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那棵紅棗樹(長弓)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院子裡的那棵紅棗樹》是中國當代作家長弓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院子裡的那棵紅棗樹
從我記事起,我家的院子裡就有一棵成人一摟粗的大棗樹。
據說那是我爺爺的爺爺親手栽下的。那時我祖爺爺家還很闊綽,我家現在的院子,還只是我祖爺爺家的一處閒園子,裡面也只是種些時令的蔬果。可是不知是具體哪一年,祖爺爺竟不知從哪裡移栽來一棵小棗樹,於是這棵棗樹便在這裡安了家。
只是祖爺爺怎麼也沒有料到,他的兒子,我的老爺爺,有一天會吸大煙上了癮,變賣了所有的田產祖宅,最後只剩下這個閒園子安身立命。
而這棵小棗樹變成了老爺爺唯一的資產。後來解放了,老爺爺幸運的劃成了貧農。待到我懂事以後,這棵棗樹的樹冠已長成一把巨傘,能夠遮蓋住整個院子。
我曾在許多個冬日裡撫着樹身向上仰望,看他盤虬的枝幹張牙舞爪的向四周伸展,伸向高處遠處的蔚藍天空,似要刺破蒼穹,引得年幼的我生出無限的遐想。
但是最早的時候我卻並不喜歡它。它站在大門口的旁邊,向南傾斜着身子,樹身粗糙開裂,遍布一道道的溝壑,像極了一位又丑又老站立不穩的老婦人。
而且他不但樹身不美,枝幹也丑得出奇。它身上的尖刺自不必說,讓人望而生畏;更讓人避之不及的是它的枝幹,上面的那許許多多如腫瘤般的突起,更是讓人心生厭惡,連看也不願多看一眼。
它又老又丑又病態,實在和美一點也不沾邊啊。可是,等春風一到,陽光變得再熱烈一些,它就會精神煥發,全然不同了。
最先發生變化的,是粗糙的枝條,原本脆弱易折,現在卻變軟了,你再用力去扯,它也不會如冬日那樣「啪」的一聲折斷。過幾日,你會更驚奇的發現,那些小小的「腫瘤」竟然頭頂開裂,從裡面擠出一個嫩芽,嫩黃色的小腦袋雖在裡面縮着,但眼睛卻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再過幾日,嫩黃的綠變深了,它便舒展了身子,精神抖擻的站直了,讓你大吃一驚——竟然是一枝葉子。 就這樣,在你不經意間,一樹又老又丑的枝幹上,突然就綠意盎然了。再過幾日,那一枝葉子的枝條上,就會開滿米粒樣的小花,既羞澀又低調,讓人不免心生憐愛。
小時候的我,每當夏日便最愛坐在這濃蔭如鋪的棗樹下。烈日當空,樹下卻樹影斑駁,像一幅水墨畫。偶爾透過的一絲亮光,如金線一般,從空中垂下。微風一起,地上金光閃耀,婆娑裊娜,美不勝收。
母親常在晨光熹微時,坐在這棗樹下做噴香的油卷。我卻因為吃膩了,吵着要母親煮肉吃。八十年代的生活,雖吃飽不愁,卻從不豐盛,吃肉變成了最令人垂涎的饕餮盛宴。每當這時,父親總會把我帶到一邊,講他小時候挨餓的故事。
那應該是60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父親六歲。因為種種原因,家裡早已10多天沒有東西吃,每日只是喝水充飢。每一個人都是骨瘦如柴,爺爺更是餓的連肚子都是透明的,能隱約看到裡面的內臟。
有一天,不知爺爺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驚喜的翻出來一捧紅棗,正是去年的果實。父親和姑姑眼巴巴的看着,爺爺把那一盆棗交給了奶奶,說自己去地里找點野菜吃。可這一去就倒在了荒坡里,再拉回來,已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爺爺餓死了,奶奶父親和姑姑卻因着一捧紅棗活了下來。自從聽了這個故事,再抬頭仰望時,我便對這棵棗樹帶上了些許的敬意。 可是奶奶他們雖然暫時活了下來,但依然沒有吃的,剩下的孤兒寡母,日子更加艱難。每當回憶起這一段往事,父親的聲音總要低沉許多,臉上也會帶上些許的悲涼。那一段艱難的日子,是我這個從未挨過餓的80後難以想象的。
比父親大5歲的姑姑曾告訴我,他們娘仨出去要飯,連走路都是一步三喘的。嫁到二十里外的大姑奶奶是烈士遺屬,家裡相對富裕,能吃飽飯。但是婆婆當家,對寡居的兒媳更是嚴苛。大姑奶奶想接濟一下娘家的姑侄寡嫂,也只得偷偷把腰帶縫的寬寬的,在裡面裝滿糧食,再縫上,系在腰間。就這樣十幾天一趟。雖是杯水車薪,卻也讓奶奶、姑姑和父親勉強掙扎着活了下來,沒有餓死。大姑奶奶雖然沒有被婆婆抓住,但是因為她回娘家太勤了,終究還是被婆婆嫌棄,後被禁足在家裡不能出門。
大姑奶奶的接濟被迫停了,奶奶她們連最後生存的希望也沒有了。奶奶便下決心帶着兩個孩子,到更遠的地方去要飯。家裡早已經是能賣的都賣光了,似乎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只有這棵棗樹,滿樹的棗花落滿地,風一吹,枝葉搖動,似點頭,似擺手,更似長長的嘆息。
奶奶帶着姑姑和父親給棗樹磕了三個頭,很莊重的三個頭。我不知道奶奶當時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或許是對祖爺爺和爺爺的愧疚嗎?反正奶奶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她改嫁了。為了能有一口吃的,為了能活下去,她帶着姑姑和父親,改嫁到了100多公里外的地方。
父親和姑姑便是在那個地方長大的,姑姑更是在那裡嫁了人。女人麼,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無論風吹到哪裡,都能紮下根,開花結果,形成自己的一番風景。但男人卻似竹子,只能找到自己的族群,才能滋長茂盛,發展壯大。
男人,是更戀根的。在父親20歲,該成家立業的時候,某一天的清晨,他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帶着一捲鋪蓋,邊走邊打聽,終於在暮色的余光中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6歲出走,20歲回來,哪裡還認識哪是自己的家。村子裡炊煙裊裊,正是做晚飯的時候。街上行人寥寥,父親推着車子,按奶奶說的大體方位,尋找有一摟粗大棗樹的小院子。聽父親說,當他找到這棵棗樹時,心裡時又喜悅又悲涼的。院子裡原本低矮的房子,早已塌敗的只剩尺寸的牆頭。但裡面卻並未荒草萋萋,而是由鄰居種上了不同的蔬菜。
10多年的時間,它似乎又回歸到了幾十年前祖爺爺家境殷實時的模樣。父親的回家,一度給村子裡帶來豐富的談資。幸虧那時還是70年代中期,貧窮還是一張靚麗的「身份證」。只過了幾天,就有媒人上門給父親提親了。
母親說她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的全部家當就只是兩塊磚頭支起的燒火爐子和上面的一口鍋,還有一雙筷子一個碗。父親笑着反駁,不是還有三間房子嗎?母親就會轉過頭嗔道,那三間房子是隊裡給蓋的,哪裡是你的家當?而且又低又矮,連個門窗都沒有,夏天還好,冬天簡直就是個冰窖。
媽,父親的家當不是還有這棵大棗樹嗎?我抬頭看着這棵冠如華蓋的棗樹,陽光從密葉間露出來,點點灑在我的臉上。
對呀,對呀,還有這棵棗樹。每年打了棗,可給咱家添了不少東西呢。一提到這棵棗樹,父親的腰杆瞬間挺直了不少。
母親白父親一眼,笑了。是啊,那在那些物質匱乏的貧苦歲月里,家裡若能有幾棵棗樹,那可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呢。何況姥爺還會用這些棗,洗出噴香噴香的酒棗來。那可是過年時,我和姐姐的唯一零食。那口袋裡的酒香,可比鄰居孩子口袋裡的糖和瓜子,更能讓人垂涎欲滴啊。
時至今日,我仍能清晰地記起,我們幾個孩子圍在姥爺身邊,眼巴巴的盯着,看他慢慢打開密封小半年的暖瓶膽。直到酒香從瓶口透出來,一下子溢滿房間。我們便再也按捺不住,紛紛伸出小手喊着,「我要」,「我也要」……姥爺總是慈愛的一人分上一捧,最後一個到我時,不但放滿我的小手,還要給我裝滿兩個口袋。
姥爺去世也有幾年了,可那酒棗的香味,卻常常會縈繞在我的鼻尖,誘惑着我的味蕾,讓我無數次忍不住潸然淚下。歲月流逝,那個在棗樹下嬉戲玩鬧的我,漸漸長大,考學,離開了家鄉。而父母在這棵大棗樹下的陪伴下,由青年到中年,又步入了晚年。 父母老了,棗樹似乎也老了。它結的棗越來越少,但枝幹卻依然茂盛。樹冠層疊如山,夏日的艷陽再烈,院子裡也總是一片陰涼。母親總是嫌棄它,說它帶的整個院子裡陰氣重,總吵着父親找個收樹的把它砍掉。
可父親卻不舍。我好幾次看他撫着樹身向上望,目光深深的,好似在追念什麼。我也不捨得這棵大棗樹。不舍夏日裡的濃蔭,不舍我兒時的回憶,更不舍我與祖輩的這一絲牽絆。可是人的命運不由己,樹的命運又如何能由人呢?
去年,好似突然間,村子裡接到通知,說整個村子都要被挖成水庫。別說是樹,連房子都要被拆掉。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對不同的人物而言,又怎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
父親本是高興的,他年紀大了,盼望能住上在冬天也能暖和和的樓房。可是搬家的那幾天,父親的腳步卻格外沉重。當推土機要推倒房子的那一刻,我更是分明看到他眼裡亮晶晶的,閃着淚光。他扶着大棗樹,嘴裡嘟囔着,到老,到老,連自己的家都混沒了。 拆遷本是喜事,可聽到他的話,我心裡也不禁跟着悽然。隔一天再來,已是四面空空,只剩瓦礫遍地,一片荒蕪了。
那棵大棗樹,那棵冠如華蓋的大棗樹,早已是連根帶枝幹,都杳無蹤跡,好似它從來就沒存在過一樣。
但我知道,它陪伴了我的成長,已深深紮根在了我的心底,永遠永遠……[1]
作者簡介
長弓(筆名),生於濟南市濟陽區,雖為女性,卻不喜脂粉顏色,愛獨處,愛遐思,百無聊賴之時,便以寫作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