鈎娘(孫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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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鈎娘》是中國當代作家孫同林的散文。
作品欣賞
鈎娘
古鎮袁莊地處南黃海與長江交匯的如東縣西北,北與海安市交界,西與如皋市接壤,或稱「雞鳴三縣」。曾幾何時,這裡的女子個個鈎花。人手一隻花筒,筒兒上纏繞各色線,一根針在她們手中翻飛,上、下、左、右,穿、挑、勾、扯……一連串動作下來,勾制出各種不同風格、不同內涵的物品,人們稱這種工藝為鈎花,送鈎花人一個統一的名字:鈎娘。
一
鈎花始於編結。
袁莊人編結最初源自結網,新中國成立之初,一位叫張八勝的人在袁莊小街上辦起一家結網社。當時的袁莊小街上只有十幾家店鋪,店鋪也極為簡陋,賣布匹的,賣麻團的,賣竹木器具的,如此等等。跟張八勝後人聊起此事,他說他們張家是袁莊望族,跟清末狀元南通實業家張謇同宗,論輩份張八勝是張謇的侄子。張八勝到底是不是張謇的族人,我沒有認真考證過,但他的行為與張謇有點相似,屬於袁莊地區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織網社沒有固定的員工,所有業務都是外加工。從「外」商那裡接下貨單,發放給農家婦女們,由她們在各自家中按相關規格要求手工編結成網,再送到結網社來,經檢驗合格,即付加工費。從表面看,結網社從供銷到技術用人極少,看不到生產車間,也看不到生產工人,但是,結網社的工人卻又極多,有一段時間,袁莊全鎮上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織網社「員工」。
織網社工人的素質條件要求不高,幾乎無分男女,不分老幼。特別是一些裹過腳的「前朝」老太太,新中國以後,她們的腳雖然「解放」了,但是,已經成了長不大的小腳,無法下地勞動,又沒有技術,於是,這手工結網便成了她們每天用以打發時間的最好手段,同時,她們憑着勤奮,憑着捨得下功夫,花時間,便能從中掙得日常的油鹽錢,也算是為家裡分憂了。
我的母親雖然不是小腳老太太,卻因為中年生病,不能下地做重體力活,所以,也很早就成了結網人。最初,結的是一種小黑網,五分錢一隻。小黑網網小,網眼也小,對視力不太好的中老年人來說,是個考驗。為了保證質量,不出次品,她們的結網進度就快不了,看上去極小的網,一天卻只能結一兩隻。
結網的工藝簡單,工具也簡單,一支銀梭,一根竹邦,如此而已。
我喜歡看母親結網的樣子。一把錐子插於桌子的一角,網頭套在錐子上,面對小網,母親左手扶竹邦,右手裡的梭子不停地在網眼裡穿行。結網時,母親的身體必是隨穿梭結網的動作作不停的擺動,穿、提、拉、扯……,那擺動的姿勢讓人覺得是一種坐着的舞蹈(當然,站着結網時就是站着舞蹈了)。尤其在結網扣的時候,為了保證網結的牢固,需要帶一點力量,但又不能用力過猛,這個動作應為「扯」,手向後輕輕一甩,在這一點上是需要一定技巧的。一邦結完,母親將竹邦上的網扣抹去,再結下一邦……
多少個晚上,就着油燈,我做作業,母親結網。我時常被母親那有節奏的「沙沙」 結網聲所吸引,停下來,出神地看着母親。終於被母親發現,她也停了手,認真地看我。我說:「媽,您結網的樣子真好看。」母親聽了呵呵一聲笑道:「我結網的樣子有什麼好看的,我看你寫作業的樣子才好看呢!」
結網的日子,母親每天跟做作業的我一起到很晚,在與母親的互相欣賞之中,我一點也不覺時間,一點也不覺學習的累。
二
男耕女織是中國傳統的家庭生產模式,歷史上曾耕出牛郎織女的故事,織出「唧唧復唧唧」的《木蘭辭》。袁莊女人夜以繼日地結網,用她們勤勞的雙手結呀結,當然,她們不可能結出天上的霓裳,也不可能結出新的「木蘭詞」,但她們結出了新的生活。
結網社的規模在不斷擴大,結網社的業務種類也在不斷增加。漸漸地,結網社有了白網,有了灰網,有了藍網青網等等。那網也不再小,不再局限於中老年女人髮髻上的套網,有了各種用場的中網、大網;網線也不再是細小的絲線、棉線,漸漸有了粗粗的尼龍線。這些網對中老年女人來說,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的是,大網的網眼大,線粗,她們的昏花老眼看得見,好結,不容易出錯,但是,結大網有結大網的難度。首先是大網的網結,老年女人常常因為網扣扯不結實,貨送不掉。而且大網用線多,結成的網體積大,質量重,給她們去網社領線、送網帶來了困難。結大網還有個不利因素,就是不便攜帶。以前結小黑網,可以隨身帶出去結,到集體參加會議、去親戚家住幾天等等,都能帶着走,隨處可結,大網就只能坐在家裡結。於是,不少老太太們失業了,母親當然也有困難,這期間,我成了母親的結網助手,幫她到網社去領線,網結好了,我再幫母親到網社去送。
隨着對結網人群的要求越來越高,民間的「網民」便漸漸減少。這時,結網社初始創業的那班人已經退休,原先手工編結的網逐漸被機器取代。終於,結網社升級為工藝網廠,並升級為小鎮上唯一的一家縣屬大集體企業。自此,袁莊民間沒有了手工結網業。不過,就是在這個時候——上世紀的七十年代,袁莊鎮又迅速崛起一個新興手工藝編結產業——鈎花。
鈎花的工具比結網還小,只需一根小小的鈎針。鈎花者以一雙纖細的手,用一根細線,鈎成辮,結成花,再將花拼成成品。用鈎針可以鈎出各種「奇形怪狀」的成品來,它可以是一個茶墊,也可以是一塊桌布、一頂帽子、一雙襪子、一副手套,還可以是一件衣服,一條圍巾……
鈎花人與結網的人群有區別,鈎花人多是一些年輕女性。她們中有大姑娘小媳婦,還有在校上學的孩子。學生放學回家後,看到母親、嫂嫂、姐姐們領回來的「花樣」,便也照着她們學着鈎,她們心細、手巧,只屑半天就已經學會了。這也讓農家的孩子有了「用武」之地。於是,她們不再玩耍,一邊上學,一邊開始了鈎花。父親母親當然很支持女孩子們學鈎花,「下勁鈎吧,為自己掙個好嫁妝。」於是,在鄉下,常常看到女孩子們圍坐一起,一邊鈎花一邊說話,唱歌。到了七月初七,她們也會以傳統的方式唱一唱傳統的民歌:「七月七,七月七,我給巧娘送飯吃;教我巧,教我巧,鈎出霓裳送你老……牛郎哥呀織女嫂,雙雙下凡來送巧;一根針,一根線,個個巧女都教遍。」動聽的歌聲把女孩們勤奮好學、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盡情地展現出來。這個時候,我的兩個姐姐相繼入圍鈎花人群。而我母親那一代結網人大多因為手粗眼拙,而遭到淘汰。我那「失業」後的母親心臟病迅速加重,沒過幾年就離開了人世。
進入鈎花「時代」以後,走進袁莊鄉里,無論什麼季節,隨便走進哪個家庭,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地上、桌子上、茶几上、甚至床上,放着一隻小籃子,籃子裡放一隻小筒兒,筒兒上繞着白色、紅色,或黃色藍色黑色……百色種種,線筒兒里插一根針。更多的時候,小籃子的旁邊坐着一個年輕人,她們都一心埋着頭——鈎花。
鈎娘們鈎花的時候,她們或在籬前樹下,或在房間裡,或在堂屋上,或一個人獨坐,或幾個人圍在一起;線籃線筒兒或放在地上凳子上,或夾於兩腿間;手中小小的鈎針牽引出鈎線,左手捏住線辮,右手的鈎針在線辮上上飛下舞,挑挑鈎鈎,拉拉扯扯,渾然如翻雲覆雨一般。鈎娘們的身子便隨着鈎針的擺動一下一下地抖動着,這一抖,便抖出幾分女人的裊娜,這一抖,便抖出幾分女人的風姿,這一抖抖出種種花樣,抖出一件件藝術品來,也抖出一筆筆經濟效益來。
在袁莊鄉里,也有人將「鈎娘」叫做「鈎花的」,就像稱自己妻子「屋裡的」一樣樸素。
一根線先鈎出辮兒,辮兒結成花瓣,再結成整個花朵,一個花鈎成了,放在那裡,再鈎下一個;一個個花鈎出來,再拼成一個整體,最後再加上邊框,鑲上花邊兒,這便是成品了……藝術品出來了,是的,是藝術品,這一個個鈎花女也就是一個個藝術家呢。
我的三個姐姐都是鈎花的。大姐二姐曾經結過網,居然成了既會結網又會鈎花的人。但是,她們終究失去年齡上優勢,她們的手已經沒有更為年輕的妹妹們來得靈巧,而且眼睛也不太好使,因此,鈎花過程中常常出錯,於是就會出現鈎了拆拆了鈎的現象,速度緩慢,藝術感差。花兒鈎起來了,可能還得請人拼,請人整,才能完成一件成品。
鈎娘們真的不容易呢。
三
公元1995年,鄰家娶了個叫亞芳的外地媳婦。亞芳在娘家是個連鈎針都沒見過的人,更不知道編結為何物,初到婆家的時候,見到一個個如她年紀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會使鈎針的,看得眼睛都直了。而她折婆婆又是當地鈎娘中的「名花」。結婚的時候,婆婆送了幾件自己鈎的衣物給兒媳婦,其中一件花背心,亞芳見了珍愛得當寶貝似的,簡直以為是件稀世珍寶。娘家人來了,亞芳拿出來展示給他們看:「這是我婆婆鈎出來的呢」,惹得娘家人也跟着眼熱,便慫恿她跟着學。從此,亞芳下決心要跟婆婆學會鈎花。
在亞芳走進這個家門前,亞芳的男人在外面打工做泥水匠活兒。平日裡,公公下地做農活,回來後就把家裡燒飯、洗鍋、抹灶、餵豬的事給攬了,婆婆坐在家裡專心致致地鈎花,一家人寵着她,成了個油瓶倒下來都不要扶的角色,一年收入不下三千五千,十來年下來,建起了一座小樓。婆婆整日坐在「繡樓」里,不曬太陽,不經風吹雨淋,那臉那手膚色白白嫩嫩的,比山區長大的亞芳還要嬌嫩,把個娘家人羨慕得要死。
其實,亞芳婆婆也很眼氣亞芳,說亞芳她們這代人有福氣,當年她們鈎花可是「地下活動」呢,要偷偷摸摸地鈎,生怕被人發現,被指責是搞資本主義,哪像現在的年輕人,可以光明正大地鈎。
不學鈎花不知道鈎花的難處,學鈎花說不容易還真不容易,輕輕巧巧一根鈎花針,在亞芳的手裡好似有了千鈞之重,你要它向左插它偏偏往右;你捏緊了它鈎起來就不靈活,捏鬆了它又從手上往下掉;而且,編花式時還要記數,要不停地換色線,這個花瓣的邊兒十五針一轉,那個枝葉褶兒二十針一換,少一針多一針都不行。亞芳在娘家哪做過這種事?鈎起來不是多了一針就是少了兩針,鈎鈎拆拆,拆拆鈎鈎,心裡就煩。規定了花瓣的頭安在第三個扣兒上,偏偏錯鈎到第四個扣兒里,鈎成了往桌面上一放,真相出來了,花瓣比「樣子」大了一框。特別是看到鄰家小女孩靈玉,才十二歲,鈎針在她手上,如同生在手上一般,鈎起來流暢自如,簡直是出神入化、變化莫測,亞芳直罵自己怎麼就這麼笨,連個小孩子都不如。
罵歸罵,亞芳沒有氣餒,她是個極好強的人,好學,也極專心。終於,經過幾個月的苦學苦練,亞芳也坐進「鈎娘」群里。她跟着婆婆鈎,不經意間家裡就添了台大彩電,過一段時間,又購置了一輛摩托車。轉眼間,亞芳來袁莊已經十幾年了,兒子都考進了縣重點高中,孩子報名那天,亞芳拿出四五千塊錢,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再看周圍鈎花人家,哪一家不是樓房小院,一家家花團錦簇的樣子。
亞芳的婆婆年紀漸漸大了,前些年,跟亞芳一合計,註冊辦起了一家工藝品公司,專門為周圍的鈎娘們提供編結業務,加工品直接送外貿,生意很紅火。接送的業務都由亞芳來做。婆婆只負責坐鎮在家裡技術上把把關,不過,她時常還會坐下來鈎幾針,或者是給產品鈎一個「花樣」,或者是幫助前來送貨的人整一整成品……她說,捏慣了鈎針的手哪一天不拿一下就會覺得不習慣不舒服呢。
記得一位民間工藝學家說過一段話:機械製造出來的東西往往養成大家粗暴的待人接物的習慣,而傳統工藝製造出的手工藝品能喚起人們的親近感。我覺得這話用在袁莊人身上是很貼切的,你看袁莊鎮女人那樣顯年輕,那樣顯文雅秀氣,這裡面可能就隱含了鈎針和梭子的大功勞呢!
記得當年有一首叫《金梭和銀梭》的歌,其中有這樣的歌詞:
太陽太陽象一把金梭
月亮月亮象一把銀梭
交給你也交給我
看誰織出最美的生活
……
是的,正是小鎮的一代代鈎娘們,用她們靈巧的雙手和手中的梭子鈎針,編結出了她們的美好生活和美好人生。 [1]
作者簡介
孫同林,男,江蘇省如東縣袁莊鎮人,1956年12月生,中共黨員,江蘇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