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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黃愛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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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老井》中國當代作家黃愛華的散文。

作品欣賞

老井

我再一次來到了這口井邊。

是送舅最後一程,按照土家族風俗,人走後要做法事,以期亡靈得到安息,中間要去「清水」。這也算是一種告別,此生已走完,跟他熟悉的人告別,跟養育他的山水告別。從此,肉身埋於泥土,靈魂永縈家園。

舅雖是不治之症走的,但已是古稀之年,在農村來說,也應算是「白喜事」,所以,大家並無多大的悲傷,跪在井邊,說說笑笑。道士在念念有詞,大意是說亡靈超渡等等,我聽不懂,只是茫然地看着,一竄竄紙錢在火中化為灰燼,生命也在裊裊青煙中飛散。

這片我曾經熟悉的地方,而今已是荒草萋萋。草擋住了我的視線,雖在井邊,我卻看不到井。只望得見井口上方的老柳樹,橫呈在井口的坎上,倒也還蓊鬱。

井下是一大片水田,也是全部荒蕪,野草在水田裡頻頻點頭,似在宣告它們現在就是這裡的主人,目光所及之處,全部亂草蓬蓬。看着,心裡也似被這亂草堵住了,憂鬱沉悶。這裡,當年是全村出了名的壩子。「水田壩子」在村人口中,指的是地方好,出活水,這地方就如同我們早年在歷史書上讀「湖廣熟,天下足」一樣,是個稻香地肥的地方。外婆家就在這富庶之地的正中心。

至於水井,它一直在我的記憶里跳躍,在我的血液里流淌,至今都能聽清它打着旋渦的聲音,那種響亮的迴旋,只需一滴,就將悠遠漫長的昨天漂到眼前。

夏天的清晨,外婆就端着一撮箕青菜,蹲在井邊細細洗淘。井深十幾米,井水汩汩往外冒,在井下形成了一條小溝。講起這井,母親臉上總有掩不住的自豪「井下有七股冒水孔往外冒,越乾旱冒水越旺,」也確實如此,井口終日滿滿蕩蕩,一到夏天,來井邊提「涼水」的人排隊,雙腳浸在下方水溝里,相互開着玩笑,愜意漫談。似乎井水和笑聲是相輔相成的。

我們是很樂意跟着外婆來井邊的,洗菜是假,玩水是真。踩在井下方的水溝里,井水從腳背上流過,毛絨絨地,「嗖」地一下就鑽進了血孔,在皮膚里「嘭」地一下炸開,沁涼入心,全身的每個細胞都被涮開,聽得見自己身體裡的流水聲。玩到高興處,一屁股坐在溝溪里,翻螃蟹,捧蝦子,太陽、雲朵、風,世界全都浸在這水裡了。

蟬聲恬燥里,也不知太陽升了多高,直到外婆喊我們,我們才抬起頭,舀一瓢井水晃晃蕩盪地回家,以示我們的勞動,至於那瓢井水,是被我們沿路潑在了草上,還是被端回家下了鍋,滋潤了日子,倒記不清了。

井口上方,還有一棵老柳樹,這老柳樹多少年了?不知道,從我記事起,好像就有。那時倒沒這麼蒼老,陪着我們一起打鬧,鬧了太陽鬧月亮,鬧得童年的日子沒有一刻是安分的。柳樹橫長在井口上方,一到夏天,柳絲垂到井裡,細長的葉拂在水面,絲絲紋痕似有似無,如同人無法捕捉的心思。

樹上一層樹苔,絨毛般,保護我們的腿肚不與樹皮摩擦。赤腳踩在上面,腳底板痒痒的,有點類似於按摩般的舒適。我們爬上柳樹,腳懸在井口上,倒望下去,井裡印出我們變形的頭和腫大的臉龐,歪歪扭扭的鼻子嘴巴眼睛,仿佛從井裡升起的猙獰怪物,晃晃蕩盪,嚇得我們自己都不敢看,把頭縮了回去。有時,也會對着井裡的自己發呆,年少的那點沉思,隨着井水晃晃悠悠,毫無着落。

而我們的這種行為,會引起外婆的責罵「從樹上倒栽到井裡去了怎麼辦,我兩條子抽壞你們,」外婆罵我們,從不帶「死」字,哪怕這個字是村人口中的通用字,俚語,外婆也從不說。平常罵我們,聽着罵得是地動山搖,而口中,卻不帶半個重字。母親也一樣,罵我們時從來不帶這個字。並且一再告誡我們,也不能動不動就把這個字掛在嘴邊。多年後,我教育我的女兒,情急之下說了一句重話,老母親在旁立馬拉下臉來「她是你的孩兒,你幹嘛要說這麼狠毒的話。」我一時啞然,是的,母親平素最恨的,就是農村女人罵自己的孩子,口不擇言地亂罵。「死咒日罵的幹什麼呢,好言將細說,他(她)又不是聽不懂話。」在農村,強悍的代表之一就是罵髒話,如果你不說幾句髒話出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在當年貧瘠而強悍的鄉村,外婆和母親,是怎麼同這種鄉俗周旋過來的。幼時在學校,最吃虧的就是和人罵架,耳聽得別人髒話一竄竄的飆出來,我滿臉通紅,罵不出一句傷人的話。外婆骨子裡帶的東西,帶給了母親,母親又帶給了我們。

當然,外婆的嚴厲卻也是實在的。不允許我們去爬柳樹只是其中之一,還有,不准在堰塘去玩,不准爬陡崖,打蜂包,不允許的事一大堆,可是,柳樹上誘惑多啊,蟬就不必說了,一路一路地歇在柳樹上,呆頭呆腦地讓我們抓個夠。還有,那種米粒大小的綠蟬,也許不是蟬,但它長得和蟬一樣,我們叫它小蟬,手伸出去,它就小節小節地倒退,退去退來退得迷糊了,被我們一把攥住。有時力道太大,小綠就在我們手心裡成了一灘水。還有一種叫「放牛娃」的大蟬,叫起來聲如洪鐘,夕陽西下時,就是它們大聲放歌的時刻,這種大個頭的蟬,不但叫聲響亮,飛的時候連翅膀都是那麼剛勁有力,呼呼作響,好容易捉到一隻,可那蟬叫聲太大,仿佛它們把全世界的委曲與苦難都聚積了,只待這一刻爆發,在我們手心裡叫得驚天動地,把我們手掌都震麻了。所以,對它也有幾分忌憚。

實在無趣,便趴在柳樹上,看天空中火燒雲,忙碌的村子也被雲燒得一片緋紅,勞作的人、歸圈的牛羊、路上瘋跑的狗,全都籠在這片緋紅里;看雨後村子上空的那條彩虹。彩虹掛在天上,一層霧氣淡淡地襯着,村子臥在虹下,如仙如幻,我們如痴如醉,縱是少不更事,卻也有一絲絲蕩漾的情懷。

母親說,天上的彩虹,實際上就是螞蟻,是天上的螞蟻下到凡間來飲水了,一半邊在東,一半邊在西,它們一口氣能把一條河喝乾,這時人就要特別小心,如果驚到螞蟻,它們就會把人卷到天上去。我們正看得出神,突然想起母親的這個故事,想起這井水那麼好,萬一那螞蟻跑來這水井喝水怎麼辦,嚇得一激靈,立馬跳下樹來。

也不知那條螞蟻彩虹到過這水井沒,也許是趁我們不再的時候來過,也許是它們在天上沒看見這口井,再也許根本就不是那回事,童年的謎團太多,有的解不開也無暇顧及,不管怎樣,反正至少能慰籍一下幼稚的思緒。

不知幾時,外婆們那裡的煤礦也被發現了,這還真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資源好,不但有白花花的大米,居然也有黑乎乎的煤,糧食讓人充滿力量,而煤,卻能讓人看到日子的奔頭。那幾年,煤車在崎嶇的路上來來去去,把一趟趟的希望拉到很遠的地方,然後換回了厚薄不等的生活,把鄰村的人羨慕的不得了「嘖嘖,這地方怎麼就那麼好呢,」是的,在農村來說,這已經好的不像話了,別村的人是在土地里刨食,這裡是在土地里刨金。所以,這裡的人也很牛,在大街上,如果你看到一個特立獨行,或是目中無人的人,不用問,都知道他是這個村的。

黑亮的煤也代替了噴香的大米,市場上,「水田壩子」的米讓人難尋其蹤,如同寶石般珍貴,大量的煤礦開採,需要大量的人工,家裡的勞動力都下井去了,犁田打耙的人越來越少,再就是,種田的一年苦到頭,不分晝夜,幾口袋大米也只能勉強糊口,而地下煤礦就是聚寶盆,一天只需干幾個小時,一年下來收入可觀。整村的勞力,全都投入了「礦工」這個行業。

舅也去礦下干過,印像中,舅每次回家都是全身烏黑,衣褲破爛,只看得見兩個眼珠在轉。外婆是反對舅下煤礦的,外婆說,回來糊得沒個人形,衣服褲子全在煤礦里爬成了半截頭。那年月的煤礦,因開採不規範,全是「狗爬洞」式的,人進去挖煤,要貼着地面手腳並用地爬進去。愛整潔衛生的外婆看不得舅的那副行頭,也許是外婆的反對,舅也沒幹多長時間,兩年或是三年,記不清了。

多年後,我們來到了井邊,外婆去世了。在外婆洗淘了一輩子的井邊,跪滿了她的孝子孝孫們,井水依然汩汩流淌,柳樹依然蒼翠,教人看不出什麼變化,只是下方水田變得稀稀拉拉,正是稻香谷熟之際,而那些零散的稻穀,勾頭垂腰、粒癟葉黃,早早露了疲態。彼時,我正上初中,沒了幼時的簡單快樂,滿腹心事的我只好用號啕大哭來送外婆最後一程。

只是自那以後,我們很少去外婆家了。而幼時在外婆家玩鬧,外婆領着我們,在場壩里「滾罈子」(雙手抱雙腿,滾來滾去)的遊戲,被我深深扎在記憶的根脈里,永遠牽動,永遠銘記。

母親也格外傷心,總是嘆息着「人到一百歲都要有個媽,」以此來表達對自己母親的思念,而我們,雖然傷心,卻也有着母親的愛,是以,不能感同身受母親的痛。

在去去來來的日子裡,總有很多記不清的事,我有多久沒去井邊,也記不清了。只知道,漸漸長大的我,再也不去爬樹捉蟬、摸魚抓蝦了。那口井,成了母親口中念叨的井:

「今年的冒水孔好像比去年小些了……」

「水折了好多下去,沒有往年那麼滿了……」

「水質好像沒原先的好了,原先喝下去沁甜的,現在有點苦澀味……」

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也沒人思考這是為什麼,生活照常前行,日子照常忙碌。一切好像都在改變,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舅檢查出了腎結石膽結石,醫生說,是因為長期喝冷水的緣故,並且告誡舅:以後再也不能喝冷水了。這對於喝了大半輩子冷水的舅來說,實在難以接受,他會在家人的督促下喝一大杯熱水後,轉過身再咕咚咕咚來兩口冷水,舅說,白開水沒得味,喝下去讓人寡得難受,要喝兩口冷水「壓一下」。末了,舅一聲嘆息「喝了幾輩人的冷水,怎麼唯獨我就出了問題呢。」舅想不通,我們也一樣。

又過了多年後,舅舅們那個村的房子出現了裂縫,地面出現多個坑洞,許多水井莫名其妙地消失,人們開始恐慌「是不是要出現地震了,」「如果在黑夜半更的突然陷入地底了怎麼辦?……」這些神秘的自然變化,超出村人的常規認知,他們不解、慌張,一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後來,專家來了,得出結論:採煤過度,回填未做好,導致地面凹陷,水土流失。得知真相後,有人憤怒,有人沉默。他們憤怒了很多年,他們憤怒這片土地,憤怒他人,並且上訪了很多年,卻無人憤怒自己。然後,人們陷入了沉默,最後,大家不約而同選擇離開,離開這塊生養自己的地方,或在城市紮根,或在城市漂泊,以此來逃離故鄉或者背叛故鄉。

我也離開了生養我的村莊,這些年,離開村莊的人越來越多,原先那片貧瘠而熱鬧的村莊,如今荒涼而又冷清,親人之間的相聚,只能靠着村莊沿襲下來的「紅白喜事」來重逢。如同這次舅的去逝,把多年未見的親人們重新聚在一起,相識的,不相識的,都有着牽絲絆莖的親情。久別重逢,卻又送別生命,衰老的村莊,也只能以這種方式,才能重現昔日熱鬧。而這種熱鬧,也只是暫時的,送舅上山後,大家都在急急地返回,有人要上班,有人要做生意。村莊傳承的習俗、禮儀,甚至雞鳴狗吠,也只能在現代柴米油鹽的打拚里萎靡,寂寥和野草一樣瘋長。

我在舅家的房前屋後繞了一圈,那些葡伏的草根,遺棄的瓦片,朽爛的木頭,都在光隙里遺漏着我的那些從前。這個地方,與我有着千絲萬縷的牽扯,外婆在這裡辛勞一生,又永久沉睡在這裡;母親從這裡走出,卻終生牽掛;如今,舅也魂歸到這裡。這裡的山水,清楚地記錄了血脈一代一代延伸的全部過程,也記錄了生命漸次回歸的過程。村莊的每個人,在生命回歸後,都要去井邊「清水」,以這種特有的方式與習俗,向那個喝了一輩子水的水井道別,算是肉身對山水養育的一種答謝,也是生命和生命的一種交接,村莊就以這樣的方式亘古綿延。

老井就在舅沉睡的對面,也在外公外婆的墳塋斜對面,它們呈三角型,彼此遙遙相望。井下方有破敗的老屋,也有新起的別墅。有的醒着,有的沉睡,如同村人的面孔,老去的,新生的,都在村莊靜態的表像下,暗暗潛行。

老井到底是荒廢了,除了偶爾有小動物去井邊喝點水,現在很少有人去井邊挑水吃了。我不知道,下一次再來井邊,是什麼場景,也不知道,那時的老井,是否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