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台的高度(響沙)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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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台的高度》是中國當代作家響沙的散文。
作品欣賞
講台的高度
我願用一生守望夏夜璀璨的星空。邈遠的星空下,晚風習習。星輝晃動的池塘邊,楊柳依依,夏蟲唧唧,如潮的蛙鳴湧上岸灘,搖曳着池塘邊的一所茅屋。這座茅屋的主人,是一位年輕美麗的鄉村女教師。她是我的堂姐,新婚燕爾,姐夫是村中的電工。
我出生寒門,六歲時母親病危,幾經輾轉,從鄉下來到省城,求醫路上的艱辛與驚險,宛若傳奇。家裡出了病人,對我的直接影響,就是錯過了生產隊開辦的學前班,錯過了一九七六年秋季村小的招生。七七年早春,母親撿回了一條命,我撿回了奈何橋上的母親,也撿回了一個遲到的學習機會,我上學了。我的校服是姐姐穿過改小的,而它原本屬於我的母親。我的書包先是哥哥的,然後調換給了姐姐,輪到我時,書包的背帶已經糟成了絲線,布面已經洗刷得發白。母親在燈下用新布把背帶一針一線重新裹起來。背帶雖然得到了修繕,卻與書包在色澤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母親帶着歉意的笑容,把這個醜陋的怪東西斜挎在我的肩上。
開學的第一天,我怎麼也打不起精神,儘管我想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我反覆跟自己說,無論如何都要表現得興高采烈,但我做不到。與同學們的新書包相比,我屁股上托着的這個怪物,出奇的大,與我營養不良發育遲緩的身體極不相稱。夾雜在一群上學放學的孩子中間,我簡直就是一隻不受待見的醜小鴨。還有,因為沒有上學前班,我連一百個數都不會數,簡單的阿拉伯數字、中國發明的一、二、三……也因為我僵硬的手腕,沒法寫出清秀的字跡。因此,上早自習時,班幹部會無端地把我拉到教室前面罰站。課間,也會經常遭到身強體壯的留級生欺侮。但我始終默默忍受着。我不能自已地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告訴老師,更不能告訴已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父親和大病初癒一貫認定自己的孩子從不在外面惹是生非的母親。
第一學期,我的老師是一位性情溫順的女教師,她在鎮上住,到學校時不是很早。在她的眼裡我叫不存在,因為她既沒有為我差勁的學習能力提供幫助,也沒有對一個處於困境中的孩子給予必要的支撐。好在,每次她來到學校,都會不問青紅皂白地減輕我的刑罰。馬上把我解放,讓我獲得一個學生的待遇——有椅子可坐,有桌子可用,但她從來沒有明辨是非,限制她信任的小助手們濫用手中的權力。
第二學期,堂姐接替了我的班主任。她教書認真,每堂課的新知識,學生必須都要掌握。我至今記得她教我們背誦複韻母時的情景。放午學的鈴聲,在校園裡迴蕩。放學的孩子歡蹦亂跳的小鳥似的飛過了大柳樹,飛出了操場。無人的校園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只有我們班教室里不時傳出響亮的讀書聲。堂姐慣用的招法是過篩子,而且篩子眼很密,誰也別想矇混過關。我們一個一個被叫到黑板前面,把滿黑板的韻母背出來。只有一個不差的學生才准許離校回家吃飯。我藏着心眼,不像有些同學為儘快回家吃飯而貿然舉手。我一遍一遍耐心跟讀,重點記憶那幾個拗口的韻母,一個一個地突破。當確信沒有問題了,才胸有成竹地舉起手臂。我雖然小,卻懂得了一個道理:不求速度,只求穩妥,只有穩健才能行遠。
我的學習開始進步了,遠遠越過了及格線。學生開始兩極分化。給不及格的學生免費開小灶成了大姐班後的新舉措。一天,我正在街上玩,大姐帶着幾個同學往家裡去,不光是差生,還有幾個家住附近的優等生。恰好父親從池塘邊路過,大姐與父親搭訕,分手前,對父親說:「讓兄弟晚上也來吧,我帶帶他!」就這樣,我有了第二課堂,成了大姐家裡的常客。大姐一邊做家務,一邊輔導我們十幾個孩子的功課。炕上一桌,地上一夥,每晚從五點開始,一直到晚上八點。姐夫怕吵擾我們,聽評書時特意戴上耳機。入秋以後,關外天黑得早,放學後,沒有家長來接,都是姐夫和大姐打着手電將我們一路送回。春風夏雨,秋霜冬雪,從未間斷。就是大姐生了外甥,仍然在堅持。
上二年級時,我們搬到一所爛屋裡上課。屋脊上的瓦脫落了,房薄也裂開了一條縫。夏天,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裱糊的紙棚因承受不住漏進來的雨水塌掉了。冬天的時候,只要外面下雪房檁旁的縫隙里就會飄下雪花。秋天,老鼠在上面打架,吱吱地叫,嘰哩咕嚕地滾。春天,貓也跑上去叫春,像嬰兒啼。春夏秋冬,有看不完的風景;一年四季,有賣不完的熱鬧。因此,上課時,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望着破漏的屋頂發呆。一次,同學們正挨座有次序地分段讀課文,大姐卻突然跳過別人點我的名字,讓我接着往下讀。我的桌子上雖然架着書,心卻早順着屋頂上的縫隙鑽出去飛到了千里之外。我措手不及,捧起書,卻找不到行。慌急中,只好脫書背起來。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自己有博聞強識的本領。從大姐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個大大的驚訝。從此,大姐對我的要求就更嚴了。她把我列入重點培養對象,指望我將來為她爭氣。
學校每年都要組織朗讀比賽和故事會。在選拔參賽選手時,我總能輕鬆進入大名單,可是,我雖說是個男孩子,卻比女孩子還羞怯,天生上不得場面。要是在場下,我揮灑自如,春光無限。可一到人前,我的心裡就緊張,聲音就發顫,整個身子甚至會抖成一個個兒,像受到驚嚇的小雞雛。大姐一直遷就着我的草蛋,可四年級時,她變了主意,狠下心,非要把我推到人前去。我也是鐵了心,就是不上去。她拉着我往外拽,我用力往下墜,就像拔河。大姐連氣帶累,汗流浹背,面紅耳赤。她終於放棄了,在講台上撂下了幾句狠話。我卻因為沒有讓大姐得逞,所以對她惡狠狠地「表揚」毫不介意。而且,我當時以為,她太過分,我不虧欠她什麼,在道義上我們扯平了!可是今天回想起來,我沒有體會她的良苦用心,實在欠大姐的太多。
這件事發生以後,課堂上大姐幾乎不給我任何機會,包括優秀少先隊員的評選,也是沒有我的份兒。我以為我們姐弟之間會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冷戰,可放寒假前,兩名同學慌慌張張地跑到我家,說是大姐讓他們特意來的,要我參加教育主管部門安排的一次抽測。這次抽測是有來頭的,因為我們班在全鎮期末統考中破天荒地獲得了第一名,教育主管部門懷疑我們的成績弄虛作假。大姐擔心沒有我會折損同學們的銳氣,因為我已經是班裡當之無愧的學霸。
大姐學歷不高,怕誤人子弟,在我升入五年級時,她主動提出辭去班主任,回頭去帶一年級。我們的師生關係就此告一段落。後來,我從農村考入城市,師範畢業後曾短暫回鄉工作,有幸和大姐成為同事。再後來,我調入黨委機關。大姐不放心,特意趕過來。當時屋子裡有很多人,她卻旁若無人,問我為什麼會調到機關去?是不是走了後門,送了禮?她生性耿直,容不得投機取巧。我是她的門生兼兄弟,自然要嚴加看管。當着外人面,我既不能吹噓自己妙筆生花,也不能承認自己託了關係,羞愧得無言以對,暗暗惱她胡亂說話,不留情面給我。大姐卻不依不饒,非要我表明態度。我說是文教辦的領導推薦的,她仍追問:「這麼多老師,為什麼只推薦你?」她較了真,臉漲得通紅。我也被她逼迫得簡直要瘋掉。幸好,有人進來找我辦事,趁機溜掉了。
〇八年我盤下一處商鋪,準備辦一所培訓機構。裝修時我找到姐夫。姐夫推掉手上的活兒,一個人在我的鋪子裡幹了二天。我給姐夫結算工錢,姐夫死活不肯收,說:「你姐有交代,你剛買了房,手裡緊,能幫上忙,算是盡心,絕不能收一分錢!」我聽了,眼淚在眼圈裡轉。姐夫拾掇好工具,騎上電瓶車消失在暮色里。
夜幕四合,萬家燈火,習習晚風,送來陣陣馥郁的夜來香。我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覺得有一種物質在我的周遭圍裹……
作者簡介
響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十一屆全委會委員、遼寧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遼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響沙文集——留個願望讓自己想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