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舊時光里的粽子(陳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裹在舊時光里的粽子是中國當代作家陳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裹在舊時光里的粽子
從幼時到成年,如果說有一件事能讓我年年期盼,心心念念的,決不是殺年豬、放鞭炮、燒黃鱔、拿獎狀這樣的大事。我牽掛的,只是母親什麼時候包粽子。
書上說,粽子最初是用來祭祀祖先和神靈的,後來又成為端午節慶食物,紀念投身汨羅江的偉大愛國詩人屈原。
屈原是誰?汨羅江在哪裡?我的祖輩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也不想知道。這輩子,他們只關心糧食和生計,不會再有其他。不過,說粽子是端午節慶食物,這倒沒有錯。要不然,我怎麼會在每年的農曆五月初五和五月十五,都能準時吃到母親包的粽子呢?
(一)
我深愛着的村莊有一個野性的名字——「蠻路溪」,仿佛永遠也猜不透這個名字蘊含的深意,究竟是說這裡的人野蠻,還是這裡山高路陡。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的人,至今沒有一個說得清楚這個巴掌大的地方,究竟是叫「蠻路溪」,還是「滿路溪」。祖輩這些人,永遠只關心自己的碗和肚子,從來不會在乎村莊的名字和來歷。暫且,就叫「蠻路溪」吧!
「蠻路溪」處在武陵山腹地,在海拔一千多米的皇后寨山腳下。在「蠻路溪」以及周邊方圓幾百公里的地方,人們講究傳統,信奉鬼神,遵循祭祀。在一年的時間裡,他們要過諸如清明節、春節這種全國性的大節日,還要過牛王節、六月六、七月半等少數民族節日。無論哪個節日,都少不了點香燒紙,煮豆腐和刀頭肉,祭祀祖先或神靈。
相對來說,過端午節是最省心的節日,不用祭祀,也不用潑水飯打發孤魂野鬼。只是親人圍坐吃飯時,空出一兩個位置,擺上碗筷,給家裡已去世的老人。
在端午這個節日裡,嫁出去的「姑娘客」(女兒)要回娘家走親戚「打端陽」,「姑娘客」拿的禮物再貴重,也無法喧賓奪主。因為主角只有一個——粽子。
在靠近南方沿海的一些地區,粽子的口味雜七雜八,有紅糖的、豆沙的、瘦肉的、雞蛋的、火腿的……總之,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蠻路溪」在重慶的地盤上,儘管都屬於南方,但風格迥異,民風淳樸,生活相對單純、封閉得多。就拿粽子來說,它永遠只有一種口味——清水粽。
清水粽的配方簡單不過。外層是綠油油的粽粑葉,內里裝的是白生生的糯米,包好的粽子用曬焉了的棕樹葉子綑紮好,丟進鍋里,摻水沒過粽子。大火升起,煮一兩個小時,就可出鍋。莊稼人時間緊,通常都是端午節前一天晚上包粽子,煮粽子。第二天一起床,就能吃到美味的粽子。
煮粽子是有訣竅的。比如剛煮熟出鍋的粽子是鬆散的,需要冷卻一段時間才更有黏性,口感更佳。在煮粽子的過程中,不能翻動粽子,否則會像風化的岩石,一碰就垮。
(二)
母親包的粽子結實,一般不會垮,可是樣子很難看。
母親包的粽子有兩個顯著特徵,首先是個頭大,一般人吃一個,最多兩個就膩了,很難再吃下第三個了。其次稜角不分明,別人家的粽子包得像羊角,尖尖的,母親包的粽子像狗頭,方方的。
我偷偷估摸了一下,「羊角粽」的肚量大概要比「狗頭粽」少一半。對我這個只圖新鮮,實則吃不了幾個粽子的人來說,吃「羊角粽」是一件最開心的事情。所以我喜歡去山那邊的大舅娘家,她包的粽子就是模樣俊俏的「羊角粽」。
在母親看來,她這輩子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大概就是把我送進了大學,送進了她日思夜想的「鐵飯碗」單位。而對我來說,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不是考學和工作,而是向母親學會了包粽子。
母親會的手藝很多,她會做石磨豆腐、霉豆腐、豆什、渣海椒、鹽菜、米粑、高粱粑等等,總之每個土家婦女該會的手藝她都會。別人不會的,她也會一些。比如扯草藥,號稱「雷神醫」,主治長包塊、失魂腿軟。最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一年她在一個中醫那裡看病,最後竟然把自己的藥推銷給了一同看病的人。
我天生愚笨,母親的這些手藝我只傳承了包「狗頭粽」,其他的,一個都沒學會。
看到我學不會,又不想學,母親也不強迫。等到幡然醒悟,想擁有一技之長的時候,母親已不在身邊,很難見上一面。倒是很久以前學會的包粽子技能,成了自卑的青少年時期唯一可炫耀的資本,我從骨子裡感謝母親,以及粽子。
(三)
包粽子難,更難的是找粽粑葉,這比種莊稼還難。
粽粑葉一般長在高山深溝里,牛羊上不去,人也很難上去的地方。長在寬闊地帶的粽粑葉,一定不會命長。那散發清香的葉子,人愛,牛愛,羊也愛,幾方爭奪,最終會被掠奪得根須不剩。
在「蠻路溪」,野生的粽粑葉只長在「反背灣」下面的夾溝溝里,面積有簸箕大塊,一次最多夠兩家人包粽子。
端午節,家家戶戶都要包粽子,誰都指望摘到這珍稀的寶貝。去晚了,沒有了粽粑葉,就只能蒸糯米飯了。
誰都不願輸這口氣。
於是,有人走三四個小時,去皇后寨山上摘粽粑葉;有人千方百計挖幾株粽粑葉苗,栽在自家院壩邊,繁衍生息。
我們家沒有多餘的勞力,去不了皇后寨山;院壩外邊是豬圈,也栽不了粽粑葉。母親的粽粑葉,都是從山的那邊,湖北活龍坪大舅娘、二舅娘、幺舅娘、幺姨娘家,或者黔江杉嶺李家營幺伯娘、三姨娘家裡要來的。
厭煩了找人要粽粑葉的日子,父親也試圖栽過粽粑葉,在田坎外邊,田坎裡邊。等好不容易栽活了,還沒長一張新葉子,就遭了滅頂之災。先是田坎外邊的被不長眼的黃牛啃了,緊接着田坎裡邊的被人挖走了。
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種過粽粑葉。
十年過去,「蠻路溪」的荒田荒土遍地都是,青草長滿山坡,牛羊再也不用禍害粽粑葉了。別人家栽植的粽粑葉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了,母親卻不在村莊裡了,她去了城裡。那掛粽子的長板凳,再也沒有被倒立起來過。
(四)
有時候,我很想念母親,想念粽子,想念童年的味道。
從小到大,我都最愛吃粽子最長的那個尖兒。先是央求大人幫忙解開綑紮粽子的棕樹葉子,再層層剝去粽粑葉,一個白白胖胖的大粽子就立刻出現在了眼前。小心翼翼地放進碗裡,用筷子夾一個尖兒,在盛有白糖的陶瓷碗裡滾一圈,再放進嘴裡,哇,簡直甜到心坎里去了。
有時候我想,與其說我喜歡吃粽子,倒不如說是為了吃糖。
在村莊生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家裡經濟條件拮据,沒有多餘的錢買糖。母親做紅薯粑、包穀粑、碎米粑等,都是用甜到苦的廉價糖精。唯有在吃粽子這件事情上,家家戶戶都闊綽了一些,用上了白糖。似乎白糖與粽子天生就是一對,要不然,用什麼蘸粽子呢?
有一年的栽秧時節,鄰村的一個老人在飯桌上鬧了一個笑話。那是午飯時,飯桌上除了粽子,還擺有石磨豆腐。按照村莊沿襲下來的傳統,人們都默認粽子蘸白糖、豆腐蘸辣椒的吃法。不知是因為光線太暗,還是走了神,老人竟然破天荒用辣椒蘸了粽子,用白糖蘸了豆腐。這在同桌的人看來,無疑是非常之舉。
我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不願意用味覺去嘗試未知的食物,所以,用辣椒蘸粽子這件事,我從來沒幹過。倒是鄰村的老人,從此留下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笑柄,在村莊流傳開來。或許很多年後老人去世了,人們還記得那個笑話。
可是,人是活給自己看的,管別人的呢?
(五)
如果說母親包的粽子是親情的味道,這一生,我還吃過另一種味道的粽子。
那是六年前,為了解決工作問題,我離開熟悉的小城,去了另一個陌生的城市,人生的第二故鄉。因為自卑與封閉,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朋友可以說話,沒有熟悉的人陪伴,我很孤獨。孤獨地上班、下班。
異鄉的第一個端午節,恰好輪到值班,我無法回到熟悉的城市。午飯時間,看着同事們都回家團聚,孤獨排山倒海襲來。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辦公室,有一種無力回天的錯覺。
就在這時,一位同事趕回來了,從荷包里掏出兩個熱粽子遞給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後來,有了自己的小孩,越來越多的溫暖如浪潮湧向我,包圍我。溫暖的因子也從粽子變成了野生鯽魚、手織毛衣……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無論同事還是房東,每一個人都對我那麼的好。太多的溫暖融化了我執拗的孤獨,慢慢地,我變成了一個想要去溫暖別人的人,異鄉也悄然變為故鄉。
如今,作別第二故鄉,又回到了曾經熟悉的城市,過起了家長里短、雞飛狗跳的生活。
歲月匆匆,人來人往。心事像泛黃的書本,翻了一頁又一頁。唯獨裹在舊時光里的那些粽子,還散發着溫情,縈繞在心頭,不曾散去,如同遺失的美好。[1]
作者簡介
陳艷,女,80後電視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