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衣石(清涓)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錘衣石》是中國當代作家清涓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錘衣石
老房子臨街。門口偏東放了一塊大石頭。
這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石頭,但表面大體呈圓形;周邊雖然毛毛躁躁,表面卻平整光滑,泛着清冷的光澤。
這塊石頭有兩個用途:一是當凳子坐,二是當捶衣石使。
每到飯口,我家門前總會聚着幾個人,或蹲或站,各自端着一個老碗,呼哧呼哧地邊吃邊侃。來得早的,就可以直接坐在石頭上,省事。不過,這個不包括冬天。若是冬天,石頭的寒意隔着老棉褲也會滲入骨髓。那怎麼辦?簡單,直接蹲在石頭上不就行了?來得晚的,願意蹲就蹲,不願意蹲就端着碗徑直走進我家,空的那隻手從牆角拎起一個板凳,放到門口,坐下來邊吃邊加入聊天的隊伍中。
其實,當初把這麼一塊石頭放在門口,媽的用意只是當捶衣石用。
夏天六七月份,主婦們都忙着拆洗被褥和棉衣,錘衣石的使用頻率很高。
清洗乾淨漿洗完畢的被褥里表,在重新縫綴之前,必須經過棒槌的捶打。每年這個時候,收起來的棒槌就重見了天日。因為要頻繁使用,就要放在順手的地方,我家就習慣放在門背後。
媽要錘衣時,我總是很有眼色地端來半盆水,蹲在地上,把抹布浸濕,揉搓乾淨,再擰乾,把錘衣石反覆擦洗幾遍。又從門背後取來棒槌,在盆里洗淨擦乾,放在錘衣石上。
做完這些,我就把盆里的髒水撩着灑在錘衣石周邊,這樣既能顯得涼快些,也能壓壓灰塵。我又從屋裡搬出家裡最小最矮的凳子,放在錘衣石邊上。這個凳子剛好和錘衣石的高度匹配,其他凳子都有點高,錘衣時得貓着腰,不舒服。
媽把要捶的布料疊成和錘衣石大小差不多的四方塊,放在捶衣石上,坐下來,左手捏着布料邊沿,右手掄起棒錘,「梆梆梆……」的捶衣聲就勻速地響了起來。
媽的右手只負責握着棒槌勻速起落,左手則靈巧地轉動着捶衣石上的布料,確保每一個地方都能被棒錘光顧到。
錘好後,布料上細小的皺褶就沒有了,變得非常平展,也能變得稍稍柔軟些。布料被重新展開晾在繩子上。
整條街上就我家有這麼一塊錘衣石,不只隔壁對門,整條街的主婦漿洗好布料後,都到我家門口來錘。
石頭是我家的,你們憑什麼想用就用?幹嘛不自己找一塊石頭放在門口給自家用呢?我對此很不滿。
我不滿是有道理的。
只要有人來錘布,媽就喊我擦石頭搬凳子。我心不甘情不願地端來臉盆,從水缸里舀出半盆水,從後院的晾衣繩上取下抹布,洗抹布擦石頭。那時候沒有自來水,爸又在城裡工作,我家的水都是我媽一桶一桶從井裡搖着轆轤絞上來、再一擔一擔挑回來的。媽那麼瘦,一擔水從水井邊挑到家裡,中間要歇好幾次,多不容易。
我噘嘴掉臉地做了,卻一肚子牢騷:你們家裡有男人,挑擔水跟玩似的,怎麼好意思用我家的水呢?為什麼不端着水拿着抹布來呢?憑什麼啊?我又不是你家娃,為什麼不帶着你家娃來擦石頭搬凳子呢?
有人理直氣壯地跟在自己家一樣,一到門口就大聲喊道:女子,來擦擦石頭,我錘個被面;順便把你家的棒槌拿出來擦乾淨,我家的找不到了。
嘁!
心裡再不滿,我還是一樣一樣都幹了。
媽看我的樣子,就會瞪我一眼。等人家錘完走了,媽就罵我小氣,小雞肚腸,人家不就錘個布嗎?不就用了一下咱家的錘衣石和棒槌嗎?不就讓你擦了個石頭搬了個凳子嗎?你掉臉子給誰看?鄰里鄰居的,人家能來咱家,就是不嫌棄咱家,看得起咱家,人緣好比啥都強。小娃娃要學得厚道點!
媽自己倒真是厚道。
有時候,大中午的,媽好不容易眯一會兒,門口傳來「梆梆梆」的錘衣聲,那還怎麼睡覺?你說氣人不氣人?
媽就不生氣,起來端一碗涼開水送過去,手裡拿着鞋底邊納邊陪着別人聊天。
夏天,也不只是拆洗,總有人會做一兩床新被褥,那就得拿老長老長的新布來錘。
剛織出來的布叫「生布」。生布比較粗糙,布面也不夠均勻,需要把它變成「熟布」。把新織的布蘸米湯後晾至半干,兩個人一人一邊扯着布,像拔河一樣,「嘭嘭嘭」,布料就被拉得平展了許多。接下來就要將布料摺疊整齊,放在捶衣石上捶打了。
如果鄰居要捶的布料比較多,如果媽手頭正好沒活,媽就從門背後拿出我家的棒槌,去幫着錘。
兩個女人很有默契,一個手裡的棒槌落下去,另一個手裡的棒槌就剛好舉起來,錘衣聲此起彼伏,錯落有致。偶爾,兩個棒槌也會打架,碰到一起,錘衣聲就會中斷片刻,倆人稍一調整,均勻的錘衣聲又響了起來。「梆當梆當」,響聲清脆,音韻動聽。
長長的夏天,我家門口時不時就會響起錘衣聲。
我見過最壯觀的錘衣陣仗是三四個女人一起錘。那當然就不是在我家的錘衣石上了,那是在生產隊碾場用的碌碡上。平時能滾動的碌碡被豎起來,最上邊就是一個圓形的寬闊的平面。三四個女人圍在四周,三四個棒槌起起落落,竟然不打架,讓我嘆為觀止。
被褥里表為什麼要漿洗呢?
漿洗過的被子雖然經棒錘捶打過,可還是硬邦邦的。這樣的被子蓋在身上,不服貼,不舒服,有時候還發出討厭的悉悉索索的響聲;肩膀處也掖不實,冷氣直往裡灌,不保暖。
漿洗過的棉衣穿在身上像砂紙,也不舒服。
被褥里子棉衣里子本來都是粗布,自家紡線織出來的,純天然全棉的粗布,按說非常適合貼身蓋貼身穿,之所以不舒服,全賴漿洗這道工序。
不能省掉漿洗這個環節嗎?
如果不漿洗,也就用不着捶打了吧?
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問過媽,媽只說祖祖輩輩都是這麼拆洗的,那就一定有道理。什麼道理呢?我打破砂鍋問到底。媽不耐煩了,應付一句你長大就知道了。
長大真有用,所有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只待長大就會迎刃而解,難怪小孩子都盼着長大呢。
可是我太遲鈍,長大了也沒搞清為什麼要漿洗這個問題。
那就只好去向書本網絡尋找答案了。
據說漿洗過的布料除結實耐用挺括外,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冬一春過後再拆洗的時候,很輕鬆就可以把上邊的髒污清洗乾淨,甚至像油泥一類很難清洗的髒污也不用費太大力氣就能快速清理乾淨。
過去,貧寒人家的衣料,多是家織的粗布,粗布不結實,真能給穿化穿破了。漿洗能讓粗布結實耐穿,那真就非常必要了。再者,過去大家都過得艱難,穿棉衣往往內無襯衣外無罩衫,且一穿就是一整個冬天而無替換,拆下的棉衣里表(也包括被褥里表)跟抹了油一樣,漿洗過的粗布就容易清洗。
漿洗後布料變硬了,就需要用捶打這個環節來軟化一下,雖然無法變到完全柔軟以致達到舒適的程度,但也聊勝於無吧。
原來如此。
還是貧窮惹的禍。
現在,被子都套上了被罩,十天半個月就掏出來扔進洗衣機里洗一遍,我家的錘衣石早就不知所蹤了,「梆梆梆」的錘衣聲也在老家銷聲匿跡,錘衣的母親也已不在人間了。
一個祖祖輩輩堅持了好多代的習俗,就這樣消失了。
我心疼媽媽及媽媽以前的那些女性年年都要在拆洗上付出繁重的勞動,我慶幸自己及以後的女性,終於徹底擺脫了這項繁雜的家務。 [1]
作者簡介
清涓,中學教師,工作之餘喜歡塗鴉,散文曾發表於《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