對他說……」

「說什麼?」

「說了一句德皇的話。」

「德皇的?」

「是的,要不是德皇的,就是皇族的……」

「該死!明天一定登在報紙的第一版上。」

克利斯朵夫急得直打哆嗦。但他明天看到的,是關於他的屋子的描寫,——其實那記者連腳也沒踏進去,——另外是完全杜撰的一段對話。

消息一路傳開去一路改頭換面。外國報紙又加上許多誤會。法國報上敘述克利斯朵夫窮得沒辦法的時候替人把有名的曲子改成吉他琴譜,一家英國的日報卻說他彈着吉他沿街賣唱。

他看到的並非全是恭維的話。那才差得遠呢!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大日報》所捧的,別的報紙就對他攻擊了。他們的尊嚴,決不容許同行發現一個他們所不知道的天才,所以他們都拿他開玩笑。古耶因為抓在手裡的活寶給人搶了去而很氣,便寫了一篇「以正視聽」的文章。他親昵的提其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黎的時期,一切行動都是由他領導的。他說,沒有問題,克利斯朵夫是個很有天分的音樂家,但是——(他可以這樣說,因為他們是朋友),——修養不夠,缺少特色,驕傲得不象話;現在人家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長這種驕傲的脾氣,實在是害了他,因為他需要的是一個有頭腦、有眼力、有學問、好意而嚴正的導師,——(這是古耶的自畫像)。一般音樂家勉強笑着,表示極瞧不起一個有報紙撐腰的藝術家;他們裝做討厭逢迎吹拍,因為吃不到葡萄而說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傷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對他假裝憐憫。又有些是回過頭來恨奧里維——(那都是奧里維的同文)。——他們素來恨他的強硬,恨他不和他們親近。其實他這種態度是愛好孤獨的成分多,厭惡他們的成分少。某幾個人還隱隱約約的說他在《大日報》那些文章中間有利可圖。又有幾個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責備奧里維不該把一個嬌弱的,老是做夢一般的,精力不足以應付人生的藝術家,——克利斯朵夫!——推到嘈雜的節場上去,使他迷路。他們說這種辦法簡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途給斷送了:他雖沒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話還能有點兒成就,現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沖昏了頭腦,豈不可憐!難道人們不能讓他無聲無臭的耐性工作嗎?

奧里維很想告訴他們:「吃飽了肚子才能工作。誰給他麵包呢?」

可是這種話是難不倒他們的。他們很可以非常清高的回答說:「這個嗎,不過是小節。人是應當受苦的。」

當然,高唱這種禁欲主義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例如有人求某個百萬富翁幫助一個窮藝術家的時候,那富翁回答說:

「先生,窮有什麼關係!莫扎特就是窮死的!」

要是奧里維告訴他們,說莫扎特只求生存,克利斯朵夫也決不肯餓死,那他們一定會覺得奧里維趣味惡劣。

克利斯朵夫被這些長舌婦的胡說八道攪得厭倦透了。他心裡想這種情形是不是要永遠繼續下去。可是過了半個月,事情就完了。報紙上不再提到他了。但他已經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並不說:「《大衛》的作者」或「《卡岡都亞》的作者」,而是說:「啊,是的,那個《大日報》上的人物!……」所謂聲名,就是這麼回事。

奧里維也發覺這一點,因為他看見克利斯朵夫收到大批的信,而他自己也間接收到不少:寫腳本的作家,音樂會的掮客,都來招攬生意;初期的敵人搖身一變而為新朋友,特意來信表示親善;還有婦女們忙着奇請帖來。為了報紙的特輯,人家提出許多問題來徵求他的答案,例如法國人口激減問題,理想派的藝術問題,女人胸衣問題,舞台上的裸體問題,——還問他德國是不是已經到了頹廢的階段,音樂是不是已經完了等等。他們倆看了都笑起來。但儘管心裡滿不在乎,克利斯朵夫這個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會的邀請。奧里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嗎?」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嚕着回答。「你以為只有你會去看太太們嗎?現在也輪到我了,告訴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憐的朋友!」

實際是克利斯朵夫在家關得太久了,忽然覺得非出去走走不可。並且他也很樂於呼吸一下新的光榮的氣息。在那些晚會裡,他照舊厭煩,覺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但他回家故意賣弄狡獪,對奧里維說着相反的話。他到處都去,可是同一個人家決不去兩回;他會找出古古怪怪的藉口,用着駭人的滿不在乎的態度,迴避他們第二次的邀請,教奧里維看了也認為豈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卻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龍去不是為了培養自己的聲名,而是為了添加他生命的養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舉止,語聲,以及種種的形式,聲音,色彩;因為一個藝術家每隔多少時候就得把他的調色板充實一次。一個音樂家的營養決不能以音樂為限。一句說話的抑揚頓挫,一個動作的節奏,一個和諧的笑容,都可以比一個同業的交響樂給你更多的音樂感應。不幸沙龍里那些面貌那些心靈的音樂,和音樂家的音樂同樣枯索,同樣單調。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的微笑,那種刻意研求的嫵媚,和一支巴黎曲調同樣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無聊。萎靡的風迫使一般剛強的人物化為泡沫,特出的個性很快的軟化了,消滅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藝術家中已死的與將死的人太多了:某個青年音樂家朝氣蓬勃,天分極高,結果竟被榮名壓倒,只想呼吸那種毒害他的諂媚逢迎的空氣,只想享樂,只想睡覺。他二十年後的模樣,只要看那個坐在沙龍一角的年老的大師便可知道:有錢,有名,一身兼了所有的學士院的會員,登峰造極,似乎用不着再怕什麼敷衍什麼,而他卻對所有的人低頭,怕輿論,怕政府,怕報紙,不敢說出自己的思想,並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象載着自己遺骸的驢子一般在人前展覽。

而在從前曾經偉大或是可能偉大的那些藝術家和有識之士後面,一定有個女人在腐蝕他們。她們都是危險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愛他們的或只愛自己的;最好的女子其實是最可怕的:因為她們目光淺陋的感情更容易毀掉藝術家,她們一心要馴服天才,把他壓低,把他刪除,剪削,搽脂抹粉,直要這天才能夠配合她們的感覺,虛榮,平凡,並且配合她們來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雖是在這個社會裡不過走馬看花,但看到的已經足以使他感到危險。想利用他、拿他點綴沙龍的女人,不止一個;克利斯朵夫對於低顰淺笑的勾引也不能說完全無動於衷。要不是他有見識,要不是看到周圍那些可怕的榜樣,他可能逃不過的。但他並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擴充她們的羊群。倘若她們不是緊緊的釘着他,他所冒的危險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們中間有着一個天才的時候,照例要來摧殘他的。這般人看見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頭鳥就想把它關在籠里,——看見一個自由人就想把他變成奴隸。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會兒,馬上振作品來,把他們一古腦兒丟開了。

運命老是耍弄人的。它會讓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網,但決不放過那些提防的,謹慎的,有先見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羅網的倒並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奧里維。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處:克利斯朵夫聲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較出名了,不是為了他六年來所寫的文章,而是為了他發見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被邀請的時候也有他的分;他陪着克利斯朵夫去,存着暗中監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專心幹這件任務了,來不及再顧到自己。愛神在旁邊經過,把他帶走了。

那是一個頭髮淡黃的少女:清瘦,嫵媚;細緻的鬈髮,象波浪般圍着她的狹窄而神情開朗的額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藍的眼睛,玲瓏的鼻子,微微翕動的鼻孔,有點凹陷的太陽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風韻的笑容仿佛是純潔的田野之神的笑容。她的脖子長得又長又細,身材細小而苗條,年輕的臉顯得很快活,也有點若有所思的神氣,籠罩着初春的惱人的謎。——她叫做雅葛麗納?朗依哀。

她年紀還不到二十歲。家庭是信舊教的,有錢,高尚,頭腦很開通。父親是個聰明的工程師,心思靈巧,做事能幹,胸襟寬廣,能夠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關係,靠了他的婚姻,掙了一筆財產。太太是金融界裡一個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們的婚姻可以說是愛情的結合,也可以說是金錢的結合,——在這般人心目中,這才是真正愛情的結合。金錢是保留了,愛情可是完了。但還留下一些殘餘的光輝,因為雙方當年都是很熱烈的;可是他們並不過分的自命為忠實。各干各的事,各尋各的快樂,彼此照舊很投機,象兩個自私自利的好夥計一樣,一方面覺得問心無愧,一方面也很謹慎。

女兒是他們中間的橋樑,同時是暗中爭奪的對象:因為他們都非常疼她。各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別喜歡而被兒童的嫵媚加以理想化了的;雙方都費盡心機想把女兒抓在自己手裡。這個情形自然瞞不過孩子;並且兒童都有一種天真的想法,把自己當做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儘量利用機會,刺激父母,使他們比賽誰更愛她。任何使性的行為,倘使一個表示反對,她有把握得到另外一個的讚許;而早先那個反對的因為自己被疏遠而氣惱,會進一步答應更多的條件。這樣她就受着過分的溺愛;幸虧她天性中沒有什麼壞的成分。——當然她象所有的兒童一樣很自私,但因她太受寵太有錢了,從來沒遇到阻礙,所以她的自私更帶點病態的意味。

朗依哀夫婦雖然疼女兒疼到極點,可決不為她犧牲一些他們個人的方便。白天大部分時間,他們讓孩子一個人玩兒。因此她並不缺少幻想的時間。由於早熟,由於人們當着她的面說的不加檢點的話——(他們並不為她而有所顧忌),——她六歲的時候就對拿在手裡玩的小娃娃講着戀愛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不用說,她這是沒有邪念的。等到有天她咂摸到說話後面有着感情的影子,她的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對象而給自己保留起來了。她天真無邪,可是欲魔已經在遠遠的叫吼,仿佛在地平線那一邊的、看不見的遠鍾,有時風中傳來幾陣聲音,不知從哪兒來的,只覺得自己被它包裹了,臉紅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過氣來,但你對這種情形完全莫名片妙。隨後音樂沒有了,象來時一樣的突兀。什麼都聽不見了。僅僅有些嗡嗡聲,隱隱約約的回音,在碧藍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應當上那邊去,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個地方。啊!要到了那兒才好呢!……

沒到達以前,她對於那邊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着種種猜測。以這個女孩子的頭腦而論,要猜到那未來的境界簡直是樁大事。她有位年齡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納?亞當,常常跟她討論這些重大的問題。各人拿出十二歲上的聰明與經驗,聽到的談話和偷看的書作參考。兩個小姑娘提着足尖,抓着石頭,想從舊牆上瞻望自己的前途。但她們白費氣力,以為從牆縫中窺到了什麼,其實是一無所見。她們天真爛漫,便是淘起也不無詩意,同時也有巴黎人喜歡嘲弄的脾氣。她們說了野話而完全沒覺得,並且拿小事看做天一樣大。可以在家到處搜索而無人敢阻止的雅葛麗納,把父親的書都翻遍了。幸而她的無邪與純潔的本能,使她沒有受什麼壞影響,只要一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為放肆的話,她就不勝厭惡,立刻把書扔掉了;她在下流的隊伍中穿過,有如一頭小貓在髒水窪里跳出來,居然沒沾到泥漿。

小說並不怎麼吸引她:那太明確太枯索了。使她心兒顫動而懷着希望的,卻是詩人的——當然是談愛情的詩人的——作品。這等詩人的氣質和女孩子的很接近。他們看不見事實,只從欲望或悔恨的三稜鏡中想象事實;他們的神氣就象她一樣伏在舊牆的隙縫中瞧望。但他們知道的事多得很,凡是應該知道的都知道,而且他們用着非常甜蜜與神秘的字眼把它們包裹着,你得小心翼翼的揭開來才能找到……找到……啊!結果什麼都沒找到,可是永遠在就要找到的關頭……

兩個好奇的孩子一點都不厭倦。她們彼此輕輕的念着阿爾弗萊?特?繆塞和蘇利?普呂東的詩句,打着寒噤,以為那就是邪惡的深淵;她們把詩抄下來,互相推敲某些段落的隱藏的意義,而有時根本沒有什麼隱藏的意義。這些十三歲的小婦人,無邪的,荒唐的,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可半嘻笑半正經的討論着愛情與肉慾;她們在課室內當着和善可欺的教員的面,——一個挺柔和挺有禮貌的老頭兒,——在吸墨紙上塗些有天被他抄到而為之錯愕的詩句:

讓我,噢!讓我緊緊的摟抱你,

在你的親吻里喝着狂亂的愛情,

一點一滴的,長久的!……

她們進的學校是富家子女上學的學校,教員都是教育界裡的名流。在這兒,她們的感情可有了發泄的機會。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都鍾情於她們的教授。只要他們年輕,長得不太難看,就可使她們神魂顛倒。她們把功課做得挺好,為的要討她們的偶像喜歡。作文卷子的分數差了一些,她們就得哭一場;被老師讚美幾句,她們臉上便紅一陣白一陣,還要對他丟幾個感激而賣俏的眼風。要是給叫到一邊去指點什麼或誇獎一番,那簡直快樂得象登天一樣了。並且要她們喜愛,也無須怎麼了不得的人才。教師在體操課上把雅葛麗納抱到鞦韆架上的時候,她會渾身發熱。此外又有多麼劇烈的競爭!多少嫉妒的心理!一個又一個的眼風向老師丟過去,多麼謙卑,多麼迷人,想把他從一個驕橫的情敵手裡搶過來!他在教室里一開口,鋼筆與鉛筆就象飛一般的忙起來。她們並不求理解,主要是不能聽漏一個字。她們一邊寫,一邊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注意偶像的臉色和舉動,雅葛麗納和西蒙納彼此輕輕的商量:「你想他用一條藍點子的領帶好看不好看?」

後來她們又拿些彩色畫,荒誕不經的詩句,風花雪月的插圖,作為理想人物的根據,——戀着優伶,演奏家,過去的或現存的作家,一忽兒是摩南-舒里,一忽兒是薩曼,一①忽兒是德彪西。想到在音樂會中,沙龍里,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青年交換的眼風,她們腦筋里馬上會組織起一些愛情故事。總之,心裡永遠需要愛,需要有個愛的藉口。雅葛麗納和西蒙納彼此無話不談:這就證明她們並不真有多少感情;並且這也是使自己永遠沒有深刻的感情的好辦法。可是這等心情變成了一種慢性病,她們自己雖然覺得好笑,暗中卻在加意培植。兩人互相刺激。西蒙納頗有許多想入非非的念頭,但實際是謹慎的。真誠而熱烈的雅葛麗納倒更容易把荒唐的計劃實地去做。她不知有多少次差點兒鬧出大笑話來……這是少年人常有的情形:有時候,這般可憐的受驚的小動物——(我們都經歷過這階段),——不是差一點自殺,就是差一點投入隨便碰到的一個人的懷裡。可是徼天之幸,幾乎所有的青年都至此為止。雅葛麗納譜了十多封情書的稿子,想寄給那些僅僅見過一面的人;結果都沒寄出,除了一封非常熱烈的不署名的信,給一個奇醜無比的,俗不可耐的,自私的,無情的,頭腦狹窄的批評家。她因為在他的文章里看到有二三行富於感情的表現,就對他傾心了。她也迷着一個住在近邊的名演員;每次走過他的屋子心裡總想:「要不要進去呢?」

有一回她竟大着膽子走到他住的那層樓上,一到那兒,她卻立刻逃了。她能和他說些什麼呢?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她並不愛他。她也明明知道。這種瘋癲一半是有心哄騙自己,另外一半是需要愛,那是永遠少不了的,又甜美又愚蠢的需要。既然雅葛麗納很聰明,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並不因此而不瘋癲。一個心中明白的瘋子抵得兩個。


①摩南-舒里為十九世紀法國著名悲劇演員;薩曼為十九世紀法國詩人。

她常常出去交際。許多青年都為她着迷,到處有人巴結她,而愛她的也不止一個。她一個都不愛,卻和所有的男人調情。她並不把自己可能給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個美貌的少女是把愛情當作一種殘忍的遊戲的。她認為人家愛她是挺自然的,可是她只對自己所愛的人負責;她真心的相信:誰愛上她就夠幸福了。這也難怪,因為她雖然整天想着愛情,其實對愛情一無所知。大家以為在暖室里長大的上流社會的少女,總比鄉下女子早熟;實際正是相反。看到的書,聽到的話,使她念念不忘於愛情,而在她遊手好閒的生活中,這念念不忘的心情竟變成了一種嗜好;她有時把一個劇本念熟了,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結果對內容反而毫無感覺。在愛情方面象藝術方面一樣,我們不應該去念別人說的話,而應該說出自己的感覺;要是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急於說話,可能永遠說不出東西來。

因此,雅葛麗納象多數的女孩子一樣,靠着別人的感情的殘灰餘燼過生活,那些灰燼雖然替她維持着騷動的心情,使她雙手發熱,喉嚨乾澀,眼睛作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見事物的真相。她自以為認識它們。她並不缺少意志。她儘量的看書,聽人家的談話,東鱗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識,甚至也努力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圍的人高明,因為她更真。

有一個女子給了她很好的影響,可惜時間太短。那是她父親的一個不出嫁的姊妹:叫做瑪德?朗依哀,年紀在四十至五十之間,長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憂鬱,談不到什麼美;她永遠穿着黑衣服,舉動大方而有點侷促,很少說話而聲音極低。要沒有那雙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那個慈祥的笑容,人家簡直不會注意到她。

她只在某些沒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哀家露面。朗依哀對她很敬重,心裡卻有點厭煩。朗依哀太太對丈夫老實表示對她的訪問不感興趣。可是他們為了禮數關係,每星期留她在家吃一頓飯,表面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談着自己的事,那是他永遠感到興趣的。朗依哀太太想着別的事,照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話常常莫名片妙。彼此相處得很好,禮貌非常周到。並且當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的時候,也起有些親熱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別愉快的往事,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發顯得光采奕奕。瑪德姑母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兄弟家中很有些教她受不了或心裡難過的事。但她絕對不露聲色:表示出來有什麼用呢?她愛她的兄弟,對他的聰明與成就很得意;跟老家裡其餘的人一樣,她認為當初的犧牲和長子現在的成就比較之下,並不算付了過高的代價。但她至少對他保持着批評精神。和他一樣聰明,精神上比他更堅實更剛強,——(法國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明),——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徵求她意見的時候,她會老老實實說出來。可是朗依哀久已不來請教她了!他認為最好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見,或者是——(因為他和她一樣明白)——閉上眼睛。她為了高傲,遠遠的躲在一邊。誰也不關切她的內心生活。大家覺得還是不知道更方便。她過着獨身生活,難得出門,只有很少的幾個並不十分親密的朋友。她不難利用兄弟的交際和自己的才能:但她並不利用。她在巴黎有名的雜誌上寫過兩三篇關於歷史和文學的文章,那種樸素,確切,特殊的風格曾經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為止。和一般關切她而她也樂於認識的優秀人士,她很可能交些有意思的朋友。但他們儘管表示親近,她只是不理。有時她在戲院定了座,預備去看她心愛的作品上演,結果竟沒有去;而在能夠作一次她所喜歡的旅行的時候,臨了還是留在家裡。她的性格是禁欲主義和神經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經衰弱絕對沒有損害到她思想的淳樸。她的生命是受傷了,精神卻並沒有。唯有她一個人知道的一個舊創,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跡。而更深刻更曖昧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命運的烙印,是已經在那裡摧殘她的潛伏的疾病。——然而朗依哀一家只看見她那雙有時使他們難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麗納在無愁無慮的快樂的時候,——這是她幼年的正常狀態——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個年紀,身心都騷動起來,使她在莫名片妙的神魂顛倒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久、但覺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時間,嘗到了悲苦、厭惡、恐怖、鬱悶的滋味,——象個孩子淹在水裡而不敢喊救命的時候,那她在身旁就只看見瑪德姑母對她伸着手了。啊!其餘的人和她離得多遠!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面上親切而實際自私,又是那樣自滿,哪有心思來理會一個十四歲的小娃娃的悲傷!但姑母是懂得的,並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非常純樸的笑笑,隔着飯桌對雅葛麗納挺和善的瞧一眼。雅葛麗納覺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瑪德不聲不響,只拿手摩着雅葛麗納的頭。

於是她信賴姑母了,心中一不好過就去訪問這位好朋友。不論什麼時候去,她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樣寬容的眼睛,把它們的恬靜灌注一部分到她心裡。她並不和姑母提起她幻想的羅曼史,那她要覺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絕對不是真的。但她說出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實在的苦悶。

「姑媽,」她有時嘆了口氣說,「我多麼願意幸福啊!」

「可憐的孩子!」姑媽微微笑了笑。

雅葛麗納把頭枕在她膝上,吻着那撫摩她的手:「我將來能幸福嗎?姑媽,告訴我,我將來能幸福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半要靠你……一個人願意幸福的時候一定會幸福的。」

雅葛麗納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嗎?你?」

瑪德淒涼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難道你不信嗎?」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麗納停住了。

「怎麼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種方式的。」

「可憐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瑪德說。

「真的,」雅葛麗納堅決的搖搖頭,繼續說,「象你那樣,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會受得了。可是有許多辦不到的事,人生會教你辦得到。」

雅葛麗納聽了不大放心,回答說:「噢!我可不願意學這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種。」

「可是人家問你究竟要怎麼樣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麼。」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舉出來,她只找到一件,翻來覆去象復唱的歌辭一樣:

「第一,我要人家愛我。」

瑪德不出一聲,做着針線。過了一會,她說:「倘使你不愛人家,單是人家愛你有什麼用?」

雅葛麗納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媽,我說的當然是限於我所愛的人!其餘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無所愛又怎麼呢?」

「你這話好怪!一個人總是有所愛的。」

瑪德搖搖頭,表示懷疑。」一個人並不能真愛,只是心裡要愛。愛是上帝給你的一種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賜給你。」

「倘使人家不愛我呢?」

「人家不愛你,你也得這樣。你會因之更幸福。」

雅葛麗納拉長着臉,裝出氣惱的模樣:「我可不願意,我對這個一點不感興趣。」

瑪德很親熱的笑了,望着雅葛麗納嘆了口氣,隨後又做她的活兒。

「可憐的孩子!」她又說了一遍。

「你為什麼老說可憐的孩子?」雅葛麗納不大放心的問。

「我不願意做個可憐的孩子。我多麼希望幸福呢!」

「就因為此我才說:可憐的孩子!」

雅葛麗納有些惱了。但不久也就過去了。姑母笑得那麼盡興,使她沉不下臉來。她一邊假裝生氣一邊擁抱她。其實,一個人在這個年齡上聽到自己將來——在很遠的將來——會有點兒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從遠處看,人生的不幸還很有詩意呢;一個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麗納完全沒覺察姑母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只注意到她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以為那是她喜歡待在家裡的怪脾氣,雅葛麗納還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兩次她去探望的時候,碰到醫生出門。她就問姑母:「你病了嗎?」

姑母回答:「只是一點兒小病。」

可是她連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頓飯都不去了。雅葛麗納氣忿忿的去質問她。

「好孩子,」瑪德很溫和的說,「我累了。」

雅葛麗納不相信,以為是推託。

「哼,每星期上我們家來兩小時就累了嗎?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呆在你那個火爐旁邊。」

她回家得意揚揚的把這些刻薄話講出來,不料立刻被父親訓了幾句:

「別跟姑媽去煩!你難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兇嗎?」

雅葛麗納聽着臉都白了;她聲音顫抖的追問姑母害了什麼病。人家不肯告訴她。最後她才知道是腸癌,據說姑母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

雅葛麗納心裡害怕了好幾天,等到見了姑母才寬慰一些。瑪德還算運氣,並不太痛苦。她依舊保持着安詳的笑容,在透明的臉上映出內心的光彩。雅葛麗納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們弄錯了,要不然她怎麼能這樣安靜呢?……」

她又絮絮叨叨的講那些心腹話,瑪德聽了比從前更關切了。可是談話中間,姑母有時會走出屋子,一點不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等劇烈的疼痛過去了,臉色正常了,才回進來。她絕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飾;也許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知道受着病魔侵蝕,覺得毛骨悚然,不願意把思想轉到這方面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於保持這最後幾個月的和氣恬靜。可是病勢出人意外的急轉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麗納以外不再接見任何人。後來雅葛麗納探望的時間也不得不縮短。後來終於到了分別的日子。姑母躺在幾星期來沒離開過的床上,跟小朋友告別,說了許多溫柔與安慰的話。然後她關起門來等死。

雅葛麗納有幾個月功夫非常痛苦。姑母死的時候,她正經歷着精神上最苦悶的時期;在這種情形之下能支持她的原來只有姑母一個人。此刻她可孤獨到極點。她很需要一種信仰做依傍。從表面上看,這種倚傍似乎不會缺少的:她從小就奉行宗教儀式;她的母親也是的。但問題就在這兒:母親是奉行儀式的,瑪德姑母卻並不:怎麼能不把她們做比較呢?大人們視若無物的謊言逃不過兒童的眼睛,他們很清楚的看到許多弱點與矛盾。雅葛麗納發覺母親跟一般自稱信仰宗教的人照舊怕死,仿佛沒有信仰一樣。真的,靠宗教是不夠的……此外,還有些個人的經驗,反抗,厭惡,一個笨拙的懺悔師傷害她的說話……都使她懷疑宗教。她繼續上教堂去,可是並無信仰,只象拜客一樣,表示自己有教養。她覺得宗教象世界一樣空虛。唯一的救星是對於死者的回憶,她把她完全裹在身上了。她悔恨當初不該逞着青年人自私的脾氣而忽視姑母,如今是叫也叫不應了。她把她的面目理想化;而瑪德留下的深刻的韜晦的生活榜樣,使她討厭社會上那種不嚴肅不真實的生活。她睛中只看見它的虛偽;而那些可愛的誘惑,在別的時間會使她覺得好玩的,此刻卻使她深惡痛絕。她患着神經過敏症。無論什麼都會教她痛苦;她的意識一點兒不受蒙蔽。凡是一向因為漠不關心而沒注意到的事,她現在統統看到了。其中有一件竟把她傷害入骨。

有天下午,她在母親的客室里。朗依哀太太正在見客,——一個時髦畫家,裝腔作勢的小白臉,是她們家的熟客,但並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麗納覺得自己在場使母親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她愈加留着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點兒不耐煩,輕微的偏頭痛使她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們象糖果一般咬着的頭痛丸搞糊塗了,不大留神自己的話。她無意之間把客人叫做「我的心肝……」

她立刻發覺了。他也和她一樣的不動聲色。兩人繼續用客氣的口吻談下去。正在一旁沏茶的雅葛麗納心中一震,差點兒把一隻杯子滑在地下。她感覺到他們在背後交換着會心的微笑。她轉過身來,果然看到他們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給遮掩過去了。——這個發見把她嚇壞了。雅葛麗納從小過着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聽到這一類的玩藝兒,她自己也會嘻嘻哈哈的提起的,可是這一回竟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因為看見她的母親……她的母親,那事情可不同了!以她慣於誇大的性情,她從這一個極端轉到另一個極端。至此為止,她對什麼都不猜疑的。從今以後,她對一切都猜疑了。她想着母親過去的行為,推詳某些小節。沒有問題,輕佻的朗依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麗納還要加些上去。她很想接近父親;他跟她一向比較密切,而他的聰明也對她很有吸引力。她願意多愛一些父親,對他表示同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為他抱怨;於是這神經過敏的少女又氣了疑心,比對母親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說父親是什麼都明白的,但認為假作痴聾更方便;只要自己能夠為所欲為,別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於是雅葛麗納覺得沒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們。她愛他們。可是她在這兒過不下去了。西蒙納的友誼對她並沒幫助,她很嚴厲的批判她從前的伴侶的弱點,對自己也不隨便放過,看到自身的醜惡與平庸大為痛苦,只無可奈何的回想着純潔的姑媽。但這些回憶也慢慢的消失了;時間的洪流把它們淹沒了,把它們的痕跡洗掉了。由此可見,一切都是要完的;她將來要跟別人一樣的掉在污泥里……噢!無論如何都得跳出這個世界!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這個又狂亂又孤獨、又厭世又熱烈的時期,抱着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着一個無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時候,雅葛麗納遇到了奧里維。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樣邀請了那個冬天走紅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來了,照例不想討人喜歡。朗依哀太太可仍舊覺得他可愛:——只要在當令的時候,他拿出無論什麼態度都可以;人家總覺得他可愛的;這往往是幾個月的事。雅葛麗納並不覺得他怎麼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維先就使她不信任。何況他粗魯的舉動,高聲的說話,快活的心情,都教她看不上眼。以她那時的心境,生活的興致顯得是鄙俗的;她所追求的是淒涼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為喜歡這個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強了。但他談話之間提起了奧里維:他需要把他的朋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連在一起。他把奧里維說得那麼有意思,使雅葛麗納以為看到了一個合乎理想的人物。她要母親把奧里維也邀請了。奧里維並不馬上接受:而在他姍姍來遲的那個時期之內,克利斯朵夫和雅葛麗納更能從從容容的描成一個幻想的奧里維的肖像,而等到他決意應邀而來的時候,真正的面目跟那幻想的圖畫也不會不象了。

他來了,可很少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他的聰明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文雅的舉止,渾身上下那種光輝四射的恬靜,自然把雅葛麗納迷住了。再加有克利斯朵夫在旁邊做對照,更烘托出奧里維的妙處。但她臉上全無表示,因為怕正在心中萌動的感情;她繼續跟克利斯朵夫談話,談的卻是奧里維的事。克利斯朵夫能夠談到他的朋友,得意極了,根本沒注意雅葛麗納聽得津津有味。他也提到自己,而她雖然毫無興趣,也殷勤的聽着,隨後又不着痕跡的把話題扯上跟奧里維有關的故事。

雅葛麗納的風情對於一個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險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已經給她迷住了:他喜歡常常到她家裡去,開始注意自己的裝束;他熟識的那種感情又笑眯眯的混入他所有的幻想中來了。奧里維從最初幾天氣也入了迷,以為對方冷淡他,暗中很難過。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的把自己和雅葛麗納的談話告訴他聽,更增加他的痛苦。奧里維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討雅葛麗納喜歡。雖然因為跟克利斯朵夫一平生活,他看事比較樂觀了些,但仍舊沒有自信;他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不相信會得到人家的愛。——其實,倘若一個人的被愛要靠他本身的價值而不是靠那個奇妙與寬容的愛情,那末夠得上被愛的人也沒有幾個了。

一天晚上,他受着朗依哀家的邀請,但覺得再去看那個冷淡的雅葛麗納太難堪了,便推說疲倦,教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去。蒙在鼓裡的克利斯朵夫挺快活的去了。以他天真的自私心理,他只想着和雅葛麗納單獨相對的快樂。可是他得意的時間並不久。一聽到奧里維不來的消息,雅葛麗納馬上扮起一副懊喪的,氣惱的,煩悶的,失望的臉;她再也不想討人喜歡了,也不聽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只隨便回答幾句。他甚至非常難堪的看見她掩着嘴,不耐煩的打了個呵欠。她真想哭出來。突然之間她走出客廳,不再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不勝狼狽的回去,一路上推敲這種突如其來的改變態度究竟是怎麼回事,慢慢的居然看到了一點兒真相。回到家裡,奧里維等着他,裝着若無其事的神氣問他晚會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把那樁不如意事講給他聽。他一邊講着一邊看到奧里維臉色漸漸開朗起來。

「你不是累了嗎?」他問。「幹嗎不睡呢?」

「噢,我覺得好多了,」奧里維回答,「我不累了。」

「對啦,」克利斯朵夫很俏皮的說,「你今晚不去,的確使你精神恢復不少。」

他親切的,狡獪的望了望奧里維,回到自己房裡去了。到了那兒,他笑了,輕輕的,可是笑得連眼淚都淌了出來:

「壞東西!」他心裡想。「她居然拿我開玩笑!而他也在耍我。想不到他們倆有這一手!」

從此他把自己對雅葛麗納的念頭一起丟開,而象孵着小雞的母雞一樣去孵育兩個小情人的羅曼史,表面上只做不知道他們的秘密,也不代他們之中任何一個向對方揭破,只在暗中幫助他們。

他一本正經的以為自己的責任應當把雅葛麗納的性格研究一番,以便決定奧里維跟她在一起是否能幸福。因為笨拙,他就向雅葛麗納提出許多古怪的問話使她氣惱,有的是關於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豈有此理!他這樣問長問短是什麼意思?」雅葛麗納憤憤的轉過背去想。

奧里維看見雅葛麗納不再關切克利斯朵夫,高興極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見奧里維高興也高興極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樂表現得比奧里維更露骨。雅葛麗納看了莫名片妙,她萬萬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們的愛情中看得比她還清楚,所以只覺得他討厭之極,不懂奧里維怎麼能為一個這樣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這點,有心捉弄她,惹她生氣。隨後他推說事忙,謝絕了朗依哀家的邀請,讓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單獨相處。

可是他對於前途還是很擔憂,自以為對這樁醞釀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責任,心裡很煩惱,因為他把雅葛麗納看得相當準確,擔心着許多事:第一是她的有錢,其次是她的教育,她的環境,尤其是她的弱點。他想起從前的女朋友高蘭德。沒有問題,雅葛麗納為人更真,更坦白,更熱情,對於勇敢的生活很有點嚮往之情,也有英勇壯烈的志願。

「但單是有志願還不夠,」克利斯朵夫想道,「還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險通知奧里維。但一看見奧里維從雅葛麗納那邊回來,眼中閃着快樂的光彩,他就沒勇氣開口了,心裡想:「兩個孩子很快活。別擾亂他們的幸福罷。」

對奧里維的友愛慢慢的使他感染到奧里維的信心。他終於相信雅葛麗納的確是象奧里維所看到的,也是象她自己所願意看到的那種人物。她意志多麼堅強!她愛奧里維,就是愛他不同於她和她的社會的地方。她愛他,因為他清貧,因為他在道德觀念上不肯讓步,因為他在社會上不善於應付。她愛奧里維愛得那麼純潔那麼徹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樣窮……有時還恨不得要自己變得丑,因為這樣她可以更加肯定奧里維的愛她是為了她本身,為了她的一腔熱愛,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時節,她覺得自己臉色發白,雙手發抖。她勉強嘲笑自己的激動,故意裝做關心別的事,不去瞧他,用譏諷的口吻說話。可是她突然停下來,躲到臥室里去,關上門,下了窗簾,坐在那兒,兩個膝蓋緊擠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壓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氣的呆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勸,唯恐驚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聲不出的把愛情緊緊抱着。

現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關切奧里維的成功,象母親一樣的照顧他,留心他的修飾,對他的衣著發表意見,替他打領帶。奧里維很耐性的由他擺布,寧可到了樓梯上拆開領帶重新打過。他心裡好笑,但對這種親切的表示非常感動。愛情使他膽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願意請教克利斯朵夫,把會面的經過告訴給他聽。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樣的激動,有時會在夜裡幾小時的搜索枯腸,替朋友的戀愛設計劃策。

在巴黎近郊,亞當島森林近旁的一個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別莊的大花園裡,奧里維和雅葛麗納有了一次確定終身的談話。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裡;但他在屋子裡發見了一架風琴,便彈着琴,讓兩個人雙雙的散步去了。——其實他們不希望他這樣。他們怕單獨相對。雅葛麗納不聲不響,有點兒敵意。上次見面的時候,奧里維已經發覺她態度突然變得冷淡,目光顯得殘酷,甚至有敵對的意味。他看了心都涼了。他不敢盤問,怕從愛人嘴裡聽到什麼殘忍的話。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離開,他心就發抖,覺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場才能使他不至於受到意料中的打擊。

雅葛麗納愛奧里維的心並沒有稍減。她只有更愛他。就因為此,她對他有點兒敵意。她從前當作遊戲而那麼渴望的愛情,此刻來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腳下變了個窟窿,便嚇得望後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裡想:「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呢?」

於是她望着奧里維,用着那種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這男人是誰呀?」

她不知道。

「我為什麼愛他呢?」

她不知道。

「我愛不愛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愛情抓住了;她自己將要完全消滅在愛情中間,她的意志,她的獨立,她的自私,她對於未來的夢想,一切都要在這個怪物身上消滅。於是她氣憤憤的跳起來,有些時候簡直恨奧里維了。

他們直走到花園盡處,到了有一行大樹和草坪隔離着的菜園裡,邁着細步在小徑上走:兩旁種滿了紅醋栗樹,掛着許多紅的深色的果實,還有一片片清香撲鼻的楊梅。時方六月,陣雨之後氣候很涼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雲大塊大塊的隨着風沉重的移動。但這陣來自遠方的風一絲都吹不到地上來:連一張樹葉都不動。無限淒涼的氣息籠罩着一切,籠罩着他們的心。而在花園那一頭,從那望不見的別莊的半開的窗子裡,傳來一陣風琴聲,奏着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調賦格曲》。他們倆緊挨着坐在井欄上,臉色慘白,一聲不出。奧里維看見雅葛麗納臉上淌着眼淚。

「你怎麼哭啦?」他嘴唇抖動着,輕輕的問了一聲。

而他的眼淚也淌了出來。

他拿着她的手。她把頭靠在奧里維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給打敗了;這才鬆了口氣!……兩人輕輕的哭着,聽着音樂,沉重的雲無聲無息的在頭上移動,仿佛就在樹顛上掠過。他們想着自己過去的痛苦,——也許還想着將來的痛苦。在一個人的命運周圍醞釀的哀愁,有時會由音樂突然透露出來……

過了一會,雅葛麗納擦擦眼睛,望着奧里維。突然之間他們擁抱了。噢!無可形容的幸福!神聖的幸福!這樣的甘美,這樣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麗納問:「你的姊姊象你嗎?」

奧里維吃了一驚:「你為什麼提起她?難道你認識她嗎?」「克利斯朵夫講給我聽的……你曾經非常痛苦,可不是?」

奧里維點點頭,感動得答不上話來。「我從前也很痛苦的,」她說。

於是她講起她的亡友,親愛的瑪德姑母,很心酸的說她曾經哭得死去活來。

「你會幫助我的,是不是?」她用着哀求的口吻說。「幫助我生活,做個好人,把可憐的姑媽做榜樣!你喜歡我的姑媽嗎,你?」

「她們倆我們都愛。正如她們倆也會彼此相愛。」

「可惜她們不在這兒了。」

「她們在這兒呀!」

兩人緊緊抱着,連彼此的心跳都感覺到。忽然來了陣細雨,使雅葛麗納直打寒噤。

「我們進去罷,」她說。

樹蔭底下差不多已經黑了,奧里維吻着雅葛麗納潮潤的頭髮;她向他仰起頭來,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覺到那動了愛情的嘴唇,那種少女的灼熱而有點龜裂的嘴唇。他們差點兒暈過去了。

快到屋子的時候,他們又停下來。

「以前我們多孤獨啊!」他說。

他已經把克利斯朵夫給忘了。

可是他們立刻想其他。琴聲已經沒有了。他們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風琴上,雙手捧着腦袋,也想着許多過去的事。他聽見開門才從幻夢中驚醒過來,對他們和顏悅色,堆着一副莊嚴而溫柔的笑容。他看到他們的眼睛就知道了經過的情形,便握着他們的手,說道:「坐下吧。讓我彈些東西給你們聽。」

他們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對他們倆所有的愛,一起傾訴了出來。彈完之後,三個人都一聲不響。隨後他站起身子瞧着他們。他的神氣多麼和善,比他們老成多了,堅強多了!她這才破題兒第一遭體會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們倆都摟在懷裡,對雅葛麗納說:「你很愛他是不是?你們都非常相愛吧?」

兩人都覺得對他感激不盡。可是克利斯朵夫馬上轉變話題。高聲笑着,走向窗子,跳到花園裡去了。

以後的幾天,他勸奧里維向雅葛麗納的父母求婚。奧里維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絕。克利斯朵夫同時也逼他去找個差事。假定兩老答應了,奧里維在不能謀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麗納的財產。奧里維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對於跟有錢的女子結婚所抱的過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態度。克利斯朵夫始終認為財富是毒害心靈的。他最喜歡引用一個哲人對一個為靈魂得救問題操心的富家婦說的話:

「怎麼,太太,您有了百萬家私,還想有一顆不朽的靈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經半取笑的和奧里維說,「提防女人,特別是有錢的女人!女人愛藝術,也許是真的;但她把藝術家壓得透不過氣來。有錢的女人可是把藝術跟藝術家都傷害了。財富是一種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嗎?你笑我嗎?哼!難道一個富翁會懂得什麼叫做人生?難道他跟艱苦的現實有什麼接觸?他嘗過饑寒交迫的滋味嗎?聞到過用自己的勞力換來的麵包的味道嗎?感覺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墾植的土地的氣息嗎?他懂得什麼眾生萬物?連看都看不見呢!……我小時候有幾次給人家帶着坐了大公爵的馬車出去玩。車子走過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過我獨自奔馳而心愛的樹林。可是那時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所有那些可愛的景致,都變得象帶我遊覽的那些糊塗蟲一樣的僵死,一樣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斷了;不但如此,只要腳下踏着木板,頭上蓋着車頂,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絕緣。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親,必須把我的腳踩入它的肚子裡,好似一個初見光明的新生兒一樣。財富斬斷大地跟人類的連繫,斬斷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間的連繫。這樣,你怎麼還能成為一個藝術家?藝術家是大地的聲音。一個有錢的人不能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如果能夠,那末在這樣水土不宜的環境中,他必須有勝過別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顆暖室里培養出來的果子。連偉大的歌德也沒用:跟他的心靈配搭的是萎縮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財富斬斷的主要器官。你既沒有歌德的魄氣,勢必被財富吞掉,尤其被一個有錢的妻子吞掉,這一點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單身的男人還可以抗拒災難。他有一股天生的強悍之氣,有些堅韌的本能把他跟土地連在一塊兒。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還要把毒素傳給別人。她喜歡聞財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氣。她有了資財而還能保持心靈的健康簡直是奇蹟,好似一個百萬富翁有天才一樣……而且我不喜歡妖魔。凡是財產超過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個妖魔,——一個侵蝕他人的癌。」

奧里維笑道:「可是,我總不成因為雅葛麗納不窮而不愛她,也不能硬要她為了愛我而變得窮。」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這還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純潔。你得工作。」

奧里維無須克利斯朵夫告訴他這些顧慮。他比他更敏感。並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對財富的詛咒當真,他自己也是有錢人家出身,絕對不鄙薄財產,而且認為財產和雅葛麗納俊俏的臉蛋非常適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愛情是為了圖利,所以要求重進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內地中學裡一個很普通的職位。這便是他所能獻給雅葛麗納的可憐的新婚禮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談起此事。雅葛麗納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為這種過分的要強是克利斯朵夫影響他的,她認為可笑的;一個人真有愛情的時候,和所愛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嗎?拒絕愛人樂於貢獻給他的優惠,不是矯情嗎?……可是臨了,她仍贊同了奧里維的計劃;因為這計劃中間頗有些苦澀與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決心,覺得這倒是一個機會可以滿足她犧牲的熱情。姑母的死惹動了她對環境的反抗,愛情更把她刺激得興奮起來。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熱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滿了一張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種理想射去,而所謂理想便是極純潔、極艱苦、同時又有幸福的光輝的生活……將來的阻礙,清苦的境況,對她都變成了歡樂。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沒功夫留意周圍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問題,整天忙着她那些莫須有的病,一會兒試試這個醫生,一會兒試試那個醫生:每個新醫生都是救星;過了十五天可又得換一個。她幾個月的不待在家裡,住着費用浩大的療養院,不勝虔誠的作種種可笑的治療,把女兒和丈夫統統給忘了。

比較關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開始猜到女兒的計劃了。那是他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對雅葛麗納素來有着謎一般的溫情,為許多父親對女兒都感覺到而不肯承認的;那是一種神秘的,肉感的,幾乎是神聖的好奇心,使一個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個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這等幽密的心情中間,有些影子與暗淡的閃光,還是不知道的好。至此為止,他覺得女兒使青年們風魔很好玩:他喜歡她這樣:賣弄風情,想入非非,可是頭腦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開始在雅葛麗納前面取笑奧里維,後來又用一種相當尖刻的口吻批評他。雅葛麗納先是笑笑,說:「別說他這麼多壞話,爸爸,你以後要發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聲嚷起來,把她當做瘋子。這才是使她完全成為瘋子的好方法!他說她永遠不能嫁給奧里維。她說非嫁他不可。幕揭開了。他發見她已經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親的自私心不禁大為氣憤。他賭咒說再不讓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上門。雅葛麗納聽了氣壞了。有天早上,奧里維開出門來,看見她象一陣狂風似的卷進屋子,臉色發白,非常堅決的對他說:「你把我帶走罷!爸爸媽媽不答應。我卻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奧里維又是驚駭又是感動,並不想和她從長計議。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最沒理性的,那天倒反勸他們講理性了。他說他們這樣會鬧出醜事來,以後更痛苦了。雅葛麗納怒不可遏的咬着嘴唇,回答說:「以後我們自殺就完了。」

這句話非但沒有把奧里維嚇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兩個瘋子姑且耐着性子;他說在用到這最後一着之前,總得試過其他的方法:雅葛麗納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作說客。

古怪的說客!他才說了幾句,朗依哀先生差點兒攆他出門;然後他又覺得事情可笑。來客的嚴肅,誠實,深信不疑的態度,慢慢的使聽的人動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終表示不動心,繼續說些譏諷的話。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聽見;可是逢到對方來一下特別尖銳的冷箭,他也停下來,不聲不響的遲疑一會;隨後又往下說。到了一個時候,他把拳頭望桌上敲了一下,說道:

「請你相信我一句話:我這次的拜訪對我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壓制自己才能不來挑剔你某些措辭;可是我認為我有權利對你說話,所以我就說了。請你象我一樣的客觀一些,把我的話考慮考慮。」

朗依哀先生聽着;一聽見自殺的計劃,他聳聳肩膀,裝做一笑置之;但心裡的確震動了。以他的聰明,決不致把這種威嚇當做玩笑看;他知道應該顧到痴情女子的瘋狂。從前他有個情婦,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氣挺好,他認為決不會實行她的大話的,居然當着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槍,當場並不就死;那一幕他現在又覺得如在目前了……對付那些瘋瘋癲癲的女孩子簡直毫無把握。想到這兒,他不由得一陣心酸……「她自己要嗎?那末好吧,傻孩子活該倒楣!……」當然,他可能用點手段,假作應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的使雅葛麗納疏遠奧里維。可是這樣非得花一番他不願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況他也是個軟心人;因為他曾經惡狠狠的對雅葛麗納說過一聲「不!」現在就不為不忍而願意說一聲「好!」了。歸根結蒂,世界上的事誰說得准呢?或許孩子的看法是對的。主要是兩人相愛。朗依哀先生也並非不知道奧里維是個正人君子,也許還有才氣……因此他同意了。

結婚前一天,兩個朋友廝守了半夜沒睡覺。他們對於一個可愛的過去的最後幾個鐘點,都想好好的領略一番。可是眼前這個時間已經是過去了。好似那些淒涼的離別,在車子開行以前大家執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說着話,但心早已不在這兒;朋友已經遠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話說到半中間,發覺奧里維心猿意馬的眼神,便停下來,笑了笑,說:「你已經不在這兒了!」

奧里維不勝惶恐的道歉,因為自己在最後一段親密的時間這樣分心,覺得很難過。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說:

「算了罷,別勉強。我很快活。你做你的夢罷,孩子。」

他們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園。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對奧里維說:

「你想逃開我嗎?你以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麗納。可是我會追上來的。我也想着她。」

「好朋友,」奧里維回答,「我何嘗不想你!即使……」說到這兒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話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麼不容易!……」

參加婚禮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體面,可以說很漂亮了。他們不用宗教儀式;奧里維是因為對宗教冷淡,雅葛麗納是因為存着反抗的心,兩人都不願意要。克利斯朵夫寫了一個交響樂體裁的曲子預備在區公所演奏;但到最後一刻,他明白了公證結婚是怎麼回事,便把音樂放棄了,認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個人既沒有信仰,也沒有自由思想。一個真正的舊教徒好容易變成了自由思想者,並非要把一個公務人員變成教士。在上帝與自由良心之間,絕無理由把國家拉來代替宗教。國家只管登記,不管結合。

奧里維和雅葛麗納結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覺得幸而沒有把音樂放到典禮中去。區長俗不可耐的恭維着新夫婦,恭維着新娘的有錢的家庭和那些掛着勳章的證婚人。奧里維心不在焉的,含譏帶諷的聽着。雅葛麗納可完全不聽,偷偷的向冷眼覷着她的西蒙納吐舌頭;她曾經跟她賭東道,說結婚「決不會使她緊張」,她現在快要贏這個東道了:她簡直不大想到結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覺得好玩。其餘的人都是為了來賓而裝腔作勢,來賓也都拿着手眼鏡瞧他們。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賣弄;雖然對女兒的感情那麼真,他當時最注意的還是賓客,心裡想有沒有漏發什麼請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動,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結婚當事人和區長這許多角色。他目不轉睛的釘着奧里維,奧里維可並不瞧他。

晚上,新人動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們到車站,看見新夫婦很快樂,毫無遺憾,也不隱瞞他們巴不得快點走掉的心緒。奧里維象一個少年人,雅葛麗納象一個小姑娘……這一類離別使人非常惆悵。父親眼看着女兒被一個陌生人帶走……從此跟他越離越遠。但他們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麼束縛都沒有了,什麼阻礙都沒有了,他們自以為到了人生的頂點,萬事齊備,用不着再怕什麼,可以死而無憾了……過後,他們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階段。拐過了山峰,又是遙遙前途擺在那裡;而且很少人能到達第二個階段……

火車在黑夜裡把他們帶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的說了句:

「咱們現在都是鰥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們道了再會,各自走上回家的路。兩人都很難過。但那是一種又悲傷又甜美的感覺。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臥室里想道:「現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奧里維的屋子裡一切都保持原狀。兩位朋友約定:在奧里維沒回來搬家之前,他的家具和紀念物照舊存在克利斯朵夫那邊。所以他還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着安多納德的照相,拿來放在自己桌上,對它說道:

「朋友,你快活嗎?」

他常常——稍為太密了些——寫信給奧里維。回信很少,內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友在精神上漸漸跟他疏遠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這是應當如此的;他並不為他們友誼的前途操心。

孤獨並不使他難受。以他的口味而論,他覺得還不夠孤獨呢。《大日報》的撐腰已經使他感到厭惡。阿賽納?伽瑪希有個脾氣,以為由他費了心血吹捧出來的名流應當歸他所有,而他們的光榮理當和他的光榮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寶座周圍擺着莫里哀、勒?勃侖和呂里一樣。克利斯朵夫覺得在藝術上便是德皇也不見得比他《大日報》的老闆更可厭。因為這個新聞記者對藝術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見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他絕對不容許存在,說是惡劣的,危險的;他為了公眾的福利要把它們消滅。最醜惡而最可怕的,莫過於這般畸形發展的,不學無術的市儈,自以為用了金錢和報紙,不但能控制政治,還能控制思想:凡是聽他們指揮的人,就賞賜一個窠,一條鏈子,一些肉餅;拒絕他們的,他們就放出成千成百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傢伙。他認為一頭蠢驢膽敢告訴他在音樂方面什麼是應該作的,什麼是不應該作的,未免太不成話;他言語之間表示藝術需要比政治更多的準備。他直截了當的拒絕把一部無聊的腳本譜成音樂,不管那作者是報館高級職員之一而為老闆特別介紹的。這一件事就使他和伽瑪希的交情開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興。他才從默默無聞的生活中露出頭來,已經急於要回到默默無聲的生活中去了。他覺得「這種聲勢赫赫的名片,會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關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着歌德的話:

「一個作家憑着一部有價值的作品引起了大眾的注意,大眾就設法不讓他產生第二部有價值的作品……一個深自韜晦的有才氣的人,也會不由自主的捲入紛紜擾攘的社會,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可以從作家身上沾點兒光。」

於是他關上大門,守在家裡,只接近幾個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來比較疏遠了的亞諾夫婦。亞諾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時間總是孤獨的,很有餘暇想到別人的悲傷。她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走後所感到的空虛,便壓着膽怯的心情請他吃晚飯。她很願意不時來照顧一下他的家務,可是她沒有膽子;這也許更好:因為克利斯朵夫絕對不喜歡人家顧問他的事。但他上亞諾家吃飯,黃昏時也常到他們家去坐一會。

他發見這對夫婦老是那樣親密,維持着同樣溫柔而悒鬱的氣氛,比從前更灰色了。亞諾精神上經過一個頹喪的時期,教書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勞作,一天又一天的永遠沒有變化,仿佛一個輪子老在一個地方打轉,從來不停,也從來不向前。雖然很有耐性,這好人也不免垂頭喪氣。他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難過,覺得自己的忠誠毫無用處。亞諾太太說些溫婉的話鼓勵他;她似乎永遠那麼和氣恬靜,可是人慢慢的憔悴了。克利斯朵夫當着她的面祝賀亞諾有這樣一位賢德的夫人。

「是的,」亞諾說,「她真好:無論遇到什麼事總是很安定。這是她的運氣,也是我的運氣,要是她對我們的生活覺得痛苦的話,我會一蹶不振的。」

亞諾太太紅着臉不出聲。接着她用着平穩的語調扯上別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的來往照例對他們很有好處;而在他那方面,也樂於到這些好人旁邊來讓自己的心溫暖一下。

那時來了另外一個女朋友,更準確的說,是克利斯朵夫去找來的;因為她雖然願意認識他,可決不會自動來看他。那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子,音樂家,得國立音樂院的鋼琴頭獎的,名叫賽西爾?弗洛梨。矮個子,相當的胖;眉毛很濃,美麗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翹着,帶些紅色,象鴨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篤實,溫柔;下巴肥肥的,很結實,很有個性;腦門長得並不高,可是很寬;濃密的頭髮挽成個大髻掛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鋼琴家的手,又長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別的手指離得很遠。她渾身上下都元氣充足,象鄉下人一樣的健康。她和母親住在一起,對她很孝順。母親也是個好心的女人,對音樂毫無興趣,但因為常常聽人談到,便也談着音樂,知道一切音樂界的潮流。賽西爾過着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課,有時也舉行些沒人注意的音樂會。平日她回家很遲,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車,筋疲力盡,可是興致不壞;回來還打起精神練琴,縫帽子,話很多,愛笑,愛莫名片妙的哼哼唱唱。

人生並沒寵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換來的一點兒享受是多麼寶貴,也很能體會一些小小的快樂,體會她的境況或藝術方面的些少進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掙五法郎,或者把彈了幾星期的一段肖邦終於彈好,她就歡喜不盡。她自修的功課並不過度,恰好配合她的能力,象適當的健身運動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彈琴,唱歌,教課,這些正常而有規則的活動使她一方面覺得日子沒有虛度,一方面能過着小康的生活,有點平平穩穩的成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着,從來不鬧病。

她為人正直,合理,謙虛,精神很平衡,一無煩惱:因為她只管現在,不問已往也不問將來。既然身體好,生活安定,不會有什麼風浪,她就差不多永遠是快樂的。她高興練琴,也高興管家務,也高興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過的,——(她很經濟,做事有預算),——而是一分鐘一分鐘過的。她心中毫無高遠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見諸她所有的行為與思想的布爾喬亞理想,就是說心安理得的愛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緒在她的生活中毫無地位。她佩服那些狂熱的人,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種信仰或天才的;但她並不羨慕:有了他們的煩悶和他們的天才,又怎麼辦呢?

那末她怎麼能體會到大作家的音樂的?她自己也說不清。她只知道的確體會到。她高出別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於她身心的健康與其衡。這顆自己並無熱情而生命力很強的靈魂,為陌生人的熱情倒是一塊特別富饒的園地。她並不因之受到騷亂。侵蝕過藝術家的可怕的熱情,她能儘量傳達出它的氣勢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她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彈完以後的痛快的疲勞。那時她滿頭大汗,筋起力盡,安詳的笑着,覺得心滿意足了。

克利斯朵夫有一晚聽到她的表演,大為稱賞。他在會後向她握手道賀。她非常感激:那晚聽眾很少,而且她素來不大有人捧的。她既沒巧妙的手段去加入什麼音樂集團,也沒那種本領招致一般捧角的人跟在她後面,既不用過分的技巧來標新立異,也不用想入非非的方式去表演名作引人注意,同時她也不自命為巴赫或貝多芬的專家,更不對她所奏的東西標榜什麼理論,只是老老實實的把自己感覺到的彈出來,——因此誰也不注意她,批評家們也不知道她:因為沒人告訴他們說她彈得好;而他們自己又不知道好壞。

克利斯朵夫以後常常看到賽西爾。這個身子結實而精神安定的女子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她人很剛強,淡於名利。他因為人家不知道她而很氣憤,提議要教《大日報》的朋友們提到她。她雖很樂意有人稱讚,卻求他切勿為她鑽謀。她不願意奮鬥,花許多氣力,惹人家妒忌;她只求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人家不提起她倒是更好。她決不忌才,對於別的演奏家的技巧,她第一個會驚嘆佩服。既無野心,亦無欲望,她太懶了,沒有這個勁。要是當前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需要她關心,她便一事不做:連胡思亂想都沒有;夜裡躺在床上,不是馬上睡着,就是一無所思。多少在這個年紀上沒嫁人的女子,念念不忘的想着婚姻,唯恐做老處女,她卻沒有這種煩惱。人家問她喜歡不喜歡有一個好丈夫,她回答說:「咄,抱這種野心幹嗎?為什麼不夢想五萬法郎的進款呢?做人應當知足,應當安分守己。人家要是給你,那末更好!要不然就算了。一個人不能因為沒有蛋糕吃就覺得上白麵包不夠味。尤其在你吃過了長久的硬麵包之後!」

「並且,」母親接着說,「還有許多人不是每天都有得吃呢!」

賽西爾自有她不相信男人的理由。幾年前故世的父親是個懦弱而懶惰的人,使妻兒子女吃了不少苦。她也有一個不成器的兄弟,不知在混些什麼,每過一些時候出現一下,向家裡要錢;大家怕他,覺得他丟人,唯恐有朝一日會聽到他出什麼亂子;可是大家疼他。克利斯朵夫看見過他一次。他正在賽西爾家,忽然有人打鈴,母親跑去開門了。然後他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談話,不時高聲的嚷幾下。賽西爾似乎慌了,也出去了,讓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待在那裡。隔壁繼續在爭吵,陌生人慢慢的有了威嚇的口氣;克利斯朵夫以為應當出去干涉,便開門出去,但他只看到一個身子有點畸形的年輕人的背影,就給賽西爾趕來攔住了,求他回進屋子。她也跟着一同進來;大家不聲不響的坐着。來人在隔壁又嚷了幾分鐘,走了,把大門使勁碰了一下。於是賽西爾嘆了口氣,對克利斯朵夫說:「是的……是我的兄弟。」

克利斯朵夫明白了。「啊!」他說,「我知道……我,我也有一個……」

賽西爾握着他的手,又親切又同情的說:「你也有嗎?」」是的……那都是教家裡的人發笑的寶貝。」

賽西爾笑了;他們的談話換了題目。真的,這種使家人發笑的寶貝,對她不是味兒,而結婚的念頭也不會打動她的心:男人都沒意思,還是過獨立生活好。母親看到女兒這樣,只有嘆氣;她可不願意喪失自由,平時唯一的夢想是將來能有一天,——天知道什麼時候!——住到鄉下去。但她不願意費心去想象那種生活的細節,覺得想一樁這樣渺茫的事太沒意思,還不如睡覺,——或是做她的工作……

在未能實現她的夢想之前,她夏天在巴黎近郊租一所小屋子,跟母親兩人住着。那是坐二十分鐘火車就可以到的。屋子和孤零零的車站離得相當遠,在一大片荒地中間,賽西爾往往夜裡很晚才回去,可是並不害怕,不相信有什麼危險。她雖然有支手槍,但常常忘在家裡,而且也不大會用。

克利斯朵夫去探望她的時候,常常要她彈琴。她對於音樂作品的深切的領悟使他看了很高興,尤其是當他用一言半語把表情指點她的時候。他發覺她嗓子很好,那是她自己沒想到的。他勸她訓練,教她唱德國的老歌謠或是他自己的作品;她唱得很感興趣,技巧也有進步,使他們倆都很驚奇。她天分極高。音樂的光芒象奇蹟似的照在這個毫無藝術情操的巴黎小布爾喬亞女子身上。夜鶯——(他這樣稱呼她)——偶爾也提到音樂,但老是用實際的觀點,從來不及於感情方面;她似乎只關心歌唱與鋼琴的技巧。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而不弄音樂的話,就談論俗事:不是家務,便是烹飪或者日常生活。平時一分鐘都不耐煩和一個布爾喬亞女人談這些題目的克利斯朵夫,和夜鶯倒談得津津有味。

他們這樣的在一塊兒消磨夜晚,彼此真誠的相愛,用一種恬靜的,幾乎是冷淡的感情。有天晚上他來吃晚飯,比平時耽久了些,突然下了一場陣雨。等到他想上車站去趕最後一班火車的時候,外面正是大風大雨;她和他說:「算了罷!明兒早上走罷。」

他在小客廳里睡着一張臨時搭起來的床。客廳和賽西爾的臥室之間只有一重薄薄的板壁,門也關不嚴的。他在床上聽到另一張床格格的響,也聽到賽西爾平靜的呼吸。過了五分鐘,她已經睡熟了;他也跟着入夢,沒有一點騷亂的念頭驚擾他們。

同時,他又得到一批陌生朋友,被他的作品招引來的。他們住的地方大半離開巴黎很遠,或是幽居獨處,從來不會遇到克利斯朵夫的。一個人的名片即使是鄙俗的,也有一樁好處;就是使上千上萬的好人能夠認識藝術家,而這一點,要沒有報上那些荒謬的宣傳就辦不到。克利斯朵夫和其中的幾個發生了關係。有的是孤獨的青年,生活非常艱苦,一心一意的追求着一個自己並無把握的理想:他們儘量吸收着克利斯朵夫友愛的精神。也有的是一些內地的無名小卒,讀了他的歌以後寫信給他,象老許茨一樣,覺得和他聲氣相通。也有的是清苦的藝術家,——其中有一個作曲家,——不但沒法成功,並且也沒法表白自己:他們看到自己的思想被克利斯朵夫表現了出來,快活極了。而最可愛的也許是信上不屠名的人:因為這樣他們說話可以更自由,很天真的把信心寄托在這個支持他們的長兄身上。克利斯朵夫多麼願意愛這些可愛的靈魂,但他永遠不能認識他們,因之大為惆悵。他吻着那些陌生人的信,好似寫信的人吻着克利斯朵夫的歌一樣;各人都在心裡想:「親愛的紙張,你們給了我多少恩惠!」

這樣,根據物以類聚的原則,他周圍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仿佛是一個天才的家屬,在他身上汲取營養,同時也給他營養。這集團慢慢的擴大,終於形成一顆以他為中心的集體靈魂,——好象一個光明的世界,一個無形的星球在太空中運行,把它友愛的歌聲跟一切星球之間的和聲交融為一。

正當克利斯朵夫和他那些精神上的朋友有了神秘的聯繫的時候,他的藝術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變得更寬廣,更富於人間性。他不再希望音樂只是一種獨白,只是自己的語言,更不希望它是只有內行了解的艱深複雜的結構。他要音樂成為和人類溝通的橋樑。唯有跟別人息息相通的藝術才是有生命的藝術。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在最孤獨的時間,也靠着他在藝術中表白的宗教信仰和其餘的人結合為一。亨德爾和莫扎特的寫作,由於事勢所趨,也是為了一批群眾而不是只為他們自己。連貝多芬也得顧到大眾。而這是大有裨益的。人類應當用這種話提醒天才:

「你的藝術中間哪些是為我的?要是沒有,那末我不需要你!」

這種強制使藝術家第一個得到好處。當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藝術家也有。但最偉大的總是那些心兒為全人類跳動的藝術家。誰要面對面的見到活的上帝,就得愛人類;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

然而當代的藝人談不到這種愛。他們只為了一批虛榮的,混亂的,脫離社會生活的少數人士寫作,——這等少數人士絕對不願意分享別人的熱情,或竟加以玩弄。為了不要跟別人一樣,他們寧可和人生割絕。這種人還是死了的好。我們可是要走向活人堆里去的,我們要喝着大地的甘乳,吸收人類最聖潔的部分,汲取他們愛家庭愛土地的感情。在最自由的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代表拉斐爾,在那些聖母像中謳歌母性的光榮。今日誰能為我們在音樂上作一幅《聖母坐像》呢?誰能為我們作出人生各個階段的音樂呢?你們一無①所有,你們法國一無所有。你們想拿些歌曲給民眾的時候,不得不剽竊德國往日的名作。在你們的藝術中,從底層到峰頂,一切都得從頭做起,或者重新做起……


①拉斐爾所作聖母像多至不勝枚舉,《聖母坐像》為其中之一,現藏意大利佛羅倫薩畢蒂博物館。

克利斯朵夫和此刻卜居在外省的奧里維通信,想靠書信來繼續他們從前產量豐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優美的詩歌,和日常的思想行動有密切關係、象德國的老歌謠那樣的,例如聖書或印度詩歌中的片段,宗教的或倫理的頌歌,自然界的小景,關於愛情的或天倫的感情,清晨,黃昏與黑夜的詩歌,適合一般淳樸而健全的心靈的東西。每支歌只消四句或六句就行,表情要極樸素,用不着發揮得如何高深,用不着精煉的和聲,你們那些冒充風雅的人的賣弄本領對就是沒用的。希望你愛我的生命,幫助我愛自己的生命!替我寫些《法蘭西的祈禱》罷。咱們應當找些明白曉暢的曲調。所謂藝術的語言,我們應當避之唯恐不及,那是象今日多少音樂家的作品一樣,變了一個階級專用的術語。應當有勇氣以人的立場而非以藝術家的立場說話。瞧瞧前人的作品罷。十八世紀末期的古典藝術,就是從大眾的音樂語言中來的。如格路克,如一般創造交響曲的作者,初期歌謠的作家,他們的樂句和巴赫與拉穆的精煉高深的句子比較起來,有時會顯得平淡庸俗。但就是這種本地風光的背景造成了偉大的古典作者的韻味與通俗性。它們是從最簡單的音樂形式,從歌謠里來的;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的花朵,深深的印在莫扎特或韋伯的童年的心上。——你們不妨效法他們,寫作一些為大眾的歌曲。以後你們再創作交響樂。越級有什麼用?金字塔不是從頂上造起的。你們現在的交響樂只是一些沒有軀幹的頭顱。噢,美麗的思想,你們得有一個身體啊!必須有幾代耐性的音樂家和群眾親近。一個民族的音樂決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建立起來的。

克利斯朵夫不但把他的原則應用於音樂,並且還鼓勵奧里維在文學方面實行:

「現在的作家,」他說,「努力描寫一些絕無僅有的人物,或是在健全的大眾以外,只有在不正常的人群中才有的典型。既然他們自願站在人生的門外,那末你用不着管他們,你自己向着有人類的地方去罷。對普通的人就得表現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還要深,還要廣。我們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無窮的世界。無窮是每個人都有的,只要他甘於老老實實的做一個人,不論是情人,是朋友,是以生兒育女的痛苦換取光榮的婦女,是默默無聞的犧牲自己的人。無窮是生命的洪流,從這個人流到那個人,從那個人流到這個人……你寫這些簡單的人的簡單的生活罷,寫這些單調的歲月的平靜的史詩罷,一切都那麼相同又那麼相異,從開天闢地起,一切都是同一母親的子女。你寫得越樸素越好。切勿學現代藝術家的榜樣,枉費心力去尋求微妙的境界。你是向大眾說話,得運用大眾的語言。字眼無所謂雅俗,只有把你的意思說得準確不準確。不論你做什麼,得把自己整個兒放在裡頭:保持你的思想,保持你的感覺。文字應當跟從你心靈的節奏。所謂風格是一個人的靈魂。」

奧里維贊成克利斯朵夫的意見;但他用着懷疑的口氣說:

「一部這樣的作品可能是美的;但它永遠到不了那些能夠讀這等作品的人眼裡。批評界在半路上就把它壓下去了。」

「你老是這套法國小布爾喬亞的說法!」克利斯朵夫回答。「你擔心批評界對你的作品作何感想!……告訴你,那些批評家只知道記錄成功或失敗。你只要成功就行了!……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你也得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但奧里維不放在心上的東西正多着呢!他可以不需要藝術,不需要克利斯朵夫。那時他只想着雅葛麗納。

他們只知有愛情,不知有其他;這種自私的心理在他們周圍造成一平空虛,毫無遠見的把將來的退路都給斷絕了。

在初婚的醉意中,兩顆交融的生命專心一意的只想彼此吸收……肉體與心靈的每個部分都在互相接觸,玩味,想彼此參透。僅僅是他們兩人就構成了一個沒有規則的宇宙,一片混沌的愛,一切交融的成分簡直不知道彼此有什麼區別,只管很貪饞的你吞我,我吞你。對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們銷魂盪魄,而所謂對方其實還是自己。世界對他們有什麼相干?有如古代的兩性人①在和諧美妙的夢裡酣睡一般,他們對世界閉着眼睛,整個的世界都在他們身上。


①古希臘神話中假想之民族,謂起兼具男女兩性。

噢,白天,噢,黑夜,你們織成了同一片夢境,你們這些象美麗的白雲般飛逝的時間,在眩暈的眼中只現出一道光明的軌跡,——還有令人感到春倦的溫暖的氣息,肉體的暖意,愛情的沉醉,貞潔的婬亂,瘋狂的摟抱,嘆息與歡笑,喜極而泣的眼淚,——噢,微塵般的幸福,你還留下些什麼呢?……我們的心簡直想不起你了:因為你在的時候,時間是不存在的。

歲月如流,老是同樣的日子……甜蜜的黎明……兩個緊緊摟抱的肉體從睡眠的深淵中同時浮起來;笑盈盈的,呼吸交融,一同睜開眼來,又相見了,又親吻了……豈旦清明之氣使身體上的熱度退了下去……無窮的歲月只有酣暢迷惘的感覺,其中還有黑夜的甜美在嗡嗡作響……夏日的午晝,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蕭蕭的白楊底下出神……幽美的黃昏,雙雙挽着手在明朗的天空下回向愛情的床蓆。風吹着叢樹的葉子,明淨如水的天上,象鵝毛般浮着一輪銀色的月。一顆星掉下來,殞滅了,——使你心中一震……——一個世界無聲無息的吹掉了。路上,在他們旁邊,難得閃過一些默默無聲的影子。城裡的鐘聲報告明天的佳節。他們停了一會,她緊緊靠着他,默然無語……啊!但願生命就象這時候一樣,一動不動的……她嘆了口氣說:

「我為什麼這樣愛你呢?……」

在意大利旅行了幾星期之後,他們在法國西部的一個城裡安傾下來,奧里維在那兒有個中學教員的位置。他們差不多謝絕賓客,對什麼都不關心。等到不得不出去拜客的時候,他們毫無顧忌的對人很冷淡,使有些人不快,使有些人微笑。所有的閒言閒語只在他們身上滑過,毫無作用。他們跟一般新婚夫婦一樣的傲慢,神氣仿佛說:

「哼,你們,你們才不知道呢……」

在雅葛麗納那張俊俏而有點氣惱的臉上,在奧里維的快樂的,心不在焉的眼中,顯然透露出這樣的意思:

「你們多討厭!……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清靜呢?」

哪怕在眾人面前,他們也是我行我素。人們常常會發見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眉目傳情。他們用不着彼此瞧望就能看到對方;兩人微微笑着,知道彼此同時想着同樣的念頭。等到從應酬場中出來,他們簡直快活得直叫直嚷,做出種種痴兒女的狂態,仿佛只有八歲。他們說着傻話,互相用古怪的名字稱呼。她把奧里維叫做奧里佛,奧里丸,奧里芳,法南,瑪米,……竭力裝做小女孩子的模樣。她要同時成為他的一切,又是母親,又是姊妹,又是妻子,又是情人,又是情婦。

她不但以分享他的快樂為滿足,還要實行自己從前許的願,分擔他的工作:這也是一種遊戲。初期,她又好玩又熱心的干着,因為工作在她這樣的女人是件新鮮的玩藝兒,所以對最枯索的事也感到興趣:圖書館裡的抄寫,翻譯無味的書,都變了她生活計劃中的一部分。她理想的生活不就是純潔,嚴肅,全部貢獻給共同的、高尚的思想與勞作的嗎?只要有愛情的光輝照着,一切都很好;因為她只想着他,而不是想着她所作的事。最奇怪的是,凡是她這樣作出來的一切都作得很好。她的頭腦,對於那些在一生中別的時間決不能勝任的抽象的讀物,都能毫不費力的應付;愛情使她整個的人脫離了俗世;她自己可不覺得,好比一個夢遊病者在屋頂上走着,非常的安閒,什麼都看不見,只管做着她的嚴肅而快樂的夢……

過了一晌,她開始看到屋頂了,可並不驚慌,只盤問自己在屋頂上幹什麼,便回進了屋子。工作使她厭煩了。她以為它影響了愛情。那當然是因為她的愛情已經不及從前熱烈。但表面上還看不出什麼。他們倆一刻都不能分離,竟自閉門謝客,所有的應酬都不去了。他們討厭別人對他們的感情,討厭自己的工作,討厭一切打擾他們愛情的事。和克利斯朵夫的通信也減少了。雅葛麗納不喜歡他:他仿佛是個情敵,代表奧里維過去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是完全沒有她的分的。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的生活中越占地位,她本能上越想搶掉那個地位。她並不存心,只暗中使奧里維跟他的朋友疏遠;她取笑克利斯朵夫的態度,面貌,寫信的體裁,藝術方面的計劃;她這麼做並沒有惡意,也不弄手段:那是忠厚的天性使她避免了的。奧里維聽了她的批評覺得好玩,也不覺得有何居心;他自以為愛克利斯朵夫的心始終不減,但此刻所愛的只限於克利斯朵夫那個人了:而這是在友誼中沒有多大作用的;他沒發覺自己漸漸的不了解他,不再關切他的思想,不再關切使他們從前心心相印的英勇的理想主義。對於一顆年輕的心,愛情這股味道真是太濃了:和它比較之下,什麼信仰都會顯得沒有意思。愛人的肉體,以及在這個神聖的肉體上面體會到的靈魂,代替了所有的學問,所有的信仰。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看着別人熱愛的理想,看着自己從前熱愛過的理想,只覺得可憐可笑。關於轟轟烈烈的生活和艱苦的努力,他只看到一剎那的鮮花,以為是千古不朽的東西……愛情把奧里維吞掉了。最初他的幸福還有力量用嫵媚的詩歌來表現自己。後來連這個也顯得空虛而侵占了愛情的時間了!而雅葛麗納也象他一樣,除了愛情以外,把一切生活的意義都竭力摧毀,殊不知大樹一倒,藤蘿般的愛情也就失去了依傍。這樣,他們倆就在愛情中互相毀滅。

可憐一個人對於幸福太容易上癮了!等到自私的幸福變了人生唯一的目標之後,不久人生就變得沒有目標。幸福成為一種習慣,一種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間的節奏不知有多少種,幸福只是其中的一個節拍而已;人生的鐘擺永遠在兩極中搖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極:要使鐘擺停止在一極上,只能把鐘擺折斷……

他們嘗到了安樂的煩悶,需要刺激的感覺越來越不知厭足。甜蜜的光陰減低了速度,變得軟弱無力,象沒有水分的花一般黯然失色了。天空老是那麼藍,可已經沒有清晨那種輕快的空氣。一切靜止;大地緘默。他們孤獨了,正如他們所願望的那樣。——可是他們不勝悲傷。

一種說不出的空虛的情緒,一種並非沒有魅力的渺茫的煩惱出現了。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模模糊糊的感到不安。他們多愁善感,近乎病態;神經在靜寂中緊張起來,一遇到最輕微的意外的擊觸,就會象樹葉般發抖。雅葛麗納無端端的流着眼淚;雖然她以為是愛極而泣,其實並不是的。結婚以前的幾年,她那麼緊張,熱烈,苦惱;一朝達到了而且超過了目的,她的生命力就突然停止活動,而一切新的行動——或許連一切過去的行動在內——也忽然顯得毫無意義:這種情形使她莫名片妙的感到困惑與消沉。她自己不肯承認,以為是神經疲倦所致,便勉強笑着;但她的笑和她的哭同樣帶着不安的意味。她鼓足勇氣想再去干以前的工作。不料她馬上不勝厭惡的扔下了,甚至還弄不明白以前怎麼會對這樣無聊的事感到興趣的。她又勉強出去交際,也同樣沒結果:習慣已深,她再也受不了平庸的人物與無聊的談話;這些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她卻只覺得鄙俗不堪,便守着丈夫孤獨下去,同時還拿這些不幸的嘗試硬教自己相信:人生除了幸福以外竟是一無足取。有一晌她果然比什麼時候都更耽溺於愛情了。但那純粹是意志的力量。

不象她那麼狂熱但更溫柔的奧里維,比較不容易受這些煩悶侵擾;他本人只覺得偶然有點兒說不出的顫抖。並且他的愛情在某種程度內也受着日常事務——他不喜歡的職業——的限制而不至於完全消耗。但他既然非常敏感,愛人心中所有的動靜都會在他心中引起反應,那末雅葛麗納暗地裡的困惑當然要傳染給他了。

一個天氣美好的下午,他們在野外溜達。出門以前,兩人都覺得這次的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周圍的一切都有笑意。不料才走了幾步,一種陰沉的,令人睏倦的憂鬱忽然湧上心頭。他們沒法談話,可勉強談着:每個字都使他們感到空虛。散步完了,他們象木偶似的一無所見,一無所感,非常悲傷的回家。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屋子裡只顯得空虛,黑暗,寒冷。為了避免看到對方,他們並不馬上點燈。雅葛麗納走進臥室,帽子跟大衣都不脫,徑自默默的靠窗坐下。奧里維在隔壁靠着書桌站着。兩間屋子中間的門打開在那裡,彼此離得很近,連呼吸都能聽到。兩人在半明半暗中悄悄的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們掩着嘴,不讓自己出聲。最後奧里維沉痛的叫了聲:「雅葛麗納……」

雅葛麗納咽着眼淚回答:「怎麼呢?」

「你不來嗎?」

「我來了。」

她脫了大衣,洗了臉。他點起燈來。過了幾分鐘,她進來了。兩人不敢相視,知道彼此都哭過了。他們不能互相安慰:因為各人都明白是為的什麼。

終於到了一個時候,他們倆不能把胸中的苦悶再隱藏下去。因為大家不願意承認其中的原因,便想法另外找一個原因,那當然是不難的。他們認為一切都是枯索的內地生活造成的。這一下他們寬慰了。朗依哀先生知道女兒對於刻苦的生活厭倦了,並不怎麼驚奇。他託了政界的朋友把女婿調到巴黎來。

一聽到好消息,雅葛麗納快活得跳起來,覺得過去的幸福又回來了。一朝要離開的時候,這個可厭的地方倒反顯得親切可愛:這兒留着他們多少愛情的紀念!最後幾天,他們儘量去搜尋那些遺蹟,心裡又惆悵又感動。恬靜的原野是看見他們幸福過來的。他們聽見心中有個聲音喁喁的說着:「你留下的東西你是知道的。你可知道將來的遭遇嗎?」

動身前夜,雅葛麗納哭了。奧里維問她為什麼。她不願意回答。他們拿起一張紙寫道:——(平時他們怕自己說話的音調引起誤會,常常用這個辦法。)——

「親愛的小奧里維……」

「親愛的小雅葛麗納……」

「我為了要離開而很難過。」

「離開哪兒呢?」

「離開我們相愛的地方。」

「上哪兒去呢?」

「到我們要更老的地方去。」

「到我們偕老的地方去。」

「可是不會再這樣的相愛了。」

「只有更愛。」

「誰知道?」

「我知道。」

「我非要更相愛不可。」

於是他們在紙尾畫着兩個圓圈,表示兩人擁抱。隨後她抹着眼淚,笑了,把他穿扮得象亨利三世的愛人一般,頭上戴着她的便帽,身上披着高領的白坎肩,使奧里維的頭活象一顆楊梅。

在巴黎,他們又遇到了親朋故舊,覺得這些人都跟離開的時候不同了。一聽到奧里維來到的消息,克利斯朵夫馬上高興非凡的趕來。奧里維也同樣的高興。可是一見之下,他們都意想不到的發窘。兩人都想提起精神來,只是沒用。奧里維很親熱,但多少有點改變了;克利斯朵夫很清楚的感覺到。一個結婚以後的朋友,無論如何不是從前的朋友了。男人的靈魂現在羼入了一些女人的靈魂。克利斯朵夫在奧里維身上到處發見這種痕跡:眼睛有些不可捉摸的光彩,嘴唇有些從前沒有的褶痕,聲音與思想也有些新的抑揚頓挫。奧里維自己沒覺得,倒反奇怪克利斯朵夫和從前大不同了。當然他不至於以為是克利斯朵夫改變,承認是自己改變;在他看來,這是跟着年齡來的正常的演變。他還詫異克利斯朵夫沒有先前的進步,責備他始終保持着那些思想,那是他以前非常重視而現在認為幼稚與老朽的。因為奧里維的心給一個陌生人占據了,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和這個外來的靈魂格格不入。這種感覺在雅葛麗納也參加談話的時候特別明顯:那時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隔着一重冷言冷語的幕。可是大家都竭力掩藏心中的印象。克利斯朵夫繼續到他家裡去。雅葛麗納無邪的向他放幾下冷箭,他不以為意。但他回去以後很難過。

到巴黎以後的最初幾個月,對雅葛麗納是相當快樂的時期,所以對奧里維也是的。她先是忙於布置新居。他們在巴西區一條老街上找了一所可愛的小公寓,窗外有一方小花園。家具與糊壁紙的選擇足足花了她幾個星期。雅葛麗納拿出全副精神,甚至把熱情都放了上去,仿佛她永久的幸福就靠幾口舊櫥的顏色與形狀似的。然後她對於父親,母親,朋友,作了一番新的認識。因為她在沉醉於愛情的那一年把他們完全忘了,這一下倒是真正的新發見;尤其因為,象她的靈魂滲入了奧里維的靈魂一樣,奧里維的靈魂也滲入了她的靈魂,所以她對舊時的熟人不免用新的眼光來看。她覺得這些人比從前有意思得多。最初,相形之下,奧里維還不如何遜色。把他和親朋故舊放在一起,雙方都相得益彰。他的沉潛韜晦,半明半暗的詩意,使雅葛麗納在那些只求享樂、炫耀、討人喜歡的浮華人物身上發見更多的魅力;另一方面,他們可愛而危險的缺點,——因為她是這個社會出身,所以認識得格外清楚,——使她更賞識丈夫的忠誠可靠的心。她喜歡作這些比較,而且喜歡老是比較下去,以便證明她的選擇着實不錯。——但比較到後來,她有時竟不明白為什麼作了這個選擇了。幸而這種時間並不長久。甚至她因之感到內疚,而事後對奧里維也比任何時期都更溫柔。然後她重新再來。等到她這一套成了習慣,便不覺得有趣了;比較的結果,慢慢的使兩種相反的人物不象從前那樣相得益彰,而開始衝突起來。她私下想,奧里維倘使有一些她此刻在那些巴黎朋友身上所賞識的優點,甚至於缺點,豈不是更好?她嘴上絕對不跟奧里維提;但奧里維感覺到她用苛刻的目光打量他,心裡覺得又不安又屈辱。

雖然如此,他對雅葛麗納還沒失去愛情給他的優勢;青年夫婦的溫柔與勤勉的生活還可繼續得相當長久,要是沒有特殊的事故把他們的境況改變,把那勉強維持在那裡的平衡破壞的話。

我們這才覺得財神是最大的敵人……

朗依哀太太的一個姊妹故世了。她是一個有錢的實業家的寡婦,無兒無女,全部的財產都轉移到朗依哀家裡。雅葛麗納的財富增加了一倍以上。遺產來的時候,奧里維記起了克利斯朵夫那番關於財富的話,便說:「沒有這筆財產,我們也過得很好;也許錢多了反而有害處。」

雅葛麗納取笑他:「傻子!這也會有害嗎?何況我們可以不改變生活。」

表面上生活固然照舊。因為照舊,以致過了一些時候,雅葛麗納抱怨錢不夠了;那顯然是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事實上,收入多了三倍,還是全部花光,也不知花在哪裡的。他們簡直不懂以前是怎麼過活的了。錢象水一般的流出去,被無數新添出來而馬上成為日常必不可少的用度吞掉。雅葛麗納結識了一批有名的裁縫,把從小熟識的上門做活的女裁縫辭退了。從前戴的是不費多少材料就能做得很美的四個銅子的小帽子,穿的是並不十全十美,但反映着自己的嫵媚,有些自己氣息的衣衫:這些日子現在都完了。周圍所有的東西原來都有種溫暖親切的情調,現在一天天的減退。她身上的詩意消失了,變得庸俗了。

他們換了一個公寓。從前費了多少心血,多麼高興布置起來的屋子,顯得狹窄難看了。那些反映一個人的心靈的,樸素的小房間,窗外搖曳着清瘦的樹影的景致,現在不需要了;他們另外租了個寬大的,舒服的,屋子分配得很好的,可是他們不喜歡而且設法喜歡的,煩悶得要死的公寓。熟悉的舊東西代之以陌生的家具與糊壁的花綢。往事在這兒是毫無地位的。最初幾年共同生活的印象從腦海里給掃出去了……對於夫婦,最不幸的是他們和過去的愛情的連繫一朝被斬斷。因為接着初期的溫情必有一個精神沮喪的時期,那時一個人只有靠過去的回憶才能撐持。用錢的方便使雅葛麗納在巴黎,在旅途上——(現在他們時常旅行了),——接近了一般有錢而無用的人物,和他們交往的結果,使她瞧不起其餘的人,瞧不疲勞作的人。以她奇妙的接受能力,她立刻和那些貧弱而腐敗的心靈同化。要她抵抗是辦不到的。一想到人家能夠——而且應該——在盡了日常生活的責任之後,在平凡的環境中得到幸福,她立刻表示氣惱,認為那是「布爾喬亞的下賤」。她甚至對自己過去在愛情中慷慨獻身的行為也不了解了。

奧里維沒有力量奮鬥。他也改變了。他辭掉了教職,再沒有非做不可的作業。他只是寫作;生活的平衡因之也有了變動。至此為止,他因為不能完全獻身於藝術而痛苦。如今他可以完全獻身於藝術的時候,卻縹縹渺渺的象在雲霧中一樣。倘使藝術沒有一樁職業維持它的平衡,沒有一種緊張的實際生活作它的依傍,沒有日常任務給它刺激,不需要掙取它的麵包,那末藝術就會喪失它最精銳的力量和現實性。它將成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象一批最偉大的藝術家表現的)——人間苦難的神聖的果子……奧里維嘗到了有閒的滋味,老想着「一切皆空」的念頭,什麼也不來壓其他了:他丟下了筆,遊手好閒,迷了方向。他和自己出身的階級,和那些耐着性子,不怕艱苦,披荊斬棘的人,失去了接觸。他走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覺得不大自在,可也並不討厭。他以懦弱、可愛、好奇的性格,欣然玩味着這個並非沒有風趣,可是動搖不定的社會;他不覺得自己已經受着它的薰陶:他的信念不象從前那麼堅定了。

可是他的轉變不及雅葛麗納的迅速。女人有種可怕的特長,能夠一下子完全改變。一個人的這些新陳代謝的現象,往往使愛他的人吃驚。但為一個不受意志控制而生命力倒很強的人,朝三暮四的變化是挺自然的。那種人好比一道流水。愛他的人要不被它帶走,就得自己是長江大河而把它帶走。兩者之中不論你挑哪一種,總之得改變。這的確是危險的考驗:你只有向愛情屈服過以後才真正認識愛情。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幾年中,生活的和諧非常脆弱,往往只要兩個愛人之中有一個有些極輕微的轉變,就會把一切都毀掉。而遇到財產或環境突然有大變化的時候,情形更危險。必須是極堅強的人或是極灑脫的人才抗拒得了。

雅葛麗納和奧里維既不堅強,亦不灑脫。他們看見彼此都換了一副模樣,熟習的面貌變得陌生了。在發見這種可悲的情形的時候,他們為了怕動搖愛情而互相躲藏:因為兩人始終是相愛的。奧里維可以借正常的工作來逃避,工作對他有鎮靜的作用。雅葛麗納卻是無所隱遁。她一事不做,老是賴在床上,或是長時間的梳妝,幾小時的坐着,衣衫穿了一半,一動不動的在那裡出神;同時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一點一滴的積聚起來,象一層冰冷的霧。她固執的想着愛情,沒法把念頭轉向別處……愛情!它作着自我犧牲的時候才是人生最了不得的寶物。倘使它僅僅是對於幸福的追求,那末它是最無聊的,最氣人的東西……而雅葛麗納除了追求幸福以外,不能想象人生還有其他的目的。在意志堅強的時間,她勉強去關切旁人,關切旁人的苦難:可是辦不到。旁人的痛苦使她感到一種無可抑制的厭惡;她的神經使她不能看到痛苦的景象,甚至連想都不能想。為了向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她曾經有兩三次做了幾件好事,結果並不高明。

「你瞧,」她對克利斯朵夫說,「一個人心裡想行善,結果反作了惡。還是不做為妙。我的確沒有這種緣分。」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想到他偶而碰到的某個女朋友,明明是自私的,輕佻的,不道德的,不能有真正的溫情的,但她一看見人家受苦,不論是不相干的或不相識的,馬上會有一種母性的同情。哪怕是最髒的看護工作也嚇不倒她:甚至最需要她作克制功夫的照顧,她反而感到特別的樂趣。她自己不以為意:似乎她心裡有股模糊的理想的力,在這兒發泄了出來;她的靈魂在生活中別的場合明明是麻痹的,到了這種難得的時間卻振作品來了;減少一些旁人的痛苦使她心裡非常舒服,那時的快樂差不多是過分的。——這個本性自私的女子所表現的仁慈不能說是德,本性善良的雅葛麗納所表現的自私不能說是惡;那對兩人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調劑。可是另外那個人更健康。

雅葛麗納絕對不能想到痛苦二字。她寧願死而不願受肉體上的痛楚,寧願死而不願喪失快樂的來源:美貌或青春。要是她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不能全部都有,——(因為她對幸福抱着絕對的,荒謬的,宗教般的信仰),——要是別人有了比她更多的幸福,她就認為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幸福不但是信仰,並且也是德性。在她心目中,苦難簡直是種殘疾,她整個生活慢慢的都照着這個原則安排。她處女時代為了羞怯,把自己真正的性格用理想主義包裹着;現在這性格顯出來了。並且為了反抗過去的理想主義,她對一切都換了一副清楚而大膽的目光。無論什麼人或事,必須配合社會的輿論與生活的方便才會受到她重視。她的心情跟母親到了同樣的境界:她也按起上教堂去,不關痛癢的奉行宗教儀式。她不再操心真誠不真誠的問題:有的是其他更實際的煩惱;想到自己小時候那種帶有神秘色彩的反抗,她只覺得可憐可笑。——可是她今日注重實際的思想不比她昨日的理想主義更實在,兩者都是自己強求的。她不是神明,不是野獸,只是一個煩惱的可憐的女人。

她煩惱,煩惱……因為煩惱的原因既非奧里維不愛她,也非她不愛奧里維,所以她更煩惱。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封鎖了,閉塞了,沒有前途了;她渴望一種時時刻刻變換的新的幸福,——其實象她這樣的不懂得消受幸福,便根本不配有這種兒童式的夢想。她跟多少別的女人,多少有閒的夫婦一樣,具備了一切幸福的條件而始終在那裡煩惱。他們都有錢,有着美麗的孩子,很好的身體;人也聰明,能夠欣賞美妙的東西;倘使要活動,要行善,要充實自己的與別人的生活,條件都齊備,而他們整天的抱怨,不是說他們不相愛,就是說他們愛着另一個人或不愛另一個人,——永遠只關切自己,關切他們的感情關係或性慾關係,關切他們自以為應該有的幸福,關切他們矛盾的自私自利,老是爭辯,爭辯,爭辯,扮着愛情的喜劇,痛苦的喜劇,結果竟信以為真……對於這等人,真該告訴他們:

「你們太無聊了。一個人有了多少幸福的條件還要怨天尤人,簡直是荒唐!」

同時也應該有人把他們的財產,健康,和一切他們不配有的神奇的天賦,統統剝奪!把這些自己不能解脫的,對自己的自由害怕的奴隸,重新戴上艱難的枷鎖和真正的痛苦的枷鎖!倘若他們非辛辛苦苦掙取自己的麵包不可,他們一定會很快活的吃下去的。而一朝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們也不敢再拿痛苦來玩可厭的把戲了……

可是歸根結蒂,他們的確痛苦着。他們倆是病人,怎麼不教人可憐呢?——雅葛麗納的疏遠奧里維,和奧里維的沒有羈縻雅葛麗納,同樣是無辜的。她完全保持着天性。她不知道結婚是對天性的挑戰,早該料到天性會起來反抗,而自己應當預備勇敢的應戰的。她只發覺自己把事情看錯了,不勝惱恨。失意之下,她遷怒於她從前所愛的一切,仇視她從前所信仰的奧里維的信仰。一個聰明的女子,比男人更能夠在一剎那間憑着直覺體會到那些有關永恆的問題,但要她鍥而不捨的抓住就不容易了。抱着這種思想的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灌溉它的。女子卻拿這種思想來做自己的養料,她吸收它,絕對不創造它。她的精神與感情不能自給自足,永遠需要新的養料。沒有信仰沒有愛的時候,她就從事於破壞,——除非她徼天之幸,能夠有那最高的德性:恬靜。

從前,雅葛麗納熱烈的相信以共同的信仰為基礎的結合,相信共同奮鬥、共同受苦、共同建造便是幸福。但這個信心,只有在受到愛情的陽光照射的時間,她才相信;太陽慢慢的落下去,她的信心就象一座陰沉的荒山矗立在空虛的天上;雅葛麗納覺得沒有起力繼續她的行程了:爬到了山巔又有什麼用呢?山的那一邊又有些什麼呢?簡直是個大片局!雅葛麗納再也弄不明白,奧里維怎麼會繼續受這些侵蝕生命的幻想脾氣;她以為他既不十分聰明,也沒多大生氣。她在他的空其中感到窒息,不能呼吸;求生的本能使她為了自衛而開始攻擊了。她還愛着奧里維,但她要把他的信仰破壞得乾乾淨淨,因為那些信仰是她的敵人;譏諷與肉慾都被她用作武器;她把自己的欲望和瑣碎的心事象藤蘿一般的纏繞他,希望把他做成自己的影子……而所謂「她自己」,不但不知道要些什麼,連自己是怎麼樣的人都弄不清!她覺得奧里維沒有成名對她是種屈辱,可不問他的不成名是對的還是不對的:因為她終於相信,歸根結蒂,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有沒有才具,是靠名片決定的。奧里維感覺到妻子對他這樣的懷疑,不禁大為喪氣。可是他竭力掙扎。象他那樣掙扎的人,過去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掙扎大半是毫無效果的。在這個勢力不均的鬥爭中間,被女子自私的本能利用來對抗男人靈智的自私的,是男人的軟弱,失意,和世故人情,——世故人情便是一個遮掩人生磨蝕和男人的懦弱的名辭。雅葛麗納與奧里維至少比一般的戰士高明多了。因為奧里維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理想,不象普通的男人聽任懶惰、虛榮、混亂的愛情驅使,甘心否定自己的靈魂。而且倘若他做到了這一步,雅葛麗納也要瞧不其他。然而她在那種盲目的情形之下,竭力要毀滅奧里維的力量,不知這力量便是她的力量,是他們兩人的保障;她還憑着本能把支持這股力量的友誼也加以破壞。

自從他們得了遺產以後,克利斯朵夫覺得跟他們在一起有點格格不入。雅葛麗納故意在談話之間表現的冒充風雅和平凡的實際觀念,終於達到了目的。有時他憤慨之下,說些尖刻的話;使對方聽了生氣。但兩位朋友交情太深了,從來不因之有何芥蒂。奧里維無論如何不願意犧牲克利斯朵夫,同時又不能強制雅葛麗納跟自己一樣;他為了愛情,絕對不忍心使她痛苦。克利斯朵夫看到奧里維的苦衷,便自動引退了。他懂得自己在他們之間周旋不能對奧里維有何幫助,反而會妨害他,便想出種種藉口和他疏遠;懦弱的奧里維居然接受了,可是他體會到克利斯朵夫所作的犧牲,心裡非常難過。

克利斯朵夫並不恨他。他想,人家說女人是半個男人,這話是不錯的。因為結了婚的男人只剩半個男人了。

他竭力把生活重新組織起來,希望能丟開奧里維,硬教自己相信分離是暫時的,可是沒用:他雖然樂觀,有時也很抑鬱。他過不慣一個人的生活了。當然,他在奧里維居住外省的期間已經是孤獨的了,但那時他有方法可以自慰,想到朋友是在遠處,會回來的。如今朋友回來了,卻比什麼時候都離得更遠。一朝失掉了幾年來和他的生活打成一片的溫情,他仿佛失掉了行動的意義。自從他愛了奧里維,所有的思想都脫離不了朋友。工作已不夠填補空虛:因為克利斯朵夫在工作中間慣於羼入朋友的影子。現在朋友對他冷淡了,克利斯朵夫就象一個失去平衡的人:為了恢復這個平衡,他需要另外找一股溫情。

亞諾太太和夜鶯始終對他很好。但這些精神安定的朋友那時對他是不夠的。

她們兩人似乎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哀傷,暗中對他很表同情。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奇怪的看見亞諾太太到他家裡來。這是她破題兒第一遭來看他,神色有點騷動。克利斯朵夫不加注意,以為她是膽怯。她一聲不出的坐下。克利斯朵夫為了免得她發窘,便帶她參觀屋子;既然到處有奧里維的紀念物,兩人就不知不覺的提到奧里維。克利斯朵夫很高興的談着,絕對不透露他們之間的情形。但亞諾太太不禁用着憐憫的神氣望着他,問:「你們差不多不見面了,是不是?」

他以為她是來安慰他的,不由得惱了:他最討厭人家干預他的事,便回答說:「我們高興不見面就不見面。」

她紅着臉,說:「噢!我那句話並沒刺探你們的意思。」

他後悔自己的粗暴,便握着她的手:「對不起。我老是怕人家攻擊他。可憐的孩子!他跟我一樣的痛苦……是的,我們不見面了。」

「他也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不大好意思。

「人生多可悲啊!」亞諾太太過了一忽兒又說。

克利斯朵夫抬起頭來:「不,人生並不可悲。它不過有些可悲的時間。」

亞諾太太隱隱約約用着一種哀傷的口吻又道:「大家相愛了,又不相愛了。可見愛也是空的。」

「已經相愛過就行了。」

她又說:「你為他作了犧牲。要是你的犧牲能夠對所愛的人有些好處,倒也罷了。可是他並不因之更幸福!」

「我並沒犧牲,」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回答。「即使我犧牲,也是因為我樂於犧牲。這是沒有問題的。一個人就是作他應當作的事。要是不那麼作,他會痛苦的。犧牲這個字簡直荒謬極了!不知是哪些心路不寬的牧師,把一種憂鬱的、陰沉的觀念,跟犧牲攪在一起。仿佛一定要犧牲之後感到苦悶,你那犧牲才算有價值……見鬼!如果犧牲對你是悲哀的而不是快樂的,那末還是不要犧牲,你根本不配。一個人的犧牲,並非替人做苦工,而是為你自己。如果你在獻身的時候不覺得快活,還是去你的罷!你不配生活。」

亞諾太太聽着克利斯朵夫,對他望都不敢望。突然她站起來說:「再見了。」

這時他才想起她此來一定有什麼心裡的話告訴他,便說:「噢!對不起,我自私透了,老講着自己的事。再坐一會罷,好不好?」

「不坐了……謝謝你……」說完她走了。

他和亞諾太太隔了相當的時間沒見面。她既沒給他消息,他也不上她家去,也不上夜鶯家去。他很喜歡她們,可是怕談到使他悲哀的事。而且她們那種安靜平凡的生活,稀薄的空氣,暫時也對他不相宜。他需要看一些新人物,需要關心一件事,或是有什麼新的愛情使自己振作品來。

為了排遣心中的愁悶,他又上疏闊已久的戲院去。他覺得,對於一個想觀察熱情和記錄熱情的音樂家,戲院是一所極有意思的學校。

這並非說他對法國戲劇比他初到巴黎的時期更有好感。他除了不喜歡那些永久不變的、平板的、火暴的題材,老是分析愛情的那套心理學以外,還認為法國人的戲劇語言也是虛偽的,尤其在詩劇方面。他們的散文與韻文,跟民眾的活語言和民眾的特性都毫不相干。散文是一種做作的語言,上焉者象社交版記者的筆調,下焉者象粗俗的副刊文章。至於詩歌,恰如歌德所說的:「越是那些無話可說的人越喜歡寫詩。」

它是一種冗長的,裝腔作勢的散文;心中一無所感而勉強制造出來的形象,使一切真誠的人都覺得是謊言。克利斯朵夫並不把這些詩劇看得比靡靡之音的意大利歌劇更高。倒是演員比劇本使他感到更大的興趣。妙的是作家們都在竭力模仿演員。「要不是把戲子們的惡習做你劇中人物的粉本,那末你的戲上演的時候決沒成功的希望。」從狄德羅寫了這段文字以來,情形並沒如何改變。喜劇演員成為藝術的模型。只①要一個戲子成了名,他立刻可以有他的戲院,有他的劇作家,——他們會象殷勤的裁縫一般照他的身材定製劇本。


①即十八世紀以來。

在這些走紅的明星中間,有個叫做法朗梭阿士?烏東的,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近一二年來大家都為她入迷了。她也有她的劇本供應者,但她並不只演為她特寫的劇本。從易卜生到薩杜,鄧南遮到小仲馬,蕭?伯納到亨利?巴太依,在她相當混雜的戲碼內都可以找到。有時,她也在古典詩劇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漏臉。可是在這等場合,她比較不自在。不論演什麼,她總表現她自己,永遠只表現她自己。這是她的短處,也是她的長處。她本人沒受到群眾注意的時候,她的演技並不受歡迎。但一朝引起了大眾的好奇心,她無論演什麼就都顯得出神入化。事實是一看到地,你的確會忘掉那些起弱的作品;經過她的生命點綴之下,那些作品都顯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覺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動人的,倒是這個由一顆陌生的靈魂塑成的、女性的肉體之謎。

她的側影美麗,清楚;象悲劇中人物,可不象羅馬女子那麼輪廓鮮明。她的細膩的,巴黎人的線條,和約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個少年男子。鼻子雖短,很有姿態。美麗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皺痕。聰明的臉蛋,清瘦,年輕,有些動人的表情,反映出內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樣顯出她性格強硬。皮膚慘白、慣於不動聲色的臉,照舊象鏡子一樣反射出她的心靈。頭髮,眉毛,都很細膩。變化莫測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閃着或青或黃的光彩,象貓眼。她表面的神態也跟貓一樣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睜着眼睛,窺伺着,永遠提防着,常常會突然之間發性子,流露出她隱藏的殘忍。身材並沒看起來那麼高,身體也沒看起來那麼瘦,她肩頭和胳膊都很好看,一雙手又長又軟。衣著和頭髮的式樣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員的不修邊幅或是過分的修飾,——雖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卻是一個貴族,——這一點又是象貓。她骨子裡還有非常強悍的性格。

她年紀大概不到三十歲。克利斯朵夫在伽瑪希那邊聽見人家談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對她佩服,仿佛談論一個很放浪的,聰明的,大膽的女子,極有魄力,極有野心,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據說她沒成名以前曾經淪落風塵,得志以後便儘量的報復。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車到默東去探望夜鶯,一打開車廂的門,發見那女演員已經先在那兒。她似乎非常騷動,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大為不快,馬上轉過背去,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異,便目不轉睛的釘着她,那種天真的同情的神氣簡直令人發窘。她不耐煩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覺得莫名片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換了一個車廂。那時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嚇跑的,因此①很不痛快。


①歐洲各國行駛於內地或郊外的區間火車,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車廂,直接有門上下,與其他車廂完全隔絕,並無長廊通連,故更換車廂必須下車。

過了幾天,他在同一路線上預備搭車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張獨一無二的凳子。她又出現了,過來坐在他旁邊。他想站起來走開,她卻說了聲:「你坐下罷。」

那時沒有旁人在場。他對於那天使她更換車廂的事表示歉意,他說要是早想到自己使她發窘,他一定會下車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錯,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討厭透了。」

「對不起,」他說。「我自己也壓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麼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見一個人淹在河裡,你不是會伸手救他嗎?」

「我嗎,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讓他早點兒完蛋。」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既有點兒嘻笑怒罵,又有點兒牢騷的口吻。因為他愕然望着,她便笑了。

火車到了。除了最後一輛,列車都已經客滿。她上去了。車守催着他們。克利斯朵夫不願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間車廂。她可是說:「上來罷。」

他上去以後,她又補了一句:「今天我無所謂了。」

他們談着話。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經的跟她解釋,說一個人不該對旁人抱着漠不相關的態度;互相幫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對我不生作用……」她說。

克利斯朵夫堅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說:「不錯,安慰人家的角色當然對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會,才明白對方是懷疑他別有用心,不禁憤憤的站起來,打開車門,不管火車開動,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擋住了。他怒氣沖沖的關上了門,重新坐下,那時火車剛進地道。

「你瞧,」她說,「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嗎?」

「我不管。」

他不願意再和她說話。

「人真是太蠢了,」他說。「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來幫助他的時候,他倒反猜疑。可惡透了!這種人是沒有人性的。」

她一邊笑一邊撫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親熱的和他談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麼,你認得我嗎?」他說。

「怎麼不認識?你,你也是一個紅人哪。我剛才不該對你說那種話。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罷,別生氣了。好!咱們講和罷!」

他們握了握手,友好的談着話,她說:「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錯。我跟一般人接觸的經驗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們也常常欺騙我,」克利斯朵夫說。「我卻老是相信他們。」

「我看出你是這樣的,你大概是個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嘗過不少了;可是對我沒有什麼害處。我的胃很強,飽也沒關係,餓也沒關係,必要的時候也能吞下那些來攻擊我的可憐蟲。我反而身體更好。」

「那是你運氣,你哪,你是個男人。」

「而你,你是個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麼。」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個女人!」

她聽着笑了。「哼!」她說,「可是人家怎麼對付女人的?」

「得自衛啊。」

「那末所謂善心也維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為一個人還不夠慈悲。」

「或許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個人的心會幹枯的。」

他正想對她表示同情,忽然記起了她剛才的態度……

「你又要說安慰人家的人是別有用心了……」

「不,」她說,「我不說這個話了。我覺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誠。我很感激。可是請你什麼話都別跟我說。你不知道……謝謝你的好意。」

他們到了巴黎,分手了,雙方既沒留下地址,也沒說什麼請去談談的話。

過了一二個月,她跑來敲克利斯朵夫的門。

「我來找你,想跟你談談。從那次見面以後,我不時在想起你。」她說着坐下了。「只要一忽兒功夫,不會打攪你很久的。」

他開始和她談話。她說:「請等一會,好不好?」

他們不出聲了。過了一下她笑着說:「剛才我支持不住了。現在可好些了。」

他想問她。

「不,」她說,「別問我這個!」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種東西看過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見魯意莎的照片。

「這是你的媽媽嗎?」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裡,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說。「你運氣不錯!」

「可惜她已經故世了。」

「那沒關係。反正你是有過這樣一個母親的。」

「那末你呢?」

她擰了擰眉頭,把話扯開了。她不願意人家問起她的事。

「跟我談談你的事罷。告訴我……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生活方面的事……」

「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不用管,你講罷……」

他不願意講,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問話:因為她問得非常巧妙。而他所敘述的正是使他悲傷的事,他的友誼的故事,跟他分離了的奧里維。她聽着,帶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問:「什麼時候了?啊!天!我來了兩個鐘點了!對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說:「我希望能再來……不是常常……而是有時候……這對我有些好處。可是我不願意使你厭煩,浪費你的時間……只要偶爾談幾分鐘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邊去,」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歡在你這兒談……」

可是她許多時候沒有來。

有天晚上,他無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經停演了幾星期,便不管她從前攔阻的話,徑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說她不見客;但裡頭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從樓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樣有了相當的改變,但始終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氣和銳利的目光。她見到克利斯朵夫,心裡真的很高興,要他坐在床邊,用着滿不在乎的遊戲態度談到自己,說她差點兒死去。他聽着臉色變了。她卻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來嗎?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連想也沒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運氣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說。「我病中從來沒想到你。只是今天剛想到。得了罷,你別難過。我鬧病的時候誰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讓我清靜。我把鼻子朝着牆等着,願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個兒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慣了。我受過多少年的磨折,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現在已經成了習慣。而且這樣倒更好。你倒了楣,誰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在屋子裡鬧些聲音,給你一些不識趣的關切,虛情假意的嘆息一陣……我寧可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死。」

「你倒很能夠隱忍!」

「隱忍?我簡直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咬緊牙關,恨那個使我痛苦的病。」

他問是不是沒有人來看她,關切她。她說戲院裡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塗蛋,——對她很殷勤,很好,雖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訴你,倒是我不願意見他們。我是一個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說。

她帶着可憐他的神氣望着他:「你!你也會說這種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我竟變成了巴黎人!……慚愧慚愧……我敢打賭,我說的話簡直想都沒想過……」

他把臉蒙在被單里。她不由得大聲笑了出來,在他頭上輕輕的拍了一下:「啊!這話可不是巴黎人說的了!還好!我又認出你的本來面目了。好,把頭抬起來。別哭濕了我的被單。」

「那末你原諒我了?」

「當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談了一會,問他做些什麼,隨後她累了,厭煩了,就把他打發走。

她約他下星期再來。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電報,教他別去:她正逢着心情惡劣的日子。——後來,過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經痊癒,靠窗躺着。那是初春時節,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陽,樹木抽着嫩芽。他從來沒看見她這樣親切這樣溫和。她說前天連一個人都不能見: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別人一樣受她厭惡。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覺得自己年輕,新鮮,對周圍一切年輕和新鮮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經不年輕不新鮮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們談着他在別後所做的事,談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戲院;說到這兒,她告訴他對於戲劇的意見,她厭惡它,又捨不得它。

她不願意他再上她家裡來,答應以後繼續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攪他。他把比較不會妨害他工作的時間告訴她,約定一種暗號,教她用某種方式敲門,他隨着自己的心緒而決定開或不開……

她絕對不濫用這種約會。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個晚會擔任詩歌朗誦,忽而臨時不得勁了,半路上打電話去辭掉,轉車到克利斯朵夫寓所來。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歷史統統說了出來。

悲慘的童年:她從來不知道誰是她的父親。母親在法國北部某城的近郊,開着一所聲名狼藉的小客店;許多趕車的跑來喝酒,跟女店主睡覺,同時還虐待她。其中有一個跟她結了婚,因為她有幾個錢;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個姊姊在小客店裡當侍女,做牛做馬的辛苦到極點,還被繼父當她母親的面奸占了,結果是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從小挨着拳頭,看盡了下流無恥的事。她皮膚蒼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氣十足,野性很厲害。她眼看母親和姊姊飲泣吞聲,受盡了痛苦,恥辱,終於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強,不肯屈服;她是個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時候,神經發作品來,會把打她的人亂抓亂咬。有一回她想自殺,結果沒成功:剛開始上吊已經不願意死了,生怕真會弔死;等到她氣透不過來的時候,便趕緊用抽搐的手指解開繩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來逃避,——(克利斯朵夫聽到這裡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樣的經驗),——她就發誓要出人頭地,要自由,要有錢,把一切壓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腳下。有一晚她在小房間裡聽見那男的在隔壁咒罵,被他毆打的母親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發下這個願。她覺得自己多可憐,發了這個願,心裡才鬆動些。她咬緊牙齒想道:「我要把你們一起打死。」

在這個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線光明:

有一天,一個和她常在小溝邊上玩兒的孩子,因為父親是戲院裡的門房,便帶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戲。他們在黑暗裡躲在戲池的盡裡頭。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顯得光華燦爛,那些人說的美妙而不可解的話,女演員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氣,——她的確在一出浪漫派的音樂話劇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緊張得渾身冰冷,心跳得很厲害……「對啦,對啦,要做個這樣的人才好呢!……噢!要是辦得到的話……」——等到排演完了,她無論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裝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卻又偷偷的溜回來躲在戲院裡,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塵中捱了三小時。戲院快要開場,觀眾已經來了,她正想從躲的地方鑽出來,不料被人當場捉住,大受羞辱,結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頓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經知道她將來能夠對這些惡徒報復的話,她一定會自殺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員們寄宿的劇場旅館去當侍女。她字也沒識多少,寫也不大會寫,一本書也沒看過,也沒有一本書可看。但她願意學習,發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書,拿來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時候讀,免得耗費燈燭。因為演員們生活毫無規律,她這種偷竊的行為很久沒有被發覺:至多是失主發一陣脾氣了事。並且她把書看過了也還給他們;——可不是完璧:因為她把喜歡的幾頁撕了下來。書拿回去總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讓失主發見的時候以為從來沒出過房間。她常常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演員們念台詞。隨後她自個兒在走廊里輕輕的學着他們的聲調,做着手勢。人家撞見了,便拿她取笑一陣,羞辱一陣。她只得氣憤憤的不作聲。——這種方式的教育可以長久繼續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偷了一個演員的腳本的話。失主大發雷霆,因為除了她,誰也沒進過他的臥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賴;演員說要教人搜查,她便嚇壞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認了,同時也招認了別的竊案和撕掉的書頁。他大罵了一頓,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樣凶。他追究她為什麼要幹這些事,一聽到她說要做一個女戲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隨後又仔細問她:她把記得爛熟的腳本背了好幾頁,他非常奇怪,問道:「喂,你說,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極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斷了話和克利斯朵夫說,「那時我心裡多喜歡他啊!」

不料那傢伙立刻補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麼都要付代價的……」

那時她還是個處女,人家對她的襲擊,她一向是拿出蠻勁來躲過的。這種野人似的貞操,對不潔的行為,對沒有愛情的性慾的厭惡,是從小就有的,是家裡那些悲慘的景象感應她的;她至今還保持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麼慘酷的懲罰!……命運弄人,竟然到這個地步!……

「那末你答應他了?」克利斯朵夫問。

「啊!那時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連跳在火里都願意!可是他威嚇說要把我當賊一樣送去法辦。我無路可走。——這樣我就投進了藝術……投進了人生。」

「那該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的,我當然恨他。但從此以後,我見得多了,他還不算是頂壞的呢。至少他對我沒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並不多!)——一套本領教給我。他介紹我進了劇團。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個人當差,串戲也只串跑龍套。後來,有一晚,扮侍從的女角兒病了,人家臨時把我補上去。從此我就當上了這個角兒。大家認為我要不得,滑稽可笑。那時我長得很醜。我始終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認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認為一點不照規矩,荒唐胡鬧。看客不賞識我。同伴們取笑我。但人家始終把我留着,因為我究竟還有點用處,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還得給人代價。每學一點東西,每次的升級,都要用肉體去報酬。同伴,經理,戲子掮客,戲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聲了,臉色發白,咬着牙齒,睜着惡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她心中流着血淚。一剎那間,她又看到了當年那些恥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戰勝不可的強烈的意志;每經歷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鍛煉得更加堅強。她很希望死;但就在這些屈辱中間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殺倒還罷了。要不然等勝利以後也行。可是在已經墮入泥犁而還毫無取償的時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聲。克利斯朵夫氣憤之極,在屋子裡來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難這女子、污辱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後他不勝憐憫的望着她,站在她前面,捧着她的頭,扶着她的前額,親熱的抱着,叫了聲:「可憐的孩子!」

她掙扎了一下。他說:「別怕。我很喜歡你。」

於是眼淚在法朗梭阿士慘白的臉上淌下來了。他跪在旁邊,吻着她美麗的細長的手,把兩顆淚珠掉在上面。

隨後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靜的繼續講她的身世。

終於有個作家把她捧了出來。他在這個古怪的女人身上發見有魔性,有天才,認為她是一個「戲劇的典型,代表時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他也把她占有了。而她在那麼許多人之後也讓他占有了,不但毫無愛情,甚至還有跟愛相反的情緒。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現在,」克利斯朵夫說,「人家對你可沒辦法了;輪到你來隨心所欲的支配他們了。」

「你以為是這樣嗎?」她辛酸的回答。

於是她又講起另外一件被命運播弄的事。——她對一個自己瞧不起的壞蛋發生了熱情:他是個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寫文章的材料,然後把她丟了。

「我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腳底下的泥巴一樣。可是我愛他,只要他叫一聲,我就會跑去向這個該死的傢伙低頭;想到這點,我氣壞了。可是有什麼辦法?我的心永遠不愛我的理智所喜歡的對象。感情和理性,兩者必有一個受委屈。我有一顆心。我也有一個肉體。它們叫着,嚷着,都要求滿足。我又沒有制服它們的武器,我沒有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體的奴隸,它們要這個要那個,往往都是我不願意要的。它們使我屈服,我只覺得慚愧。可是怎麼辦呢?……」

她停了一會,呆呆的用鉗子撥着火灰,然後又說:「我看到書上說做戲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實上,我所見到的那一批,的確是虛榮的大孩子,除了些爭面子的小問題,什麼思想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和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戲子。我相信決不是我。總之我替他們付了代價。」

她打住了話頭,時間已經到了夜裡三點。她站起身子想走。克利斯朵夫勸她等天亮再回去,姑且在床上躺一躺。她卻寧可坐在熄滅的壁爐旁邊,繼續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裡談話。

「你明天會累的。」

「我慣了。可是你呢……明兒有事嗎?」

「我是閒人。要十一點才替一個學生上課呢……並且我身子很棒。」

「那就更需要睡覺了。」

「是的,我睡得象死人一樣。無論什麼痛苦都抵抗不了瞌睡。有時我恨透了。糟掉了多少光陰!……偶爾熬上一夜,對睡眠報復報復,我倒是挺高興的。」

他們繼續輕輕的談着,中間隔着長時間的靜默。克利斯朵夫睡着了。法朗梭阿士看着笑笑,扶着他的頭不讓它倒下來……她胡思亂想,靠窗坐着,望着漆黑的園子,園子不久也亮起來了。七點左右,她輕輕喚醒了克利斯朵夫,和他道別。

在同一個月里,她又來了一回,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門關着。以後克利斯朵夫把公寓的鑰匙交給她,讓她能隨時進去。果然,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出去了,她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羅蘭,或是在紙上寫幾個字,塗幾筆速寫,漫畫,——表示她來過了。

一天晚上,她從戲院出來,到克利斯朵夫家談天。她發見他在工作,兩人談了幾句,就發覺彼此都沒有上回那樣的興致。她想走;可是太晚了。並非克利斯朵夫阻止她,而是她自己的意志不允許她再走。於是他們留着,都動了慾念。

他們便互相占有了。

這一夜以後,有好幾個星期不見她的蹤跡。他久已麻木的慾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來,竟少不了她了。她不准他到她家裡;他便上戲院去,躺在最後幾行的位置上,心裡又是愛,又是衝動,渾身打戰。她演戲的時候所發泄的悲壯熱烈的情緒,使他跟她一樣的筋疲力盡。他終於寫信給她:

「朋友,你恨我嗎?要是我使你不快,還得請你原諒。」

一看到這種謙卑的話,她立刻跑來撲在他懷裡,說:

「大家簡簡單單的做個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着勉強掙扎了。咱們聽起自然罷!」

他們過着共同生活,可是並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法朗梭阿士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過有規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許。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裡來,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幾個鐘點,但每天都回家去過夜。

在戲院停演的暑假中,他們在巴黎郊外,靠葉弗那邊租了一所屋子。雖然不免有些淒涼憂鬱的時間,他們的確過了些快樂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他們有一間精美的光線很好的臥室,居高臨下,一望無際,眼底儘是碧綠的田壟。夜裡,他們在床上可以從窗內望見奇奇怪怪的雲彩,在陰沉黯淡的天空馳騁。他們互相抱着,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聽着蟋蟀的歡唱,聽着雷雨的聲音;泥土的呼吸,——金銀樹,仙人草,蔓藤,割下的乾草的氣味,——透到屋子裡來,透入他們的身體。黑夜那麼寂靜。兩人睡得那麼甜。萬籟俱寂。遠處幾聲狗吠,幾聲雞鳴。晨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曉色中,遠鍾傳來早禱的聲音,使身體躺在溫暖的床上打着寒噤,彼此靠得更緊了。群鳥在爬牆的蔓藤上醒來,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夫睜開眼睛,屏着氣,抱着一腔柔情看着身旁這個朋友的可愛的臉,看着她在愛情激動過後的慘白的顏色……

他們的愛不是自私的情慾,而是肉體也要求參預一分的深刻的友誼。他們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視的。在某些事情上她覺得自己比他年長,因此感到一種母性的快樂。她很抱憾一點不懂他所彈的東西:她不能領會音樂,除非在極難得的時間,才覺得有一股獷野的情緒把她控制了,但那種情緒還不是直接從音樂來的,而是由於她當時感染的熱情,由於她和她周圍的一切、風景、人物、顏色、聲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熱情。但她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語言中,同樣能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氣。仿佛看着一個偉大的演員講着外國語做戲,她自己的性靈也被鼓動起來了。至於克利斯朵夫,他創造一件作品的時候,往往把思想與熱情都寄托在這個女子身上,看到這些思想與熱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個這樣女性、這樣軟弱、這樣善心、這樣殘忍、而有時還有天才的光芒閃耀的靈魂,心心相印的結果,簡直有種估計不盡的富藏。她教了他許多關於人生和人的知識,——關於他不大認識而為她清明的目光判斷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她而對於戲劇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她使他深深體味到這個一切藝術中最完美,最其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他這才知道戲劇是創造夢境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訴他不應該為自己一人寫作,象他現在這種傾向,——(那是多少藝術家都免不了的,他們學着貝多芬的榜樣,不肯「在有靈感的時候為一張該死的提琴寫作」。)——可是為了某一個舞台面寫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適應某幾個演員:一個偉大的詩劇作家也不以為羞,不覺得這種辦法會把自己變得渺小;因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末實現這幻想當然是偉大的。戲劇象壁畫一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法朗俊阿士所表現的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他那時在藝術生涯中所到達的階段,正傾向於一種和人類溝通的集體藝術。法朗梭阿士的經驗,使他體會到群眾與演員之間的神秘的合作。法朗梭阿士雖然那麼現實,毫無自欺其人的幻象,也感覺到那種互相感應的力,把演員和群眾聯繫起來的共鳴的電波,她咂摸到一個演員的聲音便是無聲無息的千萬人的心聲。當然,這種感覺是間歇的,極難得的,從來不會在同一齣戲同一個段落上再現。其餘的時間,只有演員個人的沒有靈魂的演技,巧妙而無熱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視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時仿佛電光一閃,一剎那間照出了深淵,照出了由一個人來表白而實際是千百萬人的共同的靈魂。

大藝術家的責任就在於把這共同靈魂具體表現出來。他的理想應當象希臘古時代的詩人一樣,先擺脫了自我,然後把那股吹遍人間的集體的熱情放入心中。法朗梭阿士尤其渴望這一點,因為她沒法達到這個無我之境,老是要表現自己。——一百五十年以來,個人抒情主義過分的發展,已經到了病態的階段。一個人想求精神上的偉大,必須多感覺,多控制,說話要簡潔,思想要含蓄,絕對不鋪張,只用一顰一視,一言半語來表現,不象兒童那樣誇大,也不象女人那樣流露感情;應當為聽了半個字就能領悟的人說話,為男人說話。現代音樂嘮叨不已的講着自己,遇到無論什麼人都傾箱倒鋪的說心腹話:這是沒有廉恥,不登大雅的。那頗象某些病人,津津有味的對旁人講着自己的病狀,把可厭可笑的細節描摹得淋漓盡致。法朗梭阿士雖非音樂家,也感覺到音樂象寄生蟲般侵害詩歌的情形是種頹廢的徵象。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認,但細細想了想,覺得這說法也許有一部分是對的。根據歌德的詩譜成的第一批德國歌謠是樸素的,準確的;不久,舒伯特就滲入他羅曼蒂克的感傷性;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胡戈?沃爾夫竟變做一種特別加強的朗誦,毫無含蓄的分析,非把靈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蓋神秘的心靈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對這種藝術有點慚愧,覺得自己也感染了。他當然不願意復古,——(那是荒唐的,違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幾個把思想表現得特別含蓄,具有集體藝術意識的大師,讓自己薰陶一下:他重新瀏覽亨德爾的作品,——亨德爾因為厭惡德國民族的禁欲主義的宗教,特意把聖樂寫成史詩一般,替平民寫作品民歌謠。現在的困難是要找出能喚醒現代民眾的情緒,象亨德爾時代的聖經那樣的題材。今日的歐羅巴沒有一部共同的經典了:沒有一首詩,沒有一節禱祠,沒有一種信仰,可以說是屬於大眾的。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藝術家,思想家的恥辱!為了大眾而寫作,為了大眾而思想的人一個都沒有。只有貝多芬留下幾頁安慰心靈的福音書;但這幾頁只有音樂家能夠讀,大多數人是永遠聽不到的。瓦格納曾經想在拜羅伊特的山崗上建立一種聯合全人類的宗教藝術。但他偉大的心靈已經染上當時的頹廢音樂與頹廢思想的污點:來到這神聖的高崗上的已非迦里里的漁夫,而是一批法利賽人了。①


①按耶穌少年時代曾在迦里里傳道,勸說漁夫:「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法利賽人原為古猶太民族中的一種,後移用為偽君子的同義詞。

克利斯朵夫對於自己應當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個詩人,只能靠自己,以音樂為限。而音樂,雖然大家認為是普遍的語言,究竟不是普遍的:應當要拿文字來做一張弓,才能把聲音射到大眾的心裡去。

克利斯朵夫計劃寫一組以日常生活為根據的交響曲。他假想一闋《家庭交響曲》,可不是理查德?施特勞斯式的,並②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電影式的圖畫來表現,並不用一些傳統的字母,以音樂的辭藻依着作者的意志來表現各種人物。那是對位學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藝!……他不預備描寫人物或動作,而是要說出每個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覓得回聲的情感。第一章,表現一對青年夫婦嚴肅而天真的幸福,溫柔的感情,和對於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個亡兒的輓歌。克利斯朵夫表現痛苦的時候竭力避免寫實;沒有什麼個人的面貌,只有一片無邊的苦難,——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難,也許就是誰都逃不了的命運。因死亡而沮喪的心靈,痛苦的掙扎着,慢慢的振作品來,把它的苦難作為奉獻給神明的犧牲。緊接第二章的樂曲,表現心靈繼續前進,——是一支意志堅強的《賦格曲》,遒勁的線條與固執的節奏終於把整個的人感染了,把他在鬥爭與血淚中拖着向前,唱着威武的進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後一章是描寫人生的暮景:第一章開始時的那些主題重新出現,——依然有着動人的信心和溫柔的情緒,——可是更成熟了;它們受過了磨練,在痛苦的陰影中浮現出來,戴着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着頌歌,對無窮的生命表示虔敬與熱愛。


②德國現代音樂家理查德?施特勞斯作有《家庭交響曲》。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有人情味的題目,能夠訴之於大眾的心靈的。他選擇了兩個:約瑟與尼奧貝。但克利斯朵夫在這兒遇到了把詩與音樂結合起來的難題。和法朗梭阿士的談話使他又想起從前和高麗納商量過的計劃,①一種介乎吟詠歌劇與話劇之間的樂劇,——以自由的語言與自由的音樂結合起來的藝術,——那是今日沒有一個藝術家想到的,也是被浸婬於瓦格納傳統的,墨守舊法的批評家非笑的藝術。但這的確是嶄新的事業,因為要點並不在追隨貝多芬,韋伯,舒曼,比才之後,雖然他們在音樂話劇方面都很有造就;也並不在把某種朗誦配合某種音樂,竭力用顫音為粗俗的群眾製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於創造一種新的體裁,使歌唱的聲音和近於這些聲音的樂器結合起來,把音樂的幻想與嗟嘆的回聲羼和在優美和諧的詩句中間。這樣的形式只能適用於某些有限的題材,適用於心靈的某些特殊的時間,適用於親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這樣才能給人一種詩的韻味。沒有一種藝術比這個更含蓄更貴族化了。所以在藝術家們自命不凡而實際全是鄙俗的暴發戶時代,這種藝術很少發展的機會。


①參閱卷四:《反抗》。——原注

或許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別人更適合於這種藝術;他的長處,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極大的障礙。他只能想象到這種藝術,同時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雛型的樣譜。

他用這種方法把《聖經》上的文字譜成音樂,差不多是逐字譜譯,——例如約瑟和他的兄弟們重新相聚的那個不朽的故事,約瑟試過了多少方法以後,才那麼感動的,那麼輕輕的,說出幾句使老年的托爾斯泰為之下淚的話:

「我忍不住了……告訴你們,我是約瑟;父親還活着嗎?我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約瑟……」①

這個美妙而自由的結合沒法持久。他們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極豐滿的時間,但性格相差太遠了。雙方性子都很暴躁,時常會發生衝突,可不是為了瑣碎無聊的事:因為克利斯朵夫素來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殘酷的法朗梭阿士,對於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報以一片好心,無論如何不願意傷害他。並且他們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笑自己,但照舊很痛苦:因為從前的熱情始終占據着她的心靈,她還想着她所愛的那個壞蛋;這種割捨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這樁心事。


①《舊約》載:約瑟為雅各之子,希伯萊的族長;幼年為兄弟賣往埃及,卒為埃及行政長官,終回希伯萊與父親兄弟團聚。

克利斯朵夫看見她默不作聲,渾身緊張,成天在鬱悶中發呆,便奇怪她為什麼不快樂。現在她不是已經達到目的,成為眾人景仰的大藝術家了嗎?……

「是的,」她說,「可憐我不象那般女戲子,沒有那種老闆娘式的心思,把做戲看成做買賣。這等人一朝爬到相當的地位,嫁了個有錢的布爾喬亞,並且登峰造極,拿到一顆勳章的時候,當然心滿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這些。只要一個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顯得更空虛。這一點你是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說。「啊!天!我小時候理想的光榮絕對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對它多麼熱望!它在我眼裡顯得多光明!我遠遠的膜拜它,把它當作神聖的東西;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可是沒關係!你出了名也有一種奇妙的後果,就是能給人好處。」

「什麼好處?勝利固然勝利了。可是有什麼用?一切還是照舊。戲院,音樂會,還不是跟從前一樣?不過是一個新的潮流代替了舊的潮流。他們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馬看花的瞅你一下;而他們已經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別個藝術家?至少你沒有被別個藝術家了解。你最愛的人也和你離得多遠!你忘了你和托爾斯泰那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曾經寫信給托爾斯泰;他對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個通俗的短篇譜成音樂,請求他的許可,同時把自己的歌集寄給他。托爾斯泰沒有答覆,正如舒伯特與柏遼茲把傑作寄給歌德的結果一樣。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氣惱。他認為貝多芬是頹廢的,莎士比亞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於虛偽矯飾的小作家,認為《一個侍女的懺悔錄》極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們的,」克利斯朵夫說。「我們應該想到別人。」

「別人?誰?布爾喬亞的群眾,那些行屍走肉似的影子嗎?為這些人寫作,表演嗎?為他們而虛度一生,那才慘呢!」

「對!我對他們的看法也和你一樣,可並不喪氣。他們不見得壞到哪裡去!」

「你真是個樂天的德國人!」

「他們也是象我一樣的人,為什麼不能了解我呢?……而他們不了解我的時候,難道我就為之發愁嗎?在這些成千累萬的人中間,總有一二個贊成我的……這就得啦,只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邊的空氣……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樸的老人,為你悲壯的美把他們從平庸的日子裡超度出來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時候的情形!把人家從前給你的好處和快樂轉給別人,——哪怕只給一個人也是好的。」

「你以為真的有人會領情嗎?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愛我們的人,其中最優秀的分子是怎樣愛我們的?怎樣看我們的?連會不會看都成問題。他們用着使我們屈辱的方式讚美我們;他們看到無論哪個江湖派的戲子,還不是感到同樣的興趣!他們把我們歸在我們瞧不起的傻子隊裡。凡是走紅的人,在他們眼裡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確是最偉大的才能傳到後世,成為最偉大的人。」

「那只是距離的作用。你離得越遠,山顯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離得更遠了……而且誰能說這些的確是最偉大的呢?凡是默默無聞的古人,你認得嗎?」

「管他!」克利斯朵夫說。「即使連一個人也感覺不到我是怎麼樣的人,我可還是我。我有我的音樂,我愛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藝術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為所欲為。可是我,又怎麼辦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東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頭作惡。美國有些演員把《里奇》或《羅伯特?瑪凱爾》上演到一萬次,一輩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個無聊①的角色。我們在法國雖還沒到這個做牛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這條路了。可憐的戲劇!群眾所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極小量的,修正剪裁過的,灑着時行的香水的……一個'時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嘔嗎?……浪費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麼對付摩南的?他一輩子有什麼東西可演?只有兩三個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個奧狄普,一個卜里安克德。其餘儘是無聊的東西!可是你想想罷,他可能創造出多偉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國以外,情形也不見得更好。人家把杜斯②怎樣安排的?她的生命是為了什麼消耗的?為了多少無聊的角兒!」


①《里奇》為一喜歌劇,故事見華盛頓?歐文短篇名著《里奇大夢》。《羅伯特?瑪凱爾》為十九世紀風行一時的喜劇,劇中人羅伯特?瑪凱爾為荒婬無恥的小人典型。

②杜斯(1859-1924)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員。

「你真正的任務,是強迫社會接受強有力的藝術品。」

「白費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這些強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會失去詩意,變成謊言。群眾的氣息把它摧殘了。窒息臭穢的城裡的群眾,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野外,什麼叫做大自然,什麼叫做健全的詩意;它需要一種象我們的臉一樣褪色的詩。——啊!而且……而且……即使會成功的話,也不能充實生命,不能充實我的生命……」

「你還想着他。」

「想誰?」

「那個壞蛋嘍。」

「是的。」

「如果你跟那傢伙在一起,如果他愛你,你也得承認你決不會快樂,你還是會自尋煩惱的。」

「不錯……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過去的生活需要我奮鬥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厲害了,再也恢復不了平靜的心境,我心裡老是煩惱,騷動……」

「那是你沒受過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許是吧……不錯,我小時候就有煩惱。」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麼呢?」

「我怎麼說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這種境界,」克利斯朵夫說。「我少年時代也是這樣的。」

「可是你已經成人了。我卻永遠是少年,根本是個不完全的人。」

「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的。所謂幸福,是在於認清一個人的限度而安於這個限度。」

「那對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經越出界限。生活逼着我,糟蹋我,把我變成殘廢了。可是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又健康又美麗的女子,不至於象那些糊裡糊塗的人一樣。」

「你還是能夠啊。我看你現在多好!」

「告訴我,你把我看做怎麼樣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與和諧的情形之下發展起來的,非常快樂,愛着人家,也受到人家的愛。她聽着心裡很舒服,可是過後又說:「現在不可能了。」

「那末你應當象老亨德爾雙目失明的時候那樣對自己說,

他又在琴上彈給她聽。她把他擁抱了,擁抱她親愛的瘋癲的樂天主義者。他給她安慰;她可給他苦惱,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惱。她常常象發病一樣的受到絕望的侵襲,又沒法瞞着他;愛情使她變得軟弱了。夜裡,兩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着痛苦的時候,他猜到了,要求這個似近而實遠的朋友把壓着她的重擔分一些給他;於是她忍不住了,撲在他懷裡,一邊哭着一邊說出心裡的話;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很有耐性,一點都不生氣。可是日子一久,這種無窮盡的煩惱勢必要打擊他。法朗梭阿士唯恐他傳染到自己的騷亂。她太愛他了,決不能讓他為了自己受苦。有人請她到美國去登台;她答應了,藉此強迫自己動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裡非常屈辱。而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可嘆兩個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憐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溫柔的笑着說。「咱們真不高明!將來我們永遠沒有這樣美妙的機會,永遠找不到這樣的友誼的了。可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咱們太蠢了!……」

他們互相望着,垂頭喪氣,難過到極點,為了免得哭而笑着,擁抱着,分別了,眼中含着淚。他們從來沒象分別的時候那麼相愛。

她動身以後,他又回到他的老夥伴——藝術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氣!……

隔不多時,克利斯朵夫接到雅葛麗納的一封信。她寫信給他,這還不過是第三次;信中的語氣和她以往的大不相同。她表示因為不再見到他而非常遺憾,很親熱的要他去,倘若他不願意使兩位愛他的朋友傷心的話。克利斯朵夫快活極了,但並不奇怪。他早就料到,雅葛麗納對待他的不公平的態度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他喜歡念着老祖父的一句取笑的話: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時間,只要你耐性等待。」

因此他就回到奧里維那邊去,他們見到他表示非常快慰。雅葛麗納特別殷勤,把她素來刻薄的口吻也藏起去了,絕口不說足以傷害克利斯朵夫的話,她關切他的工作,很有見識的談到一些嚴肅的問題。克利斯朵夫以為她改變了。其實她的改變僅僅是為討他喜歡。雅葛麗納聽人提起克利斯朵失和時髦女戲子的戀愛,——那是已經傳遍巴黎的新聞,——不禁對克利斯朵夫有了好奇心,另眼相看了。她這一回久別重逢之下,覺得他果然比從前可愛得多,連他的缺點也不無魅力。她發現克利斯朵夫有天才,應當教他愛上自己才好。

青年夫婦的生活情況並沒好轉,甚至更壞。雅葛麗納煩悶得要死……女人是多麼孤獨啊!除了孩子以外,什麼都牽不住她;而孩子也不足以永遠牽住她:因為倘若她不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十足地道的女性,有着豐富的靈魂而對生活苛求的話,她就天生的需要做許多事情,而那是沒有人家幫忙,不能單獨完成的!……男人可沒有這樣孤獨,哪怕在最孤獨的時候也不到女人那個地步。他心裡的自言自語就足夠點綴他的沙漠;而倘若他和另外一個人一起孤獨的話,他就更加能適應,因為他更不注意孤獨,而老是自言自語了。他想不到自己若無起事的在沙漠中自個兒說話,使身邊的女人覺得她的靜默更慘酷,她的沙漠更可怕,因為對於她,一切的語言都已經死了,愛情也不能使它再生了。他沒注意到這一點;他不象女人一樣把整個生活孤注一擲的放在愛情上面,他還關切着旁的事……但誰去關切女人們的生活和無窮的欲望呢?這些億兆的生靈,懷着一股熱烈的力量,自從有人類起,四千年來老是毫無結果的燃燒着,把自己奉獻給兩個偶像:愛情與母性,——而母性這個崇高的起局,對千千萬萬的女人還靳而不與,對另一部分的女子不過是充實了她們幾年的生命……

雅葛麗納在失望中煎熬。她有時感到的恐怖,好比有把刀直刺她的心窩。她想:

「我為什麼活着呢?我為什麼要生在世界上呢?」

這樣她就悲痛到極點。

「天哪!我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

這個念頭常常在夜裡跟她纏繞不休。她夢見自己說着:「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回答她,「是一九○九年。」

她想到實際的年齡比自己想象的大了二十歲,非常難過。

「生命快完了,我還沒有生活過!我這二十年是怎麼過的?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搞的?」

她夢見自己變了四個小姑娘,住在同一間房裡,分床睡着。四個都是同樣的身材,同樣的臉,一個八歲,一個十五歲,一個二十歲,一個三十歲。三個都染了時疫死了。第四個在鏡子裡照着,突然害怕起來;她看到自己的鼻子瘦下去了,臉拉長了……她也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我把自己的生命怎麼搞的?……」

她流着淚醒來;噩夢並不因白天的來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夢。她把她的生命怎麼搞的?誰把它糟蹋了的?……她開始恨奧里維了,拿他當做無邪的共謀犯——(無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當做壓迫她的盲目的規律的共謀犯。事後她後悔,因為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個壓迫她生命的人物雖則也在痛苦,她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為報復。過後她更難過,厭惡自己;她覺得如果沒法救出自己,那她還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圍摸索尋找,好比一個淹在水裡的人,不管什麼都要抓住;她試着去關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個人物,好讓她拿來變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強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學外國語,寫一評論文,一個短篇,從事於繪畫,作曲……可是沒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覺得太難了。而且「書啊,藝術品啊,算什麼呢?我還不知道是否愛它們,不知道它們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她非常興奮的和奧里維有說有笑,似乎對他所說的很熱心,她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間興致沒有了,心涼了,她只得躲起來,沒有眼淚,沒有喘息,只是垂頭喪氣。——她侵蝕奧里維的工作已經有幾分成功。他變得懷疑,傾向於浮華了。但她並不滿意,覺得他和自己一樣軟弱。兩人幾乎每天晚上都出門;她在巴黎各處交際場中廝混。誰也沒想到,她那含譏帶諷而精神老是緊張的笑容下面,藏着悲痛欲絕的苦悶。她找一個能夠愛她,支持她,不讓她掉入深淵的人……可是找不到。她無可奈何的呼籲,毫無迴響。只有一平靜默。

她絕對不愛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魯的舉止,令人難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無情。她絕對不愛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強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塊岩石。她想依附這塊岩石,依附這個身在水中而頭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單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離還嫌不夠,她得把那些朋友從他手裡搶過來。最老實的女子有時也有一種本能逼她們儘量的,甚至於過分的施展她們的威力。這樣濫用威力的結果,她們的弱點才顯出力量。倘若是一個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末她會覺得竊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誼有種不可告人的樂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丟幾個眼風就夠了。不管那男的老實不老實,他難得不上鈎的;朋友儘管知己,儘管能夠避免行動,但思想上總是已經欺騙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發覺的話,雙方的交誼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這種危險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為止,不再有進一步的行動:她把兩個友誼破裂的男人一起抓在手裡,任意擺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麗納的親熱,毫不驚奇。他一朝對一個人抱着好感的時候,自有一種天真的傾向,認為人家一定也會毫無作用的愛他。所以看着雅葛麗納那麼殷勤,他也表示一樣的殷勤,覺得她非常可愛,跟她玩得很痛快。結果他對她觀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認為奧里維的不能幸福是由於奧里維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們坐汽車去作幾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普高涅鄉下有一所老屋子,僅僅為了它是老家的紀念物而保存着,平時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兒作客。屋子孤零零的位於葡萄園與森林中間;內部已經破舊,窗子也關不嚴;到處有股霉爛的,陰涼的,被太陽曬熱的樹脂味。和雅葛麗納一起過了幾天之後,克利斯朵夫漸漸的感到一種甜蜜的情緒,可是精神並不騷動;他看着她,聽着她,拂觸到那美麗的身體,呼吸到她的氣息,頗有一種無邪的,可是也帶點兒肉感的快樂。奧里維稍微擔着心,一聲不出。他毫無猜疑的意思,但心裡模模糊糊的覺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認。他認為自己不應該這樣揪心,便故意讓他們常常單獨在一塊。雅葛麗納看到他的心事,覺得很感動,想和他說:「喂,朋友,別難過罷。我愛的還是你啊。」

可是她並不說:他們三個人聽讓自己去冒險:克利斯朵夫是一無猜疑,雅葛麗納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欲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兒算哪兒的心;唯獨奧里維一個人有着先見之明,有着預感,但為了自尊心和愛情,不願意去想。然而意志緘默的時候,本能就要說話了;心不在這兒的時候,肉體就要自由行動了。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大家覺得夜景美極了,——沒有月亮,滿天星斗,——都想到園中去溜溜。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出屋子。雅葛麗納上樓去拿一條圍巾,好久不下來。最討厭女人行動遲緩的克利斯朵夫,進屋去找她。——(近來他不知不覺當了丈夫的角色)。——他聽見她在那邊來了。但他進去的那間屋子,百葉窗統統關了,什麼都瞧不見。「喂!來罷,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着。「你把鏡子照個不停,不怕把鏡子照壞嗎?」

她不回答,停住了腳步。克利斯朵夫覺得她已經在屋子裡,可是站着不動。

「你在哪兒啊?」他問。

她還是不作聲。克利斯朵夫也不說話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陣騷動,心兒亂跳,也停了下來,聽見雅葛麗納的呼吸就在身邊。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願意再向前。靜默了幾秒鐘。突然之間,兩隻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着,一張嘴貼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緊緊摟着。大家沒有一句話,一動也不動。——然後嘴巴離開了,彼此掙脫了。雅葛麗納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跟着她,兩腿索索的發抖。他靠着牆站了一會,讓全身奔騰的血平靜下去。終於他追上了他們。雅葛麗納若無其事的和奧里維說着話。他們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幾步。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的跟着。奧里維停下來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着停下。奧里維親熱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奧里維知道朋友的脾氣和那種死不開口的脾性,也就不堅持而繼續和雅葛麗納望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頭人似的隨在後面,隔着十來步,象條狗一樣。他們停下,他也停下。他們走,他也走。大家在園中繞了一轉,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樓去關在自己房裡:不點燈,不睡覺,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極了,把手和腦袋靠在桌上;睡着了。過了一小時,他醒過來,點起蠟燭,性急慌忙的把紙張雜物都收起來,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後他帶着行李下樓,動身了。大家整天等着他,找他。雅葛麗納面上裝做很冷淡,心裡又氣又惱,用一種侮辱的譏諷的神氣,故意檢點她的銀票。直到第二天晚上,奧里維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別怪我象瘋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瘋子,你也知道的。有什麼辦法呢?我就是我。謝謝你親切的相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從來不能和別人一平生活。也許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邊,遠遠的愛着別人,這樣比較妥當。要從近處看人,我會厭惡他們。而這是我不願意的。我願意愛別人,愛你們。噢!我多願意使你們幸福。要是我能夠使你們,——使你幸福,我肯犧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這是不允許的。一個人只能為別人引路,不能代替他們走路。各人應當救出自己。救你罷!救你們罷!我多愛你!——耶南太太前起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念完了信,帶着輕蔑的笑容冷冷的說:「那末聽他的勸告。救救你自己罷。」

奧里維伸出手去想收回信來,雅葛麗納卻把信紙搓成一團,摔在地下;兩顆眼淚在眼眶中涌了上來。奧思維抓着她的手,慌慌張張的問:「你怎麼啦?」

「別管我!」她憤憤的叫着。

她出去了,在門口又嚷了一聲:「你們這批自私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終於把《大日報》方面的保護人變成了仇敵。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種為歌德所稱揚的「不知感激」的德性:

「不願意表示感激的脾氣是難得的,只有一般出眾的人物才會有。他們出身於最貧寒的階級,到處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幫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了……」

克利斯朵夫認為不能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棄自由,那跟降低人格並無分別。他要給人好處,決不自居為希望收利息的債主,而是把好處整個的送人的。他的恩主們的見解可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受恩必報是天經地義,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肯在報館主辦的一個含有廣告性質的遊藝會中,替一支荒謬的頌歌寫音樂,在他們眼中簡直是起有此理。他們暗示克利斯朵夫說他行為不對。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還很不客氣的否認報紙所宣傳的他的主張,使那些恩主們愈加老羞成怒。

於是報紙開始用各種武器攻擊他了。人們又搬出一些血口噴人的古老的武器,那是一切低能的人用來攻擊一切創造者而從來殺不死一個人的,可是對於所有的糊塗蛋,的確百發百中,極有效果。他們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竊。他們割裂他的作品,取出其中的一段,再從一些無名作家的曲子裡取出一段來化裝一番,證明他偷了別人的靈感,說他想扼殺年輕的藝術家。這一套要是出之於一般以狂吠為職業的人,出之於爬在大人物肩上喊着「我比你更偉大」的下賤的批評家,倒還罷了;可是有才氣的人也要互相傾軋,竭力教對方受不了。他們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盡夠他們安安靜靜的各做各的工作,而各人為了發展自己的才具已經需要拚命的奮鬥了。

德國有些嫉妒的藝術家常常把武器供給克利斯朵夫的敵人,必要的時候還能發明些武器。這種人在法國也有的是。音樂刊物上的國家主義者——其中不少是外國人,——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種族,也算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片已經不小;就因為他走紅,連那些毫無成見的人看了也惱了,——其餘的更不必說。在音樂會聽眾裡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進雜誌的作家熱烈擁護克利斯朵夫,不問他寫什麼,總一致叫好,說在他以前簡直沒有音樂。有幾個人解釋他的作品,發見其中有哲學意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吃驚。又有幾個從中看到一種音樂革命,說是對於傳統的攻擊,不知克利斯朵夫正敬重傳統。他儘管分辯也沒用。大家會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他們這樣的佩服他就等於佩服他們自己。所以報紙上對克利斯朵夫的攻擊,使他音樂界的同業非常痛快,因為他們相信那虛構的「謊言」是事實而表示憤慨。其實他們不愛他的音樂也用不着這些理由;自己並無思想可以表現,但照着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現得非常流利的大多數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豐富,而憑着創造的想象力(表面上不免有點兒雜亂)表現得有些笨拙的時候,當然要惱怒了。一般當書記的傢伙,只知道所謂風格便是文社學會裡的公式,只消把思想放進去,象烹飪時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樣:所以他們一再指責克利斯朵夫不會寫作。至於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了解他的,或是因為老老實實的愛他(因為他使他們幸福)而真能了解他的,都是在社會上沒有發言權的無名的聽眾。唯一能夠替克利斯朵夫作強有力的答覆的奧里維,和他分離了,似乎把他忘了。於是克利斯朵夫同時落在他的敵人和他的崇拜者手裡;這兩種人作着競爭,看誰把他損害得更厲害。他厭惡之餘,絕對不加聲辯。有一回他在一份大報上讀到一個為大眾的愚昧與寬縱所造成的藝術界權威,——一個僭越的批評家對他的宣判,他聳聳肩說:

「好罷,你批判我罷。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後看你們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處是對他的毀謗;而群眾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對於最荒謬最卑鄙的控訴都信以為真。

克利斯朵夫仿佛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夠困難,居然挑了這個時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其實他沒有什麼可以抱怨哀區脫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誠實。固然,這種誠實並不能使他不訂立對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約;但這些契約他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嚴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發見他的七重奏被改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鋼琴曲被改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鋼琴曲,事先都沒通知他。他便跑去見哀區脫,把這些違法的樂譜丟在他面前,問:「你知道這個嗎?」

「當然知道。」

「你意然敢……竟然敢私自竄改我的作品,不經我的許可!……」

「什麼許可?」哀區脫靜靜的說。「你的作品是屬於我的。」

「也是屬於我的!」

「不是的,」哀區脫語氣很溫和的說。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怎麼,我的作品會不屬於我的?」

「你把它們賣掉了。」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了!我賣給你的是紙。你要拿它去賺錢,儘管去賺罷。但寫在紙上的是我的血,是屬於我的。」

「你什麼都賣給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計算,我已經預付你三百法郎,作為你賣絕的代價。在這種條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權利都讓給我了,沒有任何限制,也沒有任何保留。」

「連毀掉它的權利也在內嗎?」

哀區脫聳聳肩,按了鈴,對一個職員說:「把克拉夫脫先生的案卷給拿來。」

他靜靜的把契約條文念給克利斯朵夫聽,那是當時克利斯朵夫並沒看過一遍就簽了字的,——也是依照音樂出版家普通契約的規則訂的:——「哀區脫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權利,由哀區脫獨家出版,發行,鐫版,印刷,翻譯,出租,出售,在音樂會,咖啡店音樂會,舞場,戲院等處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適合任何樂器,或增加歌辭,或更換題目,或……均由哀區脫君自由處理,與任何人無涉……」

「你瞧,」他說,「我還是極客氣的呢。」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我得謝謝你。你還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樂會裡的小調呢。」

他不作聲了,狼狽不堪的把手捧着頭,再三說:「我把靈魂出賣了。」

「放心罷,」哀區脫帶着譏諷的口氣,「我決不濫用我的權利。」

「你們的共和國竟允許有這種交易嗎?你們說人是自由的。實際上你們卻是在拍賣思想。」

「你已經取得了代價,」哀區脫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說。「拿回去罷。」

他在袋裡掏着,想拿出三百法郎來還給哀區脫,可是拿不出。哀區脫微微笑着,帶着輕蔑的神氣。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氣。

「我要我的作品,」他說,「我向你贖回來。」

「你沒有贖回的權利,」哀區脫回答。「可是我素來不願意勉強人,只要能賠償我的損失,我答應你贖回。」

「好罷,就是為此而要把我自己賣掉也行。」

哀區脫在半個月以後提出的條件,他毫不爭論的接受了。他發了傻勁,決意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權,代價是比他從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雖然這賠償的數目不能說誇張:因為那是哀區脫根據實際的利潤精密計算出來的。克利斯朵夫一時沒法償付,而這也早在哀區脫意料之中。他並不想打擊克利斯朵夫,認為以藝術家而論,以一個普通人的人格而論,他比任何青年音樂家都值得重視;但他要給克利斯朵夫一個教訓:他絕對不容許人家干涉他權利以內的行動。並且那些契約的規則不是他定的,而是當時通行的;所以他覺得很公平。此外他還真心相信,那些條文對作家的好處並不亞於對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廣作品的方法,不象作家那樣拘泥着一些感情問題,——這種顧慮不用說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馳。他決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聽他擺布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不要他幫忙也沒這麼容易。於是他們成立了一個協定:如果六個月以內克利斯朵夫不能賠償損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歸哀區脫所有。顯而易見,在那個期限之內,克利斯朵夫連這筆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見得能湊起來。

可是他一味固執,把多麼可紀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賣掉了好多東西,——他很奇怪的發覺竟沒有一件值錢的,——借着債,求助於好心的莫克,不幸他那時期病交加,鬧着關節炎,沒法出門。他又去找別的出版家,條件到處都和哀區脫的一樣不公平,有的甚至還不願意接受。

那時正碰上音樂刊物對他攻擊最猛烈的時期。巴黎某一份大報對他特別兇狠,一個不署名的編輯拿他當做該打的孩子:沒有一星期不在「回聲」欄內寫些誣衊的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個音樂批評家再來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雙簧:任何細微的藉口都可以使他發泄一下殘暴的獸性。這還不過是第一戰役:他預告過幾天再來一個徹底的殲滅戰。他們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確鑿的指控對群眾的效果還不及反覆不已的諷示,便象貓兒耍弄耗子一樣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給他。他雖抱着鄙夷不屑的態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終緘默,不去答覆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覆,也不一定能夠),——只固執着為了無益的、過分誇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奮鬥。他為此損失了時間,精力,金錢,同時又損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為他意氣用事,不願意讓哀區脫再為他的音樂作宣傳。

突然,一切改變了。報上預告的文字始終沒發表。對群眾的諷示也靜默下來。攻擊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兩三星期以後,那份日報的批評家還借着偶然的機會寫了幾行讚美的文字,似乎證實他們已經講和了。萊比錫一個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約的條件對作者很有利。一封蓋有奧國大使館印章的恭維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願意在使館的慶祝會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賞識的夜鶯也被請去演奏。這樣以後,夜鶯立刻被德意兩國僑居巴黎的貴族邀請。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這一類的音樂會,居然受到大使熱烈的招待。可是只談了幾句話,他就知道這位主人並不懂得音樂,對他的作品茫無所知。那末這種突如其來的好感是從何而來的呢?似乎有一個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礙,替他開路。克利斯朵夫探問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兩位朋友,說裴萊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對他非常欽佩。克利斯朵夫連這兩個姓氏都沒聽到過;而在他到使館去的那晚,也沒機會見到他們。他並不一定要認識他們。這個時其他對所有的人都覺得厭惡,對朋友也象對敵人一樣的不信任。他認為友和敵都同樣靠不住,只要吹過一陣風,他們就會改變的;我們不應當依賴他們,而應當象那位十七世紀的名人所說的:

「上帝給了我朋友;又把他們收回去了。他們把我遺棄。我也把他們丟了,從此隻字不提。」

自從他那天離開了奧里維的屋子,奧里維再沒消息給他;他們之間似乎一切都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為裴萊尼伯爵夫婦也是那些自稱為他的朋友的時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們見面,倒反有心躲避他們。

不但如此,他還想躲避整個的巴黎。他需要在親切而孤獨的環境中隱遁幾個星期。啊!要是他能夠到故鄉去靜修幾天的話,——只要幾天就行了!這種思想慢慢的變成了一種病態的欲望。他要再見他的萊茵,他的天空,埋着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見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險的:從他亡命以來,通緝令始終沒撤銷。可是他覺得,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麼傻事都會做出來的。

幸而他和一個新的保護人提到這個心愿。德國使館有個青年隨員,在某次演奏他作品的晚會中遇到他,說他的祖國對於一個象他那樣的音樂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錯,祖國為了我得意極了,甚至於讓我死在國門外面而不許我進去。」

年輕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釋了。過了幾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對他說:

「上面有人關切你。一個地位極高的人物,有權使那個通緝令暫時不生效力的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樂怎麼會使他喜歡的;因為——(我們之間不妨老實說)——他趣味並不高明,但是個聰明人,心很好。他此刻雖不能馬上撤銷你的通緝,但倘若你想回去兩天,看看你的家屬的話,地方當局可以裝聾作啞。這兒是一張護照。你到的時候跟離開的時候教人家驗一驗。諸事小心,別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見到了一次故鄉。依照人家答應的期限,他耽了兩天,只跟鄉土和埋在鄉土裡的人敘了一番舊話。他看到了母親的墳。草長得很長,但鮮花是新近供上的;父親跟祖父肩並肩的長眠着。他坐在他們腳下。墓背後便是圍牆,高頭是一株長在牆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樹的樹蔭。從矮牆上望過去,可以看到金黃色的莊稼,溫暖的風在上面吹起一陣柔波,太陽照着懶洋洋的土地;鵪鶉在麥田裡叫,柏樹在墓園上面簌簌的響。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那裡出神,心非常安靜:雙手抱着膝蓋坐着,背靠着牆垣,望着天。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啊,一切多單純!他仿佛就在自己家裡,和親人在一塊兒。他和他們挨得很近,手握着手。這樣的過了幾小時。傍晚,沙子起的走道上忽然有腳步的聲音。守墓的人走過,對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問那些花是誰供的。那人回答說是普伊農莊上的主婦,每年總得上這兒來一二次。

「是洛金嗎?」克利斯朵夫問。

他們就此攀談起來。

「你是兒子嗎?」園丁問他。

「她有三個兒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說的是漢堡的那一個。其餘兩個都沒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頭微微望後仰着,一動不動,不作聲了。太陽下山了。

「我要關門了,」園丁說。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和他在墓園中繞了一轉。園丁帶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停了一會,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這兒了!老於萊,——於萊的女婿,——還有他童年的伴侶,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後有一個名字使他心中一動:阿達!……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帶,鋪在平靜的天邊。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園,在田野里溜達了好久。星都亮起來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個下午。但上一天那種恬靜的心境變得活躍了。心中唱着一支無愁無慮的快樂的頌歌,他坐在墓欄上把那支歌用鉛筆記上小冊子。一天又這樣的過去了。他覺得自己在當年的小房間裡工作,媽媽就在隔壁。寫完了歌,要動身的時候,——已經走了幾步,——他忽然改變主意,回來把小冊子藏在草里。天上滴滴答答的下了幾點雨。克利斯朵夫想道:

「不久那就得化為泥土。好罷!……我這是給你一個人的,不是給別人的。」

他又看到了河,看到了熟悉的市街:情形跟從前大不同了。城門口,在廢棄的濠溝的走道上,有個小小的皂角樹林,他以前看着種起來的,現在占了很大的地方,把老樹都擠塞了。沿着特?克里赫家花園的圍牆走去,他還認得那根界碑,小時候爬在上面眺望園子的;他不勝奇怪的發見:那條街,那道牆,那個花園,都變得狹小了。在鐵門前面,他停了一會,等到繼續望前走的時候,恰好有輛車經過;他無意中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鮮艷的,肥胖的,得意揚揚的少婦,好奇的在車中打量他。接着她驚訝的叫了一聲,做了個手勢教車子停下,喊道:「是克拉夫脫先生嗎?」

他停住了腳步。

她笑着說:「我是彌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裡差不多象初次遇到她的時候一樣的①慌亂。和她一起有位高大禿頂,鬍鬚望上翹起的,志得意滿的男子,她介紹說是「法官洪?勃龍罷哈先生,」——她的丈夫。她要克利斯朵夫到她家裡去。他想法推辭。但彌娜一味嚷着:「不,不,一定要來,還得在我們家吃晚飯。」


①參閱卷二:《清晨》。——原注

她說話又響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問,就把自己這幾年的情形統統講了出來。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聲叫嚷鬧昏了,只聽到一半,只管望着她。啊,啊,這便是他的小彌娜!她長得結實,豐滿,皮膚挺好,顏色象薔薇似的,但線條都鬆了,尤其是那個豐腴的鼻子。姿勢,態度,風韻,都和從前一樣;唯有身材變了。

她老是說個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講着她過去的歷史,她的私事,講着她愛丈夫和丈頭愛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她卻非常樂觀,沒有一點兒批評精神,覺得——(至少在當着別人的時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勝過別的城市,別的屋子,別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說丈夫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偉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偉大的男人」一邊笑着一邊拍拍彌娜的腮幫,和克利斯朵夫說她是「一個了不得的賢慧的太太」。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決不定對他應該表示敬意還是輕蔑,既然一方面他還有舊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護;結果他決定參用這兩種態度。彌娜可老是滔滔不竭的說着,對克利斯朵夫說了一大堆關於自己的事,又轉過話題來提到他了;她問他這個那個,內容的親密恰好象她的自白一樣,因為她剛才的敘述就是對他並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來的問題的答覆。她能重新見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興極了;她對他的音樂一無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經成名,覺得自己被他愛過——(而被她拒絕)——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說笑之間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辭的雅俗。她要他在紀念冊上簽名,緊釘着盤問他巴黎的情形。她對這個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她的輕蔑相等。她自稱為認識巴黎,去過歌舞劇場,歌劇院,蒙瑪德爾,聖?格魯。據她說來,巴黎女子都是些婬娃蕩婦,毫無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問,把他們丟在家裡而自己到戲院與娛樂場所去。她絕對不允許人家表示異議。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闋。她覺得妙極了,但心裡認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彈得一樣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興見到彌娜的母親,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還是那樣慈悲,並且比彌娜更自然,但對克利斯朵夫永遠帶點取笑的態度,那是他從前為之氣惱的。她和他當年離開她的時候完全一樣,喜歡着同樣的東西,覺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種面目。她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還是更喜歡小時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圍的人一個也沒改變思想。死起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狹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時間,主人們都在說他不認識的人的壞話。他們老注意着鄉鄰的可笑,把凡是跟他們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這種惡意的好奇心,永遠關切着一些無聊的事,終於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難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國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們是沒法領會這種法國文明的。過去他討厭這種文明,現在回到本國來,倒是他代表這文明而覺得它可貴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條規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犧牲了去換取「儘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們身上,尤其在彌娜身上,他重新發見以前傷害過他而他已經忘了的那種驕傲,——從弱點上來的、也是從德性上來的驕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沒有一點慈悲心,以自己的德性來傲視別人:凡是自身沒有的缺陷,他們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體統,「不合常規」的優越都是要不得的。彌娜心平氣和的,儼然的,相信自己永遠不會錯;批判別人的時候用的老是同樣的尺寸,她不願意費心去了解他們,只知道關切自己。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層模糊的玄學色彩,無論什麼都離不開她的自我和自我擴張。或許她心地很好,能夠愛別人。但她太愛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遠要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個「長老」或「敬禮」的字眼。我們可以覺得,要是她最心愛的男人膽敢有一刻兒——(以後他一定會後悔無窮),——對她尊嚴的自我失敬的話,她就會不愛他,永遠的不愛他……嘿!為什麼不丟開你這個「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並不用嚴厲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時那麼容易氣惱,此刻竟非常耐性和聽着,不讓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時的回憶象一道光輪般罩着她,一心一意要在她身上找出小彌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態的確保存着當年的模樣,嗓子有些音色也還能引起動人的回憶。他耽溺着這些,不聲不響,也不聽她的話,只裝做聽着的樣子,始終對她表示一種溫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現在這個彌娜的咭咭呱呱的聲音使他聽不見從前的彌娜。最後他有點膩了,站起身來,心裡想着:

「可憐的小彌娜!他們想教我相信你在這裡,在這個大聲叫嚷,使我厭煩的,美麗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罷,彌娜。咱們跟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說明天再來。倘若他說出當晚動身的話,不到開車的時間他們一定不讓出門的。在黑夜裡才走了幾步,他又恢復了沒有遇到彌娜以前的那種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晚一下子就給忘了;萊茵的聲音把什麼都淹沒了。他走到河濱,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認得了。護窗關得嚴嚴的,裡頭的人已經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覺得要是去敲門的話,那些熟識的幽靈一定會來開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邊從前跟舅舅談話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來了。而那個跟他一起做過美妙的初戀的夢的、心愛的小姑娘,也復活了。少年的溫情,甜蜜的眼淚,無窮的希望,都重新溫了一遍。他自嘲自諷的笑着對自己說:

「我簡直沒得到人生的教訓。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遠作着同樣的夢。」

能夠始終如一的愛,始終如一的信仰是多麼好!凡是被愛過的都是不死的。

「彌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的……彌娜,永遠不會老的彌娜!……」

朦朧的月從雲端里出來,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銀光。克利斯朵夫覺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陸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過去細看了一下。是的,從前在這裡,在這株梨樹的外邊,有一帶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兒的。河流把它們侵蝕了;水已經浸到梨樹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從中來。然後他向車站走去。那兒也變了一個新興的市區:——有窮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築的工場,有工廠的煙突。克利斯朵夫記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樹林,想道:「那邊,河流也在侵蝕……」

在陰影中沉睡的古舊的城市,和城裡的一切生人與死者,對他更顯得可貴了,因為他覺得它們受着威脅……

敵人已經占有了城垣……

趕快把我們的人救出來罷!死亡窺伺着我們所愛的一切。趕快把正在消失的臉龐塑成永久的銅像罷。我們得從火焰中救出國家的財寶,趁着大火還沒把宮殿燒毀的時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個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車走了。可是也和那般從城裡救出護城神的人一樣,克利斯朵夫把那些從鄉土裡爆起來的愛的火花,過去的神聖的靈魂,一起揣在懷裡帶走了。

在某個時期內,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彼此接近了些。雅葛麗納的父親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難前面,她才感到別的苦難都是無聊的;而奧里維的溫情也把她對他的感情重新燃燒起來。她覺得倒退了幾年,過着象瑪德姑母死後那些淒涼而緊接着愛情的日子。她認為自己對人生太不知足,應當要感謝人生沒有把它所給的些少東西收回。現在知道了這些少東西的價值,她就拚命的抓着。醫生勸她離開一下巴黎,免得永遠想着喪事;她便和奧里維作了一次旅行,到他們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轉,結果愈加感動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彎,他們不勝惆悵的又看到了先前認為已經消失的愛情,看着它來,也知道它仍舊要消滅,——消滅多少時候呢?也許是永遠!——於是兩人無可奈何的把愛情死抓着……「留下來啊,和我們守在一塊兒啊!」

但他們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麗納回到巴黎,覺得身上有了一個被愛情燃燒起來的小生命。但愛情已經過去了。這個漸漸加重起來的擔負,並不使她和奧里維靠得更緊。她並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樂,只是很不放心的追問自己。從前她苦悶的時候,往往以為生個孩子一定可以救她。現在孩子來了,救星可沒有來。這是一株植物,根須深深種在她的肉里:她不勝驚駭的覺得它在生長,喝着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聽着,整個生命都被這個占據着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種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聲音。她忽然驚醒過來,——汗流浹背,打着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入了「自然」的網羅,竭力想掙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覺得被「自然」欺騙了。隨後她又覺得這些思想可恥,覺得自己殘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別的女子壞,是不是跟她們完全不同。然後她又慢慢平靜下去,迷迷忽忽的想着在懷中成熟的「活果」。它將來是怎麼樣的呢?……

一聽見它出世以後的第一聲叫喊,一看到那可憐而動人的小身體,她整個的心都溶化了,一剎那間嘗到了母性的光榮的歡樂,世界上最強烈的歡樂:從痛苦中創造出一個用自己的血肉製成的生物,一個人。策動宇宙的愛的巨浪,把她從頭到腳的裹住了,連卷帶滾,挾着上天了……噢,上帝!能夠創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還領略不到她那樣的歡樂:因為你沒有受苦……

隨後,浪頭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奧里維激動得渾身哆嗦,瞧着孩子。他對雅葛麗納微微笑着,想了解在他們倆和這個可憐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間,有什麼神秘的生命的關係。他又溫柔又有點兒厭惡的,把嘴唇親了親那個黃黃的打皺的小腦袋。雅葛麗納望着他,很忌妒的把他推開了,接過孩子,緊緊的摟在懷裡,拚命親吻。孩子嚷了,她馬上放下,掉過頭去哭了。奧里維走來擁抱她,替她抹眼淚。她也把他擁抱了,勉強笑着。然後她要求讓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邊……唉!可憐!一朝愛情死了,還有什麼辦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給智慧的,只要有過強烈的感情,決不會在腦海中不留一點痕跡,不留一個概念。他可能不再愛,卻不能忘了他曾經愛過。一個毫無理由的、整個兒愛人家的女人,一朝毫無理由的整個兒不愛的時候,卻是沒有辦法的。發願心嗎?自騙自嗎?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發願心,太真誠而不能騙自己的時候又怎麼辦呢?……

雅葛麗納把肘子撐在床上,又溫柔又哀憐的望着孩子。他是什麼呢?不管他是什麼,總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個」。而這「另外一個」,她已經不愛了。可憐的孩子!親愛的孩子!她對於這個要把她和一個已經死滅的「過去」連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惱怒;她傴着頭瞧他,擁抱他,擁抱他……

現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們太自由而又不夠自由。倘使她們更自由一點,就可以想法找點事作依傍,從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沒有現在這樣的自由,她們也會忍受明知不能破壞的夫婦關係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聯繫而束縛不了她們,有着責任而強制不了她們。

如果雅葛麗納相信她是一輩子註定守在這個小家庭里的,那末她可能不覺得家庭這麼窄,這麼不方便,她會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終於會象開始的時候一樣的愛家庭。可是她知道能夠走出家庭,便覺得在屋子裡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結果她竟相信是應該反抗的了。

現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動物。他們把整個的生命都做了「觀察器官」的犧牲品。他們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談不到有什麼願望。他們把人性認清了,記錄下來之後,就以為盡了責任:他們說:「瞧,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他們並不想改造人性,在他們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種德性。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種神聖的權利。社會是民主化了。從前不負責任的只有君主,現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無賴,都是不負責任的了。這種導師真是了不起!他們殫精竭慮,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們軟弱到什麼程度,懂得那是他們的天性,應當永遠這樣的。在這個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發呆以外還有什麼事可做?凡是不欣賞自己的弱點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聽見人家說她是個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與幼稚自傲。人們培植她們的懦弱,幫助她們變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稱,少年時代有個年齡,因為心靈還沒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殺、靈肉墮落的危險,而這些都是可以原諒的:——那末立刻會有罪案發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覆不已的和他說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聽任獸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訴女子,說她能夠支配她的肉體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這一步。可是你們這般懦怯的傢伙豈不肯說:因為你們要利用她們不知道這個道理而從中取利!……

雅葛麗納所處的可悲的環境終於使她完全迷路。自從她和奧里維疏遠以後,她又回到她少年時代瞧不起的社會中去。在她和她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圍,有一小群有錢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閒的,聰明的,意志薄弱的。他們的思想言論都絕對自由,但他們極有風趣,不至於自由到過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點兒調劑的作用。他們很樂意引用拉伯雷的箴言:

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其實這是他們誇口,因為他們並沒有多大願望,只是些在丹蘭末修院①里煩悶的人物。他們樂於宣揚「本能自由」的教義,但這些本能在他們身上差不多已經稍滅;他們的放縱只是在頭腦里空想一番。他們最高興讓自己在這個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那種淡薄的婬樂的空氣;——人類的精力,強烈的生命,原始的獸性,信仰,意志,熱情,責任,都在那微溫的泥窪里化為液體。雅葛麗納美麗的身體,就浸在這粘液似的思想中間。奧里維沒法阻止她。他也傳染到當時的流行病,以為自己沒權利限制他所愛的人的自由;除非靠着愛情的力量,他什麼都不願意爭取。雅葛麗納可並不對他感到滿意,因為她認為自由原來是她的權利。


①十五世紀時拉伯雷創此集團,集合一般高貴而優秀的人物,以提倡風雅生活為目的。

糟糕的是,她把她的心整個的交託給這個兩重生活的社會,而她的心是絕對不容許有模稜兩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傾心相與;那個熱烈慷慨的靈魂,便是在自私的行為中也是火剌剌的燃燒着她所有的血管,而且在她和奧里維共同生活的期間,她也保持着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預備徹徹底底的去干。

她的一般新朋友是太謹慎了,決不會給別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們在理論上揚言絕對不受道德與社會的偏見支配,實際上卻安排得決不和任何對他們有利的偏見斷絕關係;他們利用道德與社會,同時期其它們,好比不忠實的僕役盜竊主人。由於遊手好閒,也由於習慣,他們之間還互相竊盜。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養着情夫。這些起子也知道丈夫有着外遇。他們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的鬧起來,就無所謂醜事。這些好夫妻都是象合夥股東——也可以說是共謀犯——一樣有默契的。可是雅葛麗納比較坦白,對什麼都一本正經。第一,要真誠。第二,要真誠。第三,還是要真誠,永遠要真誠。真誠也是當時所宣揚的德性之一。但我們在這兒可以看到,對於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對於腐敗的心靈,一切都是腐敗的。真誠有時是多麼醜惡!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燭他們的內心簡直是一種罪孽。因為他們只看到自己的庸劣而還沾沾自喜。

雅葛麗納老是在鏡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遠不要看到的東西:因為一朝看到了,她就沒勇氣把眼睛移往別處;她非但不加撲滅,反而看着它們長大,變得碩大無朋,終於把她的眼睛和思想一起占據了。

孩子並不充實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餵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頓了。只得雇用乳母。她先是非常悲傷……不久可覺得鬆了口氣。孩子健旺了,長得很強壯,偏偏很乖,沒有聲響,常常睡着,夜裡也難得哭喊。乳母是一個並非初次哺育的結實的女子,對嬰兒有種本能的,嫉妒的,過分的感情,——她反倒象是真正的母親。雅葛麗納要是發表什麼意見,乳母也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麗納爭論幾句,馬上會發現自己原來一無所知。自從生產以後,她的健康始終沒恢復:初期的靜脈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擊;幾星期的躺着不動,她更苦惱了,狂亂的思想翻來覆去的釘着同一個問題,永遠是那幾句怨嘆:「我根本沒生活,而現在我的生命已經完了……」因為她神經過敏,自以為永遠殘廢了,又認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這種心理並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麼少,不過是被遮上一重幕罷了;有這種心理的女子還不敢對自己承認,覺得是可恥的。雅葛麗納責備自己:自私與母愛在她胸中交戰。看到嬰兒睡得那麼甜蜜,她就軟心了;但一忽兒她又好不辛酸的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時她對於孩子無知無覺的酣睡有種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換來的。便是她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後,她暗地裡仍舊懷着這種敵意。但因為她覺得可恥,便把敵意轉移到奧里維身上。她繼續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擔憂健康問題,醫生們又推波助瀾,鼓勵她一事不做,——其實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嬰兒隔離,絕對不能行動,絕對的孤獨,幾星期的躺着,百無聊賴,吃得飽飽的睡在床上,象一隻填鴨,——結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現代的醫學治療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種病——自我擴張病,去代替神經衰弱!你們為什麼不替他們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療呢?倘若他們的血不太多,那末為什麼不把他們頭裡的血移一部分到心裡去?

病後,雅葛麗納身體更強壯,更發福,更年輕了,——精神上卻是比什麼時候都病得厲害。幾個月的孤獨把她和奧里維思想上最後的聯繫給斬斷了。只要留在他旁邊,她還能受到這個理想主義者的影響,因為他雖然懦弱,還維持他的信念。她一向想擺脫一個精神上比她更強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燭她的內心而有時使她不得不責備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這個男人分離了,沒有他那種明察秋毫的愛壓在她心上,她完全獲得自由以後,他們之間友善的信心立刻會消滅,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經傾心相與,恨長時期的受着感情的束縛,這感情自己是早已沒有的……在一個你所愛的而你也以為愛你的人心中醞釀的怨恨,簡直沒法形容。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上一天她還愛着,似乎愛着,自以為愛着。忽而她不愛了,把先前所愛的人在心上丟開了。他突然發見了這一點,覺得莫名片妙,完全沒看到她心中長時期的醞釀,從來沒猜疑到她暗中日積月累的恨意,也不願意去體會這種報復與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長久以前就潛伏着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傷害,心中的秘密被對方窺見了,批判了,——又有些……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種暗中的傷害,雖然是無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遠不能原諒。這等傷害,人們永遠不能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傷痕已經深深的刻在她的肉體上,而她的肉體就永遠忘不了。

要挽回這種可怕的越來越冷淡的感情,必須一個性格和奧里維不同的男人才有辦法;——這種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單純,同時也更有伸縮性,沒有婆婆媽媽的顧慮,本能很強,必要時能採取為他的理性不贊成的行動。奧里維卻是沒有上陣就打敗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麗納身上辨認出比意志更強的遺傳性,——她母親的心靈;他眼看她象一塊石子般掉在她那個種族的深淵裡;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強自鎮靜。她卻無意之間有種打算,不讓他保持鎮靜,逼他說出粗暴鄙俗的話,使自己更有理由輕視他。要是他忍不住而發作了,她就瞧不其他。如果他事後羞愧,她就更瞧不其他。如果他耐着性子,不上她的當,——那末她恨他。最糟的是他們一連好幾天的不說話。令人窒息、駭怖的沉默,連最溫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為之發狂的;有時你還感到一種想作惡、叫喊、使別人叫喊的欲望。靜默,漆黑一片的靜默,愛情會在靜默中分解,人會象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沒在黑暗中去……他們甚至會到一個階段,使一切的行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結果都促成他們的分離。雙方的生活變得沒法忍受了。而一樁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變。

一年以來,賽西爾?弗洛梨時常在耶南家走動。奧里維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裡碰到她;以後,雅葛麗納請她到家裡去,賽西爾便常常去探望他們,便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們分手之後也是這樣。雅葛麗納對她很好,雖則自己不大懂音樂,認為賽西爾很平凡,但喜歡她的唱,覺得一看到她,精神上很舒服。奧里維很高興和她一起彈琴唱歌。久而久之,賽西爾做了他們的朋友。她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進耶南家的客廳,那雙坦白的眼睛,健康的皮色,微嫌粗野但令人聽了怪舒服的笑聲,好比濃霧中透入一道陽光。奧里維和雅葛麗納的心都為之蘇慰了。她每次離開的時候,他們很想對她說:「你再坐坐罷,坐坐罷!我多冷啊!」

雅葛麗納出門養病的時期,奧里維見到賽西爾的次數更多了;他不能對她瞞着心中的悲傷,便不假思索的儘量訴說,正如一個懦弱而溫柔的心靈在苦悶的時候需要發泄一樣。賽西爾聽了很感動,用些慈愛的話安慰他。她替他們倆惋惜,鼓勵奧里維不要灰心。可是或許因為她覺得聽了這些心腹話比他更窘,或許因為別的什麼理由,她託辭把訪問的次數減少了。沒有問題,她以為自己的行動對雅葛麗納不大光明,她沒權利知道這些秘密。奧里維認為她的疏遠是為了這個理由,而且那理由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應該向她訴苦。可是疏遠的結果,他發覺了賽西爾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已經慣於把自己的思想交給她分擔;唯有她才能使他從壓其他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他素來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這一回對賽西爾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種,胸中早已瞭然。他絕對不和賽西爾說,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寫下來。近來他又恢復那危險的習慣,借筆墨來自言自語。在他和雅葛麗納愛情濃厚的幾年中,這種嗜好已經戒掉了;但一朝恢復了隻身獨處的生活,遺傳的癖性又發作了:這是痛苦的發泄,也是一個喜歡自我分析的藝術家的需要。他描寫自己,描寫他的痛苦,好似對賽西爾當面說着一樣,——而且可以更自由,因為賽西爾永遠不會看到這些文字。

但不巧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麗納眼裡。那天她正覺得自己精神上和奧里維非常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來沒有的。她整着柜子,翻到他以前給她的情書,感動得哭了。坐在柜子的黑影里,沒法再收拾東西,她把過去的歷史溫了一遍,眼看自己把它毀了,懊悔到極點,同時又想到奧里維的悲傷。關於這一點,她從來不能無動於衷;她可能忘掉奧里維,但想到他為她而痛苦就受不住。她心碎腸斷,真想撲在他的懷裡和他說:「啊!奧里維,奧里維,咱們怎麼搞的?咱們是瘋子,瘋子!別再自尋煩惱了罷!」

要是他這時候走進屋子的話可多麼好!……

不料正在這時候,她發見了奧里維給夜鶯的那些信……於是什麼都完了。——她是不是以為奧里維真正欺騙了她呢?也許是的。但這一點是不相干的。她認為精神上的欺騙比行為方面的欺騙更要不得。她可以原諒她所愛的人有一個情婦,可不能寬恕他私下把心給了另外一個女子。當然,她這個想法是不錯的。

「這有什麼了不起!」有的人會這樣說。因為一般可憐的人直要到愛情的欺騙成為事實的時候才感到痛苦。……殊不知只要心不變,肉體的墮落是不足道的。要是心變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雅葛麗納不想把奧里維再爭取回來。那已經太晚了!她對他的愛不象以前那麼深切了。或者是太愛他了……但這不是嫉妒,而是全部信心的崩潰,而是她對他所有的信仰與希望的破滅。她沒想到原來是她瞧不起這信仰與希望的,是她使他灰心的,逼他傾向於這次的愛情的,也沒想到這愛情是無邪的,一個人的愛或不愛究竟是不能自主的。她從來沒想到拿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的調情跟這次的事作比較:她不愛克利斯朵夫,所以那根本不算一回事。在過分衝動的情形之下,她以為奧里維對她扯謊,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正當她伸出手去抓握最後一個倚傍的時候,竟撲了一個空……一切都完了。

奧里維永遠沒知道她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但他一見她的面,也覺得一切都完了。

從此以後,他們不再交談,除非當着別人的面。他們互相觀察,好比兩頭被追逐的野獸,提心弔膽,非常害怕。耶雷米阿斯?高特海爾夫①曾經淋漓盡致的描寫一對不再相愛而互相監視的夫婦,各人窺探對方的健康,疾病的徵象,不是希望對方速死,但似乎希望一件意外的禍事,希望自己比對方身體強壯。有時雅葛麗納和奧里維就是互相以為有這種思想,其實兩人都沒有;但僅僅有這種懷疑就夠痛苦了:例如雅葛麗納在夜裡胡思亂想而失眠的時候,便想到丈夫比她健旺,正在慢慢的磨她,不久會把她壓倒……一個人的幻想與心靈受驚以後,竟會有這樣瘋狂的念頭!——然而他們倆心中最優秀的部分暗地裡還是相愛的!……


①十九世紀瑞士小說家。

奧里維被壓倒了,不想再奮鬥;他站在一邊,把控制雅葛麗納心靈的舵丟下了。沒有了把舵的人,她對着她的自由頭暈眼花;她需要有個主宰好讓她反抗:倘使沒有的話,就得自己造一個出來。於是她老是執着一念。至此為止,她雖然痛苦,還從來沒有離開奧里維的意思。從那天氣,她以為所有的約束都擺脫了。她要趁早愛一個人;因為她年紀輕輕,卻已經自以為老了。——她曾經有過那些幻想的,強烈的熱情,對於第一個遇到的對象,一張僅僅見過一次的臉,一個名人,或者只是一個姓氏,一朝依戀之後,再也割捨不掉;而且那些熱情硬要她相信,她的心再也少不了它所選擇的對象:它整個的被他占據了,過去的一切都給一掃而空:她對別人的感情,她的道德觀念,她的回憶,她的自我的驕傲,對別人的尊重,統統被這新的對象排擠掉。等到固執的意念沒有了養料,燒過了一陣也歸於消滅的時候,一個新的性格便從廢墟里浮現出來,是個沒有慈悲,沒有憐憫,沒有青春,沒有幻象的性格,只想磨蝕生命,好似野草侵犯傾圮的古蹟一樣。

這一次,固執的念頭照例屬意於一個玩弄感情的人物。可憐的雅葛麗納竟愛上了一個***場中的老手。他是個巴黎作家,既不好看,又不年輕,臃腫笨重,氣色赭紅,憔悴不堪,牙齒都壞了,人又狠毒,唯一的價值是當時很走紅,唯一的本領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她並非不知道他自私自利:因為他在作品中拿來公然炫耀。他這麼做是有作用的:用藝術鑲嵌起來的自私好比捕雀的羅網,吸引飛蛾的火焰。在雅葛麗納周圍,上鈎的已不止一個:最近她朋友中一個新婚少婦,被他很容易的騙上了,接着又丟掉了。這些女子可並沒因之死去活來,只是為了怨恨而鬧些笑柄,讓別人看了開心。受害最烈的女子,因為太顧慮自己的利益和社會關係,只得勉強忍受。她們並不鬧得滿城風雨。儘管欺騙丈夫和朋友,或是被丈夫和朋友欺騙,事情決不張揚。她們是為了怕輿論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女英雄。

但雅葛麗納是個瘋子,她不但說得出,做得到,而且做得到,說得出。她對於自己的瘋狂完全不加計算,不顧利害。她有這個可怕的長處,老是要對自己保持坦白,不怕行動的後果。她比她那個社會裡的人比較有價值,所以做出來的事更糟。她要是愛了一個人,起了奸婬的念頭,就會毫無顧忌的跳下火坑。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象珀涅羅珀做着那件有名的活計一般,又鎮靜又興奮的打着毛線。也象珀涅羅珀一般,她等①着她的丈夫。亞諾先生整天在外面。早上和傍晚,他都有功課。通常他總回來吃午飯,不管兩腿怎麼酸軟,不管中學是在巴黎城的那一頭;這並非由於他對妻子的感情,也非由於節省金錢,而是由於習慣。但有些日子,替學生溫課的事把他留住了;或者他利用機會,在那一區的圖書館裡工作。呂西?亞諾獨自留在空蕩蕩的家裡。除了上午八時至十時來幫助她做些粗活的女僕,和雜貨商每天來送貨以外,沒有一個人上門。整幢屋子裡,她一個熟人都沒有了。克利斯朵夫搬了家。樓下花園裡來了新房客。賽麗納?夏勃朗嫁給了安特萊?哀斯白閒。哀里?哀斯白閒全家遠行,有人委託他上西班牙開礦去了。老韋爾的太太死了,韋爾本人差不多從來不住這個巴黎的公寓的。唯有克利斯朵夫跟他的女朋友賽西爾,仍舊和呂西?亞諾保持着友誼;但他們住得很遠,又忙又累,常常幾星期不來看她。她只能一個人對付着過日子。


①珀涅羅珀為《奧德賽》史詩中主角俄底修斯之妻。俄底修斯出征期間,追求珀涅羅珀者甚眾,珀涅羅珀以完成織物後再決定為推託,實則日間編織,晚上拆掉,故永遠不會完工。

她可並不厭煩。只要一點兒小事就足夠培養她的興趣,例如日常瑣碎的工作:一株極小的植物,她每天早上都用慈母般的心情把那些稀少的葉子拂拭一番;還有那安靜的灰色貓,好似受人疼愛的家畜一樣,久而久之也感染了一些主人的脾氣:它跟她一樣成日蹲在火爐旁邊,或是呆在桌上靠着燈,看她手指一來一往的做着活兒,有時抬起古怪的眼睛瞅她一會,隨後又滿不在乎的閉上。便是家具也仿佛在那兒陪着她。每件東西都有一副親切的面貌。她把它們拍灰抹塵,連凹處都揩拭乾淨,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它們放還原位:那時她簡直象兒童一樣的高興。她在心裡跟它們談着話,對着家中獨一無二的古董家具——一張路易十六式的圓腳書桌——微笑。她每天看到它都感到同樣的快樂。她也忙着檢點衣服,幾小時的站在椅子上,頭和手臂都埋在那口鄉村式的大衣櫃內,瞧着,整理着,那貓兒在一旁看着,覺得好不奇怪。

她做完了事,獨自吃了中飯,天知道她吃些什麼——(她沒有多大胃口),——需要上街料理的事辦妥了,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四點左右回到家裡,她靠着窗或靠近壁爐安頓下來,陪着她的就是她的活計和貓:那時她可得意了。有些時候,她會想出理由來根本不出門。倘若能守在家裡,尤其在冬季下雪的天氣,她是最高興的。她怕冷、怕風,怕雨,怕泥漿,因為她自己也是一頭很乾淨,很細巧,很柔和的小貓。伙食商偶爾把她忘了的時候,她寧可不吃東西,而不願意出去買菜,只啃着一塊巧克力糖,或者在伙食櫃裡找一個水果吃了就完事。她不讓亞諾知道,這是她偷懶。那往往是陰天,有時也是大好的晴天,——(外面,蔚藍的天光照着大地,街上鬧哄哄的聲音籠罩着幽靜與陰黯的公寓:仿佛一座海市蜃樓包圍着一顆靈魂),——她坐在那最喜歡的一角,腳下放着一張小凳,一動不動的做着活兒,身邊擺着一冊心愛的書,總是那些樸素的紅封面的本子,英國小說的譯本。她看得很少,一天難得看完一章;書擺在膝上,始終翻着那一頁,或者竟完全闔上了;書上的事她已經記熟,自個兒想着。狄更斯與薩克雷的長篇小說,她會幾星期的看下去,而她的幻想更要維持到幾年之久,老是讓書中的溫情催眠着。今日一般讀書又快又潦草的人,對於那些要慢慢咀嚼方能感到的妙處,是不能領略的了。亞諾太太毫不置疑的相信,小說中人物的生涯和她自己的生涯一樣真實。其中頗有一些她極喜愛的人:例如那溫柔而嫉妒的凱塞胡特夫人,默默無聲的愛着,始終保存着慈母與處女的心,對於她好比一個姊姊;那個小東貝又好比是她的小兒子;她自己是那個垂死的老小孩陶拉。對這些睜着善良而純潔的眼睛在世界上走過的兒童般的心靈,她伸出手去;她周圍儘是些可愛的流浪者,與人無害的怪物:他們追求着可笑而動人的夢想,——為首便是狄更斯,存着博愛的心,對自己的夢境笑着,哭着。在這種時候,她要是向窗外眺望的話,路人中間就有那個幻想世界裡某個可愛的或可怕的人物的影子。而在那些屋子的牆壁後面,她猜到也有一批同樣的人物。她的不愛出門,就因為怕這個充滿着神秘的世界。她發見周圍藏着許多悲劇,搬演着許多喜劇。這倒不一定永遠是一種幻象。幽居獨處的結果,她有了神秘的直覺,使她在偶爾碰到的目光中間看出他們生活上不少過去未來的秘密,往往是他們自己不知道的。她又拿小說的回憶羼入真實的景象中去,把它們變了樣。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巨大的宇宙中迷失了,需要回到家裡才能定下心神。

可是她也無須去看或觀察別人,只要觀察一下自己就行了。這個在外面看來多麼蒼白黯淡的生命,裡面是何等的光明燦爛!何等的豐滿充實!多少的回憶,多少的寶藏,都是誰也想不到的!……這些回憶與寶藏是不是真實的呢?當然是真實的,既然她覺得真實……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夢改變了面目!

亞諾太太回想她的過去,直追溯到童年;於是那些煙消雲散的希望,又象小小的花朵般悄悄的開放了……兒時第一次愛慕的對象,是個使她一見生情的少女:她愛着她,那種愛情只有一個人在非常純潔的年齡才會有,她曾經想親她的腳,做她的女兒,跟她結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個孩子,不久就死了,接着她也死了……十二歲上,她又愛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性情專橫,非常淘氣,嘻嘻哈哈,喜歡惹她哭,然後拚命的親她;兩人對於將來定下許多想入非非的計劃:不料那姑娘突然進了嘉曼麗德教會修行,不知道為什麼,據說是很快活……後來,她又對一個年紀比她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熱情。但誰也沒知道這股熱情,連那個被愛的人也是茫然。她卻藉此把犧牲的熱誠和感情大大發泄了一番……後來,又是另外一股熱情;這一回人家可愛她了。可是因為膽怯,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她不敢相信人家愛她,也不敢表示她愛人家。幸福過去了,來不及抓握……後來……後來……多少瑣瑣碎碎的事,對她都有一種深刻的意義:或是朋友的親切的表示,或是奧里維無意中說的一句可愛的話,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他的音樂喚引起來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個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這個忠實,純潔,賢德的女人心中,也會有些不貞的念頭,使她惶惑,使她臉紅。而她雖然竭力想丟開這種無邪的思念,心裡究竟感到一點兒暖意……她很愛丈夫,雖說他並不完全符合她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她說:「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着什麼地位。你是我整個的生命……」她聽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她覺得自己整個的、永久的、跟他合而為一了。每過一年,他們的結合總更緊密一些。工作的夢,旅行的夢,孩子的夢,結果是一無所有……而亞諾太太還在夢想這些。她有個理想中的孩子,因為不斷的想着,而且想得那麼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這個孩子了,就象在眼前一樣。她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時時刻刻把她認為最美的,最心愛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變得更美……

她的天地不過是這麼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裡面了。多少無人知道的,連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劇,藏在表面上最恬靜最平庸的生命中間!最悲壯的是:——這些滿懷希望而一無所遇的生命,儘管聲嘶力竭的要求他們應得的權利,要求自然所答應而又拒絕他們的東西,儘管熬着熱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麼都不顯露出來!

亞諾太太的運氣是她並不只關切自己。她的生命在她的幻夢中只占據一部分。她也在體驗她所認識的或曾經認識的人的生活,為他們設身處地;她想着克利斯朵夫,想着她的女朋友賽西爾。她今天又在想着。兩個婦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兩人之中倒是壯健的賽西爾需要來依傍嬌弱的亞諾太太。那高大,結實,快樂的姑娘,骨子裡並沒有外表那樣的強。她正感到劇烈的苦悶。最安靜的心也不能避免命運的奇襲。她慢慢的有了一種感情,先是不願意理會,但它越來越強,逼得她非承認不可了:——原來她愛着奧里維。這個青年的柔和懇切的態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立刻把她吸引了:——(一個富於母性的人特別喜歡需要她照顧的人)。——以後知道了這對夫婦的苦悶,她對奧里維更有了一種危險的同情心。當然,光是這些理由還不足以解釋感情問題。誰能說為什麼一個人愛上某一個人呢?往往兩人對於這種愛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時間的播弄:它會突然之間使一顆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隨便什麼感情就被征服。——等到賽西爾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的拔掉那支愛情的箭,認為這是不應該有的,荒唐的。可是她因之痛苦不已,傷口始終不能起復。沒有一個人猜到她的心事:她鼓足勇氣裝出很快樂的樣子。唯有亞諾太太知道她骨子裡忍着多少痛苦。賽西爾常常把頭倒在清瘦的亞諾太太懷裡,悄悄的流幾滴眼淚,擁抱她,然後快快活活的走了。她喜歡這個嬌弱的朋友,覺得她的毅力與信仰都比自己高強。她並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亞諾太太能夠在片言隻語上猜到。她覺得人生是個無法消解的可悲的誤會。一個人只能愛,憐憫,夢想。

要是夢想在她胸中象蜂房一般過於喧鬧,使她有點頭暈了,她便走到鋼琴前面讓自己的手在鍵盤上輕輕撫弄,把音響的那種安慰心靈的光明罩着人生的幻景……

然而這位好太太決不忘記日常功課的時間:亞諾回家的時候,看到燈總是點上了,晚飯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張蒼白的臉笑容可掬的等着他。他萬萬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作的那些旅行。

困難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闊天空的精神生活並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亞諾在書本和藝術其中也過着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恆的火,維持着他心中搖搖不定的火焰。可是近年來他也漸漸有了許多操心的事;教書這一行的苦悶,待遇的不公平,夤緣得勢的現象,同事之間與學生之間的麻煩事兒,使他變得憤懣,開始談論政治,罵政府,罵猶太人,認為自己在教育界裡遇到的失意的事都應該由德萊弗斯負責。他這種滿腹牢騷的性情也傳染了一些給亞諾太太。她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動搖而求平衡的年紀,在思想上頗有些空白。某一時期,他們倆都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不知道把他們生命的網結在什麼上面好。不問現實的支持是怎麼軟弱,好歹總得有一個,才能寄託自己的夢想。他們可是什麼支持都沒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幫助她,反而要依靠她了。她覺得支持不了丈夫,於是她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樁奇蹟才能把她救出來。她就呼籲這奇蹟……

這奇蹟是從靈魂深處來的。亞諾太太感到她孤獨的心裡有一個荒唐而神聖的需要,需要不顧一切的創造,為了創造而創造,需要在空間織起她的網來,讓神的呼吸,讓風把她吹到應當去的地方。結果是神的氣息把她和人生重新聯繫起來,替她找到了無形的依傍。於是,夫婦倆又用着他們最純粹的血,很耐性的織造那些美妙而虛無的夢境。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裡……天快黑了。

她被一陣鈴聲驚醒,打斷了夢想。她把活計仔細收拾好了,走去開門。進來的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緊張。她很親熱的抓着他的手問:

「什麼事啊,朋友?」

「唉,奧里維回來了。」

「回來了?」

「今天早上他來了,和我說: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擁抱了。他哭着說: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亞諾太太大吃一驚,合着手說:「可憐!」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補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丟下了。」

「可憐的女人!」亞諾太太又道。

「他始終愛着她,只愛着她,」克利斯朵夫說。「這一下的打擊使他爬不起來了。他老跟我說着:克利斯朵夫,她欺騙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騙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說:既然她欺騙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了。把她忘了罷,或者乾脆把她殺了罷!」

「噢!克利斯朵夫,你說什麼?這話太殘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們大家都覺得殺人是原始時代的野蠻行為:我一定要聽到你們漂亮的巴黎社會攻擊這種獸性,認為一個男人不應該殺死欺騙他的女人,同時你們還要說出寬恕那個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這批亂交的狗居然義憤填膺的反對獸性,真是太妙了!他們把人生摧殘了,剝奪了它所有的價值,再來誠惶誠恐的崇拜人生……怎麼!這個沒有心肝沒有廉恥的生命,這個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來在他們眼中是值得尊重的東西!他們對於這塊屠場上的肉恭敬得無微不至,誰敢去觸犯它便是罪大惡極。殺死靈魂倒沒關係,但肉體是神聖的……」

亞諾太太回答:「殺死靈魂的兇手當然是最可惡的兇手,但決不能因此而認為殺害肉體就不成其為罪惡,這一點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說得對。我這是脫口而出,根本沒想過……誰知道!也許我真會那麼做。」

「不會的,你這是毀謗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熱情控制的時候,我會象別人一樣殘忍。你瞧我剛才緊張成什麼樣子!……一個人看到所愛的朋友痛哭,怎麼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對付一個拋棄了兒子,跟情夫跑掉的該死的女人,還會嫌太嚴厲嗎?」

「別這麼說,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麼,你為她辯護嗎?」

「我是可憐她。」

「我可憐那那些痛苦的人,卻不可憐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為她不痛苦?以為她是有心拋棄她的孩子,毀壞她的生活嗎?你得知道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毀了。我不大認識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見過她兩次,都是偶然碰到的,她沒跟我說一句好聽的話,對我並無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認識她。我斷定她不是一個壞人。可憐!我能猜到她心中經過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這麼嚴肅,這麼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雖然心好,但你是個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樣的冷酷的,儘管慈悲也沒用;——你對自身以外的事都不聞不問。你們從來不替身邊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們的方式去愛她們,決不操心去了解她們。你們對自己太容易滿足了,自以為認識我們……可憐!如果你知道我們有時多麼痛苦,因為看到你們——並非不愛我們,——而是看到你們愛我們的方式,看到最愛我們的人把我們當作是怎麼樣的人!有些時候,克利斯朵夫,我們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在肉里,免得叫起來:噢!別愛我們罷,別愛我們罷!怎麼都可以,只不要這樣的愛我們!……你知道有個詩人說過下面那樣的話嗎?——便是在自己家裡,在自己的兒女中間,表面上儘管安富尊榮,女人也受到一種比最不幸的苦難還要難忍千百倍的輕蔑。——你把這些去想一想罷,克利斯朵夫……」

「你這些話把我弄糊塗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經過這些苦悶。」

「真的嗎?……可是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使我相信,你會做出象這個女人一樣的行為。」

「我沒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處在她的地位會怎麼辦。」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賭咒那是不可能的。」

「別打賭!我差點兒跟她一樣……我很難過要毀掉你對我的好印象。可是你應當學一學怎樣認識我們,要是你不願意對人不公平的話。——是的,我沒做出這樣瘋狂的事也是千鈞一髮了。而且還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兩年以前,我有個時期極苦悶,覺得自己一無所用,誰也不重視我,誰也不需要我,丈夫沒有我也沒關係,我簡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麼!我上樓去看你……你記得嗎?……當時你沒懂得我的意思。其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以後,不知經過些什麼,也不知你對我說了些什麼,我記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幾句話……(你完全是無心的……)……對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時只要一點兒極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從你屋子裡出來,回到家裡,我關上大門,哭了一天,以後就好了,那一陣苦悶過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問,「你對那件事後悔嗎?」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瘋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納河裡了。我決受不了那種恥辱,受不了我給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現在是快樂的了?」

「是的,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怎麼快樂,我就怎麼快樂。兩個人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於一種單純的愛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虛幻的,——而是由於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經驗,多少灰色的,平凡的歲月,再加上渡過了多少難關的回憶。隨着年齡的老去,情形變得好起來……這些都是不容易的。」

她突然停下,臉紅了:「天哪!我怎麼能說出來?……我怎麼的呢?……克利斯朵夫,我求你,這番話對誰都不能說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我把這件事看作神聖的。」

亞諾太太因為透露了這些秘密很難為情,把身子轉過一邊,後來又說:

「照理我不該告訴你這些……可是你瞧,這是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結合得最好的夫婦之間,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時間……不光是象你所說的一時糊塗,而是真實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夠把你帶上瘋狂的路,毀滅整個的生命,甚至兩個人的生命。所以我們不應當太嚴。大家就是在最相愛的時候也會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應不應當過着各管各的,孤獨的生活?」

「那對我們更糟。一個女人要過孤獨的生活,象男人一樣的奮鬥(往往還要防着男人),在一個沒有這種觀念而大家對之抱着反感的社會裡,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聲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爐里的火焰。隨後,她又用着那種蒙着一層的聲音,很溫和的,斷斷續續的往下說:

「然而這不是我們的過失:一個女人的孤獨並非由於任性,而是由於豈不得已;她必須自己謀生,不依靠男人,因為她沒有錢就沒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獨,而一點得不到孤獨的好處:因為,在我們這兒,她要是象男子一樣的獨往獨來,就得引起批評。一切對她都是禁止的。——我有個年輕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學當教員。她哪怕被關在一間沒有空氣的牢房裡,也不至於比她現在這種自由的環境更孤單更窒息。中產階級對這些努力以工作自給的女子是閉門不納的;它用着猜疑而輕視的態度看待她們,惡意的偵察她們的一舉一動。男子中學裡的同事們對她們疏遠,或是因為怕外界的流言蜚語,或是因為暗中懷着敵意,或是因為他們粗野,有坐咖啡店、說野話的習慣,或是整天工作以後覺得疲倦,對於知識婦女覺得厭惡等等。而她們女人之間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學校宿舍里的時候。女校長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熱情,不了解她們一開場就被這種枯索的職業與非人的孤獨生活磨得心灰意懶;她讓她們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幫助,只認為她們驕傲。沒有一個人關切她們。她們沒有財產,沒有社會關係,不能結婚。工作時間之多使她們無暇創造一種靈智的生活給自己作依傍跟安慰。這樣的一種生活,倘若沒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異乎尋常的情操支持,——我說異乎尋常,其實應該說是變態的,病態的:因為把一個人整個的犧牲掉是違反自然的,——那簡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業能不能給她們一條出路呢?一顆真誠的靈魂在這方面得到的又無非是悲苦的經驗。那些官辦的或者名流辦的救濟機關,實際只是慈善家的茶話室,把輕佻、善舉、官僚習氣,混在一塊兒,令人作嘔;他們在調情說笑之間拿人家的苦難當作玩具。要是有個女人受不了這種情形,膽敢自個兒直接闖到那個她只有耳聞的苦難場所,那她看到的景象簡直無法忍受,簡直是個活地獄。試問她要幫助又從何幫助起?她在這個苦海中淹沒了。然而她依舊掙扎,為苦難的人奮鬥,跟他們一同落水。她要能救出一二個來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她自己,有誰來救她呢?誰想到來救她呢?因為她,她為了別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裡煎熬;她把她的信仰給了別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漸減少;所有那些受難的人都抓着她,她支持不住了。沒有一個人加以援手……有時人家還對她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認識那個了不起的女人嗎?她獻身給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業:在家裡收留着才分娩的、為公共救濟會所拒絕的、或者是怕救濟會的妓女,竭力幫助她們恢復身心康健,連她們的孩子一起收留着,喚醒她們的母愛,幫她們重建家庭,找工作,過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力量還不夠對付這種悽慘的,令人失意的事業,——(救出來的人太少了!願意被救的人太少了!還有那些死亡的嬰兒,生下來就被判了死刑的無辜!……)——而這個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這個發願要補贖人類自私的罪行的無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樣批評她?公眾的惡意誣衊她在事業中賺錢,甚至說她剝削那些受她保護的人。她不得不離開本區,心灰意懶的搬往別處……你永遠想象不到一般獨立的女子,對於今日這個守舊的,沒有心肝的社會,作着何等殘酷的苦鬥,——這個毫無生氣,瀕於死境的社會,還要拿出它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別人生活!」

「可憐的朋友,這種命運不是女子所獨有的,我們都嘗到這些鬥爭的滋味。可是我也認識避難的地方。」

「哪裡是避難的地方?」

「藝術呀。」

「這是為你們的,不是為我們的。便是在男人中間,能夠得到它好處的又有幾個?」

「例如咱們的朋友賽西爾。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麼?啊!你對一個人的結論下得太容易了!因為她勇敢,因為她不老抓着她的傷心事,因為她瞞着別人,你便說她是幸福的!不錯,她因為強壯,因為能夠奮鬥而幸福。但她的鬥爭是你不知道的。你以為她天生是配過這種藝術的騙人的生活的嗎?喝,藝術!有些可憐的女子希望靠寫作、演戲、唱歌來成名,以為那是幸福的頂點!那末,是否因此就可以把她們別的一切都剝奪了,使她們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給什麼才好?……藝術!如果我們同時沒有其餘的一切,光是藝術對我們有什麼用?世界上只有一件東西能令人把其餘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個可愛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覺得不夠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夠……女人總是不大幸福的。做個女人真難,比做個男人難多了。你們不大想到這些。你們,你們能為了思想為了活動而忘掉一切。你們使自己變成殘廢,反而覺得快樂。可是一個健全的女子臨到這種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壓掉一部分是違反人性的。我們哪,我們在某種方式下幸福的時候,又因為不能得到另一種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們有好幾個靈魂。你們只有一個,而且更強,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殘酷的。我佩服你們。但你們不能過於自私!你們沒想到你們自私的程度。你們無意之中給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麼辦法呢?那不是我們的過失。」

「不錯,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們的過失,也不是我們的。歸根結蒂,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人們說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麼才是自然的呢?」

「對,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一件事談得上自然。獨身不是自然的。結婚也不是自然的。自由結合只能使弱者受強者起侮。我們的社會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們造出來的。大家說人類是合群的動物。真是胡說!那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為他的便利,為了要保衛自己,為了求享樂,為了求偉大。這些需要逼他簽訂了某些契約。但自然會起來反抗人為的約束。自然對我們並不適宜。我們設法征服它。那是一種鬥爭:結果我們常常打敗,而這也不足為奇。怎麼樣才能跳出這個樊籠呢?——唯有堅強。」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們要慈悲,要擺脫自私,要呼吸生命,要愛生命,愛光明,愛自己卑微的任務,愛那一小方種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橫的方面發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侷促一隅的樹向着太陽上升!」

「是的。咱們先要彼此相愛。但願男子自認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虜或主宰!但願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驕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別人!咱們都是弱者,得互相幫助。切勿對倒在地下的人說:我不認識你了。應當說:拿出勇氣來,朋友。咱們會突破難關的。」

他們不說話了,對着壁爐坐着,小貓蹲在他們中間,大家都呆着不動,望着火出神。快要熄滅的火焰閃閃爍爍的映在亞諾太太清秀的臉上;平時所沒有的內心的激動,使她臉色有點兒紅。她奇怪自己居然會這樣的吐露心腹。她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以後也不會說這麼多的了。

她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問:「那末,你們把那孩子怎麼辦呢?」

她一開始就在想這個念頭。那天她簡直變了一個人,滔滔不竭的說着話,象喝醉了似的,但心裡只想着這個問題。一聽克利斯朵夫最初幾句話,她就惦念着那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想到撫育他的快樂,在這顆小小的靈魂周圍織起她的幻夢與愛,但她緊跟着又想道:「不,這是不對的,我不應該拿別人的苦難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無論如何壓不下這念頭。她一邊說話一邊在靜默的心頭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是的,當然我們想到這問題。可憐的孩子!奧里維跟我都不能撫育。應當有個女人來照顧。我想到也許有個女朋友可能幫助我們……」

亞諾太太屏着氣等着。

克利斯朵夫繼續往下說:「我想來跟你商量這件事。碰巧賽西爾上我們那兒去,就是一忽兒以前。她一知道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動得不得了,表示那麼高興,和我說:克利斯朵夫……」

亞諾太太血都停止了;她聽不見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她真想對他嚷道:「喂,喂,把他給我罷!……」

克利斯朵夫還說着話,她聽不見他說些什麼,但是勉強振作了一下,想到賽西爾從前對她吐露的心事,便對自己說:「賽西爾比我更需要。我還有我親愛的亞諾……還有我家裡這些東西……而且,我比她年紀大……」

於是她笑了笑,說:「那很好。」

爐火熄了,她臉上的紅光也褪下去了。可愛的疲倦的臉上只有平時那種隱忍的慈愛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騙了。」

這種思想把奧里維壓倒了。克利斯朵夫為了好意而儘量的反激他也是沒用。

「那有什麼辦法呢?」他說。「朋友的欺騙是一種日常的磨難,象一個人害病和鬧窮一樣,也象跟愚蠢的人鬥爭一樣。應當把自己武裝起來。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個可憐的男子。」

「啊!我就是個可憐的男子。我在這等地方顧不得驕傲了……一個可憐的男子,是的,需要溫情的,沒有了溫情便會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沒有完,還有別的人可以愛。」

「我對誰都不信任了,根本沒有朋友了。」

「奧里維!」

「對不起。我並不懷疑你,雖然我有時候懷疑一切……懷疑我自己……但你,你是強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麼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對你很粗暴;但這是為激勵你,使你反抗。把愛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起為了一個取笑你的人犧牲,不是見鬼嗎!不是可恥嗎!」

「那些愛我的人對我有什麼相干!我愛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罷!那是你以前感到興趣的……」

「現在可不行了。我厭倦到極點,好似已經離開了人生。一切都顯得很遠,很遠……我眼睛雖然看見,可是心裡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樂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樣的鐘擺式的動作,從事於無聊的作業,報紙的爭辯,可憐的尋歡作樂;想到那些為了攻擊一個內閣,一部書,一個女戲子而鼓起的熱情……啊!我覺得自己多老!我對誰都沒有恨,沒有怨:只覺得一切使我厭煩,一切都是空的。寫作嗎?為什麼寫作?誰懂得你呢?我只為了一個人而寫作;我整個的人生都是為了一個人……如今什麼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覺。」

「那末,朋友,你睡罷。讓我來看護你。」

但睡眠就是奧里維最難做到的。啊!倘若一個痛苦的人能睡上幾個月,直到傷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換了一個人的時候,那可多好!但誰也不能給他這種恩典;而他也絕對不願意。他最難忍受的痛苦,莫過於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奧里維象一個發着寒熱的人,把寒熱當作養料。那是一場真正的寒熱,每天在同一時間發作,尤其在薄暮時分,太陽下去的時候。其餘的時間,他就受愛情磨折,被往事侵蝕,想着同樣的念頭,象一個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裡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專注着唯一的固定的念頭。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樣能詛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為對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負責,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個人:雅葛麗納也是個犧牲者;——是他的犧牲者。她把整個身心交給了他:他怎麼應付的呢?倘若他沒有能力使她幸福,為什麼要把她跟他連在一起呢?她斬斷那個傷害她的束縛原是她權利以內的事。他想:「這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我愛她不得恰當。我的確很愛她,但不懂得怎麼愛她,既然不能使她愛我。」

這樣,他就歸咎於自己。這也許是對的;但抱怨過去並無濟於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機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強者發見事情無可挽救的時候,能忘記人家給他的傷害,也能忘記自己給人家的傷害。但一個人的強並非靠理智,而是靠熱情。愛情與熱情是兩個遠房的家族,難得碰在一起的。奧里維有的是愛情;他只在攻擊自己的時候才有力量。在他這個心神沮喪的時期,一切的病都乘虛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氣管炎,肺炎,都來找到他了。大半個夏天,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亞諾太太的幫忙,盡心服侍他,終於把病魔趕走了。但對付精神上的疾病,他們無能為力;無窮無盡的悲傷慢慢的使他們覺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災禍往往會令人特別孤獨。人類對於禍害有種本能的厭惡,似乎怕它有傳染性;至少它是可厭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裡痛苦而還能原諒你的人太少了!永遠是約伯的朋友那個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責備約伯不耐煩。書亞人比勒達認為約伯的遭難是上帝懲罰他的罪惡;拿瑪人瑣法指斥約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蘭姆族巴拉迦的兒子以利戶大發雷霆,因為約伯自以為義,不以神為義。「——世界上真①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應徵的一大批,被選中的寥寥無幾。奧里維卻是被選中的。象一個厭世的人說的:「他似乎樂意受人虐待。可是扮這種受難的角色並沒好處,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①據《舊約?約伯記》,耶和華欲試驗正人約伯之心,降禍於彼,使其身長毒瘡,體無完膚。約伯三友提幔人以利法,書亞人比勒達,拿瑪人瑣法,各從本處趕來安慰約伯。因約伯自怨平生,訴苦不已,三友乃責以大義。

奧里維對誰都不能說出他的痛苦,便是對最親密的人也不能。他發覺那會使他們喪氣。連他心愛的克利斯朵夫對這種固執的苦惱也感到不耐煩。他自知笨拙,沒法挽救。實在說來,這個慷慨豪爽,經過多少苦難的人,並不能感覺到奧里維的痛苦。這是人類天性的一種缺陷。儘管你慈悲,矜憐,聰明,受過無數的痛苦:你決不能感到一個鬧着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長下去,你可能認為病人的訴苦不免誇大。而當疾病是無形的,藏在靈魂深處的時候,豈不令人更覺得誇張?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個人為了一種對他不相干的感情愁悶不已,自然要覺得可惱。末了,這個局外人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便對自己說:「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

是的,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你要使一個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點好處,只能愛他,沒頭沒腦的愛他,不去勸他,不去治療他,只是可憐他,愛的創傷唯有用愛去治療。但愛並不是汲取不盡的,便是那些愛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們所積聚的愛是有限的。朋友們把所能找到的親熱的話說完了,寫完了,自以為盡了責任以後,就小心謹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丟在一邊,仿佛他是個罪犯。但因他們暗中慚愧對他幫助得那麼少,便繼續幫助,可是幫得越來越少了;他們想法使病人忘記他們,也想法忘記自己。如果不識時務的苦難一味固執,有點兒回聲傳到他們隱避的地方,他們就要嚴厲的批判那個沒有勇氣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時候,他們除了真心可憐他以外,暗中一定還想着:「可憐的傢伙!我當初沒想到他這樣的不中用。」

在這種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簡單的溫柔話,一種體貼入微的關切,一道可憐你而愛你的目光,可能給你多少安慰!那時一個人才感到慈悲的價值,而比較之下,一切其餘的東西都顯得貧弱了!……使奧里維對亞諾太太比對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這種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還是非常有耐性,為了愛而把心中的感想瞞着奧里維呢。但奧里維的目光被痛苦磨鍊得更尖銳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鬥爭,看到自己的悲傷沉重的壓在克利斯朵夫心上。這一點就足夠使他對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親近了,恨不得對他說:「算了罷,朋友,你去罷!」

這樣,苦難往往會把兩顆相愛的心分離。有如一架簸谷機把糠跟穀子分作兩處,它把願意活的放在一邊,願意死的放在另一邊。這是可怕的求生的規律,比愛情更強!母親看到兒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們,自己還是要逃的,不跟他們一塊兒死的。可是他們的愛兒子愛朋友明明是千百倍於愛自己……

克利斯朵夫雖然懷着深切的愛,也不得不逃避奧里維。他是強者,身體太好了,在沒有空氣的苦難中感到窒息。他很慚愧,恨自己一點不能幫助朋友;同時他又需要對什麼人報復一下,便恨透了雅葛麗納。雖然聽過亞諾太太那番深刻的話,他仍舊很嚴厲的批判她。在一個年輕的,性子暴烈的人,這是應有的現象;因為對人生還沒充分的經驗,他不能哀憐人的弱點。

他去探望賽西爾和託付給她的孩子。賽西爾被這個借來的母性完全改變了;她顯得那麼年輕,快樂,細膩,溫柔。雅葛麗納的出奔並沒使她對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麼希望。她知道,奧里維和她的關係,在奧里維想念雅葛麗納的時間比着雅葛麗納在家的時間倒反更疏遠了。而且,從前使她中心惶亂的情潮早已過去:雅葛麗納的誤入歧途把她的苦悶給廓清了;她精神上回復了向來的平靜,已經不大明白從前不平靜的原因。愛情的需要,如今在撫愛兒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滿足。憑着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覺,她能在這個小生命中發見她所愛的人:他現在是幼弱的,委身相與的,整個的屬於她的;她能夠愛他,熱烈的愛他,用着跟這個孩子的無邪的心與清明的眼睛同樣純潔的愛情愛他……但她的溫情中並非全無惆悵的抱憾的成分。啊!這究竟不能跟一個從自己血肉里來的孩子相比……但無論如何還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來看賽西爾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烏東說過的一句取笑的話:「你和夜鶯是天生的一對,怎麼會不相愛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難得會愛一個給他好處的人,而寧願愛一個使他受苦的人。兩個極端才會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尋找能毀滅自己的東西,它傾向於儘量消耗自己的,熱烈的生活,不喜歡儉約的謹慎的生活。對於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這辦法是對的,因為他所求的並非在於儘可能的活得長久,而是在於活得轟轟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麼透的克利斯朵夫,以為愛情是一股違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毀滅的比較,它給人的好處真是太微末了。圓滿的愛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圓滿的愛情傷害你的心。它有什麼好處給人呢?

正當他這樣毀謗愛情的時候,他看到愛神溫柔的譏諷的笑着,對他說: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奧國大使館去出席一個晚會。夜鶯在那邊唱舒伯特、胡戈?沃爾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她看到自己的成功和她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現在得到優秀階級的賞識了。便是在廣大的群眾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號召力;雷維-葛一流的人再沒法裝做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個音樂會裡演奏;還有一部劇本被喜歌劇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裡關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經屢次幫助過他的朋友,繼續促成他的志願。克利斯朵夫好幾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幫他活動而竭力躲着。他想要找這個人,但這朋友似乎惱着克利斯朵夫沒早點兒設法認識他,所以老是不讓他找到。並且他忙着別的事,想着奧里維,想着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報上讀到她在舊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象她在外國一個人住着客店,不願意接見任何人,不願意寫信給任何朋友,咬緊牙齒,孤零零的在那裡等死。

被這些思想糾纏着,他避開眾人,躲在一間地位冷僻的小客廳里。背靠着牆壁,站在被樹木花草遮得陰暗的一角,他聽着夜鶯的美妙的,淒涼的,熱烈的聲音唱着舒伯特的《菩提樹》;純潔的音樂喚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悵。對面壁上,一面大鏡子反映出隔壁客廳里的燈光和人物。他並不看到鏡子,只望着自己的內心;眼睛蒙着一片淚水凝成的霧……忽而,象舒伯特的《菩提樹》一般,他莫名片妙的哆嗦起來,臉色蒼白,一動不動的過了幾秒鐘。隨後,眼淚沒有了,他瞧見前面鏡子裡有一個「女朋友」對他望着……女朋友?她是誰呢?他除了知道她是朋友,是他認識的以外,什麼都不知道;眼睛對着她的眼睛,他靠在牆上繼續哆嗦。她微微笑着。他既沒看到她的臉龐與身體的線條,也沒看到她眼睛是什麼顏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麼衣着。他只看見一樣,就是在她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來的慈悲。

而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頭喚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歲至七歲的期間,他在學校里非常可憐,才被一般比他年長有力的同學羞辱了一場,打了一頓,大家嘲笑他,老師又不公平的責罰他:別的孩子在玩兒,他卻垂頭喪氣蹲在一邊,悄悄的哭着。一個神態幽怨的,不跟別的同學玩的女孩子,——(從那時其他從來沒想到她,但此刻分明看到她的模樣:短短的身材,頭很大,淡黃的頭髮與眉毛簡直象白的一般,藍眼睛顯得慘白,寬大而黯淡的腮幫,微微虛腫的嘴唇與臉龐,一雙紅紅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裡,看着他哭;接着她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頭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滿懷好意的堆着笑容說:「別哭啦!……」

於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聲嚎了出來,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圍裙上。她卻用着顫抖而溫婉的聲音又說了聲:「別哭啦!……」

過了幾星期,她死了。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大概已經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為什麼他這時忽然想到她呢?在這個出身微賤的,在遙遠的德國小城裡被人遺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着他的貴族少婦之間,有什麼關係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顆靈魂,雖然億兆的生靈各各不同,好象在太空中旋轉的無數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為時間分隔着的心靈的,都是同一道愛的光明。當年在那個安慰他的女孩子蒼白的嘴唇上映現過的微光,現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一群人象潮水似的把門擋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見另外一個客廳里的情形。他縮回到黑影里,躲在鏡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亂的情緒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見她,唯恐她已經走了。但他一走進客廳,立刻在人堆里把她找到了,雖然不再象鏡子裡那個模樣。這一下他看到的是她的側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婦女中間,肘子擱在安樂椅的靠手上,支着頭,微微探着身子在那裡聽人家談話,臉上堆着一副機靈的,心不在焉的笑容。她的面貌活象拉斐爾的名畫《聖體爭辯》中的聖?約翰,眼睛半開半闔,想着自己的念頭微笑……

然後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點沒有詫異的神氣。他這才發覺她的微笑是對他而發的。他向她行着禮,非常感動的走近去:

「您認不得我了嗎?」她問。

就在這時候,他認出了她,叫了聲:「葛拉齊亞……」①


①參閱卷五:《節場》。——原注

同時,大使夫人在旁邊過,說他們彼此仰慕了這麼久,這一回終於相遇,真是幸事;她把克利斯朵夫介紹給「裴萊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裡激動得那麼厲害,根本沒聽見;他完全沒注意到這個陌生的姓氏。在他心目中,她始終是他的小葛拉齊亞。

葛拉齊亞二十二歲,一年以前嫁了奧國大使館的一個青年隨員。他是貴族出身,和奧國的首相有親戚關係;人非常時髦,喜歡玩兒,高雅大方,已經有點未老先衰。她當初是真心的愛上了他,現在雖把他看透了,還是愛他的。她的老爸爸死了。丈夫被任為駐巴黎使館的隨員。由於裴萊尼伯爵的社會關係,也由於她本身的魅力和聰明,從前為了些小事就會吃驚的膽怯的少女,在她既不賣弄也不發窘的巴黎社會中,竟變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輕,美貌,討人喜歡,也知道自己討人喜歡:這些都成為一種力量。同樣有作用的是她生就一顆平靜的,非常健全非常清明的心;欲望與命運又是非常調和,使她很快樂。這是人生最美麗的階段;但由意大利的光明與和平培養起來的她的拉丁精神,依舊保持着那種恬靜的音樂氣息。很自然的,她在巴黎社交場中有了勢力:她並不為之驚奇,而且懂得把這種勢力運用到有求於她的藝術事業與慈善事業中去,可是不居名義:因為她在鄉下別莊內所消磨的無拘無束的童年,始終給她留下獨立不羈的性格,覺得社會又有趣又可厭;但她能適應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與殷勤的笑容來遮蓋她的厭煩。

她沒忘記她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當年不聲不響的抱着天真的愛的女孩子,固然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葛拉齊亞是個極有理性而全無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對於自己幼年時代的誇大的感情覺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這些往事,她照舊很激動。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回憶的確是她一生最純潔的歲月的回憶。她聽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她非常高興,好似其中也有她的一分:因為他的成就是她早已預感到的。她來到巴黎以後就想法尋訪他,邀請他,在請柬上加注她少女時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把請柬望紙簏里扔掉了。她並不生氣,繼續暗暗的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聽他的生活狀況。最近使報紙上抨擊克利斯朵夫的筆戰突然停止的,便是由於她的力量。淳樸的葛拉齊亞和報界沒有多大交際;但為了幫助一個朋友,她能夠運用狡猾的手段,籠絡那些她最不喜歡的人。她把狺狺狂吠的報紙經理請來,略施小技就使他大為顛倒;她滿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僅僅在無意之間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對克利斯朵夫的攻擊很可詫異也很可鄙,那攻擊就立刻中止了。經理把預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謾罵的文字臨時抽掉;執筆的記者請問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頓罵。他還更進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內製造一篇熱烈恭維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結果當然是照辦,文字的確寫得很熱烈,可也是荒謬絕倫。她又發起在大使館內舉行幾個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樂會,更因為知道他有心提拔賽西爾,也就幫助那年輕的女歌唱家顯露頭角。末了她利用和德國外交界的交誼,慢慢的用着巧妙的手腕,使當局注意到被德國判罪的克利斯朵夫。她無形中促成了一種輿論,準備向德皇要求特赦,讓一個為國增光的藝術家能夠回去。又因為這個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實現,她設法使人家答應克利斯朵夫回故鄉去逗留兩天而假作痴聾。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個看不見的朋友在保護他而始終不知道是誰的,此刻才在鏡中對他微笑的聖?約翰臉上辨認出來。

他們談着過去。究竟談些什麼,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見所愛的人,也聽不見所愛的人。一個人真愛的時候,甚至會想不到自己愛着對方。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她在面前:這就夠了。其餘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齊亞停止了說話。一個很高大的青年,長得相當美,很有風度,不留鬍子,頭髮已經禿了,帶着一副厭煩而輕蔑的神氣,從單眼鏡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邊又高傲又有禮貌的彎着身子。

「這位便是我的丈夫,」她說。

客廳里的聲音又聽到了。心裡的光明熄滅了。克利斯朵夫登時心中冰冷,不聲不響的答着禮,馬上告退。

這些藝術家的心靈,和統治他們感情生活的那種幼稚的原則,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這位朋友從前愛他的時候是被他忽視的,他多少年來一向沒想起的;如今才跟她重遇,他就覺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寶物了;倘若別人把她占有了,那是從他那裡搶去的;她自己也沒有權利委身於另外一個人。克利斯朵夫並沒覺察自己有這些情緒。但他那個創造的精靈代他覺察了,使他在這幾天內產生了幾支把苦惱的愛情描寫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許多時候沒去看她。奧里維的痛苦和健康問題老是把他糾纏着。終於有一天,找到了她留下的地址,他決心去了。

走在樓梯上,他聽見工人們敲錘子的聲音。穿堂里很雜亂的堆着箱籠。僕役回答說伯爵夫人不能見客。克利斯朵夫大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樓了,不料僕人又追上來,一邊道歉一邊請他進去。克利斯朵夫被帶到一間客室里,地毯已經拿掉了卷在一旁。葛拉齊亞浮着光輝四射的笑容迎上前來,又快樂又興奮的伸着手。他同樣快樂而激動的握着她的手,吻了一吻。

「啊!」她說,「你能夠來,我快活極了!我真怕不能再見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陰影又罩了下來。

「你瞧,」她指着室內凌亂的情形;「本星期末,我們就要離開巴黎了。」

「離開多少時候呢?」

她做了個手勢:「誰知道?」

他迸足了氣力說話,喉管已經在抽搐了。

「上哪兒去呢?」

「美國。我的丈夫調到駐美大使館去當一等秘書。」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發抖了,「……就此完了嗎?」

「朋友!」她被他的聲音感動了。「不,並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淚。

「朋友!」她又叫了一聲。

他把手蒙着眼睛轉過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別難過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這時他又想到那個德國小姑娘。他們倆都不作聲了。

「為什麼你來得這麼晚?」她終於問道。「我想法要見你。你可從來沒回音。」

「我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告訴我,是你幫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沒有猜到嗎?……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夠回到德國去的嗎?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護衛我嗎?」

她回答:「我很高興能為你盡些力。我應當報答你的多着呢!」

「什麼?我又沒幫過你忙。」

「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好處。」

於是她講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時代,由於他的音樂,她發見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慢慢的,帶着點興奮的情緒,她又顯明又含蓄的,說起當年參與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樂會,她對這音樂會的感觸與悲哀,說出她怎樣的哭,怎樣的寫信給他而沒有回音,因為他沒收到。克利斯朵夫聽着,把現在對着這個嫵媚的臉龐所感到的溫情與激動,統統移注到過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們天真的談着話,覺得非常親切,非常快樂。克利斯朵夫一邊說一邊握着葛拉齊亞的手。突然之間他們倆都不作聲了:葛拉齊亞發覺克利斯朵夫愛着她,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發覺了……

從前葛拉齊亞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愛着葛拉齊亞,而葛拉齊亞對他只有一種恬靜的友誼了:她愛着另外一個。好比兩架生命的鐘: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點,就可以使雙方全部的生涯改觀……

葛拉齊亞把手縮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強抓着。他們不聲不響的呆坐了一會。

然後葛拉齊亞說了聲:「再見。」

克利斯朵夫又嘆道:「這樣就完了嗎?」

「也許這樣倒更好。」

「在你動身以前,我們不能再見了嗎?」

「不能了,」她說。

「我們什麼時候再能相會呢?」

她作了一個惆悵的困惑的手勢。

「那末我們這次相見有什麼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說。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補充:「啊,對不起,我這話是不應該的。」

「我永遠會想念你的,」她說。

「可憐!我連想念你都不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靜氣的用幾句話把平時的生活告訴了他,描寫她過日子的方式。她提到她和她的丈夫,始終堆着那副親切的美麗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點忌妒的說,「你愛他嗎?」

「愛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來。

「再會了。」

她也站起來。這時他才發覺她懷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溫柔,妒忌,和熱烈的憐憫。她把他送到小客廳門口。他轉過身來,向朋友的手傴着身子,親了長久。她一動不動,半闔着眼睛。終於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的走了出去。

……那時誰要問我什麼,

我唯有裝着謙卑的臉,

只回答他一個字:

愛。

那天是諸聖節。外邊是陰沉的天和寒冷的風。克利斯朵夫在賽西爾家。賽西爾站在孩子的搖籃旁邊,順路來探望的亞諾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獨自在那裡出神。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幸福,可並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陽!我用不着看到你才能愛你!便是在陰暗中發抖的冗長的冬季,我的心仍舊充滿着你的光明;我的愛情使我感到溫暖:我知道你在這裡……

賽西爾也在幻想。她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創造生命的幻想,真應該祝福你啊!生命……什麼是生命?它並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我們的肉眼所見到的那個模樣,而是我們幻想中的那個模樣。生命的節奏是愛。

克利斯朵夫望着賽西爾,眼睛很大而帶點村野的臉上閃耀着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親更純粹的母親。他又望着亞諾太太溫柔而疲倦的臉。他在這張臉上看到,象一本打開的書一樣清楚,看到這個做妻子的生活中隱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雖然人家一點沒猜疑到,有時卻和朱麗葉或伊索爾德的愛情同樣富於喜樂與痛苦的滋味。但她的這種喜樂與痛苦更近於宗教的偉大……

人事的與神事的結合——配偶①

他想,一個人的幸與不幸並不在於信仰的有無;同樣,結婚與不結婚的女子的苦樂,也並不在於兒女的有無。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是一顆歌唱的心的和聲。而靈魂的最美的音樂是慈悲。


①此系羅馬法中解釋配偶之條文,與愛情之徒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別。

這時奧里維走進來了。他動作很安詳,藍眼睛裡頭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對孩子微微笑着,跟賽西爾和亞諾太太握了握手,開始安安靜靜的談話。他們都用着親熱而詫異的態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滿腔悲苦把自己幽閉着的孤獨中間,好似一條躲在窠里的青蟲,艱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後,終於把他的苦難象一個空殼似的脫下了。他怎樣的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美妙的目標來貢獻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從此他對於生命只關切一點,便是把生命作犧牲;而從他心中捨棄了生命的那一天氣,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這是必然之理。朋友們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麼事,又不敢動問;但他們覺得他是解脫了,他心中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遺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向鋼琴,和奧里維說:「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給你聽?」

「勃拉姆斯?」奧里維說。「你現在彈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諸聖節,對誰都應當寬恕,」克利斯朵夫說。

為了免得驚醒孩子,他放低看聲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謠中的幾句:

我感謝你曾經愛過我,

希望你在別處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叫了起來。

克利斯朵夫把他緊緊的摟在懷裡「好了,我的孩子,咱們運氣不壞。」

他們四個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圍,不做一聲。要是有人問他們想些什麼,——那末,他們臉上表示着謙卑的神氣,只回答你一個字:

——愛。[2]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年1月29日~1944年12月30日),1866年1月29日生於法國克拉姆西,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20世紀上半葉法國著名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此外,羅曼·羅蘭一生為爭取人類自由、民主與光明而進行不屈的鬥爭,積極投身進步的政治活動,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鬥爭,並出席巴黎保衛和平大會,對人類進步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