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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借走了母親的小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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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借走了母親的小搓子》中國當代作家鄭彥芳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誰借走了母親的小搓子

那個女人走在王家廢墟拐角處,回過頭來跟母親揚了揚手,之後就消失不見了。她像是瞬間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灰色霧幛里,她閃身離去的那團藍灰色讓我記下她當時候身着深藍色上衣,她身後就是那座廢墟殘破的土坯牆體和高高的石塊根基。土坯牆體亮煌煌的,是明度很高的那種土色,還有那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石塊也像是在熠熠生輝。於今想來,又不由的我把眼睛眯起,把手放在額頭要去遮蔽那夕光。

母親說,那確實是一個傍晚時分,那女人來借母親的小搓子,借走後沒再還回來。之後,任憑母親咋想也想不起來那個女人是誰。

女人如何邁進我家門檻,母親又如何跟她搭茬;她拿了小搓走出我家屋門、拐出大街門後,又如何走在老南屋背後的那條坡路上;走到王家廢墟,她還得途經大棗樹,路過橫在路邊的一長塊青石石條呢。對了,那又是什麼時節呢?如果是秋天,青石條邊上還應該搖着幾簇狗娃花……多麼漫長的路,我什麼也記不起來,無論怎麼想,也只記下女人身形一晃那個瞬間。可是我確信就是她借走了母親的小搓子。當時我依在母親身側,跟母親一起目送她遠去。

我依着母親目送女人那地方,是一處淺淺的兩層石頭台階,它一頭延續着大街門右拐出來後一段幾步路的開闊緩坡,另一頭銜接住我家南屋背後徑直綿延進村街中心的崎嶇陡坡。父親一趟趟帶着我離家,母親應該也是一趟趟地站在那裡目送我們遠去。

有了弟弟後,多數時候我就由父親照顧了。父親在十里地外的鄰村供銷社上班,很長一段時間我跟着父親住在那裡,兩個年輕人與父親搭伴。隔一段時日,供銷社清倉,父親送我回家住幾天。那一次,父親又把我送回家交給母親,走出屋門後站院裡跟母親說着什麼話。我從他們身邊走出去,站在我家南屋背後的台階上去等父親。父親出來了,我上前抱住父親的腿。母親估計是走過來央告或是說好話的,我不說話只是抱着父親的腿不讓父親走,父親不生氣,輕輕拍拍我腦瓜抱起我來又走了。我趴在父親肩頭看見母親站在那處低低的台階上,望着我和父親,等到了廢墟拐角處我就看不見母親了。

也許,是記憶里沒有母親背着抱着我的影像,才有了依着母親站在淺淺台階上的那番情景。無論如何,那次記憶特別清楚,就是那個女人借走了母親的小搓子。

母親有一大一小兩個小搓,母親習慣使小一點兒的那個,用母親的話說就是使着順手。女人借走的正是那個小點兒的搓子,每到母親要搓麻線繩了,自然就想起她的小搓子。

引小姑姑坐在炕沿邊,母親稍稍靠里坐在炕頭,麻皮鋪在母親面前。母親一邊搓麻繩,一邊跟姑姑說她的小搓,到底是誰借走的,想起來的人似乎都有可能是但細細琢磨又覺得都不像。母親跟引小姑姑提叨起好些個人來,我聽見有家裡老早就置下縫紉機的那個嬸嬸。母親針線活多了常去用她家縫紉機,她家似乎很寬裕。每次母親帶我去之前,總要在家裡先叮囑幾遍,去人家家千萬不敢說餓了昂,要是不聽話,就不帶你去了。我每次總答應得挺好,可剛剛邁進人家門檻,有時候一隻腳進去了,一隻腳還在門外,我就說,媽,俺餓哩。那嬸嬸笑着走過來,一把抱起我放在炕沿邊,嘴裡說着給俺孩拿吃的昂,轉過身去開櫃門拿吃得去了。我坐在炕沿邊晃着兩腿看母親,母親咬牙用手指頭點我腦門。

還有跟母親同名的嬸嬸,幾次說讓弟弟跟她家四小子拜朋友,母親笑她,都四個愣小小了,也不嫌亂,還要再添一個呀。她嘩嘩哩笑,說,她就愛見孩們鬧騰。再後來母親跟姑姑提起的幾個人我也不知道她們都是誰,但是我感覺那個女人的背影不像那倆嬸嬸,倆嬸嬸跟母親個頭胖瘦都相仿,而那個影子好像要略微單薄瘦弱一些,也許是夕光映襯的緣故,我也說不清楚。於是我趴在炕沿邊跟母親說,媽,那借小搓的人穿藍衣服。母親和姑姑都笑了,她倆也穿着藍衣服,那時候她們好像都穿深色調的藍衣服。而母親顯然不記得她送借小搓女人的時候,我就偎在她身邊了。

母親匆忙離去後,她不知道,除了節日裡上墳,我們很少回家了。有些該去看看的母親的老鄰居,老姐妹也都拖着沒去看。等我把母親的事稍稍放下來,他們也陸陸續續都走了。

引小姑姑過世已十年,她剛離開那幾年,姑父幾乎每天都去姑姑墳上,他怕姑姑墳頭上長出荒草來。母親在時,姑父去看母親,我聽見他說,誰先走誰好過,留下來的這個人熬煎。男人走了,女人坐在墳頭能好好哭上幾場,女人先走了,剩下這男人哭是不會哭,實在是活哩憋屈。母親走後,聽說姑父身體一直不好,也說沒什麼大礙。平日裡獨自在家,有退休金,不拖累兒女,倒也自在。去年正月十五,說是姑父也走了,吃晚飯跟兒子計劃這計劃那的,過一陣兒子不見他搭話,走過去叫他,他原樣坐着只微微低着頭就走了。

那個早先置下縫紉機的嬸嬸,四十多歲喪偶。人好強也有計劃,儘管一個人,日子過得也很說得過去。她跟我們說我母親,總是這樣說:我還不知道你媽?一輩少嘴沒葫蘆哩,有事就知道往自己肚裡裝,啥也拿鬧不出來。在老院那會兒,你們是不知道,那一群人個個都是人精,你媽聽了話受了氣,把奶都憋回去了,要不是搬出來,差點兒命都搭那裡了。那要是我,可不去受她們那氣,你媽不,任憑別人咋,就是不吭一聲,我都替她着急。嬸嬸多年前就跟兒子進城裡住了,兒子小時候腦膜炎導致耳聾,兒媳幼時腦膜炎成了啞人。兒子兒媳打工,嬸嬸經管家裡家外兼顧孫子孫女。先時在城郊買下地皮蓋起一處小院,後來小院換成城區小樓,孫子孫女都已成人。她對啞巴媳婦總是不甚滿意,諸多挑剔,兒子替媳婦說幾句話,嬸嬸心裡就覺得過不去,時常因此鬧些兒小摩擦。去年清明節想獨自回老家住幾天,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鄰居不見她人,打開門發現她已煤煙中毒離世。

鄰家大爺八十八歲,按說,母親失掉的小搓子跟老人家毫不相干,可我只要想起小搓子的事,就不自主的想起他。 母親在那會兒,有回我去看他,他正蹲在大街門上抽煙。見我提着一箱純牛奶,他站起來堵着大門咋也不讓我進家,他說他活了那麼大歲數就是不喜歡吃雞蛋和牛奶。我說不要東西也行,我去看看你的家總行吧。大爺才勉強讓我進去,傍晚了,天已擦黑,院內四周圍影影綽綽,大爺在前面,我跟着他走,腳下的柴草豆秸從大街門口一路撒到東邊屋頭,屋裡亮着燈,炕洞裡燃着柴火。撒在地上的豆秸是做引火柴的,估計大爺是每燒一趟炕往地上撒那麼一些兒,眼下我走在院內,柴草總是纏住我的鞋跟兒。屋裡煙霧騰騰,燈光昏暗,地上除了散落的豆秸,還有我看不清楚的什麼雜物。大爺忙着把炕沿邊擺着的東西往這邊推推,往那邊挪挪,我的貿然造訪讓大爺感到窘迫了,把奶箱子擱在挨近土炕的地上,我走出他家小院。大爺跟兒子分開住,獨自住在空落的大院裡,年節下過去跟兒孫熱鬧。那個小時候時常帶我們玩的鄰家大姐姐回來很少,多年來難得一見。大爺說,閨女們出嫁了的人,照料自己的家已經不容易了,自己還能過的去,輕易不要麻煩人家。農忙時節大爺去上地,沒事了跟一群老人在五道廟抽煙、閒坐。去年晚秋見他,他說他那身體沒事,一年連個噴嚏都不打,藥片片也不吃一顆。還說閃過年就八十八歲了,是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臨近年底,大爺也走了,啥病也沒有,人說壽終正寢

之後, 我時常會有一種幻覺——就在我家老南屋背後那淺淺的台階上,站着一群人,那群人里有父親、母親、引小姑、姑父、鄰家大爺……還有許多模糊的面孔。我應該還是在惦念着母親的小搓子吧,在那虛幻的影像里已不僅是我家老屋過世的那些老鄰居了,那四周聚攏過來的朦朦朧朧的面孔,都是誰呢,也是那樣神情專注地望着前方,迎着那夕光。

於是, 那個走在夕光里的女人的影子又回來了,她身着深藍色上衣,由於斜照的緣故,那深藍色的受光處還晃出了藍紫色,女人留着齊肩短髮,背影清瘦,忽然越來越像那個蓮大娘了。蓮大娘有一年冬天坐在我家南屋炕上,跟母親比劃着裁剪我們過年的棉布衫,大娘家三閨女,老二跟姐姐同歲,老三比我大一歲。不記得鋪在她面前的布料是什麼花色了,聽大娘跟母親邊比劃邊商量,記得大娘說,裁成順對格還是斜對格?斜對格好看但是費布料。我想那應該是格子紋路的棉布料了。

姐姐帶我去過大娘家,在大娘家上,姐姐她們年紀大一些的一群孩子不知道圍成一圈在玩什麼,我挨着窗戶坐在姐姐旁邊。好像另有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還在窗戶台邊玩了一陣,我記得我跪在窗戶台邊上,隔着窗玻璃向院裡看。沒記得院裡有人走動,只是大娘家的窗戶比我家的窗戶又低又敞亮,窗戶下方鑲着大半塊玻璃,而我家的小格子窗戶只在中間的四個格子上按着一小塊兒玻璃。去的時候我戴着新買的猴猴帽,回家時姐姐忘記給我戴上了,回到家母親問起來,姐姐再去大娘家,猴猴帽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不記得猴猴帽長得什麼樣子,只記得母親和姐姐都叫它猴猴帽。為此,母親惋惜了好長時候,說,柿黃柿黃的,可惜了了的。又跟姐姐說,留心點兒看看是誰家孩給拿走了,誰家孩拿走他能不往出來戴。

後來大娘舉家搬遷進縣城住了,大爺過世時,大娘估計也就四十歲左右。聽父親說過,大娘命不好,不知道啥緣由,幼年寄養在舅家。大爺從北京看病回來,彌留之際父親在跟前,大爺交代了不少話,等大娘剛剛提着飯盒踩進門,大爺剛好閉眼,連一句話都沒給大娘留下。又說大娘伺奉婆婆難有人做到她那樣,婆婆卻很是傲氣,任憑大娘「媽哎,媽哎……」從門外喊到門裡,從遠處喊到臉前,婆婆盤腿坐在炕沿邊,眼瞅着沒有大娘的地方,紋絲不動。聽大娘叫得實在是不耐煩了,最多從鼻腔里往出「哼」上一聲,算是對大娘的回應。後來,我也見過那奶奶幾面,直溜溜盤腿坐在炕沿邊,說話很少,看上去通身都是貴氣。大娘始終「媽哎,媽哎……」叫着伺候到奶奶終了。

大娘搬家到縣城住,我家還在老屋裡住。也許,是在大娘借下母親的小搓子後,還沒等派上用場,恰好大爺回來要準備搬家了,就那樣匆匆忙忙的,把小搓子的事給遺忘了。亦或是她在忙亂中把小搓子另外放出來要還給母親的,最終因為繁雜,那另外擱在一邊的小搓子最終還是被大娘忘掉了,那小搓子也就不知道被忘在哪裡了。

如果母親在,如果我跟母親這樣說起小搓子,母親肯定是笑着說:不管保是你大娘借走的?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光記得有人來借過,我還把她送到大街門外,看着她順着坡走了。那時候,我會跟母親說,如果不是大娘,是不是那個女人呢?於是我又跟母親說起另一個在我印象深處也像是走在夕光里的那個女人。

那女人後來變胖了,我是聽她來我家跟母親閒嘮的時候說她自己年輕時候多麼風情萬種,而後想象出來她年輕時候的樣子,正好附上夕陽下那輕盈單薄的影子。

她好像識字不少,人也不難看,說話還特別風趣。她說她做姑娘時要人才有人才要文化有文化,就是眼睛不好使,嫁錯了人,人窮她也不怕,可要是懶漢她就沒法兒說了。她說這些時嘴裡老帶許多髒字眼兒,母親總說她,你說話就不能好聽點兒,難聽不怪哩,也不看看跟前還有孩們在哩。她扭頭看看我們,然後又是,這他媽哩活哩熬煎哩,哪還管他媽哩這麼多哩。

她家孩子挺多,那幾年窮的老是揭不開鍋,顧了上頓管不了下頓。那年她去我家還玉茭粒,我家已不在老屋住了,我也記下事了。她把還回來的玉茭粒倒在母親放在炕上的一個洋鐵皮盆里,我家洗臉盆漏水了,洋鐵皮盆是母親剛買回來放在炕邊上的。等她走後,我聽見母親笑着跟父親說,這人就是嘴好,玉茭濕成這樣就給還回來了。父親說,便意她哇,能有心還就不錯了。父親出去了,母親在廚房做飯,洋鐵皮盆還擺在炕上,我走過去用手指甲掐一顆玉茭粒,不用費勁就成了兩半。我端着洋鐵皮盆走出屋門,看看父母都沒理會我,就匆匆走上大街,沿着村街朝那女人家走,她家住在一條深巷,與我家有一段距離,中途我還在人家街門台階上歇了兩歇,臨近中午,上地的還沒回來,做飯的都在廚房裡,街上好像沒碰上什麼人。我那會兒是在過星期天吧,咋我那麼悠閒呢。等我走進那女人家,她正坐在她家炕上撩着衣襟給她最小的孩子餵奶。還沒輪上她跟我打招呼,我把鐵皮盆里的玉茭粒已倒在她家炕上了,我拎着空盆走出她家屋門,經過她家窗戶,來到她家院裡,她還在喊:哎,閨女,閨女……回家後,母親還在廚房,父親在院裡看見問我幹啥去了,我說,她借咱干玉茭還咱濕玉茭,我給她端回去了。父親聽見衝着廚房對母親喊,你快來看看你閨女。不等母親出來我已回去堂屋了,聽見母親在跟父親怪我:人家能不想,肯定是大人教給她這樣的。你說這孩不聲不響的咋能這樣……

不知道那女人後來又還我家干玉茭粒沒有。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來,也許那女人想着,是不是這家人濕玉茭也不用她還了呢。畢竟我一小孩子家啥也沒說,我的父母也不會因此說她什麼的,她也就那樣順理成章地想下去了,然後沒還我家玉茭粒也很有可能。反正後來她還是常常來我家,還是說些不着調的笑話。她的兒女已慢慢成人了,生活也有了改善,只是她嘴裡的「懶漢」、「窮鬼」男人卻下世了。

多年沒見她,跟子女出去住了,偶爾母親會說,她去看母親了,但凡回去總要去看看母親。總以為她還是那樣嘻嘻哈哈地在異鄉好好地生活着,母親過世後,才聽人說起,早幾年她已先母親一步走了。

我不知道我那個幻覺里,站淺淺台階上的一群人,那樣神采奕奕地笑着,裡面有沒有她,如果有,母親會不會跟她說說玉茭、問問那個小搓子的下落。


前幾天,善梅奶奶掛窗簾把腰扭了一下,人年歲大了,起坐受了影響,來醫院做檢查,路過我門上她進家來看了看,說,再也看不見你們了,今兒路過我想着,咋也得進去看看孩們哩!

善梅奶奶比母親大幾歲,打小跟母親一個胡同里長大,又嫁進同村同宗,善梅奶奶家輩分高,我們喊她奶奶,她還依着在娘家時的習慣喊我母親「姑姑」。母親在世時,她們成天在一起,母親走後,輕易不回去,即便回去也不想輕易看見她們。送善梅奶奶上車,我又想,善梅奶奶的身形,短髮,也像是那個夕光里的女人,是他家三個兒子頑皮,拿小搓子當玩具去玩耍了也很有可能。

母親的小搓子成了我的心事,時常讓我沉入那種幻覺之中——老屋背後那淺淺的台階上,站着一群人,那群人里有父親、母親、引小姑、姑父、鄰家大爺……還有許多模糊的面孔。但我知道那都是過世的我家的老鄰居和所有熟悉的人們。他們像是聚合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那裡正是傍晚時分,他們每個人都那樣會心地笑着,臉上煥着夕照的光彩。這個虛幻的影像無數次在我腦海里閃現,揮之不去。就如母親當年送借小搓女人那樣子,迎着夕光在微笑着朝女人揮手,我依在母親身側。有時候,我感覺那個影像像是一群人正對着一個攝像頭,攝影師正衝着他們喊「茄子」;大多時候我又感覺他們是在夕陽西下時分,面帶欣悅,迎着遠涉在外的家人,而那時刻我正攜着行李,風塵僕僕走在他們面前的那條崎嶇的坡路上,一邊想着:這些人里,究竟是誰借走了母親的小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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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彥芳,筆名,人俏西樓。山西晉中和順縣人,市作家協會會員,西部散文學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