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陳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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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是中國當代作家陳宏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英雄
這是一條孤寂的鄉村公路。
天氣冷颼颼的,有淡淡的霧。不過十月份,儼然已經有些冷了。長途客車在殘損的路面上顛簸地行駛着,前方的國道在維修施工,客車繞道駛上了這條鄉村公路。車裡的人都懨懨的,有的還打起了瞌睡。窗外的村莊沉浸在霧蒙蒙的秋天之中,迷迷茫茫的。村莊的四周點綴着一些池塘、草垛,生長着雜亂無章的樹木。村子裡的房屋矮矮墩墩地趴在那裡,看上去灰暗而破敗。偶爾有一隻烏鴉掠過空曠的天空,晃悠悠地立在高高的樹梢上,呱呱地啞叫幾聲。莊稼早已收穫了,蕭瑟的田野岑寂而清冷。
車上的乘客不算多,只有十三四個人。車廂後半部坐着的六七個人大約是民工,他們的衣服都髒兮兮的,灰頭灰臉的看不清顏色。其中一個年長的老頭,穿着一件小號舊軍裝,緊巴巴地繃在身上,他襯衣的領子沒有扣,灰白色的領角斜着從軍裝的領口裡探出來,像只鴨舌頭耷拉在外面,顯得很滑稽。除了老頭剃着光頭外,其他幾個人的頭髮都明顯缺乏料理,捲曲的,灰蓬蓬的,或者結成了一綹一綹的。他們都在煙霧繚繞地抽着煙,由於煙盒被他們在兜里揣得皺巴巴的,煙夾在手上也就蔫不唧的,使得他們吸煙的動作透出一股饞相。他們偶爾交談幾句,但並不是開玩笑似的閒聊,好像是在心事重重地交流着做活謀生的心得。在車廂的後面豎着幾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大約是他們攜帶的行李。
車廂的中部坐着兩對中年夫婦,一對夫婦看樣子是城裡人,神態很文雅,他們中間坐着一個八九歲小女孩,小女孩戴着一副粉紅色塑料邊框的近視眼鏡。另一對夫婦則相反,男的留着一臉胡茬,顯得粗粗礪礪的,正靠在椅背上打瞌睡。客車遇見路障的時候一剎車,他的脖子就不由自主地往前猛地一探,緊接着又下意識地縮回來,他眯合着的眼睛往上翻睜幾下,左右扭動着身體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女的臉很胖,黑里透着紅。他們帶着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男孩不跟他們坐在一起,單獨跑到後排的座位上。男孩長得黑且瘦,兩隻眼睛特別有神,像是鑲着兩枚黑色的棋子。他片刻也不消停,跪在椅子上扒着車窗,看到新鮮稀奇的東西,他就伸長脖子把頭探到車窗外,那位紅胖婦女就高聲訓斥道:「你個小寡種,找死啊!」 小男孩做個鬼臉,老實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調皮地慢慢伸長舌頭,再一點一點地探出車窗,這使得車廂里過一會兒就響起一次紅胖婦女的咒罵聲。
一對年輕情侶坐在車廂的前面,他們二十歲左右,坐在一張雙人座位上,男青年的胳膊從背後繞過去緊緊摟住女孩的脖子,兩人很親密地偎依在一起,難捨難分的樣子。他們倆相近的耳朵里分別塞着一隻耳機,大約是在用MP3一起聽音樂。女孩的脖子上掛着一隻時尚小巧的手機,她隔一會兒就將手機拿在手裡擺弄幾下。女售票員坐在他們旁邊,她時不時地拿眼睛瞟一下那對情侶,眼神里透着鄙夷與不屑。由於是偏僻的鄉村公路,路上幾乎沒有新的乘客,女售票員有點百無聊賴,就從隨身背的帆布包里掏出鈔票來清點。她的帆布包非常破舊,大約十幾年沒有洗過一次,上面粘滿了油污,磨得明晃晃的,如同鄉村剃頭師傅祖傳的擋刀布子。女售票員掏出一張張皺巴巴的紙幣,細心地展開抻平,由大額到小額地碼在手裡,朝手指尖吐着唾沫數了幾遍。
「幾點才能到申城呀?」車前面的男青年忽然問道。
他說話的時候耳朵里仍然塞着耳機,眼睛淡漠地看着前方,頭動也沒動一下,好像是自言自語一樣,使他問話的方向顯得不太明確。果然,他的聲音過後車廂里一片沉寂,司機和女售票員都沒有說話。
客車仍然在顛簸中行駛。
「我問幾點才能到申城?」男青年這回側過臉盯着司機,聲音也重了許多。
司機是一個體態略胖的中年人,他的胖很虛膘,並不讓人覺得健壯。他的眼睛有些浮腫,眼圈呈烏青色,看上去像兩隻爛熊貓眼。他指着車上的電子表說:「八點,或者九點,繞道走誰也說不準!」
男青年說:「能不能快點呀,我們可是要趕火車的!」
女售票員說:「要擱平時六點就到了,我們也不想這樣,都是讓路給折騰的!」
那個城裡男人插話道:「我都被你們繞糊塗了,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得趕快上國道才行啊!」
司機沒有搭腔,回頭睃了一眼城裡男人,腳下卻加重了油門。客車轟隆隆地響起來,速度果然快了一點。城裡男人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一邊嘆氣一邊無可奈何地搖着頭。
鄉村公路上有許多坑坑窪窪的地方,客車行駛得很吃力,鐵皮車廂和車窗上的玻璃一路響個不停。有一陣客車駛上了一個斜坡,車廂傾斜得幾乎要翻過來,所有人都猛一緊張,一個個身軀都繃緊了,但客車很快又恢復了平穩,乘客們又放鬆下來,一臉茫然的神情。外面好像起風了,人們清晰地聽到風颳過的聲音,籠罩着前方路面的霧也變得清了,沙子一撮一撮地打在玻璃窗上,好像被無形的手扔過來的。車廂里的乘客都沉默不言,不動聲色,耷拉着腦袋,似乎在眯着眼睛養神。那個修着胡茬的中年人這會兒斜伸着腿跨過人行道把腳搭在前排的空座椅上,身子隨着車廂左右晃動得比別人更加厲害。年青人覺得已經在這輛破車上呆得太久了,他終於感到壓抑,忍不住嘟囔道:「這是什麼鬼地方!」其他人並不以為然,一個個都閉口不說話,車廂里一片寂靜。
他們上午是迎着薄霧掩蓋的朝陽出發的,但太陽明顯後勁不足,在雲層里晃悠了幾下,竟然隱匿不見了,只剩下淡淡的霧。午後時分氣溫降低了許多,空氣似乎變得凝重了,清冷的寒氣在車玻璃上結了一層霧水。客車一上一下地行駛着,偶爾有飛進車窗的沙子刺痛着人們的臉頰。窗外是一條河,由於全省逢上多年罕見的雨水天氣,河裡的水勢比較猛,水流很急。鄉村公路延伸到河邊,一座石砌的多孔拱橋橫跨水上,水流自橋洞下穿過後形成一道道狹長的扇形波紋,打着旋兒往下方奔涌,幾隻黑色的水鳥一疾一馳地從水面上掠過。遠處有幾條采砂船正在作業,「噠噠噠」的機器抽水聲連綿不絕。
「嘭——」突然間一聲震耳的巨響,客車像是撞上了什麼堅硬的物體,碩大的身軀一蹶,像只蠢笨的動物甩了一下屁股,斜着滑了下去……幾聲令人發顫的尖厲的驚叫聲同時響起,響聲未落,「撲通」一聲,巨鯨擊水般的,客車撲進了河床里,砸起一團巨大的渾白色浪花。難以置信的事情是瞬間發生的,沒有一絲前兆,也沒有引起人們的警覺。如同山崩海嘯,轟隆隆泥沙俱下,天旋地轉地奔向了深淵,立刻被冰冷的河水所吞噬。仿佛世界末日的來臨,驚悸的尖叫聲剛剛炸響車廂,轉瞬被雄渾的河水淹沒。
河的上游是一座水庫,河水蜿蜒而下,流經此處河面變狹窄了,像是河水睡在一條寬闊的溝壑里,顯得孤零零的。河水並不太深,客車頂蓋上的行李架仍然隱約可見。最先冒出腦袋的是客車司機,像一條兇猛的水獸,嘩啦一聲從水裡竄了出來。司機一仰頭,就在水裡大喊起來:「來人啦!來人啦……」他喊了幾聲就撲騰撲騰地往岸邊游,客車並沒有翻跌在河中央,大約在河面的三分之一處,離岸十幾米的樣子。水流不太急,他撲騰了幾下,很快就踩到了河底,從水裡站了起來,河水淹沒於他的肚臍處。他左右望了望,接着雙掌擊水,衝着遠處的采砂船大聲哭喊道:「來人啦!汽車翻河裡啦!」他悲愴的聲音在秋日裡飄蕩得很遠。司機哭喊了幾聲,想起了什麼似的,嚎叫着撲向了河裡。他的頭髮緊貼前額,驚恐的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他哭泣着撲通一聲潛了下去,但僅僅過了幾秒鐘,他又嘩啦一聲從水裡竄了上來,兩手空空的。他游到岸邊,雙手拍着大腿,孤立無援地大聲嚎哭了起來:「快來救人啦!人快淹死啦!」
寂寞的鄉村公路橋一下子熱鬧起來了,附近村莊裡的人如同炸了鍋的螞蟻,呼啦啦地向石拱橋跑過來。最先到達的是采砂船上的采砂工,他們三四個人撐着兩個小木筏子,像是在水裡翻躍的白魚條兒,嗖嗖嗖地順流而下,一眨眼到了跟前。他們順着水勢撐着木筏子往河岸上一衝,木筏子便僵在了那裡,他們一轉身撲通撲通地跳進了河裡,翻起一片浪花沒了蹤影。
很快有人從水裡漂了上來,被采砂工舉在水面上,三下兩下推向岸邊。首先是那個紅胖婦女,采砂工把她推到岸邊的淺水處,就扔下了她。她的胳膊激烈地拍打着水面,先是嗆了幾聲,吐了幾口水,站起來晃了幾晃,又撲通一聲癱坐在水裡,接着便大哭起來:「我的兒啦!毛毛呀!毛毛還在水裡呀!」采砂工們並不理會,客車裡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從水裡漂了上來,先是城裡夫婦,幾個民工,男青年,接着是眼睛近視的小女孩和女售票員。幾個采砂工如同幾隻訓練有素的魚鷹,拖着乘客們像是拖着一條條形狀各異的大魚,啪啪啪地扔到河邊的淺水處。
近視的小女孩被河水嗆暈了,她被拖舉到水面的時候鼻樑上的眼鏡不見了,眼睛直往上翻白,口裡一股清水順流而下。城裡男人將她抱在懷裡,頭朝下腳朝上地拍打着,城裡婦女——小女孩的媽媽悽厲地哭嚎起來,她哭得不能自持,站立不穩,跪倒在男人面前,雙手扒着小女孩的臉,哭喊道:「小蓉兒,蓉兒呀,你醒醒呀!」小女孩終於噗地一聲,脖子一梗,吐了幾口水,嘴巴動了動。城裡婦女淚如泉湧,抱着男人的腿痛哭起來。
那邊的紅胖婦女已經快哭昏了過去,有一陣只看見她坐臥在水裡大咧着嘴巴,嘴角掛着淚水和口水交匯而成的黏黏的混合物,哭到動情處,頭還上下一點一點的,但嗓子裡卻發不出聲音。終於,那個修着胡茬的男人和小男孩露出了水面。男人的額頭碰破了,從眉骨處有鮮紅的血流出來。小男孩一露頭,就媽呀媽呀地哭喊起來,惹得匆忙趕來的村民們直發笑。男孩剛哭了幾聲,一低頭又被嗆了水,嘴裡發出一陣嗚嗚哇哇的哽咽聲。紅胖婦女看見他們,立刻不顧一切的撲過去,三個人在河水裡擁抱在了一起。
不知是誰撥打了報警電話,先是一輛白色麵包車一路尖叫着趕來了,車門呼啦一聲響,跳下來幾名110指揮中心的警察,接着一輛白色桑塔納呼嘯着疾馳而來,嘭嘭幾聲從車裡跨出了縣公安局的局長,最後一輛黑色的奧迪悄無聲息地穩穩駛到,車門一閃走出了縣政府的副縣長。縣裡接到客車落水的消息後立即部署,啟動緊急預案實施救援工作。
天氣非常陰冷,地面溫度還不到10攝氏度,在河水裡一泡,更加寒氣逼人,把乘客一一救起來以後,幾個采砂工已經凍得嘴唇慘白,渾身顫抖不已。一個采砂工用暗啞的聲音問:「再沒有人了吧?再沒有人了吧?」那個穿舊軍服的光頭民工胯骨受了點傷,走起路來有點一瘸一拐的,他走過去衝着幾個采砂工連連作揖,說:「沒有人了,多謝!多謝!今天我們真是遇見貴人了啊!」
出了水以後越來越冷,幾個采砂工牙齒上下叭嗒叭嗒地響個不停,他們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顯出精瘦而矯健的身體輪廓。他們已經不能說話,哆嗦着走上自己的木筏子,竹竿往河岸上一撐划走了。
村裡的人從附近撿來枯樹枝,就地生起了火。樹枝很潮,開始冒了很大的煙,熏得人們直流眼淚,燃出火苗以後,火勢就慢慢地旺了起來。乘客們都脫下身上的外衣,一件件擰乾,圍着火堆取暖。村裡的孩子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們都非常熱心,一次次跑着撿來柴禾,歡快地添往火堆里,火勢越來越猛,熊熊燃燒,焚燒着的枯樹枝不時傳出噼噼啪啪地炸響聲。
車上的一個男青年被救出後,踉踉蹌蹌地走到岸邊,往沙地上一倒就匍匐那裡,他的手一直緊緊地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縮着。過了一會兒,他緩緩抬起頭,指着河面無聲地說:「燕子,燕子……」女售票員的帆布背包不見了,她的眼睛正在河面上睃巡,聽到男青年的聲音,她一下子尖叫起來:「還有一個人!車裡還有一個人!」她指着男青年大叫道,「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還在車上!」
110指揮中心的警察正在向司機了解事情發生的情形,陡然聽說客車裡還有一個人,兩名年輕的警察不由分說就往河裡跑去,他們衣服也沒有來得及脫,撲通撲通兩聲跳進了河水裡,嘩啦嘩啦地向客車游去。他們倆大約二十歲左右,一個剃着寸頭,一個留着分頭。
兩個警察一前一後,游過去以後,前面的寸頭警察吸了一口氣,頭往胸前的水面上一擊潛了下去,接着他的小腿竟然倒立出水面晃晃悠悠地前後踢騰着慢慢沉了下去。他的一隻腳上還穿着皮鞋,另一隻腳僅剩下襪子,皮鞋大約掉進了河水裡,這使他的動作增添了許多幽默成分,惹得圍觀的孩子們鬨笑了起來。接着分頭警察也沉了下去,從河面上可以看見從水裡不斷有水泡往上翻出,那是他們在水底出氣的信號。人們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連最喜歡哄鬧的孩子也安靜了下來,瞪着眼睛盯向河面。過了一會兒,寸頭警察先從水裡冒了出來,雖然河水很冷,但他的臉卻紅赤赤的,顯然是憋氣時間太長了,他一浮出水面就大口大口地喘氣,接着分頭警察也從水裡冒了出來,一露頭就用手順着額頭往下捋臉上的水,同時嘴裡也大聲地喘氣。
「你倆怎麼樣?發現人沒有?」 公安局長站在岸上大聲喊道。他的肚子由於肥胖向前鼓凸着,但叉着腰站在岸上,竟平添了一種指揮若定的威嚴氣度。
兩人並沒有回答,調整了一下呼吸,又一先一後地潛了下去。大家重新陷入了漫長地等待。趴在河岸沙地上的男青年可能感覺好了一些,他掙扎着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撲向河裡,被村民們拉住了。他的嘴裡沙啞地喊道:「燕子,燕子……」「沒事的,很快就救上來了!」有人低聲地勸慰着他。終於,水面上翻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兩個警察拖着那個名叫燕子的女孩露出了水面。女孩很快被抬到岸上,她的臉呈烏紫色,雙目緊閉,嘴唇暴翻着,已經沒有了聲息。那個時尚小巧的手機還掛在她的脖子上,一晃一晃地往下滴着水。公安局長立刻指揮110警車火速將其送往縣人民醫院搶救。副縣長也掏出手機給醫院的領導打電話,要求醫院要不惜一切代價挽救落水乘客的生命。警車本來顧不及帶上男青年,但是他哇哇地哭嚎着撲了上去。
這時,一輛採訪車匆匆而至,縣電視台的記者聞訊趕來了。一個年輕的女主持人舉着話筒邊走邊說,對現場情況進行了詳細的報道,另一個男攝像記者扛着攝像機進行了實地拍攝,他還特別將鏡頭對準柴火堆旁的落水乘客一一拍攝了特寫。惟一遺憾的是警察在河裡救人的場面已經無法捕捉,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剛才近處還喧騰的河面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有遠處主河道的流水在嘩嘩作響,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攝像記者找到了公安局長,向他提出了一名記者的職業要求。
公安局長和副縣長聚在一塊商量了一會兒,立刻作出了決定,要求兩名跳水救人的警察重新下到河水裡游一番,讓記者補拍兩個鏡頭。兩名警察剛從河裡上來,警服還沒來得及脫掉,渾身濕淋淋的,不斷有水從身上流下。他們哈着腰,聳着肩,渾身上下直打哆嗦。凜凜的寒風颳得他們的臉一陣陣生疼,皮膚幾乎要被凍裂了。他們非常不情願重新下到河裡去。他們覺得河裡已經沒有落水的乘客,光警察泡在水裡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公安局長卻並不這麼認為,他率先配合了記者的工作,對着鏡頭威武有力地說,這是我們人民警察履行自己的職責,奮勇搶救人民生命財產的典型事例,通過這一事例說明我們的警察隊伍是過得硬的,是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副縣長沒有接受記者的採訪,但他作出了指示,他說記者同志要把報道工作做好,這條新聞不僅要在縣電視台播出,還要往市電視台和省電視台推薦,爭取能在省新聞節目中播出!
這時候攝像記者已選好了機位,他甚至像拍電視劇一樣撐起了攝像機支架,指揮兩名警察從預定的位置跳入河裡。雖然身上很濕,寸頭警察的頭髮經冷風一吹卻已經像幹了似的,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分頭警察的頭髮仍然緊緊地貼在頭皮上。他們倆在地上蹦了蹦,以此來增加點熱量。分頭警察的皮鞋裡有水,落在地上的時候呱嘰呱嘰地響。蹦了一會兒,他們倆一前一後跳進了河水裡。他們的動作顯然已不如剛才有力,撲騰撲騰的響聲很大,但游得並不快,他倆往河中央遊了一陣,就回頭看攝像記者。
攝像記者正哈着腰看着鏡頭裡的畫面,他頭也沒有抬,手不斷地往前揮,口裡大喊:「還游,往前游!別看我!」
兩個警察接着往前遊了一截,又回頭看了看。攝像記者直起腰,往回招着手喊道:「回來,游回來!」
兩個警察爬上了河岸,立刻朝河邊的火堆跑過去,圍坐成一圈的乘客連忙閃出一個豁口。他們倆哆嗦得比剛才更加厲害,站在火堆旁直接把凍得通紅的手伸進了上下跳躍的火苗里,仿佛他們的手已經沒有了知覺,感覺不到火焰炙烤的疼感。他們張着嘴巴,打着冷顫,呀呀呀地往外吐着氣。
攝像記者找到公安局長,要求兩個警察再下到河裡游一遍。原因是他們在河水裡的時候總是回頭看攝像機鏡頭,使畫面缺乏真實感,拍攝效果非常差。公安局長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副縣長,副縣長這時剛接完一個電話,他說:「我在縣裡還有一個重要會議,現在要趕回去,你們要配合記者的工作,如果確需重拍,就叫兩個小傢伙再到水裡游一遍,務必把這條重要新聞拍好,拍成精品!」副縣長說完,手機又響了起來,他一邊接聽一邊沖大家揮了揮手,坐進了那輛黑色奧迪,奧迪車的屁股蠕動了一下,吐出兩股清煙急馳而去。
兩個警察得知還要再到河裡游一遍的時候幾乎傻了。那個寸頭警察的鼻涕淌得很長,他用警服的袖子擦一下,很快又流了出來,透明的鼻涕掛在他的鼻尖上像冬日裡屋檐下懸垂的冰墜。分頭警察凍得更慘,他的眼淚不斷地流下來,好像一個愛哭的孩子,止也止不住,淚痕經火一烤在臉上形成一道道發白的印跡。
攝像記者耐心地解釋說:「你倆在水裡游的時候不要回頭看我,看我幹什麼?你們是在救人,我是根本不存在的!」
兩個警察看了看公安局長,局長的臉沉靜而嚴肅,他走過來拍了拍兩人的肩,說,你們倆就再游一次,僅此一次!你們雖然很年輕,但卻代表着我們縣整個公安系統的榮譽,這條新聞縣領導很重視,我們一定要拍好!
看到重拍鏡頭已經不容商量,寸頭警察提出要脫下身上又濕又沉的警服,在河水裡一泡警服實在是個累贅。他寧願光着身子跳進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也不願意穿着這身累贅。但攝像記者不同意,他說只有穿着警服畫面才有真實感,同時也更有感染力。
兩個警察攜着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河水裡,水淹到腿彎處的時候,他們咬着牙猛地往前一撲,在河面上砸起兩片水花,便融入了河水裡。他們慢慢地往前游去,這次他們沒有再回頭張望。他們的手腳在水裡撲騰的聲音很小,游速也比剛才更加緩慢了,幾乎是慢慢地往前漂去。攝像記者緊盯着攝像機鏡頭,口裡不斷地大喊:「好,非常好!就這樣往前游!」
兩個警察繼續向河中間游去,他們在水裡吃力地昂着頭,從而使嘴巴抬在水面上。攝像記者站在岸上喊道:「遠些,再游遠一些!」
兩個警察快游到河中央了,人們只能看見兩個黑點一晃一晃地漂在河面上,好像是冬雪過後的清晨兩隻在河水裡嬉戲的野鴨。攝像記者又看了看鏡頭裡的畫面,然後站在岸上大喊:「再遠一點點!」
人們看見河中央的兩個黑點有點異樣,不似剛才那般地前後遊動,而是一上一下的,忽然,兩個黑點不約而同地隨着河中央嘩嘩的水流斜着往下游漂去。岸上的人頓覺不妙,公安局長大聲吼道:「回來!你們趕快游回來!」
但兩個黑點已經不聽指揮了,或者跟本沒有聽見,如同河水裡順流而下的漂浮物,在水裡一翻,被水流裹挾着,打着旋兒,漂向遠方……
經過兩天兩夜的搶救,落水女孩燕子還是沒有睜開她美麗的眼睛。男青年痛不欲生,他們那麼相愛,而愛是那麼短暫。女孩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卻並不為人所知。這個縣城正在舉行着有史以來最為隆重的一次葬禮,各級領導幾乎全部參加了,他們一個個神情肅穆,面目嚴峻。他們正在沉痛地哀悼兩位英雄,兩位捨己救人英勇犧牲的人民警察。[1]
作者簡介
陳宏偉,1978年生,河南光山人。在《江南》《清明》《芒種》《文學界》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六十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選載。小說集《如影隨形》入選2015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現供職於信陽市溮河區某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