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的青春在歌唱(郭發仔)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那些年,我們的青春在歌唱》是中國當代作家郭發仔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那些年,我們的青春在歌唱
記憶是一條永不乾涸的河,青春在河的上游,岸邊是曾經的你和我。
那些年,我們都是花一般的年齡。但我們更像草,率性,天真,快樂,所有的青春,都刻在那張歲月的課桌上。
一、那些鮮活的舊物象 舊物象有陳年的氣息,越舊越經得起揣摩,就像黑屋一角的那缸米酒。
1987年,《紅樓夢》剛上演。紅樓夢的胭脂粉黛,離農村厚重的泥土味太遠,看不懂,也看不見,因為那時農村沒有電視機。後來才知道,《紅樓夢》的味遠不是那缸酒能及,許多人品了許多年,她依然醇香如故。
我的夢在塘下嶺,土話叫團哈亮的地方。那裡,有我的母校清溪中學。
「渠水盤山過,岸邊芙蓉映碧波」,這是清溪中學校歌。劉念勝、周小明、李化明幾個語文老師作詞作曲的,至今還記得那抒情的調。那詞曲貼切,很動情,校園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情到深處都是結。第一次踏進低矮的校門時,旁邊高大的苦楝樹上,知鳥也在學唱這個抒情的曲子,不着調,但調很高。
那年,我14歲。大家都是這個年齡。小學的稚氣尚在,衣服上全是補丁,一進這個校門,突然發現衣服吊在肚臍眼上,褲腿短了一大截。似乎從報到的那天起,我們都長大了。
清溪中學很老,就像黃土坡下那個抽旱煙的老頭。老頭住在學校下面的村子裡,每天扛着一把舊䦆頭,一頭挑着一個竹糞箕,站在學校大門邊,一口濃濃的旱煙噴出來,熏在額頭上,滲出一層濃黑的油漬。他看着來來往往的學生娃,不說話,似乎在尋找自己的影子。
學校的圍牆只有防君子的象徵功能。幾塊壘起來的石塊,斑斑駁駁,虛弱得用手指頭輕輕一戳就會倒。教室是低矮的平房,古老的青磚青瓦,延續民國時期的建築風格。教室里沒有天花板,幾根碩大的木頭,橫七豎八,手攥着手,盡最大力氣撐起那片厚重的青瓦,無論春秋的雨還是冬天的雪,老當益壯,底氣足得像一名品學兼優的尖子生。條形的課桌,到處都是滄桑的痕跡。依稀可以看見中間用小刀刻下的三八線,還有堅毅的座右銘,伴着從腮幫里發出的咬牙聲。
教室的門背後,有幾個人的名字,毛筆寫的,墨香猶在。其中一個是我小叔。小叔讀書很優秀,每次小叔聊起上學的經歷,鼻息里都是驕傲和自豪。我經常盯着那些名字看,心裡想着哪天我也要把名字刻在門背上,讓村里後來的娃也知道,我曾經在這裡榮耀地坐過三年歲月。
校歌里的渠水,指的是黃土坡下的百里渠道。那水清,滿滿當當的,像一條鼓脹的血管。春天一到,岸邊全是綻放的芙蓉花,粉的,紅的,白的,哪一種都是天姿國色,在陽光下妖艷地搖擺,就像岸上村里那個年輕的代課女老師。有一年夏天,午休時間,耐不住太陽的毒,我和陳財坤、陳紅七八個同學,溜到渠道里游泳,有種無天管無地收的暢意和自由。上岸時,才發現衣服褲子被老師摟走了。鈴聲響了,我們都慌了。光胴胴躲在學校的圍牆外,看見班上的同學,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好在沒有女同學經過,那是我們一直阿彌陀佛祈禱的結果。
操場很大,黃沙土質。一下雨,如同黃河的源頭般,渾濁的水流匯成無數條小河,踩着上課鈴聲來的男同學,提着褲子,踮起腳尖,選着好下腳的地方,跳起走,如同村里裝神弄鬼的神漢。女同學不一樣,高高抬起的腿腳,輕輕點在地面上,不濺起一點水花,腰身一扭一擺,惹人憐惜,傾心的男同學恨不得奔向前去攙扶一把。不過,那是臆想。80年代的學生娃,男女分得清,也分得嚴,連正眼看一眼,都覺得是一種道德的罪。傳聞,有大膽的女同學跑到學校不遠的宜陽河裡去洗澡,我驚訝得嘴都忘了合起來。我們班的男同學誰也沒去考證,不是沒那心思,而是雷池水太深,卷進去,書都讀不成了。
那時,男同學最大的樂趣就是打籃球。籃球是借來的,皮磨得起了毛,半癟不鼓的。大家瘋了似的搶,往搖搖欲墜的木欄板上光禿禿的鐵圈裡一投,哐當一聲巨響,一群人樂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操場上熱鬧,尤其在做操的時候。全校的男男女女一排排,花花綠綠的,很樸素,卻不乏精神。第三套廣播體操的轉身動作,每個人都做得很到位,青春的氣息也跟着跳起來。金生是班上的活躍分子,每次做操都要盡情發揮,耍出一套拖刀回馬、借花獻佛的動作來。每到大考一交卷,操場上的氣氛濃得像濕透的梅雨,幾家歡樂幾家愁,有驚喜,有懊惱,有疑惑,半空里都是嗡嗡聲,仿佛夏夜田野里聒噪的蛙鳴。操場上的故事多,印象最深的是一場兇險的搏鬥。據說是為了幾個油糍粑的事,後勤的一個家屬婦女追着周啟雨打,一直追到操場上。那女人凶,手抄半塊火磚,猛地砸過來,周啟雨一個騰空跳,輕鬆躲過。那女人更惱了,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石灰粉迎面撒過去,周啟雨又是一個側滾翻,那女人一愣,嚇到了。很多同學圍觀,都懷疑周同學是武術世家出身。那時,我們都是泥土裡拔出來的,老實得不敢大聲說話。這種場面,如同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少林寺》。事件的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學校以前的歷史上,僅此一次。
操場的左側,是一大片板栗樹,高大葳蕤,茂密的樹葉在夏天投下清涼的綠蔭。每棵樹的樹幹都被蹭得溜光,就像家門口那棵拴水牛的老柳樹。板栗熟時,有些同學會假裝嬉戲,猛地朝樹幹跺一腳,可從沒意外發生,板栗依舊在枝頭掛着。膽子大的,瞅着老師不在,撿起地上的石塊,瞄準了綴在枝頭的板栗拚命砸,用腳把落下來的刺球碾開,一會功夫,咂咂嘴,入胃了。不過,那是初三同學的領地,我們不敢靠近。眼巴巴地想,等我們初三了,再說。
清溪中學的歲月深沉,如同校園裡那口水井。我村子裡的那口井也深,素麵朝天,在一塊菜土旁邊躺着,寂寥得有些失落。校園裡那井很豪華,紅磚砌成的四堵牆,井就像包菜裡層的菜心。井的周圍是水泥地,井上方用打穀機的滾筒做成軲轆,一根粗實的繩子,吊着一個鐵桶。晚間飯後,那井乒乒乓乓沒停過,洗衣的,洗身子的,全來了。打水時,女同學多,細長的胳膊,很白,像一根洗淨的藕。她們用了很大的勁,連呼吸都帶着力道。幾桶水打上來,香汗淋漓,幾根柔順的青絲,貼在紅暈的臉頰上,好看,也耐看。
經看的,還有掛在老教室門口那個鐘。其實不是鍾,是一條巨大的生鐵,用繩子吊在屋垛子的橫樑上,那是上下課到點的號令。打鐘的是段五妹老師(好像是這名),一個中年女老師,教音樂的,一頭捲髮,很時尚。微胖,但一點不顯胖,與她乾淨整潔得體的打扮一配合,很有富態的氣質。無論講台上如何精彩,只要聽到五妹老師踢踏踢踏的高跟鞋聲,就知道要下課了。水泥地板越來越響,五妹老師邁着端莊的步子,手裡提着一把鐵錘,噹噹當,生鐵的鈴聲震得耳朵嗡嗡響。隨即,校園裡如同燒開了一鍋粥。
二、水土流失與走馬燈
那時很無知,像固執「地心說」的古人,總以為我的村子是最大的。村里那蜿蜒的山峰,層層疊疊,我就沒有爬完過。進了清溪中學,才發現村裡的世界很小。我所在的34班,最初60多個人,來自全縣各個鄉鎮,構成了一個大世界。有幾個禾市、渡口村的學生,打一口魯,當時總懷疑他們是天邊來的。
34班是個大集體,來自四面八方,幾乎每一個都帶着新鮮的泥土味。在班主任肖美林老師的帶領下,一個個如同蛻變的蟬,脫去了舊日的俗殼。不過,這個班也如同學校背後小山坡脆弱的生態,沒有山體滑坡,經常會有水土流失。
最早流失的是周光順。周光順不高,算不上調皮,一身肥大的藍布衣服套在身上,像唱戲的。上課時總是瞪着眼,嘴巴半張開,無論黑板上如何紛紛揚揚,他始終一幅木然的神情。下課鈴一響,他像被解穴似的,兀地醒過來,一溜煙就在操場中央去了。他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誰要跟他爭個輸贏,他太陽穴的疤塊立馬漲得通紅,腦殼一歪,蠻勁又來了。後來,不知不覺,突然消失了,離開了34班,據說回家天天放牛,盯着牛屁股發呆。
彭斌,也不高,圓臉,白白嫩嫩的,長得蠻好看,跟我們不屬於一個泥腿子序列。據說他家是林場的,吃國家糧。凡是吃國家糧的,我們都覺得高人一截,不知道自己要奮鬥多久才能有那個待遇。當時,我們農村娃張嘴都是土得掉渣的鄉下話,彭斌說話帶點文氣,夾在我們中間,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他的歌唱得好,一曲「我的故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唱得那是字正腔圓,清新脫俗。當時泥腿子們都沒聽過這歌,他一唱,立馬火了,校園裡到處都是故鄉的苦水,唱得口水橫飛。彭斌原名彭小斌,進清溪中學後私下把名字中的「小」去掉了。可能自己覺得「小」字太小氣,對不上隨着年齡增長的脾氣。他增長的不是脾氣,而是膽子。入校才一個學期,就一個人偷偷跑了廣東三次。家裡人逮回來一次,沒過幾天又跑了。那時,我們才知道,原來廣州是很多想發財的人夢寐以求的地方。泥腿子們膽小,讀書是唯一一條有可能改變命運的出口。彭斌在大家的視野里消失了,就像苦楝樹上掉下了一顆苦楝果。泥腿子們繼續念手上的書本,認真得像剛剃度的小沙彌。
新學期上課,如同手裡捏了幾角錢去安仁街上趕分社,很興奮。倒不是上課熱鬧,而是看任課老師長啥樣。
語文老師一般都是女老師,小學裡幾乎都是。初中語文老師劉念勝,不是女的,但有高挑的女性身材,乾瘦,黝黑的皮膚像有歲月的楊梅泡酒。他一口外地口音,很有韻味,就像唱一首很古老的詩。他對古詩確實有研究,每次講到詩歌時,他便搖頭晃腦,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陶醉得似乎來到了李白的籬笆下。他講課很有生趣,好打比喻。一次作文課,他叉開乾瘦的五指,讓大家說想什麼。我脫口而出,像把撿淤耙。他一愣,立馬說,對!大家驚愕的神情半天沒醒過來,然後發出哄堂大笑。
英語是個新鮮玩意,我上手快,英語玩得溜溜轉;後來,英語老師像走馬燈,把我玩得暈頭轉向。盧少俊老師,是我們的英語啟蒙老師。正如他的名字,長得俊。濃眉大眼,眼窩深,像一灣幽深的潭水;鼻樑高挺,鼻尖陡然下勾,儼然西方人血統。他的英語教得很好,一聽就懂,一口英語說得仿佛到了美國大街上似的。後來,盧老師突然離開了,連招呼都沒打一個。百里渠道岸邊一個年輕女孩來代課,噼里啪啦的,像太陽底下曬爆的豆子。我不知道其他同學啥感受,反正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保持英語成績沒掉下去。女孩花一樣燦爛,待我們習慣她的豆子英語時,又換成了陽蒙生老師。陽老師是禾市那邊的人,學歷史的,英語單詞念得像土堆里挖出來的文物。他自己也費勁,講着講着,鼻尖上的汗珠子越來越多,映着白花花的太陽,發出一束白光。他的金邊眼鏡似乎總是跟鼻子過不去,老往下蹭。每次上課,他都不停地併攏食指和中指,將不守本分的鏡框往上推,看着都累。金生膽子肥,是個歪胚子。每次見到蒙生老師都笑嘻嘻,喊一句「盲生老夥計」,搞得陽老師哭笑不得。初三英語換成了羊斌老師。羊老師很厲害,全校有名。除了教學有名,脾氣大得更有名。一聽說他來教英語,全班同學的毛孔大得可以鑽進一條蚯蚓。他英語發音很標準,講課如庖丁解牛,用時髦的話說,灑灑水的事。可是,他經常在課上針對個別同學的不配合,講一堆雅俗共賞的道理,有人生哲理,也有下里巴人語言。「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美」,最先就是從羊老師那裡聽到的。
數學、物理老師是我們班主任肖美林老師。肖老師很高大,五官搭配得恰到好處,稜角分明,眉毛粗黑,男人味十足。那時,肖老師一直穿中山裝,筆挺,整潔,精神抖擻。那時他很年輕,但不苟言笑,泥腿子們見了心裡發虛。那些喜歡蹦躂的,遠遠地見了,馬上掉頭繞着走。他們說,管他初一十五,躲一天算一天。肖老師的威懾力在課堂上。誰要走個神,他立馬停下來,瞪着眼盯着,許久,像射出的一把利箭,刺得後背心都是涼的。肖老師對我很關愛,可偏偏我這方面基因殘缺,數學書上的xyz明明捋順了,結果做題時,我就蒙圈了。物理也是,什麼加速度、多少力,書上的都會,考試的時候全不按我的套路來,結果把我套路了,套得慘。後來我問肖老師,怎麼學?肖老師說了一句秘訣,多做,多練。當時沒領悟。後來在高中的時候派上了用場,那是後話。當時我很羨慕班上的凡連國,哪怕xyz扭得像根麻花,他都能瞬間理出子丑寅卯來。物理也是,加速度,牛頓力,就是和在稀泥里,對他來說也不是個事。
其他雜科老師,很多都是主科老師兼任的。地理老師李文生,原來教數學的。他人很和氣,見到他,就像見到我早年入贅出去的大伯父。他在課上說,地域不一樣,地質差別很大。我們湖南的土是黃的,到了四川,土是黑的。當時我不懂,四川在哪個角落都不知道。後來我到了四川才知道,李老師的兒子在四川讀書,如今是大學有名的教授、博導。四川的土的確是黑的,連河沙都是黑的。生物老師樊瓊林,平頭,頭髮花白,總是一臉和善的笑,走路慢條斯理,很穩健。當時,他是我們的總務主任。歷史老師彭桂蘭,是個語文老師。每次講歷史,總能把語文和歷史撮合成一段姻緣。她講《李愬雪夜入蔡州》《觸龍說趙太后》時,我陶醉其中,幻想自己也能像她一樣教我的學生,擁有一個師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風範和魅力。後來,我真正走向講台了,才發現自己並未完全承繼這種師者的修為,在破舊的宿舍門前,我的理想被重重地摔在現實的地面上,臉青脖子腫。
化學也是我的痛。數理化是一家的,跟其中一個處理不好關係,其餘的好不到哪裡去。化學老師全校只有兩個,一個是校長李准,他給我們上了第一趟熱身課就不上了;另一個是張桂玉老師,女老師,比較漂亮,一頭長髮,有些卷,紮成馬尾巴,走路時,隨着步子左右搖晃,碎花裙子在風中飛擺,極像油菜花中的一隻蝴蝶。可是她講課不像蝴蝶,如同一隻不安分的小羊羔,幾乎每一句話後面都要加上一個「啦」字,彭俏華說,他花一堂課專門計了數,45分鐘的課,一共「啦」了98次。我的天!反正我是被她「啦」死了,本來底子就不好,一「啦」我就丟魂,丟魂就丟分。初三的成績下降快,數理化一直拚命拽我的腿,我很揪心,國家糧的糧票怕是領不到了。
三、夾在指縫裡的澀時光
我可以自豪地對我孫子講,爺爺可是上過初中的人。昨天,周光順說這話時,仿佛太陽穴上的疤發出一道紅光,很亮,手機屏幕都是紅的。
這話不假。80年代沒有普及義務教育,能夠升入初中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相當一部分小學同學,就像宜陽河裡的河沙,被一股激流卷得沒了蹤影。
小學生活瘋,瘋得沒有檔次。天天打油板、彈蓋子、滾鐵圈,就像洗澡時經常搓到的幾根勒巴骨,膩得沒有新鮮感。在清溪中學的校園中,青春的氣息到處都是,感覺那幾年的天氣都沒怎麼壞過。
初中生活有文化檔次,校園裡都是歌。尤其在下午第一堂課和晚自習前,校園裡仿佛成了音樂學院,抒情的,敘事的,就是聽不到議論的。老師說,這是為了提振精神,就像趕分社時南門洲那個耍刀槍不入的,先要把胸脯拍得通紅,提氣。
初一第一學期還有音樂課,那個很嫵媚的打鐘老師教的,後來音樂課被割掉了,似乎把我們的青春割了一刀。不過還好,那時學校訂了《初中生》,人手一本。其他的內容記不住了,每一期最後一頁全是歌曲,《把根留住》《讓我們盪起雙槳》《敢問路在何方》《送別》,好多都是從那上面學會的。
唱歌時,音樂委員起歌。那些歌全是從各個小學裡移民過來的,很多歌我不會唱。我始終記得有一句歌詞:「風沙揮不去印在歷史的血痕,風沙飛不去蒼白海棠血淚」。我從沒聽過,一邊當東郭先生,一邊對歌里唱的是「血痕」還是「雪痕」糾結,鬧得天天晚上睡不着。
音樂委員陳春萍,從第六中學轉學來的。剛來時,如同黃土坡上開了一朵碩大的紅茶花,在一群素樸的同學中很惹眼。一件短袖的紅上衣,殷紅如霞,映得肉嘟嘟的圓臉,紅撲撲的。不過,她不愛說話,總憋着小嘴,一副不容侵犯的神情。也許本來就不喜歡唱歌,也許太過矜持,她起歌的聲音小,小得如同一根繡花針。每次唱歌,都是「細數窗前的雨滴——唱」,一連唱了好幾天,似乎教室上面的青瓦下,綿綿細雨沒斷過,唱得大家心裡濕漉漉一片。
元旦匯演,是清溪中學的慣例。全校師生圍坐在沙土操場上,校長李准簡短而洪亮的幾句總結,節目開始。唱歌,相聲,雜耍,舞蹈,花樣多,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精彩。平時都是成績好的上台,元旦匯演上台的,都是才高藝膽大的。此刻,他們如同站在學校歷史的舞台上,戴着光環,身邊有浮雲,腳下有仙氣。依稀還記得,我們班上了幾次節目。侯向軍和侯定輝、謝根林幾個人跳了一個拍手舞,嘴裡唱着陌生的詞,據說那是廣東進口的。劉雅婷等一群女同學表演了太空步,不過遠沒有男同學那麼有太空的幻覺感,倒像我小時候躡手躡腳到別人地里偷黃瓜。印象最深的,不是她們小偷模樣的舞,而是她們的化妝。也許那個年紀的女孩很少化妝,逮了這個機會,白粉拚命往臉上抹,粉牆壁似的;尤其那嘴,不知廢了多少口紅,以致嘴誇張地紅,誇張地大,與唐伯虎猜到的第一個假秋香的嘴類似。
學校曾經組織過春遊,去大石看三柱塔,也就是現在的國家級風景區熊峰山。那時農村的一山一水都很自然,遍地都是風景,只是人多人少氣氛有別而已。那次規模之大,像《四渡赤水》鏡頭裡的國民黨部隊,出遊的隊伍把整個鄉村小道足足擠了幾公里長。有單車的就自己騎單車去,沒有的,只有甩腿腿。我那時很興奮,不僅腿甩得快,手也甩到了腦頂上。到了大石水庫,劇情發生了變化。我、陳財坤、陳紅、周新仁、周光順,還有毛紅青好幾個同學,偶然發現水庫邊有一條船。我們都沒坐過船,好奇地在那轉悠。毛紅青這傢伙膽子大得可以把天敲個洞,直接把那船的纜繩用石塊砸斷,鼓搗我們幾個上船。結果我們上了個賊船,毛那傢伙根本不會划船。船不覺漂到水庫中央,岸上的同學老師發現了,大聲喊叫,說要開閘放水了!頓時我們感覺一股巨大的危險從水面上撲過來,腦袋裡嗡嗡一片。在老師的指導下,船撥弄了半天才靠了岸。周新仁人小,手腳快,一下蹭上了岸。陳紅不行,一隻腳跨上岸,另一隻還在船上。一用力,船拉着一隻腳往中央走,一隻腳搭在岸邊的石頭上,一字叉劈得襠疼。那天,我們沒有上山頂,被罰在山下守單車,居然沒有一個女同學為我們留下來,這令我們很失落。不過,他們萬萬沒想到,風光在險峰,不在山頂。山腳下的水庫大壩氣勢恢弘,山腰的杜鵑花一直朝我們笑。我們一開心,張嘴唱起了《信天游》,水庫周圍的山谷里,野雞聽了都興奮得撲棱撲棱跳。
肖老師也帶我們去踏過青。那是在初三,肖老師覺得我們累,帶我們出去透透氣。這次不是去爬山,而是去洋際桐光看山洞。桐光離學校二十多里地,要騎單車去。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咋湧出來那麼多單車,全部大部分人都去了,騎的騎,坐的坐。肖老師帶頭,一群人跟着風一樣地跑。那洞其實沒啥看頭,一個自然的土洞,黑咕隆咚的,全是濕滑的稀泥。但對集體活動的少男少女來說,哪怕就是看一隻螞蟻,都會生出種種癢的感覺來。黑洞裡,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哎呀——」一個女同學尖叫一聲,摔倒了。出於本能,大家趕緊手牽着手,無論摸到的是粗糙的,還是細皮嫩肉的,當時就像左手摸右手,沒感覺。
初一的那次勤工儉學有感覺,感覺肩膀痛。學校組織到林場抬杉樹,跋涉幾十里,走進山林,一片氤氳之氣。滿山都是砍伐的杉樹,我們的任務就是從山上抬下來,放在山下的林場空地上。那杉樹剛砍下來,死沉死沉的。那時我們小,但農活干慣了,咬咬牙,硬是把那鼎罐粗的杉樹全搬下來,掀開衣服一看,肩上已經腫成小山包。當時,我看到班上的幾個女同學,本身個子小,麻雀一般,瘦弱的身子晃得跟山上的竹竿一般,她們細嫩的肩膀,如何承受這山一般的蹂躪。我不知道,她們後來是否回家找爹媽哭過好幾場。還好,回到學校。黏稠的稀飯和扎紮實實的糖包子管夠。那是彭師母做的,跟她的人一樣厚實。在那個年代,糖包子是奢侈食物,我一頓吃了五個包子,兩大碗稀飯。當時沒那麼滑頭,要是全吃包子就好了。尹屋基比我聰明,他就不吃稀飯,專吃包子,前前後後吃了八個大包子。要不是有個老師在旁邊盯着他,再吃五六個也打不住。說來也惋惜,這包子是他最後的念想。後來他輟學了,據說天天在家陪隔壁的年輕婦女摸麻將,摸着摸着,把褲兜都輸光了。後來去了廣東,再後來自己當了老闆,情調高了,再也沒和隔壁的婦女摸麻將了。
學校還經常搞知識搶答賽,也在那個沙土操場上。各班選幾個代表,組成搶答團。幾張桌子拼在一起,每個人一根筷子一個碗,差一根棍子,否則可以去要飯了。我參加過一次,不過只答對了一題。說:為什麼大海是藍色的?沒人敲碗。我把碗敲得跟五妹老師打的鐘一樣,答:因為大海把天空的藍色貼在自己的臉上。對!這題肖老師做裁判,我很得意搶到了這一分。後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老師給我的是一個鼓勵。
我們班上也組織過一次搶答賽,在學校後面的黃土坡上。那次,肖老師買了很多水果糖作為獎品。我跟得緊巴巴的,心想,這下有口福了。可是,答題的時候,不要說搶,就是讓我想一天都想不出答案來。有一題我做鬼都不會忘記,說,晚上,對面來了一輛車,有個人迎着燈光撞上去,卻沒事。為什麼?我想啊想,不對啊,被車撞了,不死也得傷條腿啊,哪怕他祖上冒青煙,也會蹭破皮啊!後來我把那書要來,一看答案,差點沒背過氣去。答案說,原來那是兩輛並行的摩托車。我去!真懷疑這書上的作者腦袋被驢踢了,傷得不輕。
那次,一大堆男女同學都得到花花綠綠的水果糖。我一顆都沒吃到,白咂巴了半天的嘴,只有口水在幽幽,像那條嘩嘩的宜陽河。
四、苦楝花開時迷路的魂
校門口有幾棵高大的苦楝樹,一到春天,滿樹鵝黃的葉片中全是花,紫裡帶着白,白里透着紅。那花有濃郁的香,很特殊,香裡帶着苦味。深深吸口氣,在肺里迴旋,又會品出一絲甜來。
初中的時光里始終飄着淡淡的苦楝花香,也夾雜着一絲無可名狀的澀味。
為了預祝中考有個好兆頭,初三時,我們頂着陣陣苦楝花香,搬到了學校後面新修的二層紅磚教室。初三的生活沒那麼豐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肖老師一直這麼念叨的。那時,連五妹老師優雅的打鐘聲也聽不到了,掛在板梯間的電鈴,發出刺耳的單調聲,寡然無味。
1989年初三,夢開始的時間。有各種夢,沒有噩夢,但有餓夢。
那時我總餓。開飯時,全校的學生難民一般衝進食堂,三下五除二,一盆飯菜沒了蹤影。動作慢的,只有拚命刮飯盆里剩下的飯粒,安慰自己可憐的胃。最惱火的,還有那菜,冬天,冬瓜南瓜海帶輪着來,清湯寡水的,沒一個油星子。夏天,經常吃辣醬。那可不是好傢夥。酸,酸得牙根疼。
吃不飽就不安分。夜裡下了自習,跟李志良一起,偷了個飯盆,在教室下面的澡堂子裡煮豆腐皮吃,沒油鹽,兩個吃得津津有味。月光下,與侯向軍,以及他的大隊跟班,玩着他帶的時尚錄音機,在夜的天空下,東遊西逛。遇到菜地,一頓亂摸,凡是能填飽的,都往嘴裡塞。那時,很多男同學跟我一樣,造孽得很。
初三那年,春天來得異常繁華,校園裡的樹上一片耀眼的新綠,高大的苦楝樹上開滿了細碎的小花,特殊的香味,沁人心脾。校外的田野里,耕田機轟鳴不停,水田裡的陽光碎片像銀河裡會眨眼的星星。
那一年,我們16歲,花一般的年齡,在花一樣的春天裡,綻放得有些坐臥不安。似乎不經意間,男生嘴角開始有絨須,聲音變粗,如同教室下面那口井裡,水桶掉下去發出的沉悶聲。女同學,原來船皮板子一樣的身形,出落成優美的身段,就像肖老師黑板上畫坐標圖時裡面起伏的曲線;她們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舉手投足都散發出青春的味道。說話不再大大咧咧,輕言細語,頷首凝眉,每一個背影似乎都足以令人魂牽夢繞。她們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長長短短的頭髮梳成各種花樣,還刻意別上各種形狀的髮夾,儘量做到與眾不同。
每一次踏進青春萌動的教室里,都猶如置身《紅樓夢》里賈府的後花園,雖然沒有那麼豪華的綾羅脂粉,但足以令人如入蘭芷之室。不自覺地,男同學也開始抖抖衣角,用手操一操從未打理過的亂髮。
那時,沒有班花校草之類的概念,在泥腿子們的眼裡,只有誰好看。不過,再好看也不敢看,只能偷偷地瞄一眼,立刻把竊賊一樣的目光收回來。要知道,那種急需奔放卻強烈地被抑制,是多麼大的痛苦。
阿蘭,城裡人,初三轉學來的。她的言行舉止都有城裡人的優雅和脫俗。身材瘦削,穿着得體,與她的身段搭配得找不出任何破綻。典型的瓜子臉,柳葉眉,薄薄的小嘴不施口紅,卻紅潤如酥。尤其一頭秀髮,與眾不同。似乎從未精心梳理平整過,就那麼撩起,大部分扎在後腦勺上,一小撮自然垂在後背,蓬鬆的髮絲在頭上游離,如同夏夜高空里的毛月亮。無論從那個角度看,儼然從畫裡走出來的古典少女。正如她的名字,溫潤如玉,蕙如蘭香,不過更像一朵清淡而憂鬱的梨花。她不太張揚,說話時猶如深山溪水般低吟清唱,臉上掛着笑,但眉葉之間,總有一絲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如影隨形,連移動的碎步里都是,很出味,猶如迎面而來的林黛玉。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Z君猶如天宮神女,屬於可遠觀不可褻玩一類,估計泥腿子們只能將其埋在心裡最深處,放在天壇最高層,讓梨花般的冷艷,永不凋謝。
春春,有一種知性的氣質。與第一次出現在大家視野里一樣,肉嘟嘟的可愛,一頭短髮,黃里透着亮。張嘴一笑,似乎校歌里的芙蓉花,開得遍地都是。不過,在那年春天裡,她出落得如鄰家小妹,女人味濃烈噴張,加上成績也不錯,背地裡成了一些泥腿子瞟眼的對象。ZQY同學曾信誓旦旦地說,他一定要娶回家,誰都搶不去。說這話時,Z君眼裡都是春的光芒,似乎軟紅花轎,已在吹吹打打的陣仗里動情地搖擺起來。
阿婷,一張白皙的臉,乾淨得如一面清晰的銅鏡。秀髮齊腰,身材婀娜,說話聲尖,一笑起來,天花板上吊着的燈泡都在晃動。她就像一枝豪放的桃花,放得開,也收得攏,純潔得從前胸可以看到後背。那時,她作文寫得好,一篇矮子開燈的作文被侯一民老師念得嘴都笑開了。班上有男生喜歡這種類型,據說她是街仔的菜。我也沒看出什麼端倪,當時大家都在傳聞,不過沒有半點證據,反正我也就將信將疑地信了。不過,是咸是淡,同學們不知道,肖老師也不知道,只有他們倆知道,所有的秘密都在那早已逝去的時光,化成一股沉香。
阿嬌,也算是班上的高挑美女,一雙修長的腿,窈窕的身材,往同學裡一站,那是一枝獨秀。她說話輕言細語,與她高挑的身材極不相稱。也許青春的洪流來得太快,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一直覺得這身高反而成了彆扭。
情竇初開的年齡令所有的花季都猝不防及。那時,改革的春風吹得每一角落繁華滿目,開放的氣息我們一點都沒感覺到。少男少女,在各自的情感世界裡,醞釀成河,卻並行不悖, 七仙女兀自在天上賞着星星,牛郎仍在山腳下懵懂地看牛到處晃蕩。
那時,許多同學都會覺得一夜之間多了一些美麗的幻想,盯着手上的書本,心思卻在那個影影綽綽的背影上,明知道那是鏡花水月般的一廂情願。於是,總有一些看似日常卻有微妙的動作出現。他經常去她那裡借橡皮,只為在人群中多看她一眼;晚上又去借人家的筆記本,只為從歪歪斜斜的字跡里讀出怦然心動的氣息來。矜持一點的,本來對對方有好感,卻顧左右而言他,偏和旁邊的人搞得親熱,這是一種心理上的欲擒故縱。那時大家都不懂,在青澀的年齡里,機關算盡,都是一場虛妄的空。
記得那時我第一次看武俠,梁羽生的《萍蹤俠影》。其他情節都還給梁先生了,只記得張丹楓在蒼茫的天地間,騎着白馬,看群峰淡出,看月落星稀,腦子裡全是對雲蕾的思念。我才知道,情感這東西,足以另一個身懷絕技的人神魂顛倒,盡失武功。
我也差點廢了武功。
初三那年,我們16歲。花季的年齡綻放的都是最精彩的花蕊。音樂委員紅撲撲的臉上少了稚氣,出落得如百里渠道岸邊的芙蓉,一頭短髮黃里透着亮。抿嘴一笑,似乎勾着魂,收都收不回來。
在那個躁動的時光里,我的魂極不安分,上課時恍恍惚惚,眼神總往那個背影瞟。瞟了整個春天,魂已經忘了回家的路。
那時,心心念念的國家糧票被拋到腦後了。盯着手上的書本,心思卻在那個影影綽綽的背影上。偶爾有男同學跟她說話,心裡都會泛起一絲酸味。哪怕她一聲咳嗽,我也會心緊得扭成一個結。
初三的時光一如苦楝花開滿天星,美到極致。美好的時光總是太匆匆,一晃,馬上要畢業了。畢業前夕,大家各自找來筆記本,互相寄語,道出了種種來自心底的祝福,也流露出依依不捨的憂傷。
一個下午,斜陽透過窗子,照在那個令我纏綿的背影上,如同披上了一襲紅紗巾。教室里,只有我和她。我鼓起勇氣,將一本帶着芳香的筆記本遞過去,讓她給我寫留言。她一回頭,明亮的大眼睛裡先是驚愕,然後嘴角流露出一絲殷殷的笑。我臆想着那笑裡帶着如我一般的心思,頓時,我的骨頭酥了,感覺我的魂也回來了,在斜陽的餘暉里手舞足蹈。
我幾乎忘了她給我寫了什麼,但那些跟她一樣婀娜的字跡,帶着香,多年後仍經常在我的夢裡姍姍而來,一轉身,依然是那個令人魂牽夢縈的背影。
後來,由於生源減少,清溪中學停辦了。那些扛着歲月厚度的舊物象,如釋重負,在一個無人在意的夜晚,轟然倒塌,塵歸塵,土歸土。
音樂委員也像斷了線的風箏,杳無音信。多年後再見時,她還是一副清純的模樣,成了別人的妻,是兩個娃的媽了。
我似乎從夢中恍然醒悟,當年的苦楝花是一味青春的迷藥,聞了就會醉,醉了就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美麗憂傷。[1]
作者簡介
郭發仔,湖南郴州人,碩士。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