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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安慶)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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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中國當代作家安慶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看見了豆­——那些大豆。它們分別裝在幾十個縫製的荷包里,荷包上模糊地繡着年份;比如1942、1943、1944……1949……1994……1996……

那天凌晨,我鑽到了奶奶的樓上,搬掉陶罐上的石板我摸到了那些荷包。我感謝母親臨終前告訴我奶奶的這個秘密。我掏出最早的荷包,試圖聞出發霉的氣息,我很失望,我聞到的仍然是大豆正常的氣味,帶着微苦的馨香,特別乾燥,陶罐里掉落的一粒大豆裂出很多細小的皺紋。借着熹微的晨光,我看到樓上除了陶罐,角落裡有一個老櫃和幾件用舊的農具,上下樓門都鎖得很緊。我戀戀不捨地看着那些豆,眼前是一個老人用一粒粒大豆打發的光陰。

奶奶一生有很多次的坐立不安,在預感她盼望的日子即將來臨時她朝着牆頭開始端詳爺爺的照片,等待着照片上的人來到眼前,這個一走不回頭的男人讓奶奶一生受盡了煎熬。接着她開始打掃房子,安排床鋪,在她的枕頭旁又放一個枕頭,多準備出一個人的食物,在夜色里焚香。她在預感非常強烈的時候爬上樓頂,向遠方眺望,晃在手裡的是一個又新繡的荷包。

我似乎看見爺爺曾經走回過瓦塘南街,一個黃昏,非常消瘦的爺爺像一個鬼魂,事實上爺爺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奶奶無數次地把枕頭拿出來又重新放回。在我發現陶罐的秘密後,開始同情一個老人的痴情,在她後來病重時,我每天都給她遞過去幾粒黃豆,我看見陽光穿過天窗又穿過黃豆,她艱難地凝視,打顫的手使勁地捏着一粒大豆,手暖過後再擱進身邊的小罐,每天十粒,在除夕的夜晚她正好又繡好了一個荷包,她把積攢下來的大豆從身邊的小罐裝進荷包。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奶奶曬豆的情景,尤其在她積攢了越來越多的大豆之後,我想象樓頂上的那一層金黃,像金色的瑪瑙,滾圓金黃。一個老人在她70歲、80歲以至90歲左右曬黃豆的過程是多麼艱難而又繁重。奶奶從屋裡上樓梯是12階,從樓上上到樓頂是13階,奶奶要像走獨木橋一樣走過25階的樓梯。奶奶從來不相信爺爺已經死亡,在她90歲時還抱定爺爺一定會回到瓦塘南街。

第一次晾曬大豆是在每年的暮春,太陽最為明媚的季節,天氣暖和而少風雨。樓上的陽光無遮無攔,奶奶爬上樓頂首先要完成她每天一次的遙望,大多的時候她面向村西,目光里是村外的滄河和滄河橋,水輕輕流淌,像轉眼已經流逝的幾十年光陰。每一次遙望她都會有一種心疼,仿佛看見在河邊飲水的牛羊,還有跳躍在河邊卵石上的小鳥,從石縫裡擠出的青草或者野蒿。那個我叫爺爺的人那一年涉過滄河再也沒有回來。奶奶的目光透過樹梢看見一條漫長的鐵路,已經不再使用的塔崗車站已經長滿了荒草。她不說話,她已經修煉得沒有了說話的欲望。

奶奶手握笤帚,細心地打掃房頂,她不容許房頂上有任何能摻進豆粒的東西,她掃得很細,包括鴿子和麻雀之類的鳥糞。而後是繁瑣的搬運,奶奶按順序打開陶罐,把荷包分類搬上房頂,在打開每一個荷包時她先聞聞,她很欣慰地沒有聞到異味。下一個步驟是把荷包里的豆粒輕輕地放在樓頂,這樣的過程奶奶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她把荷包依次擺好,再用帶到樓頂的鉛筆畫好白線,然後一個一個地打開,再一粒粒數荷包里的大豆。按我後來的了解,前10年,前15年奶奶每天只數一粒大豆放在身邊的一個小如酒壺的陶器里,這樣一年下來是365粒大豆,每年的除夕,奶奶在上完除夕夜的整炷香時,她虔誠地拿出已經繡好的荷包。她在往荷包里放的過程還有一個數數的過程,一粒粒捏得很細,她在數夠365粒後把豆粒縫進這一年的荷包,荷包上縫着19××年,如果有任何疑問奶奶會不厭其煩地再數。這是一個細心又漫長的過程,漫長如逝去的光陰,幾十年奶奶就是這樣過來的,而在15年或者最多20年之後,奶奶每天開始數10粒大豆放進身邊的陶器,這樣一年下來就是365天×每天10粒黃豆,一個荷包已經裝不下去。荷包就是從這一年變大也增加了數量。奶奶在樓頂曬黃豆是一個漫長又細心的過程,在一包包打開時,她要驗證那些荷包里的黃豆是否夠數,攤開幾十包黃豆時已經是日上正午,陽光更加燦爛地照在樓頂。那些黃豆在陽光下返着金光,晃着奶奶的一雙老眼,她戴着花鏡守在樓頂,懨懨欲睡,整個一天她不會下樓,鴿子和麻雀從樓頂掠過,看見奶奶又翩然地飛走。太陽差不多要開始滑下樹尖,爬下了幾層樹枝,奶奶開始卸黃豆的過程,比晾開還細,奶奶捏着荷包,又數着一粒粒黃豆,再把一個個荷包縫好,直到把幾十個荷包裝好,太陽看不見了,留下的只是餘光,細微的餘光,荷包全裝進陶罐後剩下的只是最後的一抹夕陽。

這樣的晾曬每年還有一次,通常是在暑期之後。

有一件事讓母親甚覺慚愧,她竟然會走在奶奶的前頭。那年秋天,我一次次推着母親往地里走,我們看見了大片的豆,我推着母親,看見大豆從麥茬間長出來,又長成了秋天的大豆,大豆枝枝杈杈像一片樹林。母親暴滿青筋的手握住車廂,細黃的頭髮在陽光中疲倦顫動,她使出所有的力氣凝視,看見鳥兒翅膀一樣的葉子,豆莢在天空下又一次鍍上金黃。我聽見母親說,站住!大地的坦蕩讓我激動,我沒有聽見母親的戰慄,不懂得母親的靈魂正沿着一種她激動的方向開始逃逸。我仰起頭,天藍得水洗過樣乾淨。每一次我都把母親從車上扶起來,讓她儘量接近豆的地方,她親手種下的大豆正在那片土地里熱切地等她。母親的腳步開始輕盈而又虛弱,只有仔細諦聽才能聽見她的腳步和土地的觸點,像蜻蜒點水,在母親走過草地時發出噗噗的響聲,大豆在陽光下蓬勃生長。這是農曆的七月,這是七月陽光的下午,在每天的下午,黃昏來臨之前我都和母親逗留在豆地旁,我們傾聽着大豆的成長,陽光白銀一樣的光箭穿過稠密的豆棵,在豆地投下無數的碎影。我們每天一次穿過瓦塘南街,然後穿過一條青紗築成的長廊。這是母親種植的最後一季大豆,這一年的大豆長得格外稠密,一派豐收景象。在小麥生長快要接近成熟的日子,母親親手把大豆點到了小麥的壟間,最後一壟即將點完時是一場密集的夏雨,母親低着打濕的頭髮,衣裳貼到了她瘦弱的身上,她勉強點完最後一粒大豆,身體虛弱地抓住鍬把,終於跌坐在潮濕的草地上。母親不知道她種下的大豆她還能不能收割,她好像有一種預感,這是我們家歷史上面積最大也是她最後點種的大豆。一天黃昏前我們看見了提前來到豆地的奶奶,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着幾枝還發青的大豆,她蒼白的頭髮被陽光曬成一頭雪白。奶奶像往常一樣不說話,她遠遠地看着我們,在走過母親身旁時她停下來,她終於講了最多的話:你不該怎樣,你要活下去,你說好的要和我做伴。然後她飄過我們身旁。母親扭過頭,我聽見母親說,我會留下足夠你用的大豆。

這就是母親每年都要種豆的原因,母親那年為什麼種下了比往年都要多的多的大豆。母親說,其實我是你奶奶的女兒。母親說她最初認了奶奶乾娘,母親和奶奶算是萍水相逢,患難與共。母親見到奶奶那年8歲,那年奶奶走在尋找爺爺的路上。母親是在逃飯的路上和大舅大姨走散的,在一個凌晨奶奶從一個草垛里鑽出來時看見小手露在外邊的母親,母親頭髮雜亂得如一篷乾草,睡在草垛里的樣子讓人可憐。母親就這樣跟上了奶奶,拉着小腳的奶奶走在深山的角落,後來的一天黃昏,奶奶在一個破廟裡讓母親行了跪拜的儀式,莊重地拉起母親,說,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女兒了,我來養你,你聽我的話。母親跟着奶奶繼續走在大山里,奶奶在山崖上喊爺爺的名字,她讓母親喊爹,母親搖頭,說我爹和娘都不在了。母親說你忘了你認了我做娘了嗎?你喊乾爹,母親的喊聲從此迴蕩在山裡,那銅鈴聲招來了狼,狼看母親可憐兮兮的樣子又轉身走了。這都是母親在最後一次次走向豆地時對我的敘述。母親說在此後的幾年,又跟着奶奶去過很多的地方,總是失望而歸,其實你爺爺可能早已經死了,你奶奶卻不甘心。母親說你奶奶在我20歲時讓我嫁給了你的父親,我越來越看出了你奶奶的心計,她在路上哪裡是拾了個女兒,她是拾了個媳婦。母親的敘述停下來,在夜幕降臨時我把她扶到了床上,母親的敘述還余猶未盡。她還說到了村裡的三個男人,說他們都對奶奶抱有幻想,叫奶奶瘋婆子,說奶奶的心比石頭還硬。奶奶一次次拋開他們的目光根本不理他們,最和他們接近的一次是奶奶聲嘶力竭地大喊:我男人還在!

你男人早漚成渣了。其中一個男人說。

奶奶首先淘汰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為自己說過的話後悔不迭,他有一天跪在奶奶的樓下,請奶奶原諒,他說我說錯了,你男人還在,可能去了一個更遠的地方,他把瓦塘南街忘了,他不是故意的,但他失去了記憶,甘心情願地在另一個地方做別人的爹和別人的爺爺。

奶奶說,你胡說八道,他在什麼地方做別人的爹做別人的爺,你把他找來,或者你帶我過去讓我見證他是真的回不來了,他真的還在,甘心情願地做別人的爹和做別人的爺,我可以跟你。

奶奶當然沒有等到找到爺爺做別人爹做別人爺爺的地方,那個男人找不到爺爺,他理所當然做不了我的後爺。

我完全可以想象關於奶奶的這種傳聞,像奶奶這樣的人高馬大在瓦塘南街不可能不招人愛慕,即使奶奶真的再嫁我們也完全理解。奶奶不斷地去塔崗車站,就是我在前邊提到的那個如今已經荒草叢生的地方,那個車站一次又一次出現過奶奶孤立的身影,她像一棵開在一片孤地上的野蒿,然後她總要走過滄河橋,有時候要涉水而過。瓦塘南街的第二個男人總是適時地出現在滄河橋上,漫過石橋的是嘩嘩的流水。一個天,那個男人彎下腰把高大的奶奶背過了河岸,對奶奶說,也許你找的人有一天也會涉過河流。在又一個黃昏,這個人去了塔崗車站,告訴坐在鐵軌旁的奶奶,時光不早了,該回了,我問過了在小站停的車已經過完。他把奶奶扶上一輛驢車,不斷地拍打驢的屁股,一路上他不說話。只是隔幾日會來車站接一次奶奶。有一天奶奶長嘆一口氣,說,得不到他的消息我無法嫁你。那個人最終走在奶奶的前頭,他在又一次趕驢車出去時,回來的路上他坐在塔崗車站,車站已經荒草叢生,他坐在一截生鏽的道軌旁,先是打着呼嚕,後來呼嚕消失,奶奶摸他的下巴時他嘴上的鬍子已經冰涼。奶奶說,又一個人被我等死了。

母親說,曾經有幾年,一個男人不斷地往我們家送來糧食,幫父親修補我們家的房頂,趕着牲口過來和父親一起耙地,有時候躺在我家的牲口棚里過夜。第二天又幫我們家幹活,他不聲不響地坐在奶奶的身旁抽煙,奶奶的臉前飄滿了煙氣。這個男人有一年讓奶奶坐上馬車去外邊走了八天八夜,到處去查找爺爺的下落。這個讓奶奶後來還曾經掛念的男人在車上擱了一桶漿糊,另一個破桶里是一疊寫好的尋人啟事,八天時間他把啟事貼遍了所有走過的地方。奶奶不說話每天晚上都把一粒大豆放進身邊的陶罐,豆粒掉進罐里噹啷一聲。傳說這個人曾經死死地抱緊奶奶,豬一般嚎哭,求奶奶不再折磨他的等待。奶奶說,我死不見屍,活不見人,你怎麼讓我忍心嫁你。這個男人瘋狂地趕着車,幾次要把奶奶從車上顛下,男人不坐車,在後邊瘋狂地奔跑,大把地流淚,幾年後這個人抑鬱而死。

那一年我們家的大豆給母親做了葬禮。

母親殯葬的那天奶奶選擇了又一次晾曬大豆,在樓頂上,她說我的又一個親人走了。她面向遙遠,念念有詞,他爹,這一次你又熬走了一個,因為你村里已經走了三個男人,我都打消了他們的念頭,這一次是我們的乾女兒,也是我們的兒媳走了,你如果再不回來我可能等不及了。奶奶不知道她自己又活了10年還多,這10年裡她又熬走了村里幾十個和她同齡的老人。這一天,奶奶及早把大豆搬到了樓頂,秋天的日光很亮地照着大豆,豆在樓頂傾聽另一個院子傳來的哭聲和哭聲間隙的嗩吶,小麻雀掠過樓頂又掠過母親的葬禮。我在悲痛之餘朝向奶奶的樓頂,奶奶眼前是白色的挽幛,接下來在嗩吶瘋吹的午後會旋起一片白幡,在瓦塘的上空飄蕩。我無比悲痛的午後奶奶在樓頂無聲地哭泣,她說我的最孝順的女兒——兒媳走了。後來她俯下身手摸着樓上的豆,幾十個荷包分別壓在樓頂的幾個角落,奶奶抓着嘩嘩的豆悲傷地訴說:這麼多個日子了,我的老頭他還不回來真沒有良心,真要讓我失望啊。後來奶奶數着數兒低頭裝她的大豆。我在葬完母親後,在回來的路上想着母親的囑咐,她說:孩子,你一定要多留些大豆,每年都要把你奶奶外邊的那個陶罐裝滿,那是你奶奶的寄託,讓她數着豆多往前走走。母親最後讓我知道了奶奶的秘密。

記得那一年我遇見了好多順和不順的事情。第一件事是我把奶奶的瓦罐裝滿了黃豆,然後她就可以再從瓦罐里一粒粒數着擱進身邊的小罐,再縫進荷包,最後轉移到樓上的大陶罐里。在我往瓦罐里倒黃豆時奶奶在老柳圈椅上正襟危坐。她看着我,後來拾起拐棍敲了敲我的屁股,說,小曠,屁股不小了,該找一個媳婦了。我沒有正面回答,這一年我和奶奶的積怨才剛剛消除。和奶奶的積怨是那一年我報名參軍,無限光榮,電線杆上都這樣寫的。我很順利地通過了鎮裡武裝部的初檢和縣醫院的體檢,最後是奶奶知道了我要當兵的事跑到民兵連長的家,找到帶兵的連長和幹事。她說,我想跳井。帶兵的不知所以。奶奶接着說,因為你們要帶走我的孫子。結果帶兵的怕出事不敢再帶我走。帶兵的很婉惜地來做我的工作,對我說好男兒到處都是四方。從此我不再踩奶奶的屋門。如果不是母親告訴我她瓦罐的秘密,我不會爬到樓上,不是母親囑咐一定要供應奶奶黃豆,我不會嘩嘩啦啦往瓦罐里倒那些大豆。

奶奶拄着拐杖去了大街,瓦塘南街飄逸着一個老人的白髮,為了孫子的婚姻大事,她開始說話,在村里為我物色姑娘。結果她給我物色的都是大屁股大奶的女孩兒,這些女孩不是她們看不上我,就是我一概拒絕。我根本沒有考慮婚事,不想考慮,我的心事不在瓦塘南街,不能當兵我開始自己出去闖蕩,屁股再大的女孩兒也不會上心。我把奶奶的張羅看成是我的恥辱,好像我已經瀕臨婚姻的危機。在給她倒滿瓦罐後,我開始離鄉背井,直至現在,還在遠離瓦塘南街的烏市。

在離開家鄉的第三年,有一天我忽然特別想見到家鄉的大豆,我的眼前鋪展起遼闊的豆地。我一次次想起我推着母親去豆地的情景,奶奶艱難地去樓頂曬她的大豆。我瘋狂地去了烏市的糧食市場,買回幾斤大豆,回到住的地方我開始一粒粒數豆,數的結果是我又去街上買來一個陶罐,把豆子往陶罐里放,放着放着我哭了,我把臉埋在陶罐里哭,哭聲非常豪放。我回了瓦塘南街,去看了奶奶,她雪白的頭髮更加雪白,想找到一絲黑髮很難。我抓過她的手,她的手裡正抓着幾粒豆,她從床頭摸出一個荷包,上邊寫着我的名字,她說,這是你的,你數一數你離開家已有多少日子。

奶奶死於母親離開人世的11年後。奶奶在那個冬天留下了關於處理她大豆的遺言。奶奶說,把這些大豆全部給我陪葬。父親睜大驚奇的眼睛,裝滿陶罐的大豆和荷包亮在父親眼前。奶奶說,有什麼不舍,這是經我的手幾十年保存下來的為什麼不讓它們跟我?父親沒有爭辯,父親從來不喜歡爭辯,父親已經計劃好了,等奶奶真的命歸黃土,刨一個大坑或者再做一個匣子,裝上幾十包大豆埋在奶奶的旁邊。甚至父親想象着那些大豆經過地下的水汽,蓬勃而出,奶奶的墓地將會有一次壯觀,幾萬粒大豆開出幾萬棵豆苗蓬鬆成一棵豆樹,如果都結出大豆,開出豆花將是瓦塘南街史無前例的風景。父親曾經對周圍的人說,看吧,等我娘老了會有一次壯觀,你們就等着去我娘的墓地看吧!老,在我們那兒是指一個人的離世,是為避諱那一個「死」字。父親甚至在一天午後坐在河堤上遙望我家的祖墳,努力想象奶奶死後即將出現的一幕將是多麼奪眼,那麼多豆苗從一個墳地擠出又開花結果是怎樣的一番情景,那麼多綻放的豆花會多麼絢爛。可是奶奶改變了計劃,她在大限真的即將來臨時告訴父親,我不要那些黃豆陪伴我了,我不能浪費。然後她指着一個包,裡邊裝滿鼓鼓囊囊的豆子。她說這是每年只有一袋的12粒豆子,一個月一粒,我裝好了我只要這些陪葬。父親在聽完奶奶的吩咐後有些沮喪,這個老娘怎麼可能出爾反爾,我不是白等了那些豆苗瘋狂生長的壯觀嗎?

我母親走後的第11個年頭的秋天,奶奶平靜地走上樓頂。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天又一次曬了大豆,大豆包在了荷包里,沒來及得卸下再裝進陶罐。她斜倚在比她還老的樓牆上再也站不起來,她朝向遠方,最後一次眺望,完成了她平生最後的等待。

第二年夏天父親把那些大豆全種進了地里。那一年我在遙遠的一個小鎮打工,那個小鎮的古色水氣迷惑我留連忘返,更重要的我在水鄉喜歡上了一個古色水氣的姑娘。就在那年秋天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在電話里激動地叫喊:小曠,你快回來,我們家的大豆好收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高大的大豆。大豆果然成了村裡的風景,我每天都要坐在地頭接待來參觀的人,還有一撥撥飛來的喜鵲麻雀。小曠,你一定回來,你回來幫我。我忽然意識到了時間,父親又在電話里喊我,全村的莊稼都收了,咱家的豆我不捨得收,我想讓它們長,讓它們長瘋……

我緊緊握住手機,聽見了父親的哽咽

父親說,要是它們長生不老多好啊,可它們都要炸了,都炸豆了,我還是不捨得收!小曠,你一定回來,看它們長得多好,我們爺兒倆收回家。我握着手機,遠遠地我聽見了炸豆聲,砰砰啪啪,金子一樣落地,在太陽下耀眼,整個瓦塘南街眼花繚亂,滿地金黃。我握着手機,瘋狂地往車站跑,我對父親喊,等我——等我——一定等我……

我在路上狂奔,眼淚豆一樣落在小鎮的大街。[1]

作者簡介

安慶,本名司玉亮。中國作協會員,河南文學院簽約作家。在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