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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倪峰)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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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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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中國當代作家倪峰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身世

1

柳絮春轉入ICU以來,已是第三次接到病危通知書。這個年僅二十二歲的妙齡女孩,在生命含苞待放的季節,卻遭受着凌遲之刑般的痛苦。

就炙熱的感情而言,柳紅菊無法接受這個從天而降的災禍,但理智告誡她,必須做好接受最壞結果的打算。這個可憐兮兮的女人,自從和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相依為命,就在世人的冷嘲熱諷下,過着暑雨祁寒、鬱鬱寡歡的日子。她勤勞、善良,做人循規蹈矩,做事謹小慎微,但噩運還是像寒流一樣,無情地侵襲她破敗如絮的生活。往往,她前腳抬起,後腳就踩響了炸雷,流言蜚語硝煙四起、鋪天蓋地。

她出生在棚戶區一個狹小的平房裡,父母老實巴交,都是靠力氣吃飯的苦命人。蜂巢一樣開滿了門窗的大雜院裡,住着穿着油乎乎的勞動布工服的臨時工人、兩腿泥巴進城看病的農民、遊手好閒的失業青年和靠賣狗皮膏藥謀生的江湖郎中,所有人都為一日三餐而發愁。她的世界告訴她,生活,就是一個苦難牽着另一個苦難的手;就像隔壁的大嬸,丈夫的屍骨未寒,兒子又添了新的墳頭。

她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勞作,並不是為她自己,也不是為她那年邁的父母。父母早在她懷上這個身份不明的孩子時,就絕情絕義地和她一刀兩斷。她的所有付出、一切忍耐,甚至像狗一樣搖尾乞憐,都是為了她的女兒。女兒是她黑暗世界的一盞燈;她希望女兒能夠脫胎換骨,擺脫她這樣多舛的命運,過上不受人白眼的正常生活。女兒一天天長大,她一天天變老,雖說沒有朽邁到發禿齒豁,卻也艾發衰容,步入知天命的光景。過度地勞累,掏空了她的五臟六腑;她面色萎頓,氣息奄奄,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儼然一副空空如也的皮囊。在這陰鬱的日子裡,女兒是她唯一的念想

十年寒窗,沒有辜負她的舔犢之情,女兒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知名大學。她沒有欣喜若狂,平淡的笑容,在她憂鬱的嘴角曇花一現,便被無限的愁容驅趕得無影無蹤。她的世界裡沒有歡悅,歡悅,是別人家才有的事兒。學費、生活費、來來去去的路費……無窮無盡的開銷,哪一樣離得了錢?她左手攥着錄取通知書,右手扶着額頭,嗚嗚咽咽哭了一天。她擦乾眼淚,直愣愣地想:橫豎都是死,哭有屁用!她把通知書拍到桌子上,心一橫:愛咋的咋的,爛命一條,怕個鳥!只要女兒能活出個人樣兒,哪怕明天暴屍街頭,今天也得甘死如飴背沙包。她提着心勁兒,打了雞血一樣,揮起鵝掌般的大手,和粗壯的男人們飆着,扛起沉甸甸的沙包。

一個不虞之變的災難,滾石般砸在了她的頭上:她的女兒服毒自殺!

支撐她生命的擎天之柱,轟然倒塌!

2

醫生停下沙沙作響的筆頭,抬頭凝視眼前這個大廈將傾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還有要見的親朋嗎?」

女人耷拉着肩頭,抽泣、搖頭。

「要有,快見!」醫生疑惑地皺起了眉,「現在所採取的一切措施,只是象徵治療,不會改變最終的結果。」

女人低下頭,淚如湧泉。

「說句違背醫德的話吧。」醫生挺直身,索性把筆扔到一邊,難為情地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孩子目前的狀況,放棄比搶救更人道。」

女人抬起頭,疑惑地望着醫生。

醫生心頭一顫,頓了頓,有些磕巴地說:「你也看得見,她的……她的每一分鐘,都在經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

女人揮起袖管,哆哆嗦嗦地擦拭眼角渾濁的眼淚。

「其實,現在所有的搶救措施,都是在做無用功。支撐孩子生命的,不是這些美國液體和德國藥片,是一個願望——更準確地說,是一個謎——在她生命最後的時刻,她想解開一個謎——能夠看出,謎底在你的手裡。」

女人低着頭,鵝掌般的大手扣住了整個臉龐,淚水從指縫裡溢出;兩隻瘦削的肩頭,蒿草似的在悽厲的悲鳴聲中顫抖。

「有什麼不可說的?」醫生攤開手,聳聳肩,「如果你真愛孩子,就應當滿足她!」

孩子的願望很小,她卻無法滿足——這不是她一個人可以定奪的事兒——她不能由此而玷污另一個人的聲譽。

她走出醫院的大門,沿着畫廊般多彩的矮牆,來到一個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

初春的細雨,夾雜着冬末殘留的暴戾,紛紛淋淋地灑落在她毛髮般悚起的肩頭;瞀亂的雨絲,猶如孩子軟綿綿的小嘴,輕輕地吻她雪白的脖頸;濕淋淋的柳絮,孩子嫩白的小手,頑皮地撥弄她石棱般堅挺的鼻樑。她站在馬路牙子上,儼然一個放哨的狒狒,慘白的、瘦削的、稜角分明的臉,機警地左顧右盼。馬路對面,是安城最宏偉的世紀大廈,巨人般高大的灰騰騰的身軀,直愣愣地插入灰濛濛的雲層。哦,平凡的世界,竟如此恐怖、如此猙獰!

她要見的人如約而至。

這是一個七旬開外的老人,笨重的、濕淋淋的老式雨衣,盔甲一樣,裹得他只露出一張滄桑的老臉。老人將雨帽扯到脖後頸,亂蓬蓬的白髮,乾草一樣奓了起來;他抖了抖雨衣上的水珠,兩道猙獰的目光,鷹爪一樣揪住紙一樣單薄的女人的胸膛。女人不寒而慄,雙膝一軟,心像石頭一樣滾落在潮濕的地板上。

「你不要說!」老人拒絕的手勢往前推了推,表情淡漠地問:「她還活着?」

「嗯!」女人低頭,看着自己蹭地的腳尖,「下了三道病危通知了。」

「噢!」老人扭着脖子,解開喉頭的風紀扣,「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但我再重申一遍:原則性的東西,我絕不會改變!」

「可她也是你的親人啦,都要死了,這麼個小小的一個願望,你都不滿足她?」女人用袖頭擦着眼淚,嚶嚶啜泣。

「小願望?」老人狠狠吐了一口痰,跺着腳,「我們堅持了二十年容易嘛?二十年來,為了這個堅持,我們付出了那麼多,為的是什麼?」

「我不管這些了!」女人也急得直跺腳,扯着哭腔,「我要跟孩子說出真相!」

老人抬起頭,看着女人高聳的顴骨,稀鬆的嘴唇哆嗦着。

「我把話撂這,你要敢做出對不起我的事,就算豁出我這條老命,也要和你拼!」

3

也是這個細雨濛濛的下午,老人的老伴找到了柳紅菊。她慢騰騰地跪在柳紅菊的腳下,磕了三個響頭,乞求說:「放過我們老陶好嘛?她七十,你五十,當你爹都富富有餘。人活臉、樹活皮,你哪裡找不下男人,非要纏着一個彎不下腰的死老漢?我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我老漢手賤,摸了你,多少錢了事,你說個數,我砸鍋賣鐵,賠!」

柳紅菊急忙扶起老太太,百般解釋,老太太板着臉,不動聲色,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甭說了。」老太太右手緊攥着前襟,咬着牙,眼睛和嘴唇一起抖,「解釋就是掩飾。越描越黑!」

「我怎麼做你才能相信呢?」柳紅菊哭喪着臉,心像被油炸了一樣,乞求道:「我女兒出了這麼大的事,我的心都碎了。咱們的事,過幾天再說,好嘛?」

「不行!」老太太死纏爛打,當胸推了柳紅菊一把,「咱們今個就把事情說清楚。我不是胡攪蠻纏的人,既然我老漢弄下這張不起嘴的事,該要的你要,該賠的我賠,咱們兩清。今時今日,咱們就當街劃線;往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柳紅菊拗不過老太太,又心急得火燒火燎,撲通一聲給老太太跪下,仰頭望着老太太兇狠的、皺皺巴巴的黑臉,指天發誓:「真沒有的事,嬸,你怎麼竟往自己的臉上抹屎呢?」

「沒有?」老太太沽涌着燒麥嘴,「鬼才信哩!」

「真沒有!」柳紅菊指天發咒,「要是真有那丟人事,我出門就讓車撞死!」

「別裝腔作勢了!」老太太咬牙切齒地仰起頭,五官恨得扭成了一堆,長出一口氣,低下頭,小小的綠豆眼灰灰濁濁,「沒有,我家老漢一天三趟把你家門檻踢爛?沒有,我家老漢的眉梢有顆黑痣,你家女兒的眉梢也有一顆?那倆人的模樣,瞎子都能看出是一個模子的!」

柳紅菊仍然跪着,低頭默然不語。

「你難過,我知道。」老太太掰開腿,大大咧咧地坐在台階上,揮動着雞爪一樣的小手,將鬢角一綹散亂的白髮掖到耳後:「你甭哭恓惶。當年,我的兒子不在時,我比你還難過。老陶開導我說,生活就是一個苦難牽着另一個苦難的手,我們這樣身份的人,一生都要泡在苦水裡;我慢慢地想開了,走出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沒想到,老陶卻和你勾搭上,還有了娃。那時,我尋死的心都有,覺得自己像一塊擦了屁股的手紙,被人狠狠地扔了。但回過頭來又自己安慰自己:我們的兒子沒了,我又沒了生育能力,男人嘛,總得留個後啊,便忍者鑽心的痛,睜一眼閉一眼地原諒了你們。這麼多年,老陶背着我攢私房錢,偷偷摸摸都貼補了你們。不是我不知道,是我裝憨哩;心想,不管怎麼說是老陶的種,刀割不斷斧砍不爛的,只要還顧眉眼,就忍了。也是老陶命中無子,就這麼個娃也沒能保住。既然娃沒了,你們之間也就沒啥瓜葛了;你說,我還能讓你們繼續黏糊下去嗎?」

4

柳紅菊回到ICU,柳絮春已氣絕身亡。醫生遞給她一封信,無不遺憾地說:「孩子是自己拔了輸液管。孩子很堅強,很理智、很優秀!」

柳紅菊撲過去,爬在孩子的身上,既不慌亂,也不啼哭,乾巴巴的手,一遍一遍地擦拭孩子濕漉漉的眼角,像二十年前逗着襁褓中的小絮春那樣,喃喃自語,自語喃喃……

媽媽,原諒女兒的不辭而別。死亡,是女兒最好的選擇。

媽媽,您可記得女兒六歲生日的那天?那天,媽媽傾其所有,把女兒打扮成一個漂亮的小公主。我穿着秀蘭鄧.波兒的小皮鞋,圍着夏洛蒂.布朗特的小裙誕,叉開雙腿,坐在燭火烈烈的蛋糕前;偶燭施明、母愛融融,米黃色的王冠下,閃動着如媽媽一樣明亮的黑葡萄大眼。媽媽問我許得啥願,我說,我的願望是:願爸爸早一天回到我的身邊!那時,媽媽流着淚,眉飛色舞的臉,突然像脫臼了那麼難看。您順手擓了一勺蛋糕,堵住了我的嘴。

媽媽,您可記得上小學時您第一次接女兒回家?那天,女兒牽着您的手,粉嘟嘟的小臉仰望着藍天,一行大雁,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女兒在行走,天似乎也在行走。女兒仰視着媽媽那一雙黑葡萄大眼,奇怪地問:我怎麼和媽媽一個姓呢?別的小朋友都和爸爸一個姓。那時,媽媽像中彈了一樣,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上。我看見,兩行淚水順着媽媽的臉龐漫流,一滴一滴,滴落在腳下乾涸的土地上。

媽媽,您可記得女兒讀初中時給您惹的禍?那次,我用鋒利的鋼筆頭,戳穿了那個大男孩的腮幫子。其實,並不是老師所說的女兒神經過敏。那次,那個大男孩罵媽媽是個「妓女」,罵女兒是個「野種」。女兒長大了,有維護自己尊嚴的方式,絕不允許如此骯髒的字眼,用在媽媽和女兒的身上。至今,女兒對那件事耿耿於懷,毫不後悔。

媽媽,女兒上大學了。陌生的人群,嶄新的生活,使女兒免去了許多無端的煩擾。我像一個由A缸調到B缸的金魚;大家彼此互不了解,互不猜忌;平等生活,自由呼吸;原來,生活也有如此美好的一面!

媽媽,女兒戀愛了;男孩,是咱們安城市的一個幹部子弟;之所以沒有告訴媽媽,是我們還沒有最終的結果。

媽媽,女兒懷孕了。男孩帶我去見他的父母。男孩的父母初次見我,十分滿意,簡直比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要親。當打聽到我是您的女兒——一個連自己的生父都不知道是誰的時候——一她一反常態,絕不接納我,還告誡他的兒子,我這樣身世的女孩,玩玩可以,玩夠就扔了,不要認真。他的母親像指使狗一樣,勒令我打掉我肚子裡的孩子;她絕不允許他們家族的血脈,有一個像我一樣的「野種」。

媽媽,佛語說:天若有罪,罪不在雲。即使女兒千錯萬錯,罪不在我肚子裡的孩子。我的孕期反應十分強烈,那個男孩又不知去向,女兒整日以淚洗面,迷濛的前程不知道該怎麼走。

媽媽,我不會讓我的孩子重蹈我的覆轍。要麼,孩子的爸爸娶我,我和我的孩子同生;要麼,孩子的爸爸背叛,我和我的孩子共死。

媽媽,看來,女兒只有第二條路可走了。孩子的爸爸,有了新的女朋友

媽媽,記得小時候女兒問您有多麼愛我,媽媽總是親着女兒的小臉說:我是九,你是三,除了你,還是你。

媽媽,您的女兒至死,都想知道她的父親是誰。難道是那個我稱之為「爺爺」的陶老頭?如果是他,請媽媽不要自慚形穢,真正的愛情,是不論年齡和財富的。只要有愛,就有一切。女兒不論在天堂,還是在地獄,都會祝福您,都會接受這個父親!

……

5

周文生局長撂下話筒,說不清是驚恐還是激動。

「他娘的,總算逮着了。」他一把薅下歪戴在頭上的警帽,攥在手裡,「真他媽的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坐在一旁翻看報紙的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李永年歪過頭,輕聲細語道:「啥事?竟讓周局這麼失態。」

「你還記得嗎?」周文生舞着抓得變了形的警帽凌空畫了個弧,「二十多年前,大興橋下的那個搶劫殺人案。」

「當然記得!」李永年將報紙輕放到茶几上,挺直身子,「那時,周局你是刑警隊隊長,我是城關所的指導員,張保中廳長,也只是城南分局的副局長,比你周局還低半格哩。」

周文生搖着頭,白白的唾沫屑子沾滿了嘴角,盯着桌上的保溫杯憤憤道:「狗日的梁東,放展你,你跑,你跑,總有你跑不動的這一天!」

李永年文靜地笑了笑:「記得那個案子,還犧牲了咱們一個片警,叫什麼來着想不起來了。當時,本來要給英雄修墓立碑,後來,局裡的經費緊張,挪用了財政的專項撥款,只在大興水庫的凹地里拍了個墳包,墓碑是用膠合板做的,咱們老書記獻的墨寶,估計現在早就風化了。唉,英雄氣短,草草下葬,家屬不追究,局裡還不樂死了?」

「他媽的,一群不知道體恤下屬的東西。」周文生咧着大嘴罵罵咧咧,抬手摸着額頭上那道雞冠紅刀疤。

李永年的一雙綠豆眼,死死地盯在周文生的刀疤上,假模假樣道:「天陰下雨,還難受嗎?」

周文生哈哈大笑:「落下病根啦。他娘的比天氣預報都准!」

「那可得好好保養啊!」李永年站起,雙手插腰,扭着臀部說:「那場戰爭,小越南傷害了我們多少優秀的戰士。可是,就你拿周局來說,戰爭的傷疤還隱隱作痛哩,又和小越南好得抱着勾子親哩。這事弄得,上哪說理去!」

周文生坐到椅子裡,一本正經地說:「這事你不說還真沒人提了。那個犧牲的英雄叫甚?如此一個忠於職守、捨生忘死的好警察,怎麼能草草埋葬了事?李局,這個工作你親自抓,向市財政打報告,重修墳塋,厚葬英雄。我們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是呀!」李永年順着周文生的話茬子說,「什麼經費緊張,當時的專款,就是班子成員在牡丹酒樓擺酒喝了。」

「他媽的!」周文生拍着桌子罵,「死人的錢都敢動,也不怕半夜鬼敲門。」

「還有,」李永年繞過茶几,來到了周文生的辦公桌前,扁平的小腹頂着桌沿,「當年,這個案子也牽扯到了你,讓你背負了過重的處分。這回,咱們藉此機會,一是為英雄重修墳塋,二來,也要為你平反昭雪,洗清罪名。」

周文生摸着額頭上雞冠紅刀疤,遲遲疑疑地說:「這——」

「周局,這事我來辦。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吧,保證辦得漂漂亮亮!」李永年信誓旦旦、一包大欖。

「唉!」周文生嘆息一聲,挪着保溫杯的杯底在桌面劃拉,弄出讓人心煩的響聲,「是呀!」他將保溫杯堆在桌子上,斜眼豎起兩根指頭,呲着牙,「整整耽誤我兩級。要不,現在坐在省廳第一把交椅上拽晃晃的是我周文生,哪輪的上他張保中?哼,就他那兩下子,給我擦皮鞋都不要!」

「嗯!」李永年趁機諂媚道:「論資歷,他張保中頭上有刀疤?論工作能力,他張保中比你差得就不是鐮把一圪節。」

周文生沉思了片刻,抬起頭,唉聲嘆氣:「話又說回來,我都奔六了,拔蔓的瓜,誰還重用?」

李永年看着垂頭喪氣的周文生,心裡冷冷地說:「公安局又不是你周文生家開的,你還要號到死啊?你不騰位,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咋出頭?搬個馬札坐你周文生的腳後跟?」

6

是日,《安城日報》和安城電視台,分別在頭版頭條和黃金時段報道了這一新聞。

夜裡十點多,老人冒雨敲開了柳紅菊的家門。

「你——?」柳紅菊往褲腰裡掖着衣角,貓一樣往後弓了弓。

「你沒看安城新聞?」老人哈着熱氣,單刀直入。

「啥新聞?」柳紅菊橫在門當間,打了個哈欠,「我有點感冒,天不黑就鑽被窩了。」

「嗯!」老人把雨帽扯到脖後頸,一頭蓬亂的白髮,蒿草似地奓了起來,「我看得也是重播。」

老人側着身子往屋裡擠,女人輕輕推了他一把。

「別!」女人板着臉,氣呼呼的,「有啥事就在門口說。」

「你怎麼了?」

「沒怎麼!」

「沒怎麼怎麼不讓我進去?」

「寡婦門前是非多。不要叫四鄰看笑話了。」

老人噘着嘴,沉思了片刻:「出事了!出大事了!」

女人的心像被繩子勒了一下,她靠着門框,雙手捂着胸脯,扯着哭腔:「你別嚇我……別嚇我……我的魂魄都飛了……我還不夠恓惶嘛……還有啥事要纏着我……」

「別咋呼!」老人推了女人一把,惡狠狠地說:「又沒死人,你號啥喪!」

「我一個女人家……啥事也擔不了……不要再找我了……求求你……」女人渾身都在抖。

老人還是橫衝直闖進了屋。

老人站在屋中央,機警地掃了掃四下。

「屋裡藏男人了?」

女人彎腰,捧着雙手,聲嘶力竭地說:「我都這樣了,你還糟蹋我!」

「那怎麼不讓我進屋?」

女人哭哭啼啼:「我從來就沒有想讓你進過屋。以前,你是絮春的親人,我不能阻止你;現在,絮春沒了,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了,求求你不要再來了!」

老人不為所動,抖了抖雨衣上的雨水,緩緩地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

「梁東抓住了。」老人面膛紫紅,浮腫的、裸露着青筋的拳頭砸在桌子上,低頭嘆息,「公安局要重審這個案子。」

「啊?」女人的心揪成一團,手腳冰涼地坐到床沿,「這……可咋辦?」

「我來,就是商量這事。」老人歪着脖子點着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一個女人家啥也不懂。」女人雙手撐着床沿,歪着頭,一籌莫展。

「所以,事事你都得聽我的安排,不能有半點閃失。」老人以命令的口氣說。

「這麼多年,我一言一行都聽你的,該吃的苦我吃了,該受的罪我受了。你還讓我怎樣?」女人漸漸冷靜下來,說話也有了條理。

「難道是你一個人在受罪?」老人蹙眉鎖骨,重重地拍着桌子,儘量弄出一些動靜,壓住女人漸漸膨脹的心,「我都快八十了,不也是風裡雨里地折騰,掙得錢,不都偷偷摸摸塞給你娘兒倆了?——大家都不容易!」

「絮春是你的血脈,再怎麼吃苦受累,你都是應當應分的!」女人毫不示弱,冷冷地說。

「胡說什麼!」老人鬍子拉碴的嘴哆哆嗦嗦,將煙頭擰滅,狠狠扔到地上,「我老了,晚上起夜都要老伴扶着。我就是撒手不管,你娘兒倆又能把我怎麼着!」

「是啊,你有老伴陪着,知冷知熱的。我呢,孤苦伶仃一個人,誰給我端過一口水,誰給我送過一碗飯?我寡婦失業的,誰心疼過我?我付出了一大堆,為了誰?」

「為了誰你清楚!」老人低着頭,散亂的眼神在地上踅來踅去,鏗鏗鏘鏘道:「你可以嫁人,我不攔着你!」

「嫁人?」女人的胸一起一伏,「這麼多年,我被作踐的還有人樣嘛?嫁人?哼,誰敢要我?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老人拍案而起,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今天來就是給你打個招呼,具體怎麼做,容我想好了再說。不過,過堂的時候,你我一定要口徑一致,把話咬死。」

7

周文生仰面朝天躺在交椅上,兩條挽起褲管的象腿,直挺挺地搭在辦公桌上。他雙眼微閉,似睡非睡,兩道濃濃的臥蠶眉,魚掠水草般顫動。

中午,他和局裡的幾個副手在牡丹樓擺了一桌,商議「大興橋」案件的工作部署。當然,商談工作只是個藥引子,真正的靈丹妙藥,是那一壇壇黑乎乎的老白汾。幾句言簡意賅的開場白後,周文生站起身,一手高舉酒杯,另一隻手抹着雞冠紅的刀疤上的汗珠,魯智深般豪聲朗笑:「兄弟們,弄!」一仰脖,身先士卒幹了一杯。

幾個副手面面相覷,明知道有「五項禁令」管着,卻撥不開老大的盛情,薅下警帽往勾子後面一扔,掫起酒杯,如同桃園結義:「弄!大不了背個處分。老大給臉,咱不能不兜着。天塌了有王岡頂着,怕個球!」

奇怪的是,喝了不到一斤,周文生就有騰雲駕霧的感覺。他飄飄忽忽地看着兩個腦袋的李永年,喉頭嗚嗚嚕嚕,唧管似的往上涌!他清楚李永年的為人,雖然他們之間沒有撕破過臉,發生過任何正面衝突,但他知道,這個陰險的小人,在上級領導那裡,沒少日他的勾子。

周文生的酒量遠近聞名,對他來說,區區一斤老白汾,只是漱口水,涮涮牙而已。他的酒量有多大,他自己謙遜地說:上年紀啦,酒量不行啦,老白汾,弄上二公斤就有感覺啦。周文生喝酒,像吃飯挑食的人一樣,只認二十年老白汾;別的酒,即便是茅台五糧液,他看都不看一眼。可是今天,喝得是正宗的二十年陳釀,咋就像喝了安城小燒讓他乾噦欲嘔呢?可是借酒澆愁愁更愁嘛?是的,早上,他接到了省廳的通知,省報和省電視台,要對「大興橋」案的嫌犯梁東進行實地採訪,並安營紮寨,對此案的偵察、公訴和審判全程跟蹤報道。張保中廳長點命,要他周文生主審此案,並做好新聞工作者的接待工作。梁東的歸案,本來就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心底深藏多年的一塊污垢;強光過後,印在他腦際里的那一道灰濛濛的光暈,刀劍一樣刺着他青筋暴跳的腦門。他害怕見梁東,也許梁東見不到他,二十年前那個小小的細節,就不會喚起梁東模糊的記憶,整個案子,就會在不影響大方向的情況下完美收官。此時,他的腦子裡一團亂麻,必然和僥倖,幻燈片一樣在他的腦子裡疊換。

李永年也喝成了關公臉,躡手躡腳地進了周文生的辦公室。周文生四蹄八展的丑相,使他打心裡冷笑:就這素質?

周文生揉着紅得發腫的眼問李永年:「幾點了?這二兩酒喝得!」

「快下班了。」李永年扶了扶眼睛,笑眯眯的,「我是來給你匯報審訊工作的具體安排。」

「不急……不急……」周文生睡眼惺忪地擺擺手,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上的刀疤:「容我再掂量掂量。」

「有啥難為情的?」李永年坐到了沙發上,順手捻起煙碟里的一支煙,點着,咂了一口:「周局,有啥麻達你就說,咱弟兄共事這多年了,真有對咱公安隊伍不利的污點,你也知道兄弟這把式,外號「大象皮」,保證擦得乾乾淨淨!」

周文生垂着手,彌勒佛似地蹲坐着,半醉半醒地翻了翻眼皮:「啥污點?我只是有些擔憂。我和張保中之前的那些破事你也知道。'大興橋』案這麼安排,我怕是個陷阱,他張保中要公報私仇,置我於死地哩!」

李永年從周文生慌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破綻,心想:難道當年張廳長的猜測是真的?如果當真,黨紀政紀怎麼處置你周文生我管不着,至少,你周文生得給我騰出你勾子底下的那把交椅!想到這,他喜不自勝,油亮的綠豆小眼瞪得嗔圓,嘿嘿地笑,笑得周文生心裡直發毛。

8

省報和省電視台一行五人,在周文生接到省廳通知的第二天就風塵僕僕地來到了安城。五個無冕之王,加上周文生和他的幾個副職,坐了滿滿一桌。宴會開始前,省報的副主編老邱扯着周文生的肘子來到包間的門口,踮着腳尖,咬着周文生的耳朵,臉色陰沉地嘀咕着:「老周啊,大事不妙,你可得小心點啊!」

周文生汗毛倒立,一身冷汗:「咋了?」

「之前,你是不是和張廳長有過節?」

「過節?」周文生心慌氣短,斜着白眼,「工作中的磕磕絆絆肯定有,不會上升到個人感情的程度吧?」

「你呀你!」老邱在周文生的腦門子上戳了戳,「來前,張廳長工作重點的幾個提示中,條條都影射着你。」

「我?」周文生的腳心扎了一根刺,疼的站立不穩,「影射我啥?」

老邱拍了拍周文生的肩:「看在是你把我兒子安排在咱們安城公安局的份上,我只能給你說這麼多了。你要逼問,我就犯錯誤了!總之,你好自為之吧。」

周文生忐忑不安地回到飯桌旁,七上八下地想:張保中到底抓了我啥把柄,難道——?一股強大的電流穿身而過,使他有一種失禁的感覺;伸手去擦額頭的汗,汗是涼的,雞冠紅的刀疤也是涼的。

飯桌上,周文生木木的,完全沒有往日的英姿與豪爽。即使偶爾掫起酒杯一飲而盡,也顯得那麼裝腔作勢和勉為其難。四兩酒不到,他就看見兩個腦袋的李永年舉着酒杯,彬彬有禮地和大家頻頻碰杯,儼然一個一把手的架勢。酒雖然亂了他的眼神,卻沒亂了他的心理方陣。他像坐在玻璃橋上,觀看李永年越俎代庖的表演。

「一夜之間,我咋恓惶成這樣了?」周文生的眼睛模模糊糊,心像被別人剜了一塊,「當年,老子……老子……」

他怒不可遏,卻只能把一切憤懣深藏在木木的表情之下。

一九七九年,年僅十七歲的周文生,參加了對越自衛反擊戰。作為先頭部隊的尖刀連,他隨連隊第一批跨過了北崙河。戰爭就像減肥藥,幾天下來,滿員滿載的尖刀連,被戰爭的機器削颳得所剩無幾。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小寨子裡,他們遭到了越軍的重重包圍。越軍用流利的中文勸降,一些貪生怕死的戰士的心已經開始搖擺。連長瞪着血紅的眼,端着衝鋒鎗,卻怎麼也狠不下心來,向自己的戰友扣動懲處的扳機。

「我來!」周文生奪過連長手中的衝鋒鎗,跳到一個石槽上,向着傷痕累累、人心惶惶的戰士們喊道:「我們的血書上是怎麼寫的?上綱上線的漂亮話甭說了,咱都是站着撒尿的人,就是為了自己的尊嚴,也要一諾千金!」

「我們被包圍了!」一個瘦小的、裹着繃帶的戰士把槍扔在地上,一手捂住胸扣,一手指着四面高坡上黑壓壓的敵人,搖搖晃晃、失魂落魄地喊:「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繳槍吧,連長!若是美軍,這種情況,早繳槍了!」

周文生朝着那個扔了槍的戰士的頭頂打了一梭子,厲聲吼道:「你丟棄了武器,已經違反了軍紀。你要是一意孤行,再往前走一步,我把你打成馬蜂窩!」

那次突圍中,全連三十八人,只突出了他和那個繳槍的戰士。他渾身十多處槍傷,拼刺刀時,額頭上挨了一刀,留下一道半尺長的刀疤。

那個瘦小的戰士,就是現任的省公安廳廳長張保中。因為沒有第二個證人,張保中那段不光彩的歷史逃脫了歷史的懲罰。

9

審訊工作進行的很順利,梁東對搶劫殺人的罪行供認不諱。整個審訊過程,周文生尋找各種藉口,迴避親臨審訊現場。這一點,躲在暗處窺視的李永年看得一清二楚,他冷冷地笑了笑:周文生,你完了!

當周文生建議「大興橋搶劫殺人案」結案的時候,李永年摁住周文生的手,扭頭瞪着他雞冠紅的刀疤:「等等,周局!」

周文生心裡一咯噔,斜眼睙着李永年嘴唇上絨毛般柔軟的鬍鬚和嘴角嘬起的諱莫如深的笑意,動了動嘴唇:「李局還有啥指示?」

「指示談不上!」李永年咧嘴獰笑,兩道黑乎乎的法令紋,石棱般撅起,「張廳長三令五申,要周局主審這個案子,周局總不能'垂簾聽政』,連個面都不露吧?主審官連嫌疑人的面都不見,周局你說,這樣的案子能結嘛?」

周文生明白了一切,一時腋下潮濕額頭淌汗;瞥了李永年一眼,點着一根煙,頹喪地蹲在交椅里。

「不願見梁東,周局總不是有甚難言之隱吧?」李永年斜眯着眼,白皙光亮的臉變得殺氣騰騰,腦門上的青筋魚擺尾般跳動,「一開始我給你說了,有啥麻達,兄弟幫你擺平。可你——唉,怎麼說你呢——就是信不過兄弟嘛!你說,總不能叫兄弟上杆子求你吧?」

周文生悶頭抽煙,灰騰騰的煙霧,熏得他他乾冷的胳膊皮繃肉緊。

「你覺得還有甚紕漏?」周文生彈着煙灰,抬起頭,兩眼眯成一條縫,「我一天雜事多,淨打了沒角胡基,也沒細看材料。」

李永年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撂着細腿在屋裡晃來晃去:「有兩點是張廳長特別強調的,材料里卻隻字未提。張廳長也是警界的老鬼,這麼一個夏五郭公的材料,恐怕交不了差吧?」

周文生一頭冷汗,冒着火星的煙頭瑟瑟發抖:「哪兩點?真有紕漏,通知審訊室,儘快補齊!」

「這事,得周局親自去弄啊!」李永年衝着一籌莫展的周文生頻頻頷首,「你總得和梁東見上一面吧。」

「第二點呢?」

「見了梁東,你自然就知道了。」

10

周文生以身體欠佳為由,辭去了安城市公安局局長的職務,局裡的工作,由代局長李永年主持。李永年清楚,這是張廳長高超的做人藝術和強硬的工作手腕的又一傑作;緩一緩再轉正,不至於使紛亂的矛盾集中爆發;畢竟,他李永年的勾子也不怎麼幹淨。

事情像流水一樣自然而然發生了。

梁東見了周文生,一眼就認出了他,指着他額頭上那道雞冠紅的刀疤,一口咬定他就是當年在橋下巡邏的那個警察。

那天,梁東在大興橋下搶劫一個女人的項鍊,女人又肥又胖,拽住他死活不撒手。這時,身穿制服的周文生從橋的另一頭過來,看到這突發場面,一時也傻了眼,下意識地摸了摸腰。梁東以為周文生掏槍,急於脫身,情急之下,連捅了胖女人三刀。周文生左右一瞟,沒人,嚇得撒腿就跑。就在梁東掰扯胖女人死死抓住不放的手的時候,身着便裝的片警陶軍和他的女友柳紅菊手拉手打此路過。陶軍掙脫開不讓他管閒事的女友的手,一個健步沖了上去。梁東懵了頭,迎頭一刀,扎在了陶軍的心臟上。

柳紅菊大陶軍三歲,怕父母反對,他們的戀愛關係,一直沒有向雙方父母透露;打算等懷了孩子,生米煮成了熟飯,那時候,父母心裡再憋屈,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會太為難他們的。

柳紅菊哭哭啼啼,給陶老漢說他懷了陶軍的孩子的事,看政府能不能給些撫恤金。

陶老漢臉色煞白,又驚又喜,扶着柳紅菊坐到馬路牙子上,說:「孩子啊,你能給陶軍留一個根,讓我怎麼感謝你呢?」

「叔,不用謝!」柳紅菊低着頭,看着腳下一隻走單的黑螞蟻,叼着一塊和自己的身體差不多大小的食物走走停停,不禁潸然淚下,「我愛陶軍,也愛我肚子裡陶軍的孩子。我會盡心盡力把孩子撫養成人。」

「既然你這麼愛陶軍,你就要多為陶軍着想。」老人感動地濕了眼角,低下頭,為難地說:「陶軍是捨己救人的英雄。英雄的形象容不得有半點污漬。你和陶軍的孩子,絕不能說是陶軍的,一個英雄,怎麼能未婚先孕呢?」

柳紅菊啜泣着:「那——我能說是誰的?」

「誰都不能說!」老陶俯首看着柳紅菊一頭黑油油的頭髮,既疼愛又惆帳,「這件事,只限你我,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包括我那麻糜貨老婆;她那張破嘴,知道了,還不傳得滿天飛。」

柳紅菊思量着一個人帶孩子的艱難,不禁眼圈一熱,哭得更是悲切。

「不怕,孩子!」老人猜透了柳紅菊的心思,蹴到她的身邊,被煙熏得發黃的指頭,輕拍着柳紅菊骨瘦如柴的肩,「我還不老,還能幹。我戒煙戒酒,全力以赴幫襯你。」

牡丹酒樓的一角,昏暗的燈光,打造出一幅黃昏模樣的景致。

周文生和李永年當頭對面而坐,彼此默不作聲。李永年嘴角幾根絨毛般細長的鬍鬚,風吹水漾似地波動,惹出了一陣朗聲大笑,凝重的氣氛,一下子變成泄了勁的發條:「周局,有兩件事我一直想問而沒敢問。」

「現在你是我的上級了,你有問,我必答。」周文生很自然地摸了摸額頭上的刀疤,很快,觸電似地縮回了手。

「第一,」李永年給周文生斟滿了酒,雙手抱拳支住下巴,「當年,面對真正的敵人,你都衝鋒在前,怎麼一個區區蟊賊的梁東,你到逃之夭夭了呢?」

周文生苦笑了一下,用手遮住半張羞紅的臉:「我出生在農村一個窮苦的家庭,當兵前,我連一件屬於自己的新衣服都沒有。部隊生活雖然艱苦,但吃得飽、穿得暖。我就想好好表現自己,在部隊干一輩子。我們被包圍的那天,我的心理也很複雜。必定,面對死亡,逃生,是心理的第一道閃電。但我很快認清了形勢。坐以待斃,是死;繳械投降,也是死;衝出去,就立了戰功,今後的人生,也會有巨大的改善。衝出去,是唯一不二的選擇!遇到梁東的時候,我的日子已經過得很安逸;老婆漂亮,兒子乖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貪戀這種舒坦而高貴的生活,我怕失去它!」

李永年頑皮地笑了笑:「那麼,第二個問題是:當年,張保中真的繳了槍?」

周文生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搖搖頭:「無法證實的事,就讓它躺在歷史的墳堆里永遠是個謎吧!」

「這就是最好的答案!」李永年拍案,掫起酒杯,「周局,干!」

周文生卻放下酒杯,哈着酒氣,說:「求你件事!」

「說!」李永年也放下酒杯,豪氣沖天:「九天攬月、五洋捉鱉,周局你儘管指示!」

「請你把陶軍的女兒——那個服毒自殺的女孩,埋在陶軍新修公墓的旁邊,讓他們父女團圓。」

「這——」李永年皺着眉頭,犯起了難。

其實,李永年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拋棄柳絮春的男孩,正是周文生的公子。[1]

作者簡介

倪峰,山西運城人,60後。現從事會計服務工作。為人忠實憨厚,工作兢兢業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