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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娛樂》是中國現代作家周作人寫的一篇散文。

作品欣賞

我不是清教徒,並不反對有娛樂。明末謝在杭著《五雜俎》卷二有云:

「大抵習俗所尚,不必強之,如競渡遊春之類,小民多有衣食於是者,損富家之羨鋤以度貧民之糊口,非徒無益有損比也,」清初劉繼莊著《廣陽雜記》卷二云:

「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塞川使之不流,無怪具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為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愛以圖治,不亦難乎。」又清末徐仲可著《大受堂札記》卷五云:

「兒童臾嫗皆有歷史觀念。於何征之,征之於吾家。光緒丙申居蕭山,吾子新六方七齡,自塾歸,老傭趙餘慶於燈下告以戲劇所演古事如三國志水游傳等,新六聞之手舞足蹈。乙丑居上海,孫大春八齡,女孫大慶九齡大庚六齡,皆喜就楊媼王媼聽談話,所語亦戲劇中事,楊京兆人謂之曰講古今,玉紹興人謂之曰說故事,三孩端坐傾聽,樂以忘寢。坷於是知戲劇有啟牖社會之力,未可以淫盜之事導人入於歧途,且又知力足以延保姆者之尤有益於兒童也。」三人所說都有道理,徐君的話自然要算最淺,不過社會教育的普通話,劉君能看出六經的本相來,卻是絕大見識,這一方面使人知道民俗之重要性,別一方面可以少開儒者一流的茅塞,是很有意義的事。謝君談民間習俗而注意經濟問題,也很可佩服,這與我不贊成禁止社戲的意思相似,雖然我並不着重消費的方面,只是覺得生活應該有張弛,高攀一點也可以說不過是柳子厚題毛穎傳里的有些話而已。

我所謂娛樂的範圍頗廣,自競渡游者以至講古今,或坐茶店,站門口,嗑瓜子,抽旱煙之類,凡是生活上的轉換,非負擔而是一種享受者,都可算在裡邊,為得要使生活與工作不疲敝而有效率,這種休養是必要的,不過這裡似乎也不可不有個限制,正如在一切事上一樣,即是這必須是自由的,不,自己要自由,還要以他人的自由為界。娛樂也有自由,似乎有點可笑,其實卻並不然。娛樂原來也是嗜好,本應各有所偏愛,不會統一,所以正當的娛樂須是各人所最心愛的事,我們不能干涉人家,但人家亦不該來強迫我們非附和不可。我是不反對人家聽戲的,雖然這在我自己是素所厭惡的東西之一,這個態度至少在最近二十年中一點沒有改變。其實就是說好唱歌看戲是性天中之詩與樂的劉繼莊,他的態度也未嘗不如此,如《廣陽雜記》卷二有云:

「飯後益冷,沽酒群飲,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飲訖,某某者忽然不見,詢之則知往東塔街觀劇矣。噫,優人如鬼,刺歌如哭,衣服如乞兒之破絮,科諢如潑婦之罵街,猶有人焉沖寒久立以觀之,則聲色之移人固有不關美好者矣。」又卷三云:

「亦舟以優觴款予,劇演玉連環,楚人強作吳歈,丑拙至不可忍。予向極苦觀劇,今值此酷暑如焚,村優如鬼,兼之惡釀如藥,而主人之意則極誠且敬,必不能不終席,此生平之一劫也。」劉君所厭棄者初看似是如鬼之優人,或者有上等聲色亦所不棄,但又雲向極苦觀劇,則是性所不喜歡也。有人沖寒久立以觀潑婦之罵街,亦有人以優觴相款為生平一劫,於此可見物性不齊,不可勉強,務在處分得宜,趨避有道,皆能自得,斯為善耳。不佞對於廣陽子甚有同情,故多引用其語,差不多也就可以替我說話。不過他的運氣還比較的要好一點,因為那時只有人請他吃酒看戲,這也不會是常有的事,為敷衍主人計忍耐一下,或者還不很難,幾年裡碰見一兩件不如意事豈不是人生所不能免的麼。優觴我不曾遇着過,被邀往戲園裡去看當然是可能的,但我們可以謝謝不去,這就是上文所說還有避的自由也。譬如古今書籍浩如煙海,任人取讀,有些不中意的,如卑鄙的應制宣傳文,荒謬的果報錄,看不懂的詩文等,便可乾脆拋開不看,並沒人送到眼前來,逼着非讀不可。戲文是在戲園裡邊,正如鴉片是在某種國貨店裡,自面在某種洋行里一樣,喜歡的人可以跑去買,若是閉門家裡坐,這些貨色是不會從頂棚上自己掉下來的。現在的世界進了步了,我們的運氣便要比劉繼莊壞得多,蓋無線電盛行,幾乎隨時隨地把戲文及其他擅自放進入家裡來,吵鬧得着實難過,有時真使人感到道地的絕望。去年五月間我寫過一篇北平的好壞,曾講到這件事,有云:

「我反對舊劇的意見不始於今日,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自己避開戲園就是了,本不必大聲疾呼,想去警世傳道,因為如上文所說,趣味感覺各人不同,往往非人力所能改變,固不特鴉片小腳為然也。但是現在情形有點不同了,自從無線電廣播發達以來,出門一望但見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頭巷尾充滿着非人世的怪聲,而其中以戲文為最多,簡直使人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硬聽京戲不可,此種壓迫實在比苛捐雜稅還要難受。」我這裡只舉戲劇為例,事實上還有大鼓書,也為我所同樣的惡痛絕的東西。本來我只在友人處聽過一回大鼓書,留聲機片也有兩張劉寶全的,並不覺得怎麼可厭,這一兩個月里比鄰整夜的點電燈並開無線電,白天則全是大鼓書,我的耳朵里充滿了野卑的聲音與單調的歌詞,猶如在頭皮上不斷的滴水,使我對於這有名的清口大鼓感覺十分的厭惡,只要聽到那崩崩的鼓聲,就覺得滿身不愉快。我真箇服這種強迫的力量,能夠使一個人這樣確實的從中立轉到反對的方面去。這裡我得到兩個教訓的結論。宋季雅曰,一百萬買宅,千萬買鄰。這的確是一句有經驗的話。孔仲尼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雖好,卻還只有一半,己之所欲勿妄加諸人,也是同樣的重要,我願世人於此等處稍為吝嗇點,不要隨意以鐘鼓享受居,庶幾亦是一種忠恕之道也。

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於北平。

(1937年七月作,選自《秉燭後談》)[1]

作者簡介

周作人(1885年1月16日—1967年5月6日),原名周櫆壽,又名周奎綬,後改名周作人,字星杓,又名啟明、啟孟、起孟,筆名遐壽、仲密、豈明,號知堂、藥堂、獨應等,浙江紹興人。是魯迅(周樹人)之弟,周建人之兄。中國現代著名散文家、文學理論家、評論家、詩人、翻譯家思想家中國民俗學開拓人,新文化運動的傑出代表。

歷任國立北京大學教授、東方文學系主任,燕京大學新文學系主任、客座教授。新文化運動中是《新青年》的重要同人作者,並曾任「新潮社」主任編輯。「五四運動」之後,與鄭振鐸、沈雁冰、葉紹鈞許地山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並與魯迅、林語堂、孫伏園等創辦《語絲》周刊,任主編和主要撰稿人。曾經擔任北平世界語學會會長。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