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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梁(劉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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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梁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長梁》中國當代作家劉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長梁

十九歲時,我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了婚。娘一下覺得生活有了奔頭,反覆盤算來年要餵多少豬——豬賣了才能去女方下聘禮。反正我能不能成家全靠豬了。我懶心無腸地跟在娘邊上打豬草,娘又開始念叨:「人家女娃長得高大,煮茶辦飯、洗漿補訂樣樣得行,那嘴甜的,都管我叫娘了。」娘說着不時瞟我一眼,看我不怎麼熱火她就來氣:「不就是人黑一點嗎,白能當飯吃?」不遠處地里有人站起來朝我們這邊望,娘連忙壓低聲,還在咬牙切齒地問我:「人家哪樣配不上你?」

當我暗戀的人和瓮鼻子訂婚以後,我很沮喪。瓮鼻子是我初中同學,說話鼻音很重瓮聲瓮氣的,念書瘟得要命,一直承包教室最後一排。逢集天,那女孩屁股一擰一擰地跟在瓮鼻子後面趕集,我躲避不及正好在村路上撞見。上哪?我問。瓮鼻子說他帶××去買衣裳呀。這一對兒走過後,就有人嘖嘖地羨慕那女娃有福啦,說瓮鼻子遲早要去他爹鐵路上頂班吃國家飯呢。我就恨家裡沒人在外當工人或幹部,哪怕開個小賣部甚或當個赤腳醫生,那××就會廝跟在我後面趕集。別人准得說,快看吶,男才女貌天生一對兒哩!偏偏我爹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路邊有一對交尾的狗掙脫不開,我一下怒不可遏,俯身撿起土坷垃使勁扔了過去,立時傳來悽厲的狗叫,驚得走出老遠的瓮鼻子和××扭過頭來看。

天一亮,娘就吼我:「叫你睡,睡死呀?這樣懶下去要打光棍麼?」我便氣呼呼地爬起來,上長梁(山名)打豬草。來到地頭,刀和背簍一扔,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塊磐石上。天空寥廓,白雲不停地變換着形狀。林子裡有斑鳩冷不丁叫一聲:咕咕咕——咕,讓人心煩意亂。這時鄰居安民在喊我,一聲比一聲急,吆喝得跟「繃羅子」 似的(手藝人的吆喝聲)。他雙手在嘴上圍成喇叭:「建軍,你那個來了,你娘叫你立馬回來——」

我沒有立馬回去,割了些豬草懶洋洋地往家走。安民說的「那個」是我對象,訂婚後來得很勤。她已經笑吟吟地站在路口迎我了,才一看她,又手足無措的樣子。穿一雙搭襻兒布鞋,戴一副嶄新的袖套,皮膚黝黑,梳條粗辮兒。只差頂草帽,整個兒一先進社員代表。那時,農村趕時髦的小青年都穿喇叭褲了,街上的錄音機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四大天王的歌。我喜歡談論瓊瑤小說里的情節,關心哪個天王又出了新歌。當我興沖沖地說這些時,她一臉茫然。可能覺得掃了我的興,她歡喜地告訴我她們家的母豬「欄上」了(母豬懷孕了),這一窩要下十幾個豬娃……

她殷勤地過來幫我卸下背簍,我只淡淡地說:「咋這麼早來啦?」「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她臉脹得通紅激動地說。這時娘也一臉喜歡地跟了出來,用圍裙使勁擦着手。

這確實是改變我命運的消息。

那一年,縣供銷總社斥資三千萬修建肉類冷凍加工廠,招工對象是供銷系統內部員工子弟。她叔叔時任總社黨委書記,把分到的一個招工名額給了大哥家的孩子。這在她們家引起了紛爭,她兩個哥哥為此差點動手。後來她對娘說,聽到招工消息馬上想到了我:「他那是雙女娃手呢,白白嫩嫩的咋做了苦活。」也極力爭取這個名額。後來還是叔叔做主,考慮她兩個哥哥都已成家,名額才落到她頭上。當她最後攤牌要我去時,又在家裡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我畢竟只是未婚女婿,連聘禮都沒下,是個外人。最後以她的倔犟甚至以死相挾解決了這一切。她跟娘說:「有男人在城裡工作女人在鄉下當農民的,還沒聽說女人在城裡工作男人在家刨土的。」

當她漲紅着臉激動地說:「我叔安排你去城裡工作哩!」我是知道她有這麼個叔,但一時有點懵。怕我不相信她急忙又說:「已經定了!」

離開村子那天,我們全家還有她送我到山腳下的公路等班車。長梁離縣城105公里,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進過城。只有村裡的郭瞎子(一隻眼裡有蘿蔔花)在鎮上經營門市,一年進城上幾趟貨。他說起「進城」時脖子揚得很高,讓人肅然起敬。班車停下來,行李搬上去還沒放穩就開動了。回過頭,看見她在朝我揮手,那黝黑額頭上一排齊刷刷的劉海隨風飄動……班車吭哧吭哧地爬上另一座山樑,望一望生活了19年的長梁,我閉上眼睛,懷着複雜的心情往陌生的城市裡去。

這是秦巴山脈南麓、嘉陵江中游的一座小縣城,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個眼花繚亂的世界。汽車喇叭,人力三輪、板板車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街道旁兩排整齊的樓房,飯店、商場、旅館,穿着時新的男男女女,釘了鐵掌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得抑揚頓挫。

進廠後,我自願去了很多人不想去但工資較高的屠宰車間。那時旺季每天屠宰加工生豬一千多頭,扁擔勾倒掛着一頭頭肥豬源源不斷地流經每個工位。這比在鄉下揚場、擁紅薯堆子輕鬆多了。車間裡一半是女生,城裡的女孩子熱烈開放,嬉鬧起來推推搡搡,青春的身體碰得火星子四射。不由得想起鄉下那個我並不喜歡的她了,默默地躲到邊上,獨自失落。我把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是車間裡最肯加班的人。我也有我的快樂,每月到財務室領十幾二十張大團結,大模大樣地塞進褲兜,在那些來領工資的女孩羨慕的眼光里揚長而去。回到宿舍又蘸了唾沫細細地數。

城市的夜晚讓年輕人躁動不安,那是剛剛解除禁錮後的年代。舞廳里的霓虹燈天旋地轉,人們賣力地扭動身體,眼神迷離,好像我們村裡的懶漢李富背頂在電線杆子上蹭痒痒。宿舍的人一到晚上就跑光了,剩下我倒在床上看書,一頁一頁翻着卻看不進去。這時工友大偉來找我,這傢伙又換了女朋友,一天唱得像蜜蜂。沒有他不會的歌,唱完開頭兩句,剩下就哼哼了。大偉從收發室帶來一封信。

打開信封,掉出來一張小照片和折成豆腐塊的一頁作業本紙。紙上的字歪歪扭扭。

毅:

前天我叔回老家,說你在廠里很聽話,能吃苦,給他爭氣了。我激動得一晚沒睡着。昨天一早去你家告訴娘了,高興得我們娘兒倆砍了一天柴。

我爹說今年化肥貴要把蜂蜜全賣了,我藏了一瓶給你。我放了相片,你也照一張給我好麼?工作忙就不要了。

李×

我哭笑不得,現在輪到我睡不着了。照片上的她立得端端正正,像一名宣誓的少先隊員。她的樸實善良被她的呆板和土氣破壞得一乾二淨。我不忍心傷害她,過年回家就退婚。當然,一起退掉的還有這份工作,它原本就不屬於我。

春節回家娘開心極了,不停地說李×如何如何的好啊。我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來。說她給我家砍柴砍到了手背,流了好多血,娘心疼得直抹眼淚。她們已經親密得跟母女一樣了。還說她為爭取這個招工名額所受的委屈……我心亂如麻,恨自己不是一個本分的老實疙瘩,那樣我們將是很好的一對兒。她是個好女孩,只是我們並不合適。怕娘傷心,等春節後再提退婚的事吧。然後跟安民去廣州打工,遠走他鄉。

打定主意後,春節她來我家就自然多了,兩個人破天荒說了很多話。我說,你不要衲那些鞋墊了,空了多看書,勤翻字典,積累多了什麼書都能看明白,有知識才有思想。我煞有介事地說了一通。她無比崇拜地看着我,然後問有沒有給她帶照片。我連忙推說上班太忙。

春節一天天過去,正在我不知道如何跟娘開口的時候。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她叔叔被撤銷領導職務,分配到偏遠小鎮上站櫃檯去了。一時眾說紛紜,有說貪污受賄的,還有說男女關係的什麼都有。我知道消息後反而很平靜。正月初七,娘焦急地支我去她家了解情況,我沒有去。第二天,有人捎話要我去鄉上接電話。電話是車間主任打的,意思是叔叔的事跟我沒有關係,我是按章招工進廠,要放下包袱干好自己的工作……放下電話我杵在那裡,覺得應該高興,咧開嘴卻笑不出來。

娘懸着的心放下了,但我還是說了不去上班和退婚的事。娘一下愣在那裡,不認識似地看着我,隨後捶胸頓足,說她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養了我這麼個禍。罵完了娘又哭,拉住我的手,求我去上班,婚也不要退。雖然他叔叔節制不了你了,但我們不能做昧天良的事,李×已經跟我親閨女一樣,捨不得呀!說着就要給我下跪,我連忙把娘扶起來,說:「娘不要哭。」淚水卻順着自己臉頰往下流。

廠里又來過一次電話,還有娘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又坐上了進城的班車。

這一年,我除了一門心思工作,休息時就一個人看書或者約大偉喝酒,惆悵得寫了很多四六不通的詩。寫到後來,竟然陸續在報紙上發表了一些豆腐塊。夜深的時候,我也試圖說服自己接納她。夢裡我和她在田間勞動,兩個人都沉默,壓抑得透不過氣來。

後來傳出消息,說廠里有意調我到辦公室工作。一天下班後,大偉問我是不是在跟菜包子搞對象。我問誰說的,大偉說整個車間都知道,菜包子在給你織毛衣呢。我並不知道這件事。菜包子姓蔡,是我們車間的質檢員,生得小巧、玉潤珠圓,皮膚好得跟剝了皮的熟雞蛋在胭脂盒裡滾過一樣。她幫我洗過泡在宿舍後面水槽上的一盆衣服,趕上那天她也洗衣服。我的衣服泡了三天,按她的話說都長毛了。這個城市裡長大的女孩子倒是不矯情,據說她爸是縣裡某個部門的領導,早晚她還要去更好的單位。身份地位迥異,我又有婚約在身,雖然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但從未有過非分之想。聽大偉這一說,突然覺得菜包子真的很可愛耶,點漆一樣的黑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對毛毛蟲,胸部鼓鼓的。我開始遐想自己是辦公室工作人員了,雪白的襯衣塞在稜角分明的褲子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這樣與她勉強相當了吧。甚至想到她帶我去見她的父母,當她父親問我家是哪裡的,菜包子趕緊拿出一摞我發表過文章的報紙給他爸看。她母親在一旁開明地說,農村娃娃咋的,能吃苦,懂事早嘛……我沉醉在自導自演的戲裡激動不已,腦子裡卻又鬼使神差地浮現出第一次進城時她揮動的手,還有娘祈求我的眼神,突然有種做賊似的心虛。當我把這些跟大偉講的時候,大偉罵我做事婆婆媽媽,要是他早就漢高祖斬白蛇,一刀兩斷了。

我是應該一刀兩斷了。菜包子來問我借書越來越勤,退一萬步人家願意下嫁,我也背負不起一輩子的良心債。趁什麼也沒發生,只有辭了工作,回家退婚,哪怕明年我去廣州做苦力呀。

也就在這段時間,長梁村里關於我的議論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我是自己闖出來的,更多的人說那小子早已經處了城裡的對象,簡直就是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娘不斷托人捎話讓我回去一趟。

我正猶豫要不要先回去的時候,她竟然一大早背個小背簍從老家來看我了。我去傳達室把她帶到宿舍,背簍里拿出來很多裝鹹菜、蜂蜜、芝麻的瓶瓶罐罐。她一額頭細密的汗珠,說來了怕影響我工作,是我娘非要她來的,等下午最後一趟班車還要趕回去。說着又麻利地整理我的床鋪,找出一盆衣服去洗了。我想跟她好好談談,囁囁嚅嚅開不了口。下午菜包子正好過來還書,看到她在宿舍忙活,大方地跟她打招呼,她有些臉紅拘謹地點了點頭。菜包子走後,她默默地把房間裡的東西整理一遍,然後說她要走了。我送到廠門口,看她背着背簍越走越遠,始終沒有回頭。

回到宿舍,我像倒下的一捆柴,重重地砸在床上,長吁一口氣。側轉身,枕邊有封信。

毅:

這封信本來要寄給你,但我還是鼓了很大的勇氣去看看你,你娘也再三催我來,信就隨身帶給你吧。家裡傳言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人。雖然我叔的招工名額給了你,但後來他出了事,你的今天是你努力得來的。我一開始就沒有看錯,你是有本事的人,也是有良心的人,所以你一直沒有提出退婚。但我……配不上你。每次看你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不要你背這樣重的包袱。城裡有合適的女孩你就和她處吧。你娘這輩子就讓她做我乾娘,她的思想工作我去做。我家裡的父母你也不要擔心。過幾天我就去找媒人,是我要提出退婚的,這樣就沒有人再說你那些閒話了。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我沒衲鞋墊了,空了就去村委會借舊報紙看。我買了字典、詞典,現在已經能讀懂雜誌里的那些文章了。讀書看報讓我知道世界有多麼大,但也讓我常常落淚……

不說了,我不會怨恨你!

看到這裡,眼睛裡有一種東西拚命往外涌,我不知道黝黑膚色下面深藏着如此善良和熾熱的心。我再沒有遲疑,衝出宿舍向車站的方向一路狂奔。在候車室的角落,她趴在背簍沿兒上低聲啜泣。聽見我叫她,猛地一仰頭,一雙哭紅的淚眼。我緊緊攥着她的手,第一次覺得她也很美。我買了車票,牽着她的手回家,要給娘一個大大的驚喜。

回首往事,這是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選擇。

兩年後,誰知道本來效益挺好的廠子說倒閉就倒閉了。一夜之間我被打回原形。我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堅持留在城裡倒騰小買賣。直到把所有積蓄都倒騰進去,才垂頭喪氣地回到長梁。那時我們已經結婚。她和娘養了很多長毛兔,剪下兔毛賣了維持着家裡的經濟。我一度情緒低落,待在家裡不願出門。每次賣了兔毛,她總是把一卷一卷的錢塞給我,輕快地說:日子好着哪,還會越來越好的。每天餵兔的草料能堆成一座小山,是她和娘去地里割了再抻長脖子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回來。娘兒倆還在雄心勃勃地盤算新建兔舍,一進家門都說說笑笑的,逗我也有個笑臉。

我並沒有發奮圖強,但現實生活會讓人逐漸清醒。第二年,我帶上家裡賣兔毛存下的沉甸甸的幾千塊錢南下廣州。終於找到銷路,把我家鄉的一味藥膳類中藥材賣到這裡。從最初給一家酒店供貨,到後來兩家、三家、一百家,短短兩年積累了超過百萬的財富。我意氣風發要大展宏圖。為保證貨源,着手修建倉庫。我整天把衣服披在身上,食指在空氣中指指點點,給點風我都能飛。沒想到命運又跟我開了一次玩笑。大量收購庫存後,因為熏制不得要領,導致硫磺含量超標,發出去的貨全遭拒收,剩下庫存一兩也賣不出去。賺的錢全搭進去還虧損幾十萬。

我欲哭無淚,從暴富到負債南柯一夢。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每天躲在屋裡酗酒,脾氣暴躁。她和娘又開始養兔子了。掙到錢以後,我把手叉在腰杆上指揮人把所有的兔舍都拆了燒柴,拍着腔子說過讓她們娘兒倆跟我享福的。現在,幾隻潔白的小兔在籠子裡蹦蹦跳跳,我不敢看它們紅紅的眼睛。娘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養兔的擔子得她來挑。一段時間的暴躁過後我又變得病懨懨的,像泄了氣的輪胎,靈魂懸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身體每天麻木地吃飯睡覺。她回她的娘家去借錢,買來種兔擴大養殖。又去找債主們求情,定下還款計劃。還要央求人來家裡陪我散心,那些昔日與我親密無間的朋友見到她就躲……

她整日為生活奔波,我卻任由命運的繩索扼住自己的喉嚨,禁不住心酸、羞愧難當。痛定思痛,我再次南下廣州,敲開一家家酒店的門。前面打下的市場已經被別人取代,在嚴酷的競爭中只有從頭再來。

其實,我是個外表剛強內心脆弱的傢伙。攜手走過的風雨中,總有一束透過重重烏雲的亮光,總有一種水滴石穿的堅忍和力量讓我成長。往後餘生,我已有足夠的成熟去面對。[1]

作者簡介

劉毅,原籍四川廣元,現居蘇州崑山。崑山市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