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花擔的女人(雪夜彭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耍花擔的女人》是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耍花擔的女人
彭子突然想到花奶,就想寫篇子丑寅卯的東西認真地說道說道,但那樣好似顯得自己沒多大文采,他就要寫小說,完全不虛構的小說。寫成小說人家以為是虛構的就不當回事怎麼辦?那不是俺的事,俺就是,想靠寫作討生活呢,不出小說不行的。彭子如今——如今什麼?還不是個老童生?這樣說不行,彭子會生氣,他會說,老童生怎麼滴?人家道祖的娘,八十八歲耍花擔,走路好似風擺柳呢。
道祖是誰還不知道?如今他都死好多年了,殺道祖的康九舊年死在監獄裡了。康九的老婆也死了。那張掛在老邵照相館裡的一個海軍戰士和一個辮子拖到屁股的女孩的照片還在不在就沒人問津了。
康九早就聲稱:老子要那個!還真那個了。康九扛着那個的梭鏢,一身血,渾身顫抖,到了派出所,寡着嗓子喊:老子把道祖那個了,來投案。
道祖的老娘那年就有七十九,兒子死了,她就死哭,說如今沒法子活。哭了三天,淚如泉湧,嗓子還脆脆的,不啞。後來檢察院院來查案,她還是哭。禿頭的檢查官坐在老太太旁邊守了三個上午,理清了頭緒。檢察官哭了,說,老太太好人。
案子判了,康九犯故意傷害致死罪,無期。
康九那時就有七十歲了,這無期自然就真的是無期。無期,比吃那個還是好很多。村里開商店的梅子說,康九的老婆菡萏每年都帶着炒好的花生去探監,滿臉的春風,好似是作為一個工人家屬什麼的去探親。是啊,過着,過着,就難了;難了也要好好過,也要過得春風滿面,過得浪漫古典。這是梅子的原話,梅子是彭子的老婆,跟着寫小說的彭子學了好些有些酸但不會酸得人掉牙的話。
怎麼就只是故意傷害罪?康九怕是找了高人吧?嚇!康九家裡沒有啥有出息的人,律師還是公家派的呢。之所以判康九故意傷害,確實是因為一個高人點撥,一語點醒世上人。高人就是——一個耍花擔的女人,就是道祖的娘。
梅子說,耍花擔的女人,這個名字是她編的,不是鞭撻人,是確實不知道老太太叫什麼名字,也不好問。知道她是道祖的娘。但那時道祖還沒經歷血案,除了會種地,沒啥出眾的地方,說道祖娘,人家也不知是誰。不如說耍花擔的響亮。
老太太好身板,高高的個子,圓圓的臉,眼小如豆,還患眼疾,視力卻不差。背板直直的,每次來梅子店裡,都是挑一副擔子。竹扁擔,削得小巧,在梅子店裡買米呀,油呀,減價水果呀,草紙香燭啥的加起來每每有好幾十斤。老太太跟梅子講世情話,講得差不多,就拿起扁擔,打個叫口:耽誤妹子功夫,走人。還要做飯爹子吃。虛齡八十,幾十斤膽子在肩,老太太竟然走得裊娜柳秀,擔子在肩上好看地閃着,一如唱花旦的耍花擔,不是繞口令,是說那光景就讓梅子想起戲台上挑花擔的妙齡人。這讓梅子羨慕不已,死活要彭子批准其減肥,就是不肯吃肉啦。這得讓彭子陪着,彭子天生喜愛吃肥肉,這一搞,彭子吃了半個月土豆燒辣椒,口裡流清水。到底還是梅子自己受不了,說花擔子不是人人都能耍的,認命。
耍花擔的老奶,彭子覺得這樣稱呼好些,名字長是長了點,但是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梅子覺得是自己讓彭子白白受累,有些愧疚,就點撥一下,你在小說里,就編個短些的,花奶,好不。
哎呀,花奶,多好的名字。
花奶說的爹子,你知道不?是個人物哩。
爹子,就是叔。花奶說的這個人是道祖父親的爹子,花奶隨夫,也叫爹子。
爹子是爹子,不是親爹子,是再隔一層汗褂兒的爹子。爹子大約對道祖爹有恩,道祖爹臨死對老婆說,要好好照顧爹子。
女人遵照丈夫的話,就非常盡心地照顧爹子,一年又一年。
「託孤」時爹子已經很老了,老是老,沒有現在這麼老,哎呀,這是屁話。彭子寫小說盡說屁話。
爹子曾是風華少年。黃埔軍校第二十七期畢業,其實是在重慶讀的書,年紀輕輕就當營長,在湖北「剿總」供職。
運氣隨天轉。一夜間楊營長的部隊被共產黨陽新游擊隊吃了兩個連,他一共才兩個連,本錢全沒了。爹子那時還不是誰的爹子,他罵陽新游擊隊好卑,抓他們的時候,把槍埋在棺材裡,風聲不緊突然冒出來,把他楊營長的前程誤了,本來楊營長是要升副團的。
誤了好,誤了就保住了性命。
這個不假。楊營長被免職。他有文化,就去教書,教着教着有發現風聲不對,就帶着同是被擼了官職的一連長去南昌拉板車。一連長委屈得要哭,楊老師說,共產黨就要得天下了,得了天下,我等不死也要勞改,反正要做苦力,遲做不如早做。這想法太聰明了。楊師傅拉板車的隊伍後來成了組織,就是南昌搬運公司,楊師傅是正式職工,公司後來有了更大氣的名字,叫什麼花奶記不起來。楊師傅後來到農村放牛,落實政策後,就恢復了退休待遇。
花奶接受丈夫遺囑的時候,爹子還只是放牛。牛是生產隊裡的,爹子放牛跟別人也沒啥不一樣,就是背板好,邁方步,明明滿身的牛尿臊,那架勢人家一看就說是當兵的。再就是生產隊裡兩條最難使的水牯,到他手裡都成了乖乖女,繩子都盤牛角上,爹子指哪牛就到哪吃草,牛不敢動吃麥苗的心。爹子個子高,眉毛濃,大長臉,絡腮鬍。批鬥他的時候,也有人提起皮帶想抽他,他鼻腔里微微哼一聲,眉毛揚一揚,打人的就發怵,不敢下手了。爹子就笑了,說:打,沒事的,受訓的時候,人家打過俺七七四十九下,流了一地的血,人沒死,就沒事。打人的人就委屈了,打着哭喪腔:您這麼說,鬼都不敢打。
花妹子(花妹子那時年少,當然不是花奶)只是按丈夫的遺囑照顧爹子。無非縫補漿洗端茶送飯。兩個人隔一個輩分,算是侄媳婦孝敬爹子,別人也就報贊運氣不好的爹子到底有福。也報贊花妹子良心好。
後來爹子老了,一個人過。住一方只有巴掌大的低矮泥土屋。三病四痛的自然有,花妹子就去服侍。再後來,村里人說起爹子和花妹子臉色就有些詭異了。
這兩個人住在一起了。
花妹子不怕人家嚼舌根,話說得很乾脆:梢長大漢動不得,不跟他洗澡,那還不要臭了生蛆?爹子身子沒肉,夜上身子不讓似犁頭鐵,不跟他暖暖被窩他會直的!
也是,不過……
不過個屁,俺心裡冇有鬼,奈何橋上俺也敢挑花擔兒。
人家就改稱花妹子為叔婆,也不說什么叔婆。爹子輩分高,村里多數人都稱叔公。花奶卻一直稱爹子為爹子。
花奶一輩子沒出過門,沒去過棉船街。
棉船街好遠,要過桃家灣、程家還要坐渡船,大白天街上還要叢毛鬼扯人。所以俺不去。鋪子裡俺去過,葉華園好大一個鋪子,賣貨的妹子大手大腳,俺去一次,柑橘、柿子任俺吃哩。花奶對爹子說。
這個時候,爹子已經行動不便,幾乎不出門,花奶就把外面看到聽到的世景講給爹子聽。所謂外面,就是梅子的鋪子,梅子的鋪子到爹子的小屋有兩里路。所謂世景,就是梅子的鋪子西邊的景觀,那是鄱陽湖,湖裡有船悠悠過。鋪子北是通往棉船新鎮的路,東有樹林子擋着,說是冬戲子在林子裡住着,南去就是花奶回家的路。
梅子婆婆的雞下綠殼蛋。
冬戲子家的雞跑到婆婆家的雞窩下蛋。
婆婆的生蛋雞讓野狗偷吃了,四隻雞隻剩下兩隻。
爹子喜歡聽花奶講這樣的世景,他一樂就開懷大笑。聽到梅子婆婆的雞讓狗吃了,爹子突然止住笑,眼露凶光,癟下去的腮幫子有些不規矩的動。
他媽的,老子有桿槍在手就好了,啪,啪,啪,野狗,惡狼,都得死!
槍,槍,槍,槍你個老屍,說昏話,我看你是要見你娘了。花奶第一次不稱爹子為爹子而罵他老屍。
爹子很驚愕,要罵人,盯着花奶好多時,好似要舉起手打人,但那手沒氣力,到底松垮下去了。
等天晴,我要去看世景。爹子說。
到哪裡去?兒子在縣裡,孫子在深圳,叫他們派飛機來呀?
爹子悄悄地嘆口氣,說:去梅子店裡坐。
還真想去打野狗呀?別讓野狗吃了爹子。花奶說。
我想跟梅子的新郎子說世情。爹子把頭挨到枕頭上去,想起自己的心思。
那娃是個傻子,整日坐繡房,我一年去十道,也看不得他鬼影兒。花奶大概不喜歡梅子的丈夫,那個人,近視眼,又駝背,關鍵不喊花奶坐,花奶有些耿耿於懷。
你冇文化,人家跟你沒話說呢,我去了,保准不一樣。那娃我見過一次,好客氣的,就是書讀得少,我要教教他。那娃叫什麼來着?我,想想,呃,想想,彭子,那年我在火車上讀過他寫的文,署名彭程,這不還是彭子麼。那文基本都是胡說,但好玩着呢。對,就是彭子。他祖輩居彭城,所以有這個名,有來路呢。
那天天晴,花奶沒有挑擔子來,她背着爹子來了。梅子給花奶兩個張羅好杌子、椅子,說:花奶你好身板,一口氣背個人走兩里路,奶子聳着,屁股圓着,難怪家家(爺爺)喜歡您呢。花奶不理會妹子的話,徑直對梅子說:喊你新郎子來。
妹子就喊來了彭子。
妹子知道彭子有些呆,怕人家說他老公的閒話,就把他們安排到了鋪子東邊蝴蝶蘭叢的後邊去。
那兩個人說什麼,花奶看不到也聽不到。
花奶只是跟梅子說雞和狗的問題。
說着,說着,花奶突然有些哽咽。
妹子呀,俺肚裡有事跟你說呢。
佬官要走呢。
楊鵬要接佬官到縣裡去呢。
那怎麼可能?這麼多年了,你家爹子都是你服侍呢。
楊鵬啊,你不認得,就是爹子的大崽,在海事大學做教授的,退休十多年了,如今傳話來,要接爹子去縣裡住。
那你不是自在許多麼?這麼多年,還沒服侍夠麼?
是呀,這麼多年,他爹當年咽氣時,啥話沒叮囑,就叮囑這個,說要對他爹子好。
俺就按娃他爹說的做,服侍爹子,掃地抹桌送茶送飯鋪床疊被……不說不說,要說都是命里的講究。爹子前世修來,註定有個人服侍他。天照顧俺,活到八十四歲無病無災,一根扁擔耍花擔,年少耍到年老……如今呢,俺想服侍爹子人家還不讓呢。
說到動情處,花奶真的哭了。
俺不要他的遺產呢。俺真不要。爹子的錢我從不過問,買米買油買燒紙,都是爹子給我一個我得一個,多一個子兒我都放他枕頭下。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