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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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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傳,是唐代文學家陳鴻撰寫的傳奇。作品記述的是關於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表現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這幕悲劇不僅牽涉到男女主角,而且關係到江山社稷。可以說,這篇傳奇是白居易長篇敘事詩《長恨歌》的白話版本。這篇傳奇是根據歷史與傳聞加工寫成的,同時具備了歷史與傳聞的雙重特點,即史家筆法與虛構;在作品中兼有概述和場景兩種基本敘述形態,使得整篇傳奇主次分明宛轉曲折

作品原文

長恨傳 開元中①,泰階平②,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食宵衣③,政無大小,始委於右丞相④,稍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⑤。宮中雖良家子千數,無可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⑥,內外命婦⑦,熠耀景從。浴日餘波⑧,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顧左右前後,粉色如土。[1]

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⑨,既笄矣⑩。鬢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閒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藻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璫,明年,冊為貴妃,半後服用⑪。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焉⑫。時省風九州⑬,泥金五嶽⑭,驪山雪夜,上陽春朝⑮,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後宮才人⑯、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非徒殊艷尤態致是⑰,益才智明慧,善巧便佞⑱,先意希旨⑲,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宮⑳,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矣㉑。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世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故當時謠諺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㉒。」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㉓,以討楊氏為詞。潼關不守,翠華南幸㉔,出咸陽,道次馬嵬亭㉕。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晁錯以謝天下㉖。國忠奉氂纓盤水㉗,死於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倉皇展轉,竟就死於尺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㉘,肅宗受禪靈武㉙。明年大凶歸元㉚,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南官,自南宮遷於西內,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音㉛,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欷歔。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上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㉜。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㉝,東極天海,跨蓬壺㉞。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扣扉,有雙鬟童女,出應其門。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詰其所從㉟。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於時雲海沈沈,洞天日曉,瓊戶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舄㊱,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事㊲。言訖,憫然㊳。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受辭與信㊴,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徵其意。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為他人聞者,驗於太上皇,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也㊵。」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於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㊶,焚香於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㊷。時夜殆半,休侍衛於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惟自安,無自苦耳。」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㊸。其年夏四月,南宮宴駕㊹。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㊺,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於盩厔㊻,鴻與琅琊王質夫家於是邑㊼,暇日相攜遊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夫舉酒於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㊽,亦欲懲尤物㊾,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㊿。

注釋譯文

詞句注釋 ①開元:唐玄宗年號(713—741)。 ②泰階平:泰階指天之三階,上階、中階、下階。泰階平指大平盛世。 ③旰食宵衣:晚吃飯,天明就穿衣起床,指皇帝勤於政事。 ④右丞相:這裡指李林甫,他於開元二十四年(736)任中書令;天寶元年(742)改稱右丞相。 ⑤即世:去世。 ⑥駕幸華清官:駕,原指車輿,這裡借指皇帝。幸,對皇帝行動所及的敬稱。華清官,唐宮名,在陝西省臨潼縣驪山山麓,為唐太宗所建,初名湯泉宮,天寶六年(747)改此名。 ⑦內外命婦:宮內宮外得到皇帝封號的婦女。 ⑧日:這裡喻指皇帝。 ⑨弘農:郡名,唐號州州治在弘農;弘農為漢代郡名,郡治在今河南省靈寶縣南。壽邸:指玄宗之子壽王李瑁的府邸。 ⑩笄:指女子成年。 ⑪半後服用:指服飾用物的待遇規格,相當於皇后的一半。 ⑫嬖:寵愛。 ⑬省風九州:視察全國。省風,考察民情,以觀風俗。 ⑭泥金五嶽:指皇帝祭祀天地山川。因古時皇帝祭犯天地山l的祭文寫在用玉裝飾起來的簡版上,稱為玉牒,用玉檢(玉做的蓋子)蓋上,然後用水銀和金為泥將它封起來,因而以泥金作為祭祀天地山川的代稱。五嶽,這裡泛指名山大川。 ⑮上陽:唐宮名,唐高宗李治所建,在當時的東都洛陽。 ⑯才人:唐代管理宮中宴寢等事的女官。 ⑰殊艷尤態:突出的容貌和嫵媚的風姿。致是:造成得到皇帝專寵這樣的情況。 ⑱善巧便佞:善於以花言巧語取於人。 ⑲先意希旨:不等皇帝開口,就能猜測到他的心意去迎合。 ⑳埒:相等。 ㉑大長公主:指皇帝的姑母。俾謀:相等。 ㉒門上楣:棚是門上的橫果,顯貴之家門楣高大。這裡是光耀門庭的意思。 ㉓向闕:闕,官門的代稱,向闕,向京域進發。 ㉔翠華南幸:皇帝向南(四川)逃跑。翠華,皇帝的乘奧。因皇帝的乘前面用翠羽裝飾故用翠華代指。 ㉕馬嵬亭:即馬嵬驛,又稱馬嵬坡,在今陝西省興平縣西。 ㉖請誅晁錯:晁錯為漢景帝時人,時任御史大夫,建議削減諸侯封地,以加強中央權力,吳楚七國以請誅晁錯為藉口發動叛亂。這裡晁錯借指權相楊國忠。 ㉗奉氂纓盤水:氂纓,用氂牛尾的毛做的帽纓,古時罪人所戴凶冠上的帶子;盤水,以盤盛水,因水性平,有請皇帝公平處理之意。戴白冠氂纓,持盤水加劍,向皇帝請罪。 ㉘狩成都:指玄宗選至成都。狩,皇帝巡視。 ㉙受禪:皇帝接受讓位。吳武:故城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縣西北。 ㉚大凶歸元:指叛亂首領安祿山被誅。歸元,被殺頭。元,首。 ㉛玉琯:玉制的管樂器,六孔,像笛。 ㉜李少君之術:招魂之術。李少君是漢武帝時的方士,相傳他解招亡魂之術,曾將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之魂招來,使武帝在遠處望見其形。 ㉝四虛上下:東南西北和天地。 ㉞蓬壺:即蓬萊,傳說中海上三座仙山之一(另外兩座是方丈和贏洲)。 ㉟所從:從什麼地方來。 ㊱曳鳳舄:穿着鳳頭鞋。 ㊲已還:以來。 ㊳憫然:憂愁悲傷的樣子。 ㊴信:愛情的信物,指上文的金釵細合。 ㊵負新垣平之詐:怕被看作新垣平的騙局。新垣平,漢代趙人,文帝時因自稱善望氣得到寵信,後騙用揭穿,被夷三族。 ㊶樹瓜華:擺上瓜果。 ㊷宮掖:宮,皇宮。掖,液庭,后妃居住的地方。 ㊸不豫:身體不適。 ㊹南宮晏駕:指玄宗去世。南宮,指玄宗,他被尊為太上集後即居於南官(即興慶官)。晏駕,是皇帝去世的諱辭。 ㊺元和:唐憲宗年號(806—820)。 ㊻太原白樂天:唐代詩人白居易,太原人,號樂天。自校書部於盩厔:由校書郎的職務調到盩厔縣任縣尉。尉字在這裡作動詞用。盩厔,唐縣名,即今陝西周至。 ㊼琅琊:唐郡名,治所在今山東臨歷。 ㊽意者:揣想那意思。 ㊾尤物:這裡是絕色的女子,常有貶意。 ㊿傳:這裡作動詞,即寫作傳文。

白話譯文

唐玄宗開元年間,天下太平,四海無事。玄宗做皇帝已多年,漸漸厭倦了朝政,不再夜以繼日地處理國事,把朝中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丞相去處理。他自己經常深居內宮遊戲宴飲,用音樂和美色使自己快樂。在此之前,元獻皇后和武淑妃都受過玄宗的寵幸,她們相繼去世後,宮中雖有上等人家女兒成千上萬,卻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皇上整天悶悶不樂。當時每年十月,皇帝都要帶着車馬去華清宮,宮內外有封號的命婦都穿着鮮明光耀奪目的衣服,像影子那樣跟隨着皇帝的車隊。皇帝洗過澡後,就賞賜命婦們也在御用溫泉中洗浴。春風吹拂着華清池水,命婦們自由自在地沐浴在水中,皇上不禁有些心旌搖盪,期望能遇到一個可心的女子。可是他看看前後左右的嬪妃,卻覺得一個個面色如土,毫無光彩。 於是,皇上便下詔命高力士私下去宮外尋找美人,結果在壽王府中找到了弘農郡楊玄琰的女兒。這個少女已經到了成年,鬟發細膩潤澤,不胖不瘦身材適中,一舉一動都嫻靜嬌媚,就像漢武帝的李夫人。於是另外為她設了一個溫泉浴池,讓她去洗浴。洗完出水以後,顯得身體很柔弱無力,好像連穿輕柔的綢衣也經受不住了,卻更加光彩煥發,明艷照人,皇上非常高興。在她正式進見皇上那天,樂隊奏起《霓裳羽衣曲》為她伴行。在定情的那天晚上,皇上送給她金釵鈿盒,用來加深彼此間的愛情,又命她戴上金制步搖,和金制耳墜兒。第二年,冊封為貴妃,衣服用品的待遇相當於皇后的一半。從此楊貴妃努力把自己的容貌打扮得更艷麗,使自己的語言更聰明機智,做出種種嫵媚的姿態,來迎合皇上的心意,皇上當然就愈加寵愛她了。當時皇上巡視各州,祭祀五嶽山川,在驪山上過雪夜,在上陽宮度過春天的早晨,貴妃與皇上走時同車,住宿同房,飲宴專席,睡覺專房。皇上雖有三夫人、九嫁、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和後宮的才人、樂府的無數歌女,但皇上連看她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從此六宮中再也沒有能為皇帝侍寢的人了。這不僅是由於楊貴妃突出的容貌和嫵媚的風姿,還因為她有才能有智慧,聰明伶俐,善於討好獻媚。皇帝還沒開口,她就猜到皇帝心意而去迎合他,這當中真有些無法言傳的妙處。貴妃的叔父兄弟都做了清高尊貴的官,封爵為公侯,姊妹都封為國夫人,富貴跟皇族相等,車馬、衣服、住宅與皇帝的姑母相同,而得到的好處和權力卻超過了他們。貴妃的親屬出入宮禁無人敢問,京城的長官對他們也不敢正眼相看。因此當時民間有歌謠說:「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說:「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可見楊氏家族被人們所羨慕已達到何種地步。 天寶末年,貴妃的哥哥楊國忠竊踞了丞相之位,蒙蔽皇帝,把持了國家大權。等到安祿山領兵向京城進發,把討伐楊氏家族作為藉口。潼關很快失守,皇帝只好向南逃跑。出了咸陽,途中停在馬嵬坡時,皇帝的禁衛軍都拿着武器不肯再前進。這時隨從的大小官員跪在皇帝車駕前,請求像漢景帝誅殺晁錯那樣,殺掉楊國忠向天下謝罪。楊國忠捧着謝罪的氂牛纓和水盤向皇帝請罪,結果被處死於道旁。但左右的侍從仍不滿意,皇上問他們,當時敢說話的人就請求殺掉楊貴妃消除天下人的怨恨。皇上知道這事難以挽回,可又不忍心看見貴妃死,就扯起袖子擋住臉,讓人把她拉走。貴妃慌張掙扎,終於被白綾帶絞死。 不久玄宗逃到了成都,肅宗在靈武繼承了皇位。第二年,叛亂之凶安祿山被殺死,玄宗的車駕又回到了都城。肅宗把玄宗尊為太上皇,讓他到南面的興慶宮殿去養老,不久又讓他遷到西內太極宮。時光流逝,往事已去,唐玄宗不禁樂盡悲來。每到春天的白晝,冬天的夜晚,他看到池中蓮花夏天盛開,宮中的槐樹秋天落葉,聽樂伎吹奏玉管,尤其一聽到《霓裳羽衣曲》,心中就鬱鬱不樂,左右的侍從也嘆息不止。三年當中,想念貴妃的感情始終沒有減少。想從夢中見到貴妃,也始終渺茫不能實現。 當時正好有個道士從四川來到長安,知道太上皇心裡非常想念楊貴妃,就說自己有李少君的招魂法術。玄宗一聽非常高興,讓他去找貴妃的魂靈。方士便使出他的全部法術來找,但沒有找到。又騰雲駕霧,上到天界,下入地府來尋找,仍沒找到。於是又到周圍東西南北四方和天地之外去尋找。最東面到了極遠的天邊,跨過蓬萊,見到一座最高的仙山,上面有很多樓閣,西廂房檐下有個洞門,朝東,看那門上寫着「玉妃太真院」。方士拔下簪子敲門,有個扎着雙鬟的女童出來開門,方士匆忙未及開口,而女童卻又進去了。不一會兒有個穿着綠衣服的侍女出來了,問方士從什麼地方來。方士說自己是唐朝天子的使者,並且傳達了玄宗的使命。穿綠衣的人說:「玉妃正睡覺,請稍微等一會兒。」這時雲霧繚繞着仙洞,天色漸漸昏暗,美玉做成的門重新關了起來,靜悄悄的沒有聲息。方士屏住呼吸,恭恭敬敬地拱着手站在門口。過了好半天,穿綠衣的侍女才引導方士進去,並且說:「玉妃出來了。」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人,戴着金色蓮花冠,披着紫色的綃衣,身佩紅玉,穿着鳳頭鞋,在七八個仙女的簇擁下緩步走來,正是楊貴妃。她向方士行了禮,問皇帝平安與否,然後又問了天寶十四年以後的事。玉妃說完後,臉上顯得憂鬱悲傷,用手示意穿綠衣的侍女,讓她取來金釵鈿盒,各拆下一半,交給使者,說:「替我向太上皇道謝,我敬獻這件東西,是為了找回過去的情意。」方士接受了玉妃的話和信物,將要動身返回時,臉上露出不滿足的樣子。玉妃於是詢問方士還有什麼要求。方士就走上前跪下說:「請說一件你們兩人當時的私事,這事是別人沒有聽到的,以便向太上皇證實。不這樣,恐怕鈿盒金釵會被看作漢文帝時以道術行騙的新垣平所設的騙局了。」玉妃一時想不起什麼,往後退了幾步站住了,好像在回憶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天寶十年的時候,我侍候皇帝到驪山宮中避暑。那天正好是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晚上。按照秦地的風俗,要在那天晚上掛起錦繡,陳列飲食,在院子裡插上花燒香,把這稱作乞巧,皇宮中尤其重視這件事。當時已到半夜,侍衛們已在東西廂房中休息,我單獨侍候皇上。皇上扶着我的肩站着,仰望天空感嘆牛郎織女的遭遇。於是我倆秘密地互相發出心中的誓言,願世世代代都作夫妻。說完了,拉着手各自輕聲哭泣。這件事只有皇上知道。」玉妃接着又傷感地說:「由於當年這個念頭,我不能長住在這裡了,還要再回到人間,再結以後的緣份。或者在天上,或者在人間。我倆一定會再相見,合好相處,就像以前那樣。」還說:「太上皇在人間的時間也不長了,希望多多珍重,不要自找苦惱。」使者回來向太上皇奏報了見貴妃的經過,太上皇帝心裡既震驚又悲傷,從此玄宗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這年夏天四月,在南宮死了。 元和元年冬天十二月,太原人白樂天從校書郎外調到盩厔任縣尉,陳鴻和琅琊人王質夫這時都住在這城裡,空閒的日子相互結伴去仙遊寺遊玩,說到這件事,大家都感嘆不已。王質夫把酒杯舉到白樂天面前說:「這歷代少有的事,如果不遇到出類拔萃的奇才來加工描繪它,就會隨時間的流失而消失,不能流傳在世上。樂天是擅長作詩、感情豐富的人,嘗試把這事作首歌,怎麼樣?」樂天於是便寫了《長恨歌》。我揣猜他的意思,不只是感嘆這件事,也是想藉以警戒喜好美色的人,堵塞造成禍亂的途徑,垂鑑於後世呢。《歌》寫成之後,便叫陳鴻作傳。關於玄宗和貴妃的事情,世上所不知道的,我不是開元遺民,也無從知道;世上所知道的,又已有《玄親本紀》存在。我現在只是為《長恨歌》作傳而已。

創作背景

《長恨傳》作於唐憲宗元和初年,取材於史事而加以鋪張渲染而成。唐代天寶年間,安祿山反,唐玄宗幸蜀,楊貴妃被縊死。及玄宗返京,思念貴妃不已,不久即崩。元和元年(806)冬,白居易為周至縣尉,與陳鴻、王質夫等暇日遊仙游寺,談及此事,於是白居易作《長恨歌》,陳鴻作《長恨傳》。《長恨傳》旨在補充《長恨歌》的思想內涵。換言之,它的目的是要引導讀者擺脫」情」的羈絆,而運用政治眼光去解讀《長恨歌》的內容。 白居易創作《長恨歌》和陳鴻創作《長恨傳》的動因,是為了讓李楊「希代之事」不「與時消沒」能夠在民間傳流下去,「聞於世」。

作品鑑賞

整體賞析 《長恨傳》先講述開元時楊妃入宮、迄天寶末年縊死於馬嵬坡的始末;後寫唐玄宗自蜀還京,思念不已,方士為之求索楊貴妃魂魄,見之於海上仙山,貴妃乃為言天寶十載七夕與玄宗盟誓之事。後段敘述為前此唐人詩文中所未見,當是不得之於民間傳聞;描寫也相當細緻。篇中對玄宗晚年的縱情聲色、政治腐敗有所暴露,即如楊貴妃是玄宗從其子壽王府邸取來一節亦直書不諱。篇末議論,則歸之於「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此傳與《長恨歌》相輔而行,流傳頗廣。北宋時樂史撰長篇傳奇《楊太真外傳》,曾取材於此傳。後世演為戲曲者尤多。其中以元代白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雜曲及清代洪昇《長生殿》傳奇最為著名。 《長恨傳》反映的是由一個帝王愛情故事引發的深刻思考和一系列認識。其思想價值的豐富性遠遠超出當代學者們所謂「揭露了封建帝王的奢靡腐化、荒淫誤國」的評價。 第一,由情感範疇進入思想層面,留給人們藉助歷史思考國家政治命運的廣闊認識空間。與《長恨歌》相比,小說拓寬了視野,由楊貴妃追溯到元獻皇后,特別是武惠妃的惑主亂政,揭示了玄宗耽色誤國的歷史必然;拓深了題材,把美人專寵與奸佞專權聯繫起來,把愛情題材上升為重大政治題材,以帝王后宮生活為線索,展示了中國歷史上最強大的封建王朝最強盛的時代在同一帝王手中從治到亂、由盛轉衰的歷史畫卷在作者看來,李楊愛情的破滅與盛唐氣象的崩頹互為表里,而比起李楊只為自己的愛情,封建王朝的輝煌不再,才是真正值得痛悼的「長恨」。小說或隱蔽或公開地列舉了開元盛世與玄宗沉溺聲色、武患妃隆寵與李林甫專權、楊氏權傾天下與安祿山造反等一系列因果聯繫,明確提出了「懲尤物,窒亂階」的政治命題,關注的焦點由個人的不幸轉為國家的悲劇,不是抒發同情、嘆惋等個人情懷,而是表達治國理亂、愛國憂時的族群意願和思想,為人們提供了認識歷史、關心現實的素材、思路和視角,在帶給人們審美愉悅的同時,更引發人們如何去關心和把握國家命運,避免悲劇重演的深刻思考。 第二,提出美色禍國的思想,在當時及其後來產生了深遠影響。類似於女子禍國的認識,自商周以來即已有之,但是作為一個鮮眀的思想觀點提出卻始於中唐時期,發端於陳鴻的這篇小說。白居易在《胡旋舞》《李夫人》《古冢狐》等諷喻詩中都明確表達了女色害人覆國的思想,而這樣的思想認識不見於元和之前,卻屢見於元和之後,足以說明是接受了陳鴻影響之後才有的思想。元稹《鶯鶯傳》中張生關於「天命尤物」的議論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女色禍國論的認同。而小說這一思想觀點在唐以後的影響,更是超越了文學範疇,向政治和歷史領域延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中後期一個頗為流行的歷史觀點。由北宋名臣歐陽修、宋祁等主持編撰的《新唐書》,在《玄宗紀》後的史臣贊中就十分肯定地評論道:「嗚呼,女子之禍於人者,甚矣。自高祖至於中宗,數十年間再罹女禍,唐祚既絕而復續,中宗不免其身,韋氏遂以滅族。玄宗親平其亂,可以鑒矣,而又敗以女子。「清人沈德潛在《舊唐書·張九齡傳》後也按曰:「武患妃陷太子事,此玄宗治亂之關。」 《長恨傳》是根據歷史與傳聞加工寫成的,同時具備了歷史與傳聞的雙重特點,即史家筆法與虛構。在《長恨傳》中兼有敘述的兩種基本形態:概述和場景,前半部分(楊妃死之前)主要概述楊妃生前與明皇相遇相愛,受專寵,死於尺組之下的過程;後半部分(楊妃死之後)主要是對道士索貴妃魂魄故事的詳盡描寫。兩種敘事形態的結合既避免了文本閱讀的疲勞,又將兩種思想情感融會貫通。 《長恨傳》是一部傳奇小說,與《長恨歌》相比,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尤其是在文章中對於「恨」與「愛」的使用愈加耐人尋味。《長恨傳》不僅描述了唐明皇的「恨」,包含了他的自悔以及自怨。雖然在小說中,作者對李隆基與楊玉環之間的愛情並不認可,對李隆基對愛情的痴迷以及至死不悟持有一種貶斥的態度,但作者仍然全面和深刻地揭示了男女之愛的本質屬性,顯露出愛情的美好。 名家點評 中國歷史學家陳寅恪:「趙氏所謂『文備眾體』中詩筆之部分,白氏之歌當之。其所謂可以見史才,議論部分,陳氏之傳當之。……陳氏之《長恨歌傳》與白氏之《長恨歌》非通常序文與本詩之關係,而為一不可分離之共同機構。」(《長恨歌》與《長恨歌傳》)

作者簡介

陳鴻,字天亮,唐代貞元元和間人。貞元二十一年(805)進士,登太常第。曾任太常博士、虞部員外郎、主客郎中等職。長於史學,撰有《大統紀》三十卷,今不傳。《全唐文》存其文三篇。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