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江南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進江南記》是中國當代著名女作家王安憶的短篇小說。
作品欣賞
南村《輟耕錄》卷二中有一行:「至元二十四年,宗王乃顏叛,後伏誅,徙其餘黨於慶元之定海縣。」
我祖先乃顏舊部,就這樣來到浙江定海。我想,他們以頑強的生命力生存了下來,他們學會了農田裡的活,也學會了海上的活,他們代代繁衍,人數越來越多,布滿了荒涼的海灘。乃顏舊部的後代全都身材高大,體魄強壯。他們的種族經受了北方草原天寒地凍飛沙走石的磨礪,又經受了南方溽熱潮濕淫雨驕陽的鍛煉,他們中間稍差一點的都死了,活下來的全是強有力的。我想,他們不該忘記他們的語言。他們和外人說話用一種語言,自己話是另一種語言。他們說着自己的語言的時候,心中就充滿奇妙的感覺。他們沒有看見過草原,也不熟悉馬匹,弓箭於他們更是一竅不通,可是當他們着這語言的時候,一切似乎全到了眼前。他們中間一定流傳過一本家譜,記敘他們的來歷。他們每一代,每一系都有清楚的記載。關於那次失敗的叛亂,其間也作了口氣模糊、充滿暗喻的透露。
我想,引發後來再一次放逐的,是這一本家譜的暴露。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儘管他們嚴守秘密,人前從不提這家譜,人後也以暗號代指。但他們畢竟保不住有時候要漏出那麼一次兩次,當他們說這暗語時,臉上神聖的表情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有那麼一些好事者是不足為奇的,這些好事者會幹偷聽這一類勾當也不足為奇。接下來,就會有人去報官領賞。朝廷對於他們這樣反臣的後人向來是嚴密監視、草木皆兵的。搜查在夜間進行,萬籟俱寂,官兵從天而降。我想,他們還應該抵擋一陣,他們舉着魚叉、鐵鋤,無望地抵抗着官兵,大紅燈籠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一閃一閃。他們的抵抗激怒了官府,將這視為一場真正的謀反。我甚至想象這已經到了明代初年,中原回到了漢人手裡。安徽人朱元璋坐上龍椅,他對所有的蒙古舊部都保持着警惕,深怕死灰復燃。即使是像乃顏這樣忽必烈的叛臣,他都很不放心。
這樣的話,他就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就可以將定居於定海的乃顏後裔驅散放逐,家譜的事僅是個藉口。然而,我想家譜就是在這時候神秘地消失,要等數百年後再神秘地出現。然後,他們分別上了大木船,渡海進杭州灣了。這是他們最後的離散,從此他們就對自己的歷模糊不清,以至徹底的遺忘。官府這一招,很厲害。他要截斷他們的舊根,一刀不夠,再來一刀。他截根,還要斬藤。他要他們忘記自己的來歷,忘記深仇大恨,卻有一點不讓他們忘記,那就是:他們罪人的身份。他只須他們記住他們是罪人,為什麼犯罪、犯的什麼罪,都無須記住。這便是墮民的來歷了。
關於墮民的起源,說法不一。在我母親的家鄉紹興,共有五種說法。這五種說法,按照朝代年月的次序排列:第一種說法要追溯到久遠的楚漢相爭。項羽身死,餘部誓不臣漢,劉邦撫之不降,殺之不忍,將其貶為墮民。項羽之部的氣節令天下人全信,一個虞姬且有如此剛烈明義的性情,視死如歸,更不用說六尺鬚眉了。「撫之不降」像是楚霸王的人做的事,「殺之不忍」也像是劉邦的為人。這種說法將著名的楚漢大戰帶到我們眼前。「四面楚歌」已成為絕望的形容詞,「霸王別姬」也是著名的戲劇片斷,「夜深沉」的曲牌膾炙人口,動人心弦。墮民的第二種說法源於南宋初年,金兵大舉南侵,宋將焦光瓚率部不戰而降。從此,焦部為世人所不齒,遂被貶為墮民。這種說法來自於墮民的自述。另外,徐文長這傢伙也這樣說。我覺得這說法應和了人們鄙夷奸臣行徑的愛國心,也應和了人們崇尚節烈的英雄氣。所以這是最受人們認可的墮民來源。第三種是說元滅宋後,將其罪俘遣送到江浙一帶,貶為墮民。此種說法還附有一條,就是說趙宋子孫見哀於人,自流於惰而形成墮民。我想這所附之條似乎太過於文學化了,充滿了士大夫氣,我不喜歡。
而前邊的說法卻有些合我心意,這罪俘應當不僅包括趙宋漢人,也包括謀反的蒙古人。第四種說法中有一點也合我意,它說:朱元璋滅元之後,將蒙古貴族貶為墮民。「蒙古貴族」這一點已是我所需要。第三、第四種說法合起來,我祖先的眉目就有些清楚了。還有第五種說法更有傳奇色彩,說是明朝初年,與朱元璋分爭天下的陳友諒、張士誠和方國珍的部屬。這三人的情形都有些意思,陳友諒是沔陽漁民.隨紅巾軍起兵,據漢陽稱帝。張士誠的起義則帶有無產階級的性質,他率鹽丁造反,據高郵,僭號大周。方國珍這海盜也攪在裡面,一迭聲地稱王稱霸。這三人先反元,後反明,再互相反,真是個混亂的時代,照統治者說法,就是「賊盜蜂起」。旗手魯迅的意見有些接近這一說,但他是以商量的口吻:「倒是明初的反抗洪武和永樂皇帝的忠臣義士也說不定。」他賦予墮民以性質的起源,這符合先生他的人生觀。材料中說,墮民的口音與眾不同,似有口吃的通病。從材料所舉的例子來看,他們似乎常常將不捲舌音念成捲舌音,以紀念一些連他們自己都已模糊了的事情。我相信,漢語一定不是他們的母語,他們口吃是因為這語言無論說了多少代,也與他們隔着舌頭隔着心。他們的口音是個線索,引着我去作一些心痛如絞的想象。無論那五種傳說各持己見,但有一句永不改變,那就是「遠徙浙東」。這一句話說明他們來自遠方,這是不容置疑的。材料還說,墮民自己聚居一處,不得與平民往來,並且不可從聚居處自行遷出,這帶有「庶國」的性質。
從紹興,這些聚集處分散於城鄉各處,每一聚集處人數不多,這合乎我前邊的關於驅散放逐的假設。墮民這一稱號經年不變,他們的聚居保持了這麼多年代,沒有被混雜以至取消,對他們的苛政也無減輕,世代不得翻身,可見得他們不是一般的罪愆。他們的先人所犯下的,必是篡國謀權弒君的滔天大罪。還可見得,他們出自本能頑強保持自己的宗族不與周圍同化,一定付出艱苦的努力和巨大的代價。他們也許寧可做一個墮民,也不願消滅自己的歷史,這歷史是什麼至今也難說了。關於墮民,有兩點最使我傷懷,第一是稱呼,第二是職業。無論老幼,他們都要喊一聲「娘」。這一聲「娘」喊得人肝膽欲裂,「娘」這樣最尊貴最親愛的稱呼,卻要用來稱呼四鄉老幼,這是何等的低賤和傷心啊!墮民的職業也叫人不齒。他們不得人士、務農、做工、經商。他們做的事全帶有雞零狗碎的味道,比如收購雞毛鴨毛,破布舊棉花,這活兒有一股猥瑣氣息,一股黃梅天的陰潮氣。他們還做道送灶神的飴糖和紙轎,我不懂為什麼灶神所用器具要由我的墮民祖先來做,這是否帶有替罪的意思。《抱朴子•微旨》說:「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狀。」
讓罪大惡極的墮民燒糖做轎,送君上天,是代人受過的意思嗎?另有一個行業為墮民所作,則是唱戲。墮民如何會操此行業呢?我想一是可能來源於另一個墮民行業,就是受僱於紅白喜事的吹鼓手和清音班。他們吹奏彈唱的總是悲調和喜調,這兩種調門可說是概括了人世間一切戲劇。第二種可能源出於墮民自己流傳的起源故事。那是說墮民其實是唐代賀知章組建的梨園子弟,後因姑息養奸,為非作歹,傷風敗俗,惹動龍顏大怒,於是貶為墮民。這一私底下的傳說有一派晚唐舊景的綺靡之風。還有一個民間故事引動了我的心。它是說墮民在紹興城的聚居處三埭街,其實是個發皇之地。它四面環水,與外街有十橋相連。到了明代,為維護明朝天下,軍師劉伯溫挖井移石,將風水鎮住,使墮民只能在台上做帝王將相,台下則是賤戶。「台上做帝王將相」這句話大有深意。我想它暗示了墮民先人的身份。民間故事常常是一種歷史的隱喻說法,「發皇之地」是一個隱喻,「鎮風水」是一個隱喻,「在台上做帝王將相」也是一個隱喻。唱戲這墮民的職業,在台上威風一時,台下卑微一世,它有一種將老虎捉在籠子裡給人觀賞的味道,是對身為皇族的罪俘最好不過、最疼不過的懲罰。我這下更相信,我祖先出自墮民這念頭了。而且我發現,墮民的行業有三個與我母親家族有關係,一是竹器,二是唱戲,三是彈棉花。這且是後話了。
就這樣,乃顏舊部的我終於來到紹興。紹興這地方和漠北草原是兩回事,它與漠北路遠迢迢,隔山阻水。據說古代這裡是一片沼澤地,南面有山,洪水傾瀉而下;北面是海,潮汐日消夜長。我想象這是一派洪水滔滔,大地茫茫的景象。這符合人類對遠古時代的推測。我還想象.紹興這地方在洪水潮汐里時隱時現,就像一個誕生之際的嬰兒,在母親的產道里,隨着母親的喘息而掙扎的情景。大禹就好像是乾燥安全的陸地的一個助產士,如不是他,陸地還將在泥淖與洪水裡蹉跎多少光陰啊!紹興,更早的名字會稽,就記錄着大禹的一次重要活動。當他接受舜交予的治水任務之後,巡察水情,就在這山上大會諸侯,計功封爵,這便是「會稽」這名字的來歷。這一個偏離中原很遠,水土惡濁,荒無人煙的地方,那麼些高貴的酋長是怎樣來到此處?在那古遠的夏朝,大地還是白茫茫一片,大禹在這三面環水的野山上,櫛風沐雨,是一幅多麼壯觀的圖畫!當治水業成,大禹做了皇帝,他又一次巡狩大越,「大越」是我祖先流放地的又一指稱。這次巡狩我帶有回首往事的性質。這時候,會稽那地方已有少許耕地,幾戶人家,每當日落,便有炊煙裊裊升起。大禹回想起那一年會集山上的情景,一定感慨萬千。
他好像看見了自己一生的業績和鬥爭,他還想到天地的廣大,人生的短暫,他要做的事情這樣多,他已盡其一生心力也僅能到此了。黑天時,狼嚎令人心驚。許多材料證明,這地方直到近代還有野狼沒。狼嚎夾着風聲,使大禹感到荒涼,一股消沉的情緒湧上了心。消沉是大禹晚年必定會有的心情,這一次「巡狩大越」便帶有一種終場的氣氛。那時他已人老體衰,一生的辛勞傷了他的筋骨,這一次巡狩可說耗盡了他最後一絲精力。這是我從他在此巡狩中病故這個傳聞中獲知的。大禹死於會稽,又葬於會稽,不僅《越絕書》中有記載,漢代司馬遷為「探禹穴」而來會稽,也是一個明證。我為什麼這樣強調大禹和紹興這地方的聯繫?我只是覺得,大禹埋在這我祖先的流放地,於我傷心落魄的祖先是一個安慰。大禹巡狩客死他鄉,這有一種傷感的意味,正合了我祖先遠徙異地的悽愴心情。紹興這地方有不少傷懷和悲壯的故事。它於我們流放的罪人祖先是一種鼓舞。
我還要再強調一下這地方的荒蕪。春秋初年,齊國的家管仲來到這裡,印象是:「越之水重濁而泊,故其民愚疾而垢。」那時候,齊國已是生產繁榮,人丁興旺,禮儀文明,管仲一定長衫寬袂,風度翩翩,讓他爬上這會稽山,就夠他受的,他還能說出什麼好話?但有一則神話,叫做「會稽鳥耕」,透露出的淒涼,卻感人肺腑。這個人煙稀疏的荒原,自從大禹死後,就有鳥兒飛來,除草耕田。成千上萬隻鳥,烏雲般落在荒原,用嘴啄着貧瘠的土地,拔去野草,它們的嘴流出了血,一滴一滴。鳥兒啄田有一種絕望的味道,鳥兒啄田還有一股荒蠻之感,它使我們到,無論我們是誰的臣民,我們終是天地的子民。這神話里的荒蠻意味擊中了我。我想一片混沌之間,我們四處可為家園。家園的意義忽然闖變得虛無而遼遠,這是忘記故鄉的好感覺。這時候,我祖先還在漠北草原漫遊,他們的血脈好比河床的水,流成一片。這是一個無知無覺的時代,他們的流放地正在開墾之中。我估計鳥兒耕田的情景至少延續了六代。夏六代少康封他庶出之子無餘往會稽做侯,號為「于越」,這便是「越」這稱號的來源。這兒像「越」這國名一樣名不副實,還是一片荒蠻。無餘來到,耕田的鳥兒驚飛了,留他一片薄田。
據史料說,那時的越人「文身斷髮披革萊而邑焉」,一派野蠻人的狀態。「文身」這一說引起我的興趣,是為抵禦野獸的侵襲,還是一種宗教圖騰形式?我知道紹興這地方自古疑神弄鬼,「淫祀」的問題使得歷代朝廷很頭疼。他們供奉的鬼神名堂眾多,他們還有一種化人為神的本領,范蠡這人物就是一例。「文身斷髮披革萊」而是帶有初民的味道。其時中原燦爛的青銅文明已經開始,無餘來到這地方其實含有開拓與啟蒙的意義,祭祀大禹的盛典是他帶來的第一件文明的禮物。第一次祭祀是這山野的節日,帶有開國大典的意味,從此結束了這地方的蠻荒時代。無餘其實是個可紀念的人物,我想象他生性敏慧謹慎,作風勤勉,他應當還有一派優雅的古風,使他妾生出身的低賤之氣一掃而空。少康王將越地封給他,是不是含有搪塞小妾的意思?可無餘做得很出色。從此,越國誕生了。接下來,越王勾踐的故事開始了。
寫到此處,我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我發現發生在越地的故事全有一股悲壯悽愴之氣,這地方似乎帶有一種「殉」的味道。找這地方作我祖先的流放地真是找對了,流放地是哀絕之地啊!臥薪嘗膽的故事家喻戶曉。二十年裡,越人合心齊力,堅持不懈。他們冶鐵鑄劍,使越王寶劍的威名遠揚天下;他們蓄雞山下,為滅吳的將士準備給養;他們還栽麻種葛,紡織布匹獻給吳王夫差,麻痹其鬥志。最令我動心的是他們尋找並塑造了西施這美麗絕倫的女子,獻給夫差。這是最令人心疼的犧牲,勾踐獻出的不是一個西施,而是越國所有的精靈之氣,所有的詩意,所有的溫柔。這薴羅山下的樵夫的女兒,她的美貌一派天成。我想,選中她的一定是范蠡,范蠡一見她便怦然心動。勾踐命他專門在東郊築起宮台,教養西施。這三年裡,范蠡與西施朝夕相處,他教她步,轉身,回眸,舉袂,無數個晨昏在輕彈曼唱中度。
這一個士大夫,滿腦子強國對敵的策略,世間事事都摸得一清二楚。勾踐臥薪嘗膽的二十年國策,正是依着他的辯證唯物論的觀點而制定。他還是個成功的商人,有着實際的頭腦。而西施卻給他帶了歡娛之氣。我總覺得勾踐派這個大謀略家去負責西施的教習有點滑稽,范蠡也欣然接受更使我困惑不解。而民間傳說釋解了一切。那傳說有兩種,一種是范蠡與西施相愛,最後私奔;另一種則是滅吳之後,范蠡就殺了西施,以免她使勾踐沉溺歡愛而貽誤國事。這兩種都很有意思,前一種是喜劇,後一種是悲劇。但兩種都是善良的傳說,它們共同的願望是,西施引動了范蠡的心。所以我想,教習西施是范蠡人生中最快樂的事情,他望着西施徐轉曼步,心中的喜歡沒法說。這荒山野地里的落日,第一次使他感到美妙的感傷。這三年裡,他起先覺得西施出息得太慢,後來又覺得西施出息得太快,獻給吳王夫差的日子越來越臨近,他感到了揪心的疼痛。
史書上記載,西施去吳國,是由范蠡送行。這一路他們心情如何,史書沒有記載。照民間傳說,那當是生離死別的路途。勾踐滅吳之後,范蠡帶着西施遠走高飛實在叫人高興,這將改變范蠡這士大夫嚴肅慎重的人生,吳越大戰的歷史也有了一個情深意長的結尾。而照另一個傳說,范蠡走之前,先將西施淹死,以防勾踐誤國。這結尾則遵循了范蠡的一貫做法,他以國為重,摒除慾念,防患於未然。他深知西施美的力量,如不是身受其惑他絕不會有至深的體驗。當他推西施入江流時他的心情極其複雜,他想:美的東西是多麼害人啊!這傳說的結尾給人留下創痛。這兩種傳說中都有范蠡的走。勾踐滅吳後,范蠡便意識到,越國向衰微的道路開始了,這是根據他樸素的辯證思想,事物由衰反盛,再由盛反衰,這是定律。他還深知勾踐的為人,可與其共患難,卻不可共安樂。他想勾踐對他下毒手已經為時不遠了,他引用了一句俗話,叫做「高鳥散,良弓藏,狡兔盡,良犬烹」。於是,他便決定走了。不論范蠡最後如何處置了西施,他的走卻無疑是乘了扁舟,由水路離了吳越之地。史書上說他後來週遊齊國,經商成了大富。而在地方志里,范蠡卻被列入「神仙」,稱他在勾踐滅吳後,「輕舟人海」。那飄然欲仙的姿態,躍然紙上。而勾踐則北上徐州,稱霸一百六十七年。就這樣,西施沒了,范蠡了,勾踐一不復回了。這地方又回復了寂靜,.山里樵夫的野唱陣陣傳來,和着斫柴的斧聲。要到金朝兵逼南宋,高宗趙構逃往這裡,建立偏安小朝廷,此地才又名見史冊,繼續上演悲烈的戲劇。使我祖先的流放地草木枯榮,斗轉星移。
我想趙構這一路上逃得也夠嗆。他從開封到商丘,再下揚州,然後一溜煙地到杭州,還是落不下腳,就又來了紹興。這時,二十年的越國,留下的墾田,冶煉,種葛,織布,已養息了一千六百年的生靈。這一千六百年間,有一個人值得提一提,那就是東漢時期會稽太守馬臻,舉世聞名的鑑湖就出自他手,他築起堤塘,建造水閘,總納會稽山三十六源之水,培養良田萬頃。我想,紹興的酒業一定來自於鑑湖,酒給紹興增添了詩意。這一千六百年間,凡北方吃緊,朝廷偏安,便有文人墨客移居此地。我想山高皇帝遠是一個原因,小橋流水是一個原因,酒一定也是個原因。總之,等趙構終於逃脫金兵的追捕,來到紹興,這地方已為他準備好一切偏安的條件。紹興這地方總是與「亡」連在一起。勾踐亡了,來到這裡;趙構亡了,來到這裡;我祖先亡了,也來到這裡。它愴愴然的,真是個流放的好地方。再說趙構在紹興立下腳來,便去迎接皇母后昭慈。那昭慈皇母后隨着朝中舊官,離了開封。她離了開封就萬念俱灰。她一路顛簸,到達紹興時已身心交瘁。昭慈皇后崩於初到紹興的日子,我想她定是心灰意懶,於是下詔就近擇地攢殯,等軍事寧息,歸葬園陵。
「軍事寧息」這一句,其實只是自欺欺人,或者搪塞的說法。歸葬一日在何時呢?她這一葬這裡就葬了六朝皇帝,皇帝們悄悄躺在松樹林裡,再也回不了家。宋六陵現已絕了人跡,少有人去,那裡只有合抱的松樹,悄無聲息,這大約是世上最最哀傷的皇帝們了,他們暗淡無光,聲色全無地在西子湖邊度着時光,以山水的美色來慰藉空虛迷茫的心情。他們表面上聲色犬馬,繁華似錦,開封的回憶卻撩撥着他們的心弦。洛陽這名字他們不能想,他們甚至不敢憑欄西望,西邊的太陽灼痛他們的心。西子湖山光水色雖然宜人,怎比得上汴京的風光?他們苟且度日,得過且過,為了偷生他們干下不少壞事,岳飛就是趙構殺的。這六朝皇帝中孝宗還算有點志氣,他即位三年就任用主戰派,再次發動抗金戰爭。然而畢竟力不從心,當即敗下陣,與金朝重定和約。我想宋孝宗還是其中最痛心的一個。他在位二十七年,二十七年是不短的時光,他灰心喪氣,早朝於他是不可推卸的苦役。後來的三朝皇帝無聲無色,到了理宗才有作為。理宗他先與蒙古合兵滅金,接下來蒙古馬頭~掉,大舉攻宋,這是戲劇性的一筆,為平庸的理宗始料未及。從此理宗他便死了這條心,更加縱情聲色。
我想這時候的杭州,當比任何時候更繁榮,西子湖上流光溢彩,弦管聲聲。這正是我世祖忽必烈出馬的時候,他抖擻精神,立馬橫刀。雖然我祖上是忽必烈的叛臣,可我還是要稱他一聲世祖。他謀略在手,成竹在胸,他先放過西湖邊上的小朝廷,一舉攻占長江中游重鎮襄陽。襄陽失守,南宋的防線便被從中部突破。我祖先不幸歸屬了叛黨乃顏,轟轟烈烈的大元不能躋身加入。他從此做了芥芥草民,芸芸眾生。流放來這地方實在太對了,這地方總是朝中的邊緣,山高水遠,而且災荒連連。我祖先從此的生活很平凡,再一次走上舞台要等待幾百年後的機遇,這機遇現在也很難說。我設想我祖先是在明代初年才最後安居於這地方的,這是有關墮民起源五種說法中較為偏重的一個時間。大元一百年間的事就不說了,那時候,我祖先蹤跡不定,元代正是他們喪魂落魄的年代,一句話,他們做了可恥的叛臣,罪有應得。明代時,我祖先的身影開始在紹興這地方顯現。他們足跡漸漸清晰。他們就好像走過一個漫長的黑夜,走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在晨曦中慢慢地顯出身形。晨曦真是個好東西,它將黑暗一點一點驅散,不露痕跡,不動聲色。我祖先的足印在紹興這潮濕的地上一個一個映了出來,這多叫人高興!要追逐我祖先這孩子的蹤影很不容易,他躲在歷史的故紙堆里,他還躲在我的血液和脈動里,就像一個隱身人。
紹興這地方我很中意。黃酒醇得沒法說。人們說:好酒一條線,壞酒一,紹興的黃酒在舌上是滾滾一條江。下酒的菜餚也很特別:茴香豆,豆腐乾。山坳人家,劃着烏篷船,來到酒店喝上二兩。他們赤裸的腿肚上糊着黃泥巴,大褂上繫着布腰帶,頭戴氈帽,又顢頇。他們喝起酒來,又嚴肅,又從容,又享受。紹興師爺是這地方的又一絕,他們將小小的文字,當做槓桿的支點,左右着衙門裡的權判。他們把公文看成一紙閒話,想怎麼塗改就怎麼塗改。像他們這樣參與政事我還是頭一回見到,他們不把官府放在眼裡,對皇帝也不怎麼的。這可從無窮無盡的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傳說中看出。乾隆這皇帝到了江南,便成了個平平常常的小老頭,受盡了奚落。這種情形可能來自三個原因:一是地理的原因,這裡山高皇帝遠,皇帝的概念很抽象;二是各朝各代的失意文人所造成,他們你來我往,留下許多對皇帝不敬的言論;三是和這地方出過一個特別的人物有關,這人就叫做徐文長。徐文長他家我也去過,別號叫做「青藤書屋」,在紹興前觀巷大乘弄十號。那天紹興下雨,石板地濕漉漉,我打了一把傘,去找徐文長的家。徐文長他幽默有趣,放蕩不羈。
後來我們紹興層出不窮的師爺,便是繼承了他那一派作風。紹興這地方也不乏委婉,陸游和唐宛的傷心事就發生在此地。著名的「釵頭鳳」就題在城裡沈園的壁上,「錯、錯、錯」這三個字成了千古絕唱。我祖先南遷所居的這地方真是什麼樣的歌哭都有。我已經喜歡上了這地方,做這方水土的後代我覺得很有趣。我祖先初來到這地方光景慘澹。我想,他們第一個難題是要學習以舟代馬。這地方出門就是狹狹的水道,划船的技術很複雜。船這東西是一樁大文明,春秋末年齊國人寫的《考工記》里,就有「作舟以行水」的記載,我想,它和騎馬戰術的發明有同樣的改變歷史的重要意義。這一個四處是水的世界,沒有舟船作伐,我們寸步難行,我家鄉紹興水網密布,縱橫交錯,我祖先一來就傻了眼。當他們學會行舟,烏篷船在河道里前進,他們不由得歡喜起來。船過水麵的感覺如同乘風而去。我在柯橋那裡看見小船一條連一條,魚似的穿行而過,船頭上,總是豎着一柄油布傘,走遍天下也不怕的樣子。傘這東西我祖先也是到了紹興後才見識的。一舟一傘,便可浪跡天涯,這鼓舞了他們消沉下來的英雄心。走山路也觸動他們無依無靠的心情,風從野樹林子走過的瑟瑟聲,令他們心驚膽戰。茂密的山林里險象環生,他們逐漸練就了一雙好眼和一副好耳,他們警惕得像狼和兔子一樣,一有風吹草動,便毛髮直豎,肌肉繃緊。我祖先罪貶到這地方,從此就從史冊上消失了蹤影。我要了解他們這時的行蹤無案可查,史冊全被正宗的傳續寫滿。要想訪跡尋蹤,只有去找野記雜筆。野記雜筆簡直浩如煙海。我們這民族是喜歡舞文弄墨的民族,紙字一大堆。
自我祖先走下舞台,不會有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他們艱於生計,「災祥志」不由打動了我的心。災荒是我祖先生存的大敵,是我祖先來到這地方的頭一號大劫。曾有人說過,紹興人必定受過大飢,這從他們積斂吃食的習慣可見。他們樣樣東西都要曬成干:年糕乾、豆腐乾、霉乾菜,他們真正是飽年不忘災年。「災祥志」證明了這一點。遠的不說,還是從安徽人朱元璋做皇帝之後說起:洪武十一年閏六月,大海,海溢,壞田廬;三十二年二月初九日,地震;天順八年冬十二月,地震;成化八年,秋七月十七日夜,大風雨拔木,海溢飄廬舍,傷苗,瀕海男女溺死者甚眾;成化十三年夏六月,大風雨海溢;弘治七年秋七月,海溢;十八年九月十二日,地震;正德七年,海潮溢下壞民居,濱海男女溺死者甚眾……海溢和地震表示地殼的急劇變化,每經過一次,紹興的面目就會有所改變。我懷疑明代時候,我家鄉紹興正處在一條斷裂帶上,隨時可遭到滅頂之災。我渾然不覺的祖先們,在動盪的斷裂的邊緣活動,他們學習勞作,克勤克儉;他們繁衍子孫,傳宗接代。他們腳下活動不安的地面就好像一條時睡時醒的大魚,不定哪天,就盡葬海底。在明朝二百七十幾年裡,我家鄉的災荒有些令人深思,海溢和地震的記錄屢見不鮮是一點,還不時會有驚人之筆,比如:「成化十九年,民訛言有黑眚至於杭聞里皆驚,全逾日乃息。」這:「黑眚」我猜是「日食」的意思。
到了正德三年夏,大旱,又有「民訛言,黑眚出」的記載。今日來看.「黑眚」算不得什麼,這已成了人間奇觀。到這一日,便萬頭齊仰,為這宇宙星辰的奇異相遇,激動萬分。「閭里皆驚」也算不上什麼,月亮吞日的情景確有一股不祥的氣息,太陽這自然世界最輝煌神聖的物體,它帶有人類福音的意義,一旦被晦暗的月亮所遮,災難臨頭的感覺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奇就奇在「民訛言」這三個字上。首先,人們是從哪裡得到「黑眚」的消息;再則,此消息又是訛傳,這就更微妙了。我去對照史書《明鑑易知錄》,成化十九年,開卷第一件事即便是:「調汪直南京御馬監。」汪直是個勢力極大的太監,所謂「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成化十九年還記有一段趣事,說朝官阿丑,是個滑稽人物,一日為皇上演一齣戲。他扮一個醉人,旁人說:「某官至。」他依然裝瘋賣傻,罵語不休。人又說:「駕至。」他還是不醒。直到喊出「汪太監來」,他才驚起肅立。這是成化十九年,再看我家鄉紹興又一次「民訛言黑眚出」的正德三年,則是大太監劉瑾作威作福的年頭。《明鑑易知錄>所記,這年三月,「逮前總制三邊都御史楊一清下獄」;「夏四月,致仕吏部尚書王恕卒」;「六月,執朝官二百餘人下詔獄」;「秋八月,逮前兵部尚書劉大夏、南京刑部尚書潘蕃下獄,謫戌」。這全是劉瑾這閹人造的孽。我想,太監當道,以月亮遮日來作諷喻真是太恰當不過的了。與此聯繫起來,這兩年裡,我們紹興有「黑眚」的傳言,就大有琢磨頭了。我想這也許是一種鬥爭的手法,策劃一個天告,以警示皇上。我覺得,安徽人朱元璋創立的政權,有一個特點,就是疑神信鬼。以「黑眚」去警誡皇帝,這主意真是太好了。這大約自紹興師爺的手中。
明代在我印象中是極其晦暗的一朝江山,太監使朝廷充斥了猥褻與委瑣的空氣。再回到我家鄉的「災祥志」上,明代似乎是個訛言蜂起的時代。「弘治十三年,民間訛言詔選,女子一時嫁娶殆盡」。這傳言在隆慶二年又出現過一日,那時,一場大風災剛過,「巨屋瓦為震」,縣府台前一株千年巨柏攔腰折斷。「災祥志」說:「城中數實已而,民復訛言詔選,女子數夕內嫁娶殆盡。」這種流言很奇怪,而紹興女子寧貧不貴的志氣則令我高興。「一時嫁娶殆盡」與「數夕內嫁娶殆盡」的安詳看了真叫人痛快。她們寧可過着平凡的日子,享着人間的樂趣,而不願去做後宮裡的孤鬼,這種人生觀很有見地。這時節的紹興一定熱鬧非凡,嫁女和娶親的歌樂此起彼伏,女兒酒的香氣幾天幾夜不消散,這壇開了那壇開。我還,這是我祖先墮民的老婆最忙碌的日子,她們梳着高髻,長八寸,闊二寸,插一把玉如意簪,手挎一隻方底圓身的竹蓋籃,走東家,走西家的,給新嫁娘開臉梳頭,疊箱撒帳,邊撒帳邊唱吉祥的歌:「撒帳果子交關多,積積足足一淘蘿。撒帳東來撒過東,夫妻雙雙多和睦;撒帳南來撒過南,人丁興旺子孫多;撒帳西撒過西,蠶花好來心歡喜;撒帳北來撒過北,省吃儉用好造屋。」
唱歌是我祖先墮民的一大樂事,他們忘記了自己罪人的身份,忘記了他們的卑賤,喜歌里美好的祝願使他們心生善意,這是我最愛他們的地方之一。這兩次訛傳我覺得都帶有惡作劇的性質,這玩笑具有徐文長的風格。雖說這時分爹媽還未生出他,可這一股玩之風卻早已瀰漫在我故鄉的空氣之中。這是一個善意的明志的玩笑,它表明我的鄉黨們對於晦暗的宮廷一無興趣。「災樣志」里還有一處吉祥的記載,鼓舞人心。說是嘉靖三十四年,空中忽然飛來一物,方方長長,如一幅尺牘。它飄飄揚揚,飛近日頭時便金光燦燦,無數鷂鷹追逐而來。這是什麼徵兆呢?就在這年夏季,海上倭寇被追擊沉船,逃到我水鄉,知府率眾出戰,將敵寇全部殲滅。緊接着,三十五年,又有倭寇海上沉船,潛入我鄉,官民協力殲滅全軍。這兩年,在史冊上均有倭寇犯浙江的記載。最可恨的是,奸臣嚴嵩竟利用此事,以「玩寇殃民」罪名誣告抗倭將領楊繼盛。史書上說:「殺諫臣自此始。」楊繼盛在獄中受盡天下酷刑,「割肉二斤,斷筋二條.日夜籠箍」。此時此刻,我故鄉紹興二連三擊殲倭寇,也算是告慰忠義在天之靈了。
我想,這兩次抗擊倭寇,均有我祖先參加,他們手持火銃,走在兵民的隊伍里,呼嘯而前,沉睡多時的好戰的血液這時又沸騰起來。三十五年那一次,有記錄說:「焚殺卒殲於龕山。」最後我想是夜晚燒山的一幕,兵民手執火把,剎那間火焰沖天,染紅了夜空。祖先他們便舉着火把,唱着歌兒回家了。明朝中,紹興這地方還出現古怪的異象,聽來觸目驚心。那是在萬曆年間。先是萬曆六年,「夏,民馬柱家產豕雙首行輒仆」;然後,「明年,秋,丐家產豕六足而兩為人手」。這是可怕的怪事。「丐」我想指的就是我們「墮民」家,因墮民又有「丐丐」之稱。我不明白我祖先墮民家怎會出這樣的事情,這是什麼兆頭呢?看看史書,這明神宗剛一即位就攪進大學士張居正和前大學士高拱的讎隙糾葛中,張居正聯合了太監馮保幾乎將高拱置於死地。後來是又一太監說了句「高鬍子是正直人」才救得高拱一條命。以此可見,這時候,太監中也出現了分裂,各有各派勢力,亂七八糟。還可見得,這時朝廷上儘是太監在說話,你一言,我一語,別人的聲音聽不見。而我紹興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百姓們為這兩隻怪東西一定驚恐失色,尤其是我的墮民祖先,他們惶惶不可終日,只覺得大禍就要臨頭。
萬曆年是我紹興頗不太平的一朝年月。十二年九月,城隍下殿焚於灰燼;二十五年,紹興府聽事盡毀;二十九年正月十六夜,臥龍山上城隍廟火起,殿宇並星宿閣俱毀,火光照耀,滿城盡如白晝;四十七年,橫街連芳牌火起,焚百餘家……這火是什麼意思?而每一次大火之後,緊接着就是大飢,「斗米三錢,菜民載道」,「米斗二百文民多餓死」這樣的記載不絕於冊。在四十七年的火後第二年,則是一場雹災,然後就出現了一個空前絕後的奇觀,那就是「龍」。這一天是四月二十一日,書上清清楚楚地寫着。這是很吃緊的一年,清兵已經入了龍譚口,四月皇后崩,明神宗也已身心交瘁。我故鄉的「龍見」就發生於這一個月,這「龍」是什麼樣的?是由雲霧形成龍狀,還有如畫中所繪有鱗有甲有光有色的真龍一條呢?書上沒寫。這「龍」兆的是李自成,還是努爾哈赤,我也不知道。書上只寫「觀者如堵」,祖先他也一定不會錯過這熱鬧。之後的七月,萬曆皇帝結束了本朝歷時最長的一朝,四十八年,駕崩,清兵已到居庸關。再後的十幾年裡,我紹興便禍發連連,蝗,旱,雹,造成饑民無數。就在這樣饑饉的日子裡,卻「連年桃李冬花」,這景色最是觸目驚心。
不過兩年,崇禎皇帝這大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便在北京的景山上了吊。這年三月,崇禎徒步出了皇城,他走上景山,見是四外烽火連天。他耳邊響起南京孝陵的夜哭聲。這是上一月秉報所說,那哭聲是如何地繚繞不絕啊!他心裡忽然變得非常安靜,他下山回到宮中,先派人將太子和親王們送到大臣家去,然後揮劍殺了公主,再看着皇后自殺。次日拂曉,他最後一次鳴響鐘聲,召集文武大臣,卻沒有一個前來。他獨自一個走下早朝的大殿,殿內空寂無比。這時他應想起即位後第一次早朝,春正月,前兵部尚書霍維華,而「維華辭敕命」。想起此,崇禎他不由一笑,心想,這是個兆頭啊!他走下大殿,走出皇城。走向景山的路上,他目無旁視,一整個北京都退出他的心。這時,我家鄉紹興,該是桃李春花的時節了吧。從我故鄉一部「災祥志」去窺測一朝江山興衰,這一災一祥我都細細琢磨透了。做了庶民的祖先也被折騰得夠嗆,一會兒竹生米,一會兒山大裂,一會兒地生白毛,一會兒虎入城中。饑荒是不消說了,光是訛言蜚語,也攪得人不安寧。
我設想我祖先經過這一整個大明朝,基本已在流放地紹興紮下根來。他們漸漸忘記了草原故國,也漸漸忘記了他們的母語,他們喝這地方的水,吃這地方的糧,大明朝是他們脫胎換骨、落地生根的一個朝代。那是因為「元」這朝代是蒙古人,路府州縣都設置蒙古監官,達魯花赤。這提醒着我祖先的記憶,人們說一聲「達魯花赤」,我祖先他就感慨萬千。他們一邊屈指計算着皇帝的世系代傳,一邊心裡又痛又愛。他們非等到蒙古人出了中原,心裡才會平靜下。從此,蒙古的消息不再有。這就是我在寫我祖先從漠北到江南的遷徙中,特別強調「明」這一朝代的原因。這時節,我家鄉紹興,還有一個人物值得一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文長。徐文長這人有着兩副面孔,一在史書上,一在民間傳說中。正史的列傳將他編進「文苑」,史中說他才華出眾,書畫,詩文,軍事,,都可來得一點。
因此,便為浙江總督胡宗憲招為幕府,也就是俗話說的「紹興師爺」。如我前面說的,紹興是個出師爺的地方。從史書上看,徐文長他在胡宗憲幕中,什麼都干,有點像個高級打雜的。比如說,胡宗憲得到一隻白鹿,要獻給皇上,便命徐文長寫一篇表示敬意的文章。這一篇「表」,使得嘉靖皇帝「大悅」。再比如胡宗憲謗殺私通倭寇的王直、徐海,也是徐文長給出的點子。書上說,胡宗憲的總督府威儀森嚴,所謂「將吏莫敢仰視」,而徐文長卻「角巾布衣,長揖縱談」。幕中事急,等他到夜深,而他卻醉不能至,總督也毫不怪罪。這姿態倒使我覺得不那麼痛快,看起來,徐文長的放蕩不羈其實不過是仗了總督的寵愛,恃寵罷了。史上還有一句,我以為是道出了,那就是「借宗憲勢,頗橫」。後來,胡宗憲受嚴嵩父子牽連,下了大獄。胡宗憲這人也很複雜,一方面,他抗倭有功。嘉靖三十四、三十五兩年中,我故鄉紹興的父老追滅的倭寇余匪,想就是被胡宗憲在海上打得走投無路逃竄而來。可他卻又結交權臣,竟會和千人罵萬人指的嚴嵩父子結黨。他下獄後,可把徐文長嚇得不輕,緊接上,書上就有一連串他找死情形的描寫,史說:「引巨錐刺耳,深數寸,又以椎碎腎囊,皆不死。已,又擊殺繼妻,論死系獄。」可見他懼怕的心情有多深,那狂亂的樣子叫人又可憐又可哀。這和我那鄉黨們心目中事事無所謂的瀟灑的徐文長是多麼不同啊!他因殺妻之罪下獄之後,我想他一定悔從中來,否則,同鄉張元忭再怎麼「力救」,他若是不配合,終也難以免罪的。雖然史書上只有一句「里人張元忭力救得免」,但我卻覺出了徐文長的苟且偷生。他又悔又怕的樣子出現在我眼前。他在獄中平靜下來,便意識到了死的可怕。
徐文長他出獄之後的下半生日子,一定好過不了。他內心痛苦又屈辱,尊嚴一掃而盡。他後來週遊中國,終也落不下腳來。他心裡惶惶,不知其何所歸。再後來,他上京城去找同鄉張元忭,在張元忭幕中了一段日子。這段日子他們是以不歡而散告終,原因是「元忭導以禮法」,而徐文長「不能從」,於是「怒而去」。我想他這時心裡是一股無名火。要說從前在胡宗憲幕中,他不守禮法是恃寵驕縱,不免帶有輕薄之嫌。此時不從禮法,則是他一腔憤怨的發泄了。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怨誰,他這一生倒霉究竟咎由誰取。當張元忭死的時候,徐文長「白衣往吊,撫棺慟哭,不告姓名去」。這一慟哭,他不僅是哭張元忭,還是在哭自己。「撫棺大哭」,使我想到其實張元忭是徐文長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他「怒而去」是只能對親近的人才做出的宣洩啊!徐文長還鄉,我以為是在「不告姓名去」的這一「去」上。他回到家鄉,紹興前觀巷大乘弄十號,每日望着窗前的那一株青藤,一生的坎坷是湧上心頭,還是淡釋而去了?紹興是個多雨的地方,雨水滴滴答答從青藤流瀉的時分,當是傷懷的時分。「前觀巷大乘弄」這裡名,一定打動了他的心,「大乘」這字里普度的意味使他心生歡喜。
徐文長這一悲劇人物回到鄉間,卻成了個喜劇人物,他巧舌如簧,妙語百出,他捉弄權貴是一把好手,誰也奈何他不得。他的故事特別的多,隨便找找就是一大籮。紹興那地方到過的文人很多,人人都有傳說。王羲之的傳說有仙風道骨之氣,將他的字說得出神入化,「水」字能滅火,「火」字能成災。陸游的傳說是文人雅事,委約淒婉,西風惆悵。賀知章的傳說與墮民有關,帶有綺麗的晚唐風範。徐文長的傳說,我總結它的特點,都充滿了鄉俚村俗,凡人一個。我至今也弄不太明白我的鄉黨們為什麼對徐文長情有獨鍾。我想那時他一個人回到故鄉,一定是乘了一條明瓦大船,船老大唱着紹劇或者的篤唱腔。徐文長他肩上背了一柄雨傘,走進石板地的長巷。這時各家都飄出了霉乾菜香。他到了大乘弄十號門前,雙手推開門,這時月亮正好升起,月光照了一院子。他就說一聲「我來了」。他想這幾十年沉浮不過彈指灰飛之間,一場夢而已,此時已是夢醒。我想這一夜他睡得極好,鼾聲如雷,第二天就去坐了酒館,吃了茴香豆和豆腐乾。我還想他一口酒下肚,話就有些多。他醉眼朦朧地,看進眼裡的人都覺得有些面熟,尤其鄉音灌耳,別說有多親近了。
我很喜歡徐文長在烏篷船上講故事的傳說。徐文長乘烏篷船,有一種徹骨的安慰。他笑嘻嘻地坐在船上,船在河道里徐徐行走,河岸兩邊的秧田碧綠一片,人們說,徐文長說個故事吧!這時候,他已成了一名講故事的能手。他先講個短的:「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上有一隻胖鳥,圓圓的眼,小小的嘴,身上卻沒有一根羽毛。」然後他長嘆一聲止住了。人們說,這鳥又如何,徐文長你快些講。他就說:「這鳥沒有羽毛,當然也沒有尾巴,鳥兒沒尾巴,故事哪來的尾巴呢?」然後他再講個長的:「漢朝末年,有個叫曹操的,帶了八十三萬大軍下江,去攻一個叫劉備的。一到霸陵橋,卻叫個張飛一聲喊把橋震斷了。曹操下令搭起一座獨木橋,士兵排着隊,一個一個地過橋,的篤的篤,的篤的篤……」人們說,徐文長,你怎麼老是「的篤的篤」,你快往下講。他:「你們忙什麼,八十三萬大軍一個一個過橋,過了橋才能往下講呀!」這個傳說的結尾溫暖人心,徐文長在「的篤的篤」中睡着了,船到地方,人們把他叫醒,他嘴裡還在「的篤的篤」。我想徐文長回到故鄉紹興,漸漸就養息好了身心創傷,胡宗憲和嚴嵩被他遺忘了,張元忭也被他遺忘了。他成日價高高興興的,走街串巷、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向。
他鬼點子多得要命,叫人拿他沒辦法。比如徐文長買水缸。為要治治那刁蠻的店主,徐文長就去買水缸,他先是讓店主替他把水缸背到家,路上又坐進缸里說:這不是一樣走嗎?店主無奈,然後到了家,他卻說只要買三十斤水缸,一整個買不起,個店主氣得沒話可說。徐文長從水缸里爬進爬出的樣子,相當可愛,他說一隻水缸買不起的神情也一定非常懇切,叫那店主挑不錯。徐文長這傢伙還很會胡鬧,他和一個寺院裡的當家和尚要好,兩人經常在一起吟詩作對,我這和尚一定是個酒肉和尚,和徐文長做伴的能有什麼好和尚!這些詩啊對的都是人間凡趣,本不該是出家人染指的。所以這也是個不正經的和尚。
這一天,他過六十大壽,風風火火趕來請徐文長做客。徐文長說好啊,然後就說了句上聯給他聽:「敬菩薩,拜菩薩,廟裡無柴燒菩薩。」這種瀆神的話也虧得徐文長得,而這和尚也不示弱,轉眼念出了下聯:「愛老婆,親老婆,家裡無錢賣老婆。」這也算是一報還一報。菩薩不會說話,老婆卻要說話,徐文長他老婆火了,不讓他去給和尚祝壽,徐文長只得送去一首詩:「一夕靈光透太虛,化身人去復何如,愁來不用心頭火,修得凡心半點無。」那和尚得了詩,高興得合不攏嘴,第二天親自登門道謝。徐文長卻說,這不是詩,而是一個謎。!「夕」加「化」的右半邊,是個「死」字,「愁」字去「心」去「火」剩下「禾」,「凡」字無點是個「幾」,加起來是個「禿」,謎底為「死禿」。你們看徐文長混不混,這故事為我鄉黨們津津樂道,他們百聽不厭,一說起來就沒個完。說起來,他們愛徐文長就是愛他這個,他開心果似的,又聰敏得像神仙。
我想,坐在烏篷船上聽徐文長講那「的篤的篤」故事的有我祖先。當徐文長在暖烘烘的日頭下,「的篤的篤」地睡去,他們便轉了話題,說一些別樣的事情。這是風調雨順的一年,祖先他剛從災荒中緩過氣來,倭寇也回了老家。祖先他精神清爽,腿腳有力,克勤克儉,樂天達觀。乃顏之亂已沉疴心底,草原也沉疴心底。騎馬人的血源是我母親家庭的血中沉疴。我總覺得我母親家的血液有毛病,大約是那遙遠的馬背祖先沸騰的熱血在作祟。我母親她特別怕熱,我母親她特別容易激動,她還患有血壓高的毛病,血一上頭,事情就有些危險。我母親還有些神經兮兮,小小事情就一驚一乍的,弄得周圍的人們很緊張。據說,她父親也是一張紅堂堂的臉,動起怒來可是了不得。而且他那熱情涌動,卻不知何所去的一生,也表明他的血液里有一個衝突迭起的元素。在我尋根尋到我母親的原籍紹興之後,還聽說我曾外祖父有一個兄弟,據傳他們這一家很不幸,有人自殺,有人發瘋。雖然消息不一定確切,可我依然很哀傷。我想我母親家裡大約永無寧日,那原始的血液,就像一道河的殘壩,阻在水底,使潛流紛爭,波浪連涌。我有時覺得我也染上了他們的壞毛病,我會有瘋狂的念頭湧上我心,我的心臟常常無來由地加速跳躍,我是那樣無可解釋的孤獨,我有時不知在想念什麼,心裡非常憂傷,我很小的時候,一覺醒來,就感到四下里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讓我最後一次地,永遠不再地敘述一回那遼闊的漠北草原。
我祖先所屬的部領乃顏,被世祖忽必烈。他裹在氈毯中,日月天地遁人黑暗,黑暗遮住眼睛的一剎那,他就失去生命,血液不再流動,凝固成堅硬的石塊。乃顏死了,他的殘存的部眾哭着逃離他們的駐地撒兒都魯。他們一邊流血,一邊流淚。他們逃往四面八方,隱藏起來,像受傷的狗似的舔着自己的傷口,一面立下復仇的誓言。在乃顏死後,他的餘黨殘部的復仇行為可說是連續不斷。同年七月,失都兒發起了出擊,忽必烈命大將塔出和皇子愛牙術合力迎擊失都兒。這場戰鬥非常激烈,我想乃顏部下一定經過周密的策劃。他們拉開陣勢,連連出擊。失都兒發起第一攻,接下來是太撒撒拔都兒。塔出兩次中箭,乃顏的大將帖哥和抄兒赤便包抄而上,要擒皇子愛牙術。此舉立即為塔出發覺,他掉馬回身,擁出皇子。應當說,塔出是個好將,他忠誠,勇敢,為忽必烈打天下立下汗馬功勞。他護衛着皇子脫離險情,又一轉馬頭。這一還擊是乃顏部下始料未及的,一將士帖古歹中箭墜馬,這一箭是神之筆,「中其口,鏇出於頸」。乃顏的兵將傷亡很重,傷心使他們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浴血奮戰,殺紅了眼。帖古歹死後,失都兒、太撒撒拔都兒、帖哥和抄兒赤見大勢不好,便欲撤退,而塔出緊迫不舍。馬蹄子揚起的塵土遮黃了天空,失都兒他們得耳鼻出血。他們曉得末日到了,卻一點不為死難過。他們只是感到羞慚,愧對可汗乃顏。乃顏對他,恩重如山。草原在他們眼裡變成混沌一片,他們一個個墜下馬去,每一個人都身中萬箭。
他們的馬頓時輕快許多,它們跳躍着,歡奔着,消失在瀰漫的黃煙之中。到了至元二十八年十二月,史書上還有這樣一條記載:「閹裡帶言:『乃顏餘黨竄女真之地,臣與月兒魯議,乞益兵千五百人,可許之。』從之。」從此記載來看,從至元二十四年七月失都兒作亂,一直到二十八年十二月這最後一次的殲滅,之間四年零五個月,我乃顏的殘部一直在草原遊蕩。他們的人馬已經不多了,這從閣裡帶「乞益兵千五百人」這一句中可以推測。四年前,迎擊失都兒,塔出和皇子愛牙術可是領兵一萬啊!我想他們還人疲馬乏,病弱不堪。他們失去了營地,帳篷又破又爛、牛車壞了木輪。由於哀傷和心灰意懶,他們的馬匹也又病又老。可是無論他們多麼困窘,為乃顏復仇這一個念頭卻像是永遠不滅的火焰,燃燒着他們的心。就是這個念頭,支持着他們頑強地生存,並且伺機出擊。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氣力了,他們的出擊其實只是一種騷擾而已,成不了大器,卻叫人們不舒服。
這可從「乃顏餘黨竄女真之地」中的一個「竄」字看出,「竄」這字表明他們人數不多和兵力不強,他們只可小打小鬧的,他們已是苟延殘喘,垂死掙扎。關於這場殲滅戰的經過,史書沒有記載,只在閣裡帶請戰之後,寫了兩個字:「從之」。「從之」這兩個字,表示闔裡帶的請戰得到了忽必烈的批准,繼而又暗示了這場殲滅戰如願以償,並且不費吹灰之力。史書上連一星筆墨都不願多花,寫完「從之」這兩個字便去講另一件事,關於一個不吉祥的星相。這是最後的一滅了,我想乃顏舊部,是破衣爛衫,馬背生了斷梁瘡,他們除了傷心和仇恨還熱騰騰地活着,其餘全死了。一千五百良兵打他們,簡直是殺雞用牛刀。我,追擊是免不了的,但是不會延續太長的時間。閣裡帶和月兒魯輕而易舉地包圍了他們,他們這時聚在一起,圍成一個圈,圈裡是女人和孩子,坐在破爛的大車上,用破爛的氈毯裹着身子,十二月的草原寒風凜冽。閣裡帶的心裡會閃過一絲疑惑,乃顏殘部的虛弱無力反叫他生疑。所以,這包圍僵持了一段時間,乃顏殘部沉默着,孩子一哭不哭,直等到太陽西沉,閣裡帶與月兒魯一聲令下,一千五百兵合攏而上,吹灰一般,將我祖先的族人消滅了。這時候,月亮已經升起,閣裡帶和月兒魯點起了火把,帶着兵士遠去大都,向忽必烈報功了。乃顏餘黨躺在月光下,血從他們身下咕嚕咕嚕地流淌。[1]
作者簡介
王安憶,1954年3月6日出生於江蘇南京,原籍福建同安,現居上海,中國當代著名女作家,文學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復旦大學教授。八十年代即已成名,其短篇小說《小鮑莊》被視為尋根派代表作。
1976年,發表散文處女作《向前進》。1986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1987年,調入上海市作家協會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1996年,出版長篇小說《長恨歌》,後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5年1月,短篇小說《髮廊情話》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優秀短篇小說獎。2012年7月,長篇小說《天香》獲第四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 2013年9月,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 2020年10月,發表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