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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金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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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金友之死》中國當代作家謝復根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逃兵金友之死

國軍和共軍圍繞一塊很開闊的地帶激戰了整整三天三夜,雙方都有了精疲力盡的感覺,但是任何一方都不敢往後撤,因為一旦後撤,不但前功盡棄,而且很可能全軍覆沒。現在,雙方都在比耐心,比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是贏家。這一點,不要說國軍和共軍的指揮官都看得清清楚楚,就連小兵如金友這樣的大頭兵,心裡也明明白白。

金友不但明白,他還知道,這仗打到最後就是肉搏戰了。這肉搏戰可不同於小時候的孩子之間打架,小胳膊小腿的打,那是要用刀子的,刺刀!這明晃晃的刀子可不是鬧着玩的,那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搞得好,一刀斃命也就算了,要是被刺個半死不活,那就受罪了,當場不死,卻要活活疼死。與其這樣,還不如腳底抹油,逃!逃,抓住了,被槍斃,也要比被刺刀扎幾個「窟窿」後死強許多,更何況被抓住的可能性很小。

為了在戰場上能找機會逃走,金友做了一定的功課。他用藏起來的軍餉,跟一個當地的老鄉換了一套舊衣服,穿在軍服裡面。這件事被班副德官看到了,問金友你是不是想當逃兵?金友說,說啥西,你不曉得我身子單薄怕冷?金友說這話時,已經是陽曆十二月的天氣了,當時國軍的士兵在穿着上已經和共軍半斤八兩了,一件襯衣加一件黃布軍衣。故金友這樣說,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班副德官還是將信將疑,只是後來在一次和共軍近距離交火,亂鬨鬨時,金友有機會逃走,卻沒有逃走,德官才打消了疑慮或者說放鬆了警惕。

但今天金友覺得該是逃的時候了,再不逃,那自己這把骨頭就一定要葬在這裡了。他可不能死,死了,家裡的老娘誰給她養老?今天,他必須逃走!

他故意落在最後,裝作繫鞋帶,一邊「系」一邊察看着逃跑的路線。他發覺,在自己的左面有一條很好的逃生之路:一條溝,溝不遠處是一個山包,山包後面是密密的樹林。兩軍打了那麼長時間,唯有那處還沒有響過槍聲,這說明雙方都沒有在那裡布兵。金友也顧不得為什麼那兒不布兵,只想着快快逃走,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於是他假裝肚子疼得難受,要出恭的樣,提着褲子,往溝底溜,這時候,其他的兄弟正在賣力地為黨國賣命,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就連德官也是。

謝天謝地,金友幾乎只花了十來分鐘,就離開了交戰的戰場。踏上了回家的路。為了安全起見,他把軍裝和帽子都脫了。天氣有點冷,好在他換得的舊衣是用土布做的,比較厚,還能對付。只是他手裡還有兩件東西,一是那杆中正式步槍,二是那個剃頭的包裹。步槍是不能帶在身上的,路上遇上國軍或共軍都會有麻煩,故他沒有過多考慮,就決定將其扔掉,但扔哪裡合適呢?沒多久,他就看到了一條河,於是,沒有絲毫猶豫,就把槍扔進了河裡。當然剃頭包是不能扔的,在逃走之前,他就想好了,一路上,他要靠它活命。

然而,令金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以為自己走對了這步路,可想不到,就是這一步,決定了他後來的人生,使他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當然這是後話了。

倒退五十年,在我老家的小鎮上,「逃兵金友」這個大號是無人不曉的。

逃兵金友是我兒時夥伴百富的老子。矮個子,酒糟鼻,紅臉膛,一看就是個老酒鬼。不過,不了解他的人,一定會以為他的酒量很大,其實他的酒量最多兩斤黃酒或者說半斤燒酒。而且這酒還需分三頓或者兩頓喝,否則,非把他灌醉拉翻在地不可。限於百富和百富娘的面子,我一般不叫他「逃兵金友」,而是很有禮貌地叫他「金友叔」,儘管這個叫法我很少使用。這樣吧,為了敘說方便,我還是用「剃頭金友」或直接用「金友」予以敘述吧。

剃頭金友在茶館喝茶時曾向別人吹起過,說他以前當過兵拿過槍。有人說,你當的是什麼兵?你是壯丁,是國民黨的兵,是炮灰。他有點氣餒又有點不甘心,說我可差一點成了解放軍。有人又問,那你怎麼沒成解放軍?他被問住了,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地說,我逃了。別人故意說,什麼,你是解放軍里的逃兵?剃頭金友慌了,連忙解釋,不、不是,我是國民黨里的逃兵。別人不解,那你怎麼說你差點成了解放軍?剃頭金友一臉的垂頭喪氣,別說了,倒透了霉,我一走,我們的部隊就起義了。聽的人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就是說,你要是不逃,你也跟着起義了,你也成了解放軍?剃頭金友一副悔透了的樣子,可不是。

不過,有人提出了疑問,說剃頭金友,你怎麼知道你的部隊起義了?你不是逃了嗎?這時剃頭金友兩眼一瞪,我怎麼知道?告訴你,跟我一起的一個夥計他沒逃,他告訴我的!別人不信,他告訴你?他在哪兒告訴你?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吧?剃頭金友脖子粗了,你們以為我剃頭金友騙你們不是?告訴你們,我的夥計現在在天窯公社做大官,上次我去天窯跑鄉剃頭,碰到他了,他告訴我的。跟剃頭金友較真的人說,你剃頭金友一個人講大頭天話是吧?剃頭金友火了,我要是騙你們,小娘養!

剃頭金友喜歡罵人,「小娘養」是他罵人的專用詞彙,和他接觸過的人幾乎都被他罵過,當然,被他罵得最多次數的那個人就是他兒子百富了。不過,他罵人大多在他灌了「黃湯」之後,他不喝酒的時候,腦子還是很清爽的。問題是他一天要二頓酒(逢下雨天不跑鄉,要三頓),一次都要一個鐘頭以上,所以他大多的時間都在醉醺醺中。雖說這樣,剃頭金友倒也不是懶漢,他會剃頭,不下雨,總會去四鄉八村「跑鄉」,幫人剃頭。

說起他這個手藝,還有一段往事。那還是他年輕時被抓壯丁,在國軍隊伍里學的。當時他所在的隊伍里,有一位老家在丹陽的剃頭師傅,也是被抓壯丁抓來的。原先,那丹陽人是一家剃頭店的師傅,不知為什麼,陰差陽錯也被抓了壯丁。到隊伍後,國軍排長看丹陽人有這個手藝,就帶人去一個附近的小鎮上,敲詐了一套剃頭傢伙,說是一套,其實就是三件東西:軋剪、剃刀和木梳。(三個物件,其實剃刀和木梳基本上用不着)丹陽人替人理髮,金友沒事就站在邊上看。丹陽人問他,你喜歡剃頭?金友說,喜歡。丹陽人說,喜歡,我就教你。金友喜出望外,真的?丹陽人說,這有什麼真的假的,你學會了,我還省點力呢。

國軍隊伍里的兵當時大多留光頭。因而剃頭時只要把頭髮剃光就算大功告成了。所以剃這種頭技術水平並不很高。沒一天,金友就學會了。由他剃的第一個人就是班副德官,這人就是解放後在天窯公社當社長的那個人。他當時怕金友把他的頭剃壞了,死活不肯。丹陽人在一邊看不下去了,說你又不是宮裡的皇上,要那麼多窮講究?你愛剃就剃,不剃拉倒!無奈,班副德官只得讓金友剃了。

後來,丹陽人在隊伍後撤時,右面太陽穴被一塊彈片擊中後命喪黃泉,這樣剃頭的任務義不容辭地落到了金友頭上,估計「剃頭金友」的叫法,大概起始於此時吧。不過,別看金友大字不識幾個,他對國軍、共軍兩方面的力量還是很留心的。他覺得這樣打下去,國軍遲早玩完。自己的死也是遲早的。即便在戰場上不被打死,也會莫名其妙地像師傅丹陽人那樣被彈片擊中。因此,趁仗打得亂鬨鬨時,他開了小差,做了逃兵。

還好他有剃頭的手藝,一路上,邊幫人剃頭邊往回走,才算沒餓死在路上。而且,還藉助這個手藝,在要到家門口前,賺到了一個老婆,也就是百富的娘。

這件事說起來還有點戲劇性。在離老家還只有十七、八里地的時候,那天傍晚,金友來到一個村子裡。這村子離鎮上大概有十五、六里路。本來他完全可以再加把勁,趕到鎮上過夜,可他想省幾個錢,其時,一路上剃頭,兜里也有了幾個小錢,但他捨不得,他想把錢給老娘,讓老娘高興高興。再說,那時,天色尚亮,他想再碰碰運氣,剃上一兩個頭,順便解決晚飯和宿夜問題。於是,他進村挨家挨戶地問誰家有人要剃頭?村子不大,總共也就二十來戶人家,他走了七、八家,儘管答覆他的人中,有幾個頭髮已如長毛了,但就是沒人說要剃頭。金友知道這是一個窮村子,於是解釋說,我剃頭不收錢,你們解決我一頓夜飯,過個夜就行了。這樣總算有兩家人同意了。一家管飯,有啥吃啥。一家管睡,柴間裡宿一宿。

就在金友為第二家人剃頭時,忽然,過來一個胖子問他,你死人頭剃不剃?金友一聽對方問這話,以為他是怕這剃刀不乾淨,忙說,我不剃死人頭。其實,他是剃過的,不過,只剃過一個,那就是為丹陽師傅,丹陽師傅吃了彈片,一命嗚呼,國軍排長可憐丹陽師傅,為弟兄們剃了那麼多年的頭,不能死了再留個長毛頭去見閻王老子,就要求金友為師傅剃個頭。金友念着師傅生前對他的好,倒也不害怕,就答應了。

金友從隊伍上逃出來,一路上剃了不少頭,可剃的都是活人頭,還沒有剃過死人頭。現在,有人問他是否剃死人頭,金友總覺得有點不吉利。故回答,不剃。問他話的胖子,見金友回答的那麼爽,也就不作聲了。

頭,沒多一會兒就剃好了。按照規矩,金友在第一家吃飯,第二家睡覺。可當金友準備在第二家的柴間裡打算躺下時,胖子又來了,金友剛要起身招呼,胖子先開口了,說要是叫你剃死人頭,你願意不願意?金友先是想,這胖子是不是有毛病?但轉念一想,人家這會兒專門進柴間,肯定不是來尋開心的,就問,是不是有人家死人了?胖子點點頭,是的。是我的本家兄弟死了。你要是願意剃,我還可以付你剃頭錢。金友想,還有這樣的好事?所以顧不得多想,就立刻答應了,說,行,我剃!不過,你們要給我準備半斤燒酒。胖子不解,要燒酒幹啥?金友說,燒酒是剃完頭之後消毒用的,我就這一套傢伙,以後還要給活人剃呢。二是我想在剃頭之前喝一口。金友沒有說下去,但胖子明白了。連連說可以可以。

其實,金友在這件事上耍了個滑頭,他哪兒是怕,他雖然只當了三年多大頭兵,但仗大小也打過七八次。死人見過不少了。實在是這一路上還沒喝過酒,肚子裡燒得難受。在家的時候,他本來是滴酒不沾的,但到了國軍隊伍里,想到今天不知明天事,他也像那些老兵那樣,把發下來的那點可憐的軍餉都交給了小酒館。當然,那點軍餉要想過足酒癮是不可能的。,因而有時他也會和老兵一樣,到酒館裡喝霸王酒。不過自從逃離隊伍後,他還沒沾過一次酒,因為手頭沒幾個錢,想喝酒也只是想想了。而現在既然有了這樣的機會,他怎能放過?

胖子是個辦事爽快的人,他答應後就去弄酒了。也不知是從酒店裡買來的還是從鄰居家借來的,但肯定不是自己家的,因為隔了半個多小時,胖子才帶回來一壺米酒。胖子略帶歉意地說,沒有菜了,你擔待了。金友說,看你說的,我又不是饞這一口。我只是想藉此壯壯膽。胖子說,你趕快喝,喝完我就帶你過去。那邊已躺了一天多了。金友說,好好,我這就喝。金友一口氣喝了一大口,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舒坦。他對胖子說,你前面領路。

對金友來說,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那次剃頭會給他帶來桃花運。當他裝着膽子給這個陌生的死者剃頭時,站在一邊的死者的女兒就開始心儀於他了。金友渾然不知,他只想把死者的頭弄得像樣一點,畢竟躺着的人要靠這個新剃白白頭去覲見閻王老子的。因而他拿出了全套的看家本領,洗、剪、剃、修、梳樣樣用上。把個躺着的死者收拾得像個睡着的新郎官一樣,那姑娘在金友進來之前,正在哭泣。現在見老父親這個樣子,心裡放開多了。姑娘見金友開始收拾傢伙了,趕緊從灶台的飯鍋里取出兩個熟雞蛋,說,師傅,墊墊肚子。金友晚上吃的是稀的,此時確實有點肚子餓了。畢竟這是給死人剃頭,給活人剃,活人會配合剃頭師傅,給死人剃,全靠自己做筋骨。因而當姑娘遞上雞蛋時,他也就不客氣,敲殼剝殼,三兩下就把雞蛋送進了肚子裡。接着,姑娘又打開了一個布頭包,裡面是一些零錢,這時胖子推開了姑娘的手,說,錢你不用了,我已經準備好了。回去我會給他的。姑娘說,大伯,這怎麼能用你的錢呢?我這裡還有錢。

胖子說,你也別客氣了,你娘走得早,你爹又生了這麼長時間的病,你手裡這點錢還是你自己留着吧。就在這時,金友不知是雞蛋的作用還是酒精的作用,他忽然豪爽地說,你倆別推來推去了,這錢我不收了,說完,拿起剃頭包大步往屋外走。

這次剃頭給金友的意外收穫是,他得到了一個老婆。那天,他回到的柴間裡,又把藉口給剪子消毒的燒酒都灌倒了肚子裡。因而當胖子過來想跟他說大事時,他早已到了夢裡。但第二天一早,胖子就來說事了。金友一聽就樂壞了。好久,才說,我、我這樣算不算趁人之危?胖子說,怎麼能這麼說呢?你也是做好事,她娘走得早,這次她爹又走了,她家就她一個人了,昨天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金友說,說心裡話,這對我來說,真是天大的喜事,不過,你們先等等,這事我回去跟我娘說一聲。胖子說也好,這裡離你家反正也不遠,你現在就走,三天之內我們等你回音。金友想了想說,我還是等她爹入了土再回吧。到底她一個人也叫人不放心。胖子連連說,這樣好這樣好,讓他在入土前,也能見到囡姑娘成親了。

毫無疑問,這件事沒費多少勁就成了。金友在幫未來的老婆處理完該處理的事後,也不再請示老娘,就帶着在當時還算得上如花似玉的女人回家了。這女人就是百富的娘,她為金友生了兩男兩女,但只活了一男一女。百富和他一個在前年出嫁的姐姐。

我少年時剃頭常叫金友剃。叫他剃頭,一是價格公道,收錢只要集體店的一半價錢,二是讓他剃,可以聽他講以前的事。他給他的死鬼丈人老頭剃頭,我就是聽他親口說的。我問他,你給死人剃頭,你怕不怕?金友說,這有什麼怕的?他是我丈人老頭啊。我說,你吹了吧,你給你丈人老頭剃頭時,百富娘還沒說要嫁你吧?他嘿嘿一笑,這你小孩子就不懂了,我會算我會看顏色。我說,你還是吹,你憑什麼百富娘會嫁給你?金友一本正經了,當然,她站在我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會不懂?金友見我依然不信的樣子,就又補充說,要是我沒有那個把握,我肯不收剃頭鈿?我說,我還是不信,等百富娘來我家,我會問她的。

金友一聽急了,算了算了,就當我沒說。我故意說,我要問的,看看你是不是吹牛。金友有點沮喪又有點無可奈何,你這個小人,早知如此,我就不跟你說了。好了,你要是不問,今天我不收你剃頭鈿,好不好?我說,你說話算數?他說,當然算數,我剃頭金友何時說話像放屁。我說,好,一言為定!

稍過了一會,我又問,你後來剃過死人頭嗎?他一聽來勁了,剃啊,怎麼不剃?我今天跑鄉就剃了一個。我一聽就跳了起來,你今天還剃過,你是用那把軋剪?他故意裝作不明白,就用手裡這把呀,怎麼啦?我將剃頭圍着的兜布一扯,我不剃了,罵出了對他來說,最感恥辱的話,你這個逃兵金友!你個老酒鬼,你用剃死人的軋剪剃我的頭?我不剃了!金友見我猴急了,趕緊說,我是騙你的,今天沒剃,就是剃,我也不會用這一套的,我還有另一套剃頭傢伙。他怕我不信,要取出那另一套傢伙什。我忙說,別別,我信了。

還有一次在剃頭時我說,聽說你當過逃兵?他滿不在乎地說,這有啥,我是國民黨里的逃兵。我說,你逃的時候,就不怕被人抓到?他說,當然怕了,可不逃也是死。金友說着停下了手中的活,你這個小人有點怪,剃個頭總是問東問西的。我說,我喜歡聽你吹牛皮。他一聽「嘿嘿」一笑,手又動了起來。

一九六六年開始的那場文化大革命,我當時正好讀小學三年級。這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年齡段,對一切都感興趣,更何況是一場狂風暴雨式的革命。我和我的小夥伴幾乎每天都往人多的地方擠,因為人多的地方有故事有刺激。儘管我們這些小屁孩對一切還是懵懵懂懂,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那裡有熱鬧那裡就有我們的身影,那是必須的。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天傍晚,好像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吧,我家邊上的生產隊裡開批判會,會議安排在小隊的倉庫里。兩盞200瓦的燈泡將倉庫照得賊亮賊亮,被批鬥的人是個地主婆,叫梅花,她原是鎮西頭尼姑庵里的一個小尼姑,臨解放時被老地主從庵里買了出來做了老婆,其實是小老婆。因為老地主他還有兩個老婆,要改朝換代了,兩個老婆都跟兒女們去了外地(有說去了上海、杭州,也有說去了台灣、香港),據說,兩老婆臨走前勸老地主一起走,但老地主不願意,倆老婆和做兒女的不放心,就做主給他找了個小老婆。

說真的,那天鬥地主婆,最開心的就是我們這些孩子了。批鬥會開了沒多少時間,隊裡一個綽號叫「瘤子」的懶漢,忽然大聲說,說這樣批鬥沒多大意思,應該把地主婆的頭髮剃了。瘤子的這個「建議」很快有人響應了,叫着「好,好!」我們這些孩子也跟着說好好。但我也聽到有人在罵瘤子缺德。我剛要轉過身去看看是誰在罵瘤子。小隊裡唯一一個大隊幹部、大隊民兵連長海明開口了,說瘤子這個建議好,好就好在對敵人凶就是對人民好。這地主婆是階級敵人,就要對他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不過,給她剃光頭不好,那會像尼姑的,她本來就是尼姑嘛,要剃就給她剃個陰陽頭。他話剛說完,瘤子也大聲叫了起來,好好,海民的辦法比我的還好,就給地主婆剃陰陽頭!有人頂了瘤子一句,你說得容易,誰來剃?誰肯剃?瘤子被問住了,我在一邊正有點失望這事要黃,瘤子又叫了起來,誰會剃?叫逃兵金友啊,他不是會剃頭嗎?於是,有人開始在會場裡找金友,但金友沒有來。金友沒來,但他老婆、百富娘來了。海民對百富娘下令,你去把你老公叫來,百富娘說,我不敢,他在喝酒,要叫你們自己去叫。海民只得轉身對瘤子說,你去叫他!這老酒鬼也太不像話了,批鬥會也不參加,從來不參加,打出牌子了。瘤子說,好!我去叫。喂,啥人跟我一起去?沒有人應聲,我忙說,我跟你去。瘤子說,也好,算你是革命戰友了。

金友的家在鎮子西頭的河對面。我和瘤子趕到他家時,他正獨自一人適意地咪夜酒。瘤子跟他說明來意,金友就跳了起來,說,啥西?你要我做這種缺德的事體?滾!你這個二流子!瘤子說,你罵我?告訴你,這是隊長,不,是大隊幹部的意見,你要是不去,你逃兵金友就是反革命!金友不買賬,反你娘個賤胎!滾!小娘生,有娘養,無娘管!瘤子氣得眼睛冒血,你、你...我在一邊看了,趕緊對瘤子說,回吧回吧,他喝醉了。也許是我這話有用,瘤子覺得自己有台階下了,氣狠狠地說,我們回去讓隊長來請你!金友說,你就是叫你爹娘從棺材裡爬出來,我也不會去的!

我和瘤子回到小隊裡,瘤子將請不動金友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海民聽完就氣得兩腳直跳,去,再去!帶上兩個民兵,他不來,把他捆來!瘤子來精神了,好好,我再去我再去。這時,隊長開口了,海民,算了算了,他是個老酒鬼,又不是壞分子,動槍不大好,再說,明天大家還要出工,我看今晚的會就到此為止吧。隊長是一隊之長,他發話了,海民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悻悻地說,先便宜這老酒鬼了,以後再跟他算賬!

那次批鬥會開了一半就散了,地主婆總算沒被剃陰陽頭,她應該感激金友。若干年後,我很為當時的年幼無知而後悔不已。

有一句話叫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金友自從國軍的隊伍上逃了出來後,過了十來年的太平生活,厄運降臨了。這天中飯後,我娘看了看我的頭髮後說,像長毛了,去剃個頭。說完就給了兩毛錢。我拿了錢就直奔百富家,叫他爹金友幫我剃。找金友剃,我可以省下一半錢,這事我母親知道,她也不會將多下來的一毛錢追回去的。

我到百富家,不見金友。我問百富,你爹呢?百富正在屋前的場地上掃地,說,我爹跑鄉剃頭還沒回來。我說,就你一個人,你娘呢?百富說,我娘去娘家了。我說,百富,你瞎說,你不是沒有外公外婆?百富說,可我外公的弟弟還在,我娘是去看他的。

我和百富正東一句西一句扯着,金友夾着個剃頭包回來了。他一見我,就知道我來幹什麼的,說,小赤佬,剃頭啊?我說,不剃頭,找你這個老酒鬼做啥?說實在的,當年我是孩兒王,一點兒都不怵他,當然也不用擔心百富會介意。金友也不介意,說,你等會,等我吃完飯就幫你剃。這半天把我餓壞了。我說,這不是說明你生意好嗎?金友氣憤道,好什麼?沒有生意,大家都在田裡忙,我是一個村一個村跑。原來如此,我忙說,那你快吃啊!金友說,急什麼,催命啊?

就在金友要端起飯碗之際,他的一生的轉折點到來了。這時來了兩個人,一高一矮。那高的站在場地上問,這裡是不是老金友的家?我認識這個高個兒,他是鎮上造反派里的一個小頭頭。金友聽見有人說話,就走了出來,問啥事?那個高個子說,你是老金友?你馬上跟我們到公社「群指部」(群眾專政指揮部)走一趟。金友說,為什麼,我犯啥王法了?還馬上?高個兒說,少嚕囌,馬上走!金友說,我飯還沒有吃呢。高個兒不耐煩,那你快扒幾口!於是,金友像搶火場那樣扒了一碗飯,還想盛第二碗,高個兒說,行了行了,不會餓死了,走吧!金友無奈,問,你們叫我去到底有什麼事啊?這時,一直不說話的矮個子說,去了,你就知道了嘛。

我在一邊急了,說,我還要他幫我剃頭呢。高個兒說,剃頭?鎮上沒有剃頭店?我不示弱,說,鎮上是有,可鎮上剃一次要兩角錢,你不知道?高個兒見我對他不恭,有點火了,你小赤佬是想妨礙我們執行革命任務是不是?我說,你罵人?你個大赤佬!高個兒惱羞成怒,舉手要打,矮個兒打圓場,算了算了,跟小孩子生什麼氣。走吧,老金友,我們司令還在等你呢。金友一邊嘟囔着,飯都不讓人吃,一邊往嘴裡塞了一塊冷飯。在他走出場口要轉彎時,他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等一會,我去去回來就給你剃。

金友一走,百富忍不住了,他帶着哭腔問我,他們把我爹叫去做啥呀?我說,我哪兒知道?不過,你爹飯還沒有吃完,估計馬上要回來的吧?白富說,啥個叫「群指部」啊?我說,這個你都不曉得?就是「群眾專政指揮部」。說實在,我很為自己當時的見多識廣而洋洋得意。金友說過等他回來,因此我一邊和百富玩起用彈珠打老虎的遊戲一邊等。要在平時,玩這遊戲我不是百富的對手,但那天,百富也許想着他老子,玩三場輸三場。我們等了大概有一個鐘頭吧,金友還沒回來,我對百富說,我們去公社看看你爹吧。百富求之不得。

公社設在鎮子的北面。原是一戶大戶人家的宅邸,房子很大,有圍牆,進去就是一個大大的天井。天井兩邊是一間間辦公室。我們進去的時候,裡面靜悄悄的,就像沒人似地。我先一間間看釘在門上面的牌子,想找「群指部」三個字。我當時已讀小學三年級了,不要說幾塊辦公室的牌牌,就是大街上的大字報我都能看個八九不離十了。可我和百富找了一圈,也沒看到「群指部」的辦公室。剛要重找一邊,最北邊的辦公室里出來一個人,是那個高個兒!他一見我和百富,就凶神惡煞地問,你們來幹什麼?我說,你不曉得?找他爹,你把他爹藏在哪兒?高個兒說,這是大人的事,你倆快給我滾,要不把你倆也抓起來!我說,你橫什麼橫?你到底把他爹怎麼樣了?也許是犟,這傢伙口氣倒軟了一點,說,他爹正在被審問,你們還是快走吧。一直不敢說話的百富一聽自己爹在被審問,就哭了,我爹犯什麼法了?高個兒說,還不明白嗎?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一看苗頭不對,就拉了拉百富的袖子,說,走吧,不要跟他嚕囌。百富還要犯傻,我一把把他拉了出來。走出大門,來到轉彎處,我對他說,你爹肯定在裡面,我們沿着牆根,一個窗口一個窗口找。應該說,我這主意不賴,我和百富走到第五個窗口偷聽時,裡面突然響起響起訓斥聲。

老金友,你到底說不說?你以為你裝啞巴,我們就對你沒辦法?

金友的聲音,你們要我說什麼呀?我就是一個剃頭的,有啥說的?

沒啥說?我問你,你和那個德官是什麼關係?

德官?啥個德官?

你裝啥痴呆?就是那個天窯公社的社長。

噢,你們說他呀,他原來跟我一起在國軍部隊、不不,在蔣介石部隊裡待過。

後來呢?

後來我逃了出來,他們起義了。

就這些?

就這些。

你不老實!

我和百富剛聽了這幾句,就在這時,猛聽得「砰」地一聲桌子聲,問話的發火道,告訴你,逃兵金友,你們的情況,我們造反派都掌握了,你和德官都是國民黨里留下來的潛伏特務!

馬上聽得金友在裡面罵了起來,你個小娘生的,瞎三話四!

你敢罵老子?阿三,給我打,打這個狗特務!

說實話,我在外面聽得嚇出一身冷汗,乖乖,原來這金友是國民黨特務!我對百富說,你爹是特務,你不知道?

百富哭了,他們瞎說!

我心想,不管真的假的,我以後再也不能跟百富一起玩了。正在這時,耳邊猛聽得一聲吼,你倆還不滾?是不是也要進去?

我回頭一看,冤家路窄,又是剛才那個高個兒。我忙說,我們沒偷聽,剛好路過。

高個兒說,不用解釋,滾!

我拔腿就跑,也不管百富了,一口氣跑回家裡。

家裡,父親還沒下班,我母親見我的頭髮沒有動靜,就問,沒剃頭?我忙將剛才經歷的事跟跟她說了。末了說,想不到百富他爹是國民黨特務。母親說,別瞎說。我說,我沒瞎說,是我親耳聽造反派這樣說的。母親說,不管是誰說的,你都不要到外面去說。這種事真也好假也好,都和我們沒有關係。曉得嗎?我連連點頭,我不說就是了。

但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沒說,可人家會說。第二天,整個鎮上幾乎都知道了靠近鎮西梢頭的豐聯小隊,揪出了一個國民黨特務,這個特務不是別人,就是金友。說金友的聯絡上線就是天窯公社的社長德官,他們每隔一段時間聯絡一次,聯繫的暗號是:德官問金友,你會剃頭嗎?金友說,你要剃什麼頭?於是有人質疑,德官和金友早就認識,要用得着用暗語嗎?被問者語塞,稍息說,他們特務有紀律,不管認識不認識,都要用暗語。說金友每月都有活動經費,他平時喝的酒就是用活動經費買的。還說,金友跑鄉也是有目的的,他是要給各個下線布置任務,云云,總之一句話,說得很像一回事。我說過,我當時還是一個孩子,因而對這一切缺乏自己的判斷。其實不但是我,即便大人們又如何呢?他們也都願意信其有不願信其無。因為信其有,才刺激才精彩。

這之後,一連三天,鎮上的人都會看到金友去群指辦,早上去,晚上回,就像去上班似地。剛開頭有人碰到他,會跟他打趣,金友,去公社上班了?金友會一連怒氣,上小娘的班,他們要我去交代是不是國民黨特務!人問,那你到底是不是?金友愈加怒火,小娘養的,我要是國民黨特務,你就是蔣介石了!但第四天起,金友就不能早出晚歸了。有人知道內情,因為金友不肯交代,群指辦的人已經開始對他動刑了。昨天夜裡,他被打得哇哇亂叫時,一連聲說我交代我交代,我是特務我是特務,你們饒了我你們饒了我吧!我出於好奇,又去關押金友的地方偷聽過兩次,但一次也沒撞上。後來聽人說,這幾天造反派白天沒工夫審人,他們要忙着去抄家。審人,一般要過晚上十點,那時他們吃飽喝足了,才有勁。可對我來說,八點一過,我爹媽就不允許我出來了。

在金友被關了十幾天後的某一天吧,那天上午,我正在家裡生煤爐,我的小夥伴小峰過來報信,說不要生煤爐了,快去看,快去看!我說,看什麼呀?小峰說,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說,我爐子還沒生着哩。小峰說,你等會再生嘛。快去看摸槍。我一聽「摸槍」二字,興奮了,摸槍,在哪兒摸槍?小峰說,就在橋邊,西木橋邊的河裡。我顧不得多想,將扇子往地上一丟,就跟着小峰跑。

我剛跑出弄堂,轉過彎,就看到橋兩邊及橋上黑壓壓地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人們的目光都盯着河裡。可河裡什麼也沒有呀!我正要問小峰,只見一個人從水裡冒了出來,赤着膊,因為頭髮鬍子很長,又加上水淋淋的,我看不出這是誰?我問小峰,這人是誰?小峰說,逃兵金友呀,不認識了?我仔細一看果真是他,只幾天不見,他和原來那個金友完全變了個樣子。這時有人在問他,金友,摸到了嗎?河裡有沒有槍?金友不答話,只是往岸邊走,雖說還只是十一月的天氣,天還不怎麼冷,但大清早泡在河裡到底也是吃不消的。就在金友要上岸的時候,有人拿着紅綠棍對金友說,不准上來!不摸到槍,不能上來!說話的人就是那天來抓金友的那個高個兒。他手裡握着一根一半漆成紅色一半漆成綠色的棍子。金友哭喪着臉求告道,我真的摸不到了,你就讓我上去,河裡水太冷了,我吃不消了。高個兒說,不是下水前讓你喝過酒了嗎,怎麼還怕冷?金友說,酒勁早過了,再說,這麼長時間了,這槍到底還在不在,我也弄不清了。

聽金友這麼一說,我問小峰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峰說,金友交代,他當年逃兵時帶回一支槍,後來怕出事,就丟在這河裡了。造反派們要他把丟在河裡的槍摸上來。我剛要再問,只聽高個兒凶波波地說,你不能上來!你要是敢上來,讓你吃棍子!金友說,可這河水真的太冷了。高個兒說,我還說得不清楚嗎?跟你說了,快摸!金友無奈,只得又往河外面走,然後將身子沉了下去,但不一會,就冒出了頭,還是兩手空空。這時有人看不下去了,都十來年了,這槍就真是從這裡丟下去,也不會在這裡了。旁人問,為什麼?有人說,這還不清楚,橋都造過了,要有,當年造橋早發現了,沒發現,這位置也移過了。

這分析有道理,於是有人對高個兒說,還是讓他上來吧,他到底也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你讓他這樣在水裡泡着,泡出毛病來也不大好吧?有人附和,是啊是啊,還是讓他上來吧。在人們說的時候,我發現金友的臉色越來越白,白的有點嚇人,別人應該也看到了這一點,就加重了語氣,讓他上來,要不會出人命的。但高個兒頭頸一挺,不行,群指辦關照過的,不摸到槍不能上來!這時,一個叫「阿五」的人說話了,你是不是要他浮上來才能交差?阿五提高聲音道,你讓他上來!

阿五是鎮上的搬運工,挑起六百斤的擔子能繞籃球場一圈。這件事,鎮上的、附近生產隊的都知道。高個兒當然也知道,說心裡話,他是怕阿五的。但還是硬撐着說,照你說,這槍不摸了?阿五說,誰說不摸?你就不能換個時間,比如天氣熱一點?你沒看到,他這樣子還能摸槍?

金友上來後,凍得瑟瑟發抖,身上的水像屋檐水一樣從頭頂往腳下流。有人說,快回家,換件衣服,要不會凍壞的。說老實話,我當時還想着上前扶他一把,但一想到他是國民黨特務,我又膽怯了,我年紀雖小,但劃清階級還是懂的。 第二天,我去橋邊看了好幾次,想看看金友今天到底還來不來摸槍。但去了好幾次,河裡除了來來往往的水泥船和掛槳機船外,根本沒有金友的影子。我當時小小心裡忽然為他生出了些許擔心,他不來摸槍,群指辦的人會不會放過他?後來才從他兒子百富那裡得知,金友那天回家後,就發起了高燒,說起了胡話,一個勁兒說,我沒有槍沒有槍。我對百富說,既然沒有槍,為什麼要說有槍呢?後來我下鄉了,偶而想起這件事,我當時很為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麼幼稚的話而懊悔不已。

金友發燒後,百富的娘去公社衛生院請醫生。但醫生對百富的娘說,你老公是國民黨特務,是歷史反革命。我怎麼能上門服務呢?要看病自己走來或抬來。百富娘說,那你配點藥總可以吧?醫生不再說什麼,寫了個退燒藥的方子,讓百富娘去藥房裡去取藥。

金友當天夜裡服藥後,前半夜倒也沒什麼,可是到後半夜熱度越來越高了,臉色像吃了多少斤的燒酒似地,紅的嚇人。百富娘急得大哭起來,鄰居聽見了,趕忙起來七手八腳地把金友抬到醫院裡。但值班的醫生看了看就冷冷地說,來不及了,已去報到了。百富娘不懂醫生的話,問,啥個報到?醫生說,這還不懂?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

金友去閻王爺報到之後的某一天,百富的娘來我家跟我母親聊天,很自然地說到了金友。百富娘說,金友就是被群指辦的那幫造反派害死的。他們在裡面打他、吊他,逼着說他有槍,其實,他有沒有槍,我還不曉得?他從隊部里逃出來給我爹剃頭,手裡就只有一個剃頭包。我母親安慰她,算了,人都走了,還是別去想了,這種事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傷心。百富娘說,話是這樣說,可你不曉得,金友走,我給他換衣服,擦身體,渾身都是青一塊紫一塊。我在一邊聽着,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冷不丁地插了一嘴,那百富爹的死人頭是誰剃的?我母親責怪我,要我不要插嘴,但百富娘倒也沒介意,說,還有啥人呀,我給他剪了幾刀,就算剃過了。[1]

作者簡介

謝復根,浙江嘉興人,法律自考專業畢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