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親親的沂蒙山(丁尚明)
作品欣賞
重返親親的沂蒙山
(一)
清晨,乘上赴山東臨沂參觀見學的大巴,寧靜的心海立時揚起漣波,一種莫名的激動、興奮縈上心頭。大巴一路疾馳,長深高速公路兩側的青山綠水、阡陌沃野盡收眼底,但這沿途美景實難激起我的興志,我的心緒早已飛旋在巍巍沂蒙的崇山峻岭間了。
歲月浸洇的過往,混沌而模糊,但隨着大巴的南行,關於沂蒙山的那些紅色記憶,也越發清晰地呈現在腦際:當年,那場聞名中外、震驚環宇的慘烈戰爭,使沂蒙山的孟良崮成為一座人民戰爭的豐碑;冰冷的汶水河中, 那30多名沂蒙女兒用血肉之軀架起的「人橋」, 將部隊送上通往勝利的戰場;那個如同草芥般的聾啞女人,卻塑造了「沂蒙紅嫂」的形象,她乳汁救活傷病員的故事在華夏大地廣為傳揚;那村村寨寨湧現出的「母送子妻送郎,兄弟並肩上戰場」 的火爆場面,還有那千千萬萬個像「沂蒙六姐妹」做軍鞋、送軍糧、抬單架,「用小推車把中國革命推過長江」的支前大軍……
說起沂蒙山,還是在我孩提時代看過的電影《南征北戰》和芭蕾舞劇《沂蒙頌》上,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沂蒙山,知道了沂蒙山的紅嫂紅哥,也學會哼唱了《沂蒙頌》中的唱詞:我為親人熬雞湯,續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願親人早日養好傷,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
的確,在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史上,沂蒙山的名字同井岡山、延安寶塔山一樣閃爍着耀眼的光輝,這片「百萬人民擁軍支前,10萬英烈血灑疆場」的血色聖地,令無數中華兒女充滿敬仰與嚮往!
那年,我有幸參軍來到了沂蒙山,部隊營地就座落在沂蒙山北麓的一個斜坡上。記得剛入伍不久,我無意中在《前衛報》上讀到了梅克寒的一篇演講稿——《沂蒙山,我記住了你默默的囑託》。演講稿鏗鏘犀利的文字直抵心靈,我百讀不厭。是啊,沂蒙山是我的第二故鄉,也是我軍旅生涯和人生道路的起點,我雖不知梅克寒是誰,但同樣對沂蒙山懷有深深的情感。從此,我把這篇演講稿牢記於心,也記住了沂蒙山的默默囑託。在沂蒙山的綠色軍營里,我整整度過了八年的時光,我把青春的夢想與追求獻給了親親的沂蒙山,沂蒙山也深深融入了我的血脈與魂魄!
青山不老,為雪白頭。想來,我離開沂蒙山已近三十年了,當年那個二十出頭的小兵,如今已是霜染華發的長者。儘管,風沙吹走了歲月,催老了我的容顏,卻帶不走我對沂蒙山的思念。似水流年裡,我心間巍然屹立着沂蒙山的身軀,我的夢始終追逐着沂河水的浪花……此刻,我好想放聲高歌那首清宛、悠揚的《沂蒙山小調》: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
(二)
時值中午,大巴緩緩在孟良崮下的垛莊鎮停了下來,眼前的垛莊不再是當年國軍整編第74師要搶占的陣地,也不再是數十年前我初見時的模樣。當年低矮的石頭屋,破敗的小院落,以及那遍地礫石、坑窪的羊腸道,再也尋不見半點蹤影,而腳下寬敞平展的柏油路,以及周邊那一幢幢錯落有致、美觀大方的紅頂小樓,真的令我有一種時空錯換的感覺。
我們落腳的不遠處,便是要參觀見學地之一——孟良崮烈士陵園和孟良崮戰役紀念館了。
這座陵園和紀念館,是在孟良崮戰役勝利60周年前夕,為紀念那場彪炳史冊、震驚中外的戰役而建的。陵園和紀念館占地面積81000平方米,建築面積3240平方米。在紀念館的正前方,是當年指揮這場戰役的陳毅元帥和粟裕將軍侍馬而立的大型花崗石雕塑,後面則是粟裕將軍的骨灰撒放處和烈士墓地,墓地中央那座30米高,由三塊狀如刺刀的灰色花崗石(分別象徵着野戰軍、地方軍和民兵的武裝力量體制)的紀念碑直插蒼穹。我們列隊成行,面對着雄偉、巍峨的紀念碑,敬獻花籃,向着鮮紅的黨旗,莊嚴地舉起右臂。重溫入黨誓詞,不記初心前行,那一刻,我滿腔的熱血在沸騰!
烈士陵園裡安放着2865名烈士的忠骨,儘管他們大多沒有留下名字,但人民不會忘記他們,共和國不會忘記他們。為了民族的解放和新中國的創立,他們血染沙場,馬革裹屍。在蒼松翠柏下,他們已化作八百里沂蒙的巍巍山脈!
我在偌大的列士陵園裡穿行,我在一座座烈士墓前憑弔。在一塊刻有「劉海濤烈士之墓」的墓碑上,「東阿」二字一下子拽住了我的目光。東阿是我的故鄉,劉海濤是來自故鄉的烈士?好奇心促使我上前瞻仰起來。劉海濤,生前為原八路軍魯中軍區司令員,1907年他出生在山東省東阿縣劉集鄉南張集村一個貧苦農民家庭里。後來闖關東時,他參加了趙尚志領導的東北抗日游擊隊哈東支隊,並擔任了一大隊隊長。在抗日前線,他勇殺日寇,不懼生死,立下了赫赫戰功。1938年8月,劉海濤從莫斯科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學成歸來後,來到了延安。一次,毛澤東主席在與他的交談中,得知他是山東東阿人時,便幽默地對他說:「海濤啊,這次就派你到山東老家去,你一定要掀起個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海濤啊!」
劉海濤帶着毛主席的囑託回到了山東,恰逢八路軍山東縱隊成立,他擔任了六支隊司令員。在他的帶領下,泰西一帶的平陰、東阿、東平、汶上等地相繼開創了抗日根據地。1941年11月,日偽軍5萬餘人對我沂蒙山區實行「鐵壁合圍」,進行了規模空前的大「掃蕩」,在一次突圍中,劉海濤和愛人黃秋菊等八名戰士,不幸被敵人發現慘遭殺害,時年34歲。
縱然緘默不語,已是淚眼朦朧。作為烈士的同鄉,我為方知烈士的英名與壯舉而羞愧,更為故鄉養育出如此英雄而驕傲。為寄託我的哀思,我把手中的礦泉水輕輕地灑向劉海濤的墓端,我深深地向墓碑鞠躬致意!
(三)
佇立紀念碑的台階向東北方向遠眺,隱約可見被綠樹掩映着的孟良崮頂。也許因時間關係或交通不便,大家不能親臨當年國軍整編第74師師長張靈甫斃命處了,作為我並未感到遺憾,因為很多年前,我就涉足那裡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冬日,身為原陸軍某團新聞報道員的我,突然接到師新聞幹事王筠電話,他要我一起去孟良崮採訪。孟良崮,之前只是在電影《南征北戰》里見過,對我來說這是多麼神秘、傳奇的地方啊,這次卻是上級首長約我去實地採訪,可真是喜出望外。我當即請假來到了王幹事處。
臨沂至孟良崮也就百八十里的路程,我們很快就來到了孟良崮腳下的垛莊村。晚上,我們借宿在一個破舊的小旅館裡,到了後半夜,呼嘯而來的山風不時把我們凍醒,凍得實在無法入睡,我們就乾脆和衣擠在炕上聊起天兒。天剛一放亮,我們就朝着孟良崮進發了。
王幹事比我早一年入伍,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但他已是部隊響噹噹的人物了。記的,他剛入伍寫的小說《白樺林》,在軍區刊物上發表後,在部隊引起不小的轟動,後來他在做好新聞報道工作的同時,又陸續在《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等報刊上發表了許多小說力作(不久前,他又剛出版了一部反映抗美援朝戰爭的長篇小說《長津湖》,他是目前全國很有名望的軍旅作家)。我對他的羨慕,幾乎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
陡峭的山路上怪石嶙峋、荊棘叢生,有時我們費了很大的勁也走不了幾步,實在累得不行了,我們就坐下來歇息一會。每每這時,王幹事就打開話匣給我講孟良崮的故事。
1947 年3月,國民黨集中兵力對陝北和山東根據地實施重點進攻。在山東戰場,他們汲取了以往分路進攻常被分割殲滅的教訓,決定採取集中兵力,密集靠攏,穩紮穩打,齊頭並進的戰法。他們集中了24個整編師共60個旅約45萬人,以精銳的整編第11、第74師和第5軍為骨幹編成 3 個兵團,成弧狀向魯中山區推進,企圖迫使我華東野戰軍主力與其決戰或北渡黃河。
國民黨整編第74師,全系美械裝備,號稱國民黨的五大主力之一,是蔣介石指定的典範部隊。師長張靈甫畢業於黃埔軍校第4期,並在陸軍大學甲級將官班受過培訓。抗戰時期,因戰功卓著而榮獲自由勳章,深受蔣介石的青睞。正是依仗蔣介石的器重,驕橫異常、目無一切的張靈甫,率部出發前口吐狂言:「此役非把陳毅趕進東海里餵魚去!」
面對來勢洶洶的敵人,我華東野戰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陳毅、副司令員粟裕、副政治委員譚震林,集中5個縱隊主力迅速東移 ,決心給予不可一世的張靈甫及他的整編第 74師迎頭痛擊。經過三天三夜的激戰,整編第74師的3.2萬餘人全被殲滅,師長張靈甫被擊斃在孟良崮頂的一山洞裡。此役,極大地打擊了國民黨的囂張氣焰,鼓舞了全國各解放區軍民的勝利信心,也有力地配合了陝北和全國其他的戰場。
孟良崮大捷後,陳毅司令員乘興揮毫作詩:「孟良崮上鬼神嚎,七十四師無地逃。信號飛飛星亂眼,照明處處火如潮。刀叢撲去爭山頂,血雨飄來濕戰袍。喜見賊師精銳盡,我軍個個是英豪。」……
終於,我們登上了地勢陡峭的孟良崮,四周黢黑的岩石上,隱隱裸露着密匝匝的彈痕,這些彈痕向人們見證了當年那場戰役的慘烈和血腥。透過這些彈痕,我仿佛看到當年波瀾壯闊的戰鬥場面,仿佛看到了英雄的我軍將士前赴後繼、奮勇搏殺的英姿。張靈甫斃命處位於崮頂西南角的一個山洞裡,山洞狹小、低矮且潮濕。我撫摸着山洞凹凸的岩壁,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滋味在心頭。如今,戰爭的硝煙早已散去,我在想,是什麼讓抗戰時期威名遠揚的一代戰將斃命於此?是什麼把不可一世的蔣家王朝埋葬?這個須由歷史學家來評說,但一個顛撲不滅的真理告訴我們,那就是無論它是誰,無論什麼狀況下,只要與國家、人民、民族的利益背道而馳,只要它自絕於國家、人民和民族,等待它的最終是消亡!
(四)
因下一站參觀見學的華東革命烈士陵園和八路軍115師司令部舊址,位於臨沂市和莒南縣大店鎮,我們夜宿在臨沂城。
自上世紀1988年底離開臨沂城,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一種「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傷別離」愁緒纏繞心頭。此行不易,我理應去曾經戰鬥、生活的部隊營地看看,理應相見一下久別的戰友。
五光十色、閃爍耀眼的霓虹,把臨沂城的黑夜映成了白晝。借着這流光溢彩,我邁步在沂河岸畔寬闊的濱河大道上。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正在路邊喝着扎啤吃着烤串的紅男綠女……這一切竟讓我生髮出一種誤入桃源之虞。只知有漢,無論魏晉。記憶中,悠悠的沂河沒有這般清澈,也沒有這麼寬闊,它只是在遠離市區的一隅靜靜流淌的一泓細流。而眼前的沂河,波翻浪涌、氣勢如虹,它讓我聯想到了故鄉的黃河,聯想到了南國的長江。實在不敢相信,寬寬的沂河竟成了臨沂城貫通南北的內陸河。如今的臨沂城,又令我想起了曾經遊走的江南蘇杭……
末夏的夜晚依然悶熱難耐,驕陽烘烤的柏油路不時從腳下傳來陣陣灼熱感,這些我已渾然不顧,我在執拗地尋找着記憶深處的營地。許久過後,我還是失望了。只得停下腳詢問一個過路的年輕人。聽了我的講述,年輕人一個勁地搖頭:「我快三十歲了,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從小學一直念到高中,我從沒聽說過你說的什麼部隊營地。」年輕人像看古董一般,對我上下睨視一番悻悻而去。我也錯愕,那麼我曾經生活、戰鬥的軍營去哪裡了呢?
哦,我終於想方設法聯繫上了久別的戰友。暢飲之際,乘着醉意,我在手機屏上一揮而就:「重逢沂蒙山,一別廿八年間。遙想當年,戰友相依為伴。今日得團圓,話短情長不完。終將別離,道一聲珍重平安。期待再相逢,在黃河口等你,等你在沂蒙山!」
為了卻心愿,戰友劉凱驅車將我帶到了當年部隊營地處。這裡那還有當年的影子,這裡早已高樓林立,這裡早變成了滿眼綠樹蔥鬱,鮮花織錦,亭台軒榭的公園。這占地面積420畝的公園,成為臨沂人休閒、健身、娛樂的絕好去處。此刻,我也如夢方醒明白了那年輕人看我的表情和眼神。
我們在路邊幾棵粗大的法桐樹前停了下來,劉凱說,這幾棵法桐樹當年就生長在部隊營地大門口。我跳下車,使勁地撫摸着那粗糙、高大的軀幹,久久仰望着那遮天蔽日的樹冠。是的,尋不見當年的部隊營地,心裡的確感到遺憾,好在當年的法桐樹還在,我親愛的戰友還在。想想幾天來重返沂蒙的所見所聞,那點遺憾又算得了什麼呢?驀地,腦海中閃現出這麼一個念頭:挺立於改革潮頭的沂蒙人民,他們開創的輝煌事業,不正如這根深葉茂、高聳入雲的參天大樹嗎?!
這時,不遠處的人民公園廣場上傳來歡快、清脆的《新沂蒙小調》:天是那水樣的清哎,水是那天樣的藍喲,人是山一樣的精神,站在水天間哎,彩雲高啊,和風暢啊,五穀豐啊,瓜果鮮啊......
沂蒙山,我親親的沂蒙山……[1]
作者簡介
丁尚明,男,山東東阿人,部隊轉業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