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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黃敏)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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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老屋》中國當代作家黃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老屋

我很少做夢,周圍人說這是睡眠質量好的表現。突然做了一個跟老屋有關的夢,有點離奇。以下,關於老屋的所有記述都只是在講述那個夢,一個我從未想過會做的夢。

老屋是真實存在過的,至少我母親是在那裡出生並成長起來的。在老屋還沒有成為老屋的時候,我也在那裡住過一段時間。

老屋是眾多老屋中的一個,這眾多的老屋被一對大鐵門圈成一個小村落。鐵門的外面是寬闊的公路,鐵門的裡面是狹窄些的水泥路。被圈起來的老屋們散落在水泥路的沿線,人與人,屋與屋之間一旦有了路,便有了剪不斷的牽連。

這水泥路有點意思,由東往西,整體走向呈「y」字型。如果換個角度來看,這條路又是一個「人」字型。住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從位於「人頭」位置的大鐵門走進來,各自回家。路面上的線條是築路工人們在水泥未乾的時候畫出來的。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是為了美觀。可畫線條的人很明顯並不用心,簡陋的線條被畫成了長長短短,或直或斜,時粗時細,沒有統一的安排,沒有規整的設計,像極了意外誕生的孩子,就這樣粗放地生長、存在了。

我家的老屋在這個「y」字型靠南的「枝杈」上,能夠從後窗看見另一排老屋經年累月面無表情的杵着。那排老屋都被框在窗子裡,像掛在牆上的畫。我從來沒有到那排老屋去過。其實我是想要去的,因為我很好奇,為什麼我從沒見過有人從那些屋子裡走出來,也從沒見過有人走進去。但是,我沒有水泥路可以走過去,因為那所謂y字形的路,到分岔處就變成了石子路,岔開的兩條石子路彎曲狹窄,黑黑綠綠的,但凡人腳踩不到的地方,都被不知來處的苔積極地填滿了。偶爾陰雨,人走得少了,那些苔總是要不失時機地做出「搶占高地」的嘗試。雨停了,新長出來的苔被人們踩成一團慘綠,跌落一邊自生自滅,重新露出光潤的石頭。倖免的苔就繼續躲在一邊窺探和伺機,等待下一個陰雨的時節。苔與人之間關於路的爭奪,莫名讓那時的我感到恐懼。我總覺得那些被踩出的苔的汁液,不是綠色,而是摻雜了紅色的血。所以,它們是黑的。因此,直到我最終離開老屋,都沒有膽量到後排老屋去看看。

這條水泥路的功用,並不僅僅是把這些散落的老屋串聯起來,還讓那些毫無着落的日子有了些許安穩的味道。水泥路靠近鐵門的位置有一家早點攤。在天微微亮的時候,老闆用一張木板作為面案,再支起一口油鍋,把加工好的各種麵團扔進熱油里。那清亮的「滋滋啪啪」聲像鬧鈴一樣,沿着水泥路把老屋們叫醒。有的人沿着水泥路來到早點攤,把從油鍋里撈出來的糖糕、糍粑、油條帶回去。有的人拎着尿桶走到位於「y」字交點處的公共廁所,把全家沉積一夜的排泄物倒掉。水泥路兩端的早點攤和公共廁所從未變過位置,即便是剛睡醒的人,閉着眼也不會走錯地方。於是,這一進一出、一日一夜的日子就從未變過。這水泥路,就活成了個不變的人。

位於「人」字型水泥路「褲襠」處的公共廁所也很有意思。「人」字屋頂,比其他老屋高出許多。廁所朝路的牆根,是公共垃圾池,裡面的垃圾跟從地里長出的韭菜似的,運走一輪,又長出來一輪,總也沒見少過。每個要回家的人,都要先從這座公共廁所前走過,都免不了會看見這座垃圾池,看見垃圾池裡袒露着老屋村落里的所有不堪和污穢。這種昭告天下般的坦然,反倒讓人覺得這座垃圾池也有了幾分鄰家日子的可親。

我有兩個關於這座廁所的視角,一個是站在公廁對面的高坡上往下看,這樣的居高臨下,走來走去的大人們就成了如我一樣小的人。廁所沒有窗戶,只在屋檐下開了一圈四四方方的小孔,遠遠看過去,像是碉堡上開出來的槍眼子。灰白牆上的「男」「女」字樣與畫在水泥路上的線條一樣漫不經心。太陽大的日子,這座廁所偶爾會趁着正午人少的時候脫去偽裝,露出底下被曬出汗的本底。那是尊大肚子和尚。一圈黑洞洞是被和尚勒在額頭上的念珠。漫不經心地「男」「女」兩個字正寫在胖和尚耷拉着的兩個奶子上,紅紅的,顏色卻剛好。至於無時無刻敞露着的垃圾池,便是那和尚肥膩膩的肚子——吃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難怪他那麼胖!不過,這是個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另一個視角是蹲在廁所里往外看。我只進過女廁所,從沒有人帶我進過男廁所,仿佛也從沒想過要到那裡去。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事情,明明就在身邊,可總也想不起它,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女廁所很乾淨,也沒有什麼異味兒。有一個高出地面一掌距離的平台,平台上有5個長方形的坑洞。起初,家裡人擔心我會掉進那些坑洞去,可長時間陪着一個小人兒站在廁所里總是有些彆扭。後來,大人就在廁所外面等我,時不時地喊一聲讓我應,用來確定我沒有掉進那些坑洞去。其實我心裡知道,大人們是不必這樣小心的。我和這偽裝成廁所的胖和尚已經成了朋友,它是不會傷我的。在我獨自蹲着的時候,胖和尚總是會讓一些小昆蟲過來給我捎話,有時候是螞蟻,有時候是蟋蟀,有時候又是一些我不認識的小玩意兒,我跟他們聊得很開心。遇到有旁人過來時,胖和尚表面上裝着不認識我,可又會從屋檐下的小方孔伸出偽裝成風的羽毛來咯吱我。那風撓得臉蛋痒痒的,可我又不敢笑出聲來,生怕泄露了我與那胖和尚的秘密。

我家老屋再往西走兩戶,就到了老屋村落的盡頭。一堵跟老屋一般高的紅磚牆,有着跟紅磚一般纖薄的身材,紙片似的把隔壁的中學和老屋村落隔離開。

中學裡有一間託兒所,大人們沒空照顧我時,我就會被送去那裡待一天。通常都是姥爺送我過去。老屋裡住的是我的外公外婆,我叫他們姥爺和姥姥。我不記得是誰教我這樣叫的,可從我認識他們開始,他們原本的名字,就被「姥爺」「姥姥」取代了。

在託兒所比較無聊,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小凳子上,聽一個面目不清的人嘰嘰咕咕的說着總也記不住的話。然後,一群小朋友集體坐痰盂,光溜溜、白花花的小屁股排成排,比天上的太陽還要耀眼。到了中午,不管有沒有困意,都得睡覺。或者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學會了偽裝。下午繼續坐小凳子,耳朵聽着記不住的話,心裡盼着家裡的大人把我們領回家去。

儘管那些面目不清的人說的話,我沒記住多少,終究還是記住了一些,是關於這間中學的一個傳說。

傳說里,這所中學有一間屋子,位於二樓走廊盡頭轉角處。從來也不開放,從來也沒有人進去。據說有個學生死在裡面,死相恐怖。打那時候起,屋子就被鎖起來,窗戶也被封起來,外人看不見屋子裡面。有好奇的人,想要從鎖眼裡看看屋子裡的情況,看見的竟然是一顆充血的眼睛。看見紅眼睛的人,大病一場以後也下落不明。這個恐怖的故事,對年幼的我產生了比較深遠的影響,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遇到鬧夜不肯睡覺時候,姥姥就說,再鬧給你送學校去,我立馬就蔫了,嚇破了膽一樣,躲進被窩也就很快睡着了。年歲再大些,我尋機去了一趟。站在走廊里看過去,那屋子並沒有像故事裡說的一樣封着窗戶。透過窗戶,我看見裡面壘了好多破舊的桌椅,與中學的其他地方一樣,因為早已經不使用,全是破敗的景象,這破敗跟故事裡倒是有點相像。不過,我終究沒有鼓起靠近那間屋子的勇氣,沒有從鎖眼裡往裡看,可那顆紅眼珠子卻印在了我的記憶之中,對破敗的景象也一直心懷恐懼。

實際上,對於生活在老屋村落里的人,我記住的不多。印象里,從我家老屋再往紅磚牆走,一共有四戶人家,但是,正如我說的那樣,我怎麼都記不起那幾戶人家的模樣,甚至覺得那四棟老屋只不過兀自空蕩蕩的存在着,感受不到一丁點兒的人氣。人氣是一種很玄乎的東西。有了人氣,不論什麼物件兒仿佛都可親可感,即便是那些非人的存在物,也可以因了那人氣成為妖精。那四棟老屋有沒有妖精?我不知道,因為我連人都沒見過。然而,我似乎、好像、確然到那裡去過。

那是一次找不到開始,也找不到結局的經歷,好似一覺睡醒,我已置身其中。四下打量,跟我家老屋的結構不同,是從正門通往後院的一進屋子,應是堂屋。屋裡簡單的擺放了幾把高矮不同、顏色各異的椅子和一張混沌不清的桌案,彷佛是臨時湊起來的,隨時可以散夥,然而,再看,又有着某種奇異的和諧。桌案上擺着香爐,有幾點香灰零星地散落在爐旁,像淚點子。香爐後面是一副相框,相框裡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這個鄰家小人兒,那雙眼睛不管我怎麼躲閃,都直勾勾地抓着我。仰起頭,屋頂很高,被一根黝黑污膩的木頭橫樑撐着。那橫樑像一條大蛇,只是露出一截圓滾的身子彰顯着威懾,又因其藏頭匿尾,讓人把不准來路和去向。正身前望,光亮被低矮的門框成一面鏡子,刺得我看不見那光亮背後究竟藏着什麼。我迴轉頭來,眼前是熟悉的石子路,路對面的老屋雖遠卻清晰可見,安全感油然而生,老屋就是親人。

正如不知我如何來,我也不清楚我是如何離開那間屋子的。只是回家後不久,我便開始做一些怪夢,夢裡有白霧,夢裡沒有別人,夢裡我獨自一人。

在老屋生活的日子,有兩個夢,很離奇,很莫名,無根無據,無來無由,是像夢中之夢。

第一個夢,我常看見自己站在老屋村落的盡頭,透過那堵纖薄的磚牆向學校看過去。透過茂密的樹枝,剛好能看見那間走廊盡頭的屋子。然後,黎明前的白霧開始慢慢騰起,連牆上的紅磚也開始變淡變淺,也是因了這白霧,那牆也逐漸厚實起來。而後,慢慢的,悄無聲息的,沿着從北往南的順序,四個巨大的紙人從學校的那邊翻坐在牆頭,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白霧裡,他們的紅臉蛋,綠褲子格外醒目……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夢,從我家老屋邊緣直到紅磚牆的那段距離,包括住在那裡的四戶鄰居家,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即便是與小朋友嬉鬧,跑到那附近也立刻止步,仿若那地上畫着一道只有我能看見的紅線。

在另一個夢裡,那座由胖和尚化生而成的公共廁所旁,立着一棟木製古塔,只在深夜出現,直聳聳地插入夜空。體態如一柄黝黑的劍,周身透露出絲絲寒意,沒有一點木頭的溫存。有月的時候,能看見每層都隱約閃動着光亮;倘沒有月,就只能看見半空中井然有序地漂浮着盈盈燭火,鬼森森的。

那古塔,我去過好多次,竟也不害怕。上塔的樓梯全為木製,僅容得下一個人過往,踩上去,還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不知為何,我總是樂意沿着塔梯做蛇形攀爬,一路上,遇見過鶴髮童顏的高僧勸我返回,一方巨賈用重金買我回頭,但我都不為所動,哪怕體力不支,也要手腳並用往塔頂攀登。高度越高,空氣越稀薄,呼吸越困難,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眼睛也逐漸派不上用場,只是內心深處的渴望和動力越來越強烈。猛然,我被一個龐然大物打翻在地,失去重心,沿着木梯皮球般翻滾下塔。剎那間,儘管身處幽暗,我卻分明知道自己是被一條巨大的白蛇用尾巴擊落。直到滾至塔底,我才停下來。周身有傷,疼,似乎又不疼。抬頭卻看見胖和尚朝我別有深意的笑着。我扭頭入塔,又開始新一輪的攀登。我從未登上塔頂,每次都是被白蛇突襲,每次都是一身傷痕再來一次。一夜之間,竟然也能往復多次,直至天明醒來。

這個夢,我做過很多次,場景經歷都一模一樣。然而,自打離開老屋,就再沒做過這個夢。哪怕睡前做虔誠祈禱,也終未如願。有些事和情,只跟老屋有關。

在這個老屋村落里的人,都有點沾親帶故,四姥姥住在我家正對面,三姑姑住在我家斜對面,二舅媽住的稍微遠一點,在石子路的頭一家。我還有好多個舅舅,分別住在不同的老屋裡。很多個中午,姥姥會給我一隻瓷碗,一隻調羹,我就左手拿碗,右手拿勺,沿着石子路挨家竄門子,看誰家鍋里的飯菜對胃口,就在誰家吃頓午飯。但是,我從來不去三姑姑家,倒不是因為三姑姑家的飯菜不好吃,而是三姑姑家的閨女有點不一樣。

三姑姑家的閨女比我大好幾歲,我該叫她姐。姐似乎不太愛說話,總喜歡穿着白布襯衣黑褲子,更顯得她纖細、蒼白。她還有一雙黑皮鞋,那是讓我特別羨慕的。姥姥說,如果我的學習成績也有姐姐那麼好,也給我買皮鞋。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都莫名覺得三姑姑家的閨女,正斜倚在那黑漆漆的,四四方方的門洞裡,冷冰冰的看着我,好像我要搶她的皮鞋。然後,我的成績就莫名其妙的下滑。成績一下滑,我就會挨揍。巧的是,每次挨揍時,我都能偷眼看見三姑姑家的姐姐站在自家門口看我挨揍。每次挨完揍,我總還會賤兮兮地跑去跟站在門口的姐姐對視一下,再笑着跑開,想要用這種方法去表達小朋友對大小孩的臣服和討好。不過,我的低姿態始終沒有換得小姐姐的好感。

正面衝突最終還是爆發了。那是一次遊戲,周圍的孩子們聚在一起,沒主題地跑來跑去,年齡最小的我也跟在後面沒頭沒腦地跑來跑去。突然,姐姐有個提議,要模仿電視裡秋後問斬的場景,她讓我扮演那個即將被處死的犯人。不容分說,一群大孩子抓住我的手腳,把我牢牢地按在地上,任我如何掙扎都無濟於事。姐姐的臉背着太陽,從一群孩子失了面目的人影中慢慢顯露出來,除了她殘酷陰冷的笑,我什麼也看不清。對人而言,可怕的往往不是慘澹的結果,而是在未知結局的恐懼中無能為力。終於,我被嚇哭了,用悽厲的叫聲喚來了我的姥姥。

我被姥姥像小雞一樣提溜回家,原本期望着能靠着眼淚換來些許安慰,可姥姥卻說:「孬成這樣,哭有什麼用,有本事你自己打回去啊?」一句話把我的眼淚和恐懼都噎回去了。我怔怔地看着姥姥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

那次衝突的結尾是姥姥從三姑姑家把舉着菜刀的我又領了回去。姥姥晚上做了我最愛吃的水洛饃。從此,三姑姑家的姐姐再也沒有站在黑漆漆、四四方方的門口冷冷地看過我。

現在來說說我家的老屋,那才是真正的一派人間景象。四間屋子圍成一個「L」形,我與姥姥姥爺住在沿路的屋子,隔着一間廚房就是舅舅們的房間。除此以外,樓頂上還用竹板子搭起了一間貨倉。

姥爺是個木匠,所有與木頭有關的活計自然不在話下。說起姥爺,他是家中獨子,年幼的時候上過私塾,念的約莫也是四書五經,只是身逢亂世,竟也在書本之外品出了生活的本味,因而,這才有了一手高妙的木匠手藝。

姥爺似乎從沒有年輕過。兩鬢花白的頭髮,剪得短而平,反襯得一張臉越發稜角分明;一對飛揚濃重的眉形,漆黑里支棱起幾根特別長的眉毛,硬是在霸道陽剛的氣度中夾雜了些許仙風道骨的柔情。那幾縷長眉也是我喜歡的,每夜睡前,我必要伏在姥爺的肚子上,細細撫摸,從眉根到眉梢,一縷竟似萬年。

然而姥爺似乎也從未蒼老過,與那一襲天青色襯衣藍褲相伴多年。直到他被掛在牆上,置於案頭,刻進石頭,他雙鬢白髮依然短而平,面龐依舊清潤,只是那幾縷長眉到真真的變成了雪白,我知道,那是看穿了世事後的白。

姥爺有一支獨弦琴樣的墨斗。做弦的白線被墨浸透後通體黝黑,用手輕拉,再驀得一放,「啪」的一聲,便能在金黃的木頭上鞭下一道墨痕,響聲果斷利落,墨痕筆直剛正,沿着墨痕下鋸,不消多時,在一片曲折迴轉的鋸末刨花中必能誕生出一個令人驚喜的物件兒來。姥爺說,做木匠最要緊的是會用這墨斗,用得直自不必多說,可總有彈歪了的時候,料自是不能廢的,就得學會變廢為寶,曲線救國。姥姥對姥爺這套曲線救國的理論總是報之一笑,意味深長的樣子。

姥姥沒有念過書,相比姥爺,卻更是經歷過苦難。她幼時家鄉遭災,老父親雖然不忍賣女,卻無奈只得讓兩個女兒外出流浪求活。姨姥(姥姥的姐姐)帶着姥姥從老家一路討飯到安徽,姨姥重病,姥姥咬牙把自己賣了,換錢救姐,從此姐妹分離。直到災難過去,直到安定下來,姐妹倆才得以重逢。彼時,兩姐妹也各自婚嫁,得知對方安穩後也就斷了聯繫。我總想問個究竟,每每這時,姥姥總是點一根香煙把嘴占住,不再多說。

姥姥抽煙,是賣身給地主家以後沾染的。地主婆要一個點煙的丫頭,姥姥就是那個丫頭。好在地主戶也是純良人家,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兩好並一好,姥姥與這戶人家認了親,我母親喚地主公姥爺,喚地主婆姥姥。後來,姥姥與姥爺成了親,也是從這戶地主家出的嫁。往後的日子,地主家也成了普通農戶,兩家也一直常來常往。再後來,母親下鄉,剛巧分在地主戶家的村子,倒也免了不少背井離鄉的愁苦。

在姥姥眼裡,生活就跟她案板上的麵團一樣,想吃饃饃就得加酵頭,想吃烙餅就得使擀杖,自己心裡得有數,分寸火候把握的要精當。

老屋的消失是隨着城市改造開始的,彼時,我已離開老屋很久了。取老屋而代之的是一群塗脂抹粉的回遷樓房。姥爺家也托着老屋的福分到幾間房,除了我母親,幾個舅舅也各自有了住處。

隨着老屋一同消失的,還有一些住在老屋裡的人,三姑姑家的姐姐就是其中一個,可我總覺得,她的消失要開始得更久一些,好像是從她再也不站在門口看我開始。

曾經問過姥姥,姐姐去哪裡了。也不是正兒八經地問,是旁敲側擊地打聽,好像一旦認真糾結姐姐的去處,就會壞了我當日提刀反擊的英勇似的。姥姥也總不見認真的回答我,一會子是去上學了,一會子是去看病了,弄得我始終搞不清姐姐究竟在哪裡。

沒有了姐姐,卻多了個弟弟,三姑姑家的弟弟,一個面目全非的小東西。對,我是記不起這個小男孩的相貌的,可能像一塊石頭,可能像一棵樹,也可能像那條漫不經心的水泥路,總之我覺得他長不出人的樣子來。他在我周圍出現的次數越多,姐姐出現的次數就越少,真是一件讓我納悶的事情。

一日晚飯前,我聽舅舅們低聲說:「武靜還是送四院去了」,我問:「武靜是誰呀?」舅舅們究竟回答我沒有,我竟也沒了印象。

老屋徹底消失之後,我搞清楚了那個小子的來路。三姑父姓武,家裡三輩單傳,一直想要個兒子。小子就是那個讓三姑父日夜期盼的兒子。但是國家有政策,小子的出生會讓這個家庭付出巨大的代價。可不知他們從哪裡得知政策也有特例,只要家中已有的孩子不正常,那麼第二個孩子是被允許出生的。隨後,三姑姑家的姐姐就開始頻繁生病了。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四院不是精神病院麼,怎麼姐姐一去就不回來了呢?

最後一次與老屋發生關係,是姥爺的葬禮,從老屋村落里散落出去,與我家有關係的人大多趕來了。

姥爺是在回遷房裡去世的。那天,鼓樂很熱鬧,鞭炮很熱鬧,人來人往很熱鬧。一個老人的離世,讓很多老人有了相聚的理由。除了家人親屬哀榮淒切,其他人的悲傷里依稀隱藏着些許重逢的喜悅。

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嘴裡喊着熟悉的稱呼:三姑姑、四姥姥、二舅媽……只是,倘若沒有人給我介紹,我是一個也認不出了。

送葬的車隊停在小區門口的柏油路邊,顫顫巍巍的老人們顫顫巍巍地上了車,像一把無根的沙,只消風輕輕一吹,就又要散落四方了。

按照習俗,車隊在路過道口,橋樑等交通節點的時候,家人需要把逝者生前穿過的衣物等生活用品放在路邊,好讓逝者的靈魂能夠找到回家的路,這叫做「引路」。大舅收拾姥爺用過的東西,準備作「引路」之用,姥姥輕聲說:「再多加幾把錢吧,我姐也走了。」

姨姥是在姥爺走後半天離世的。送信兒的是地主家的孫子,我該喚他舅舅。姨姥生前只沿着那條漫不經心的水泥路來過老屋一次。老屋現在沒有了,她熟悉的那條水泥路也不見了。多幾把錢,也許還能沿着那條消失的路到她想去,或者該去的去處吧。

跟着車隊,看着舅舅把姥爺的遺物,放在沿途的各個路口。我好像又看見了那條水泥路上,那些漫不經心,長長短短的線條,雜亂地聚在一起,卻又分明指向什麼地方。

那天夜裡,我又夢見了「胖和尚」身邊的那座木製古塔。[1]

作者簡介

黃敏,女,82年生人。工科女博士,卻在文山書海里不知回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