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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路陽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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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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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中國當代作家路陽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院子裡

看門人

有了院子,便有了門房,有了門房便有了看門人。

院子不大,只有兩棟狹長的六層樓。門房也不大,和那兩棟樓比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巧的火柴盒,但,它卻是院子的守護神,始終以低眉的姿態守護在院子的入口。看門人,便是這個守護神的靈魂,看門人懂得院子的語言,了解院子的需求,看門人糊塗了,院子就慌亂了。

第一個看門人,是位退休的老領導。人們都想不通,一個曾高高在上的領導怎麼能放得下身段來看門房?要知道,門房可並不是個養老的地方,活不輕省,嘴官司也不少打,尤其是夜裡,在溫軟的被窩裡睡意正濃的時候,晚歸的人們那一遍遍的叫門喲,就如同一聲聲的叫魂。

然而,老領導果真能放下身段。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認識了院子裡的每一個人,每一輛車,認識了地面的每一塊磚和角落的每一棵草。他把門房收拾得窗明几淨,靠窗的桌子上,書報放得整整齊齊,窗前掛着一隻鳥籠,裡面養了只雀。他背着手在院子裡巡視,把地面有坑的地方墊平,把角落裡的荒草除掉,誰家的車停得礙事,誰家的狗隨地拉屎,他也都要找到主人提醒他們以後注意。不巡視的時候,老領導或是逗逗雀,或是戴着眼鏡在窗後的桌前看報,倘若有賣蘿蔔土豆,收廢紙破爛的想進入院內,便會被他一聲呵斥趕攆出去。

這個院子雖然不大,但相互熟悉的並不多。院子裡將近一半都是租戶,有做生意的、有陪讀的、有辦輔導班的、也有在附近單位上班的。人們遵循着自己的生活規律,有凌晨五點就要出門的,也有夜裡一兩點才回家的。老領導在看管門房後不久,大門口的牆上便訂出一個開關大門的時間牌,夏季5:30---24:00 / 冬季6:00---23:30

,在時間牌的旁邊還貼着一張手寫的《告全體住戶書》,是用白粉筆寫在一張大紅紙上的,漂亮的楷體。上面羅列着住戶們需要遵守的事項,並重點標明:晚上大門關閉後,禁止出入!末尾那個大大的驚嘆號就像一把驚堂木,從看者的眼裡拍在了心裡,拍出了滿腹的牢騷和不滿。出出進進的人們總會在那張紙前停留片刻,然後撇撇嘴,滿臉不屑地離開。

「怎麼,過了十一點半,自己家都不讓回來了?」

「哎,人上了歲數,晚上睡不好,早晨又起得早,怕是身體撐不住吧!」

「嗤,身體不好就別來逞這個能嘛,既然來了就得知道自己是幹啥的,他當他還是領導呢!」

院子裡的人七嘴八舌的議論着。不久,那張紙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淋得面目全非。

人們依然我行我素。於是,一個個衝突,一場場爭執,發生在一個個毫無防備的清晨和黑夜。老領導的臉色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倔。最終,老領導使出了殺手鐧,夜裡,無論你怎麼拍打怎麼叫嚷,老領導都置之不理,就連那鳥籠都像暗夜裡的礁石,有一種森然的篤定。於是,膽大的人就直接翻門爬牆進入院內。膽小的人寧願在外面湊和一宿,也不願回來吃閉門羹。還有幾個租戶以此為由與房東毀了合約憤然搬離,惹得房東罵罵咧咧一肚子悶氣。人們的臉色越來越沉,眼神也越來越冷。看似平靜的院子裡暗暗涌動着一股洶湧的暗流,就像雷雨來臨的前夕,烏雲翻卷,沉悶壓抑。

這樣的忍耐終於爆發在了一個冬日的夜晚,幾個喝了酒的年輕人面對冰冷的鐵門和漆黑的門房,憋了很久的火氣終於噴發了出來。他們一邊罵着,一邊操起一塊半大的磚頭砸向門房的窗戶。怒罵聲、嘶嚎聲、叫嚷聲,夾雜着黃雀微弱的驚叫聲劃破寂靜的黑夜,把人們從夢中驚醒。雀籠滾落在一邊,一地的玻璃碎屑如跌落在地上的星星,在黑暗中閃着凌厲的寒光。120呼嘯着把老領導從地上抬走,也抬走了老領導與這個門房的緣分。

第二個看門人,是一對年輕的夫妻,據說是院子裡某領導的關係。他們衣着光鮮,圓滑伶俐,女人的臉抹得白光光的,頭髮梳得光溜溜的,但門房裡面卻不忍目睹,東西亂放,桌子油膩,地面灰撲撲的,原先白生生的牆壁也變得黑一片黃一片,跟賴癍臉似的。

女人的丈夫在附近的商場做搬運工,白天,多數時候就女人一人看着門房。從女人對人的語氣和神態上,你就能很容易辨別出對方的身份和地位。先前,住戶們通常都將郵件寄到院子裡,老領導會先收下,等待收件人來取。送件員、看門人、收件人之間有着一種無需開口的默契。而如今,這些郵件卻因了收件人的身份而受寵或冷落起來。有些人的快遞,女人收得很當緊,見到收件人,便會滿臉堆笑捧着送上前去。而有些人的快遞,女人則以門房人雜,怕丟為由拒絕接收。這讓送件員很是為難,也讓收件人很是惱火。但,惱火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家是看大門的,又不是替你簽收郵件的。

不過,聰明人還是有辦法的,他們將家裡不用的零碎送給門房女人,在買了水果路過門房時,也會特意去門房給女人放幾個蘋果、梨子。慢慢地,那些被冷落的郵件變得受寵起來。但院子裡的人反而更加看不起門房女人了,他們一邊在心裡恥笑着,一邊在嘴上討好着,有些人甚至用這種辦法偷偷配到了大門的鑰匙。其實,沒有鑰匙也是很好出入的,夜歸的人只要在敲窗戶時遞進去一盒煙或幾元錢,很快地,鑰匙便會利利索索地遞了出來。女人貪睡,早起的人們也不擔心出不去,女人想出一個聰明的辦法,將大門鑰匙掛到窗外某個隱蔽的地方,出門的人開門後再把鑰匙掛回原處。大家就這麼你好我好,相安無事的相處着,院子裡也似乎平和了許多。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有天清晨,一個上學的孩子跺着腳滿院子尋着自己的自行車,車棚的門大敞着,大門的鎖也完好無損,並沒有撬過的痕跡。孩子的父親敲開門房討要說法。一些人圍在院子裡,不懷好意地等着看事情的演變,就像冰雪天趴在窗戶上等着看人摔跤一樣。門房女人潑辣的性格盡然彰顯,結果,丟車的理論演變成了一場和祖宗有關的謾罵。拳頭之下,門房女人倒在地上磕掉了一顆牙齒。

不久後的一天,院子裡的人經過門房時,看見一對五六十歲左右的夫妻,女人富態態的,梳着齊耳的短髮,腰間繫着一條圍裙。男人憨厚厚的,身板敦厚結實,穿着一身洗得乾乾淨淨的舊軍裝。他們在門房裡忙碌着,把發黑的牆壁用報紙糊上,把煤球爐子擦得錚明瓦亮,靠牆的長條桌上放了一長溜的瓶瓶罐罐,油鹽醬醋、花椒大料。挨着牆角邊的地上簇簇地放了不少東西,兩個醃菜的罈子,幾瓶漿水菜,一個老南瓜,還有兩個白色的裝滿泥土的泡沫箱子。窗台上放着一盆叫不上名的植物,長長的莖,頂端開着綠白色的花。有人好奇地站在窗前打量,女人走過去笑着說,那是吃剩的半個洋蔥蕊,把它埋在盆里,不僅花開得水靈,也能給屋裡添點活泛氣。

的確是呢!看上去,他們和這個門房是如此的水乳交融,原本又丑又破的房子,讓他們一住竟生出一種鮮艷來,就像那洋蔥花,把整個屋子裡都氤氳出一種簡單的寒傖的快樂。

每天早晨,男人都會拿着把大掃帚掃地。掃落葉,掃紙片,掃果皮,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他就掃灰。女人總會攥着一把拖布,提着一桶水,挨着個把每個單元的樓梯拖得乾乾淨淨。遇到有人下樓,女人總會抱歉地笑着側過身,下樓的人便會墊着腳尖快走幾步,生怕自己的腳印在地面上留下可憎的面目。

院子裡的氣氛安穩了許多,夜歸的人不再擔心進不來,晨練的人不再擔心出不去 ,車棚里不再擔心丟車,送件員也不用擔心郵件放不下。

每天中午,走進院子的人總會聞到一股濃郁的飯香,那香帶着糧食和土地的味道,讓人想起噼叭作響的柴火,想起柴火上的鐵鍋,想起鐵鍋邊瀰漫的霧氣,想起屋頂上裊裊的炊煙。人們的眼睛總會不由自主地透過門房窗戶去尋找那香味,便會看到女人在爐台邊忙碌的身影。

春天的時候,那幾個泡沫箱子一溜地擺在了門房的牆根下,裡面長滿了細細長長的香蔥,婷婷娉娉的芫荽。那些香蔥烙出來的餅非常的香,傍晚的時候,香氣從門縫裡,窗縫裡飄出來,惹得鄰院的小貓直往牆上跳。

我吃過那香蔥烙的油餅。那是一個飄雨的晚間,我剛走進院子,女人便忙忙地走出來招呼我進屋,我詫異地看到兒子正在小桌邊吃得汗流滿面。原來,兒子忘了帶鑰匙,在院子裡等我時,被女人看見。

「今兒個外邊冷呵呵的,叫孩子來屋裡暖和暖和。正好飯也現成了。」女人說着,麻利地盛了一碗粥從鏊子裡取出一張餅遞給我。

「粗茶淡飯的,沒你們做得好,你也湊乎吃上口,省得回去做了。」

雨天的夜來得早,正值飯點,肚子裡又空虛又淒涼,圍着熱乎乎的火爐台嚼幾口餅,喝上碗熱乎乎的粥,內心竟生出一種溫暖如春的纏綿。

女人的櫥櫃裡有一根長針,那根針在女人的手裡成了一根神器,院子裡誰有個頭疼腦熱,都愛去找女人扎幾針。無論女人在做什麼,只要看到有人蔫蔫地撩開門帘,她便會立馬放下手裡的活,心領神會地去櫥櫃裡取針。一針下去,血湧出來,女人粗糙的手指便連擠帶捏地在針眼邊忙活。她告訴你,血是黑的,定是受了風寒,並不住地囑咐你,回去要多喝水,還要捂好針眼別再吃了風。她的面龐和眼神會讓你體會到什麼是溫暖和慈愛。那語言和針線的語言一樣,綿綿密密卻樸素無聲。

女人的銀針聚攏了很多的人氣和人情。不知不覺的,門房成了院子裡一個聚集的場所,認識的不認識的住戶沒事兒時總會在門房一坐半天。在這裡,人們相互交換着彼此居住的單元和樓層,談了一陣之後,這才發現他和你的朋友認識,或者彼此居然是親戚,於是大家又感嘆又欣慰地說,這個世界太小了,近在咫尺卻一直不相識。

人們在高談闊論時,男人或是笑着坐在一邊看着大家,或是在院子裡把垃圾車裡的紙箱子撿出來,一點點地折平,捆好,整整齊齊地碼在牆根。女人則忙碌着在煤球爐上燒開一壺壺水,給大家不停地加滿。冬天的時候,女人會把那些南瓜、北瓜、矮瓜里的瓜子掏出來,洗淨、晾乾,然後炒熟,一把把抓給大家,大家嗑着瓜子,喝着茶水,扯扯閒話,甩甩撲克,鄰里之間竟然就這麼熟絡了起來。

院子裡的人從沒有見過男人黑過臉,甚至高聲說過話也沒有。人們都說,男人的脾氣真是好,好得千里難尋。男人聽到時,也仍是嘿嘿地笑笑。但,我卻見過男人發火的樣子,電閃雷鳴般的凌厲。

那是臨近春節前的一個下午,幾個年輕男子鬼鬼祟祟地進入院內,男人迎頭攔住他們,問他們找誰,他們看都沒看男人一眼,繞過男人徑直往院裡走去。男人厲聲喝住他們,凶神惡煞似的瞪着眼趕他們出去,那幾個人悻悻地往外走,邊走嘴裡邊惡聲惡氣地罵着,看門狗!呸!看門狗!

男人一聲不吭,不動聲色地關了院門,關住了院子裡的祥和與安寧。

河南家

河南家搬來的時候,正是一個周日。那天,人們吃過早飯在陽台上收拾時,看見一輛工具車載着滿滿一車生活物品停在一單元門口,然後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跳下車來,螞蟻搬家似的,把車上的被褥、鍋碗瓢盆、馬扎、紙箱子,一點一點地往樓里運。有人進出單元門時,他們便趕緊側過身,呵呵笑着點頭致意,算是打招呼。

打第一眼起,人們就對河南家有種莫名的排斥。這家的男人又矮又瘦,頭髮油膩,衣服邋遢。女人粗粗壯壯的,頂着一腦袋燙得亂蓬蓬的黃頭髮,說話時揚着大嗓門,噼哩叭啦,炒豆子似的。倒是他們那個剛上高一的男孩生得還算清秀,看起來穩穩噹噹的,笑起來也清清爽爽的,眉眼間透着股同齡人少有的精明。

小區的隔壁,就是全市著名的重點高中。因了這個緣故,這裡的房租比市區同等的出租房貴了一倍,儘管如此,很多家長還是不惜一切要在這裡租房陪讀,他們寧願勒緊褲腰帶讓自己緊一點,累一點,苦一點,也要讓孩子離學校近一點,再近一點。這個院子裡,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房子都租給了陪讀的家庭,這些家庭中,有醫生、有公務員、有高管、也有生意人,他們衣着講究,開着私家車,有着自己的體面。很明顯,河南家和他們並不是一類人,從第一眼起,他們就把河南家從自己的社交圈排斥了出去。

但,這些人之間,乃至整個院子裡的家戶之間也並沒有什麼來往,他們每個人懷揣着莫名的清高來去匆匆,誰也不主動去認識誰。對於租戶來說,這裡不過只是個臨時的驛站,他們帶着一種過客般的潦草心情和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無奈,心不在焉地生活在這裡,一心盼望着高考結束馬上離開。業主們也無心去結識這些走馬燈似更換的租戶,他們只熱愛自己的家,把家當成遠離江湖的避難所,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鎖在屋裡。

男孩母親似乎有着天生的熟絡和不甘寂寞的熱情,她總是努力地想去認識周圍的鄰居,她主動和大家搭話,並極力地想多說幾句。男孩母親一笑起來就會露出兩排寬整的牙齒,臉上的肉簇在一起使勁向上堆着,似乎每個毛孔都動了起來。但人們卻並不給她機會,即使迎頭碰上,大多數人也會選擇低頭或側臉,裝作沒看見匆匆走過。

男孩母親似乎感覺不到大家的疏離,她滿懷熱情地把自己做的皮渣送給對門的鄰居。對門是個年輕的女人,愛人在外地工作,只有她帶着孩子住在這裡。對門女人似乎並不習慣這樣過火的熱情,甚至對這種熱情生出一種反感。面對那些皮渣,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推來搡去間,男孩母親的眼神逐漸黯淡了下來,她幾近懇求地說,這是俺自己做的,是俺們河南的特產,真的好吃的咧!對門女人只好不情願地接過來,而,那些皮渣最終還是被她悄悄扔在了自家的垃圾袋裡。

河南家兩口子終日早出晚歸,並不像其他陪讀的父母,把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他們似乎很忙,即使是星期天也很少有呆在家的時候,尤其是男孩父親,自從搬來後就很少再見到他。倒是每天中午都會看見男孩母親手裡拎着菜蔬、生肉,頂着一頭黃髮風風火火地往家趕。不過,也就做頓飯的功夫,她便又會匆匆忙忙地出門。

男孩的晚飯通常都在學校食堂吃,吃完後便回到教室一邊看書一邊等着上晚自習。食堂的飯吃久了終會覺得發膩,也有好幾次,人們在廚房的陽台上張望自家孩子的時候,看見男孩一手拿着書,一手攥着兩包方便麵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正長身體呢,吃這個哪能行呢!這爹媽當的,每天也不知道忙啥呢!唉!」看到的人總會搖搖頭,在心裡發出一聲嘆息。

月考放榜時,除了男孩的父母,院子裡所有的陪讀家長都會跑去看榜,她們看到男孩的名字回回是名列榜首。這讓她們很是訝異,尤其是那些辭了職的全職陪讀母親,她們想不通,這樣的父母怎麼會養出這麼優秀的兒子!

「那倆口子一看就沒什麼文化,對孩子也是不管不顧的,哎,倒是那孩子真是給他們爭氣!」她們竊竊地議論着,神情里夾雜着鄙夷,鄙夷里又夾雜着妒忌。

的確,河南家兩口子的確沒有什麼文化。他們進出門時,總會弄得驚天動地,門啪得摔上,說話大呼小叫,地板踩得啪啪響,仿佛整個單元都是他們家一樣。這個院子裡,雖然多數都是租房戶,但大家都是沾染了城市習氣的人,講話輕聲細語,走路輕手輕腳。他們不願意去打擾別人,也不願意被別人打擾。人們時時小心處處謹慎,努力和周圍鄰居達到相安無事。河南家的到來打破了單元樓里固有的氣氛,使這個原本清靜的鴿子籠增添了些許的聒噪。

某日清晨,一單元門口貼出了一張A4紙打印的告示。河南家兩口子饒有興趣地站在告示前念了幾句,便紅着臉把它從牆上撕了下來。從此,樓道里又恢復了以往的沉寂,樓上樓下的人們再也沒有聽到過那些聲音。偶爾遇到,他們臉上也是訕訕的,仿佛做錯了什麼一樣。

後來,人們慢慢地知道他們不過是個修腳的,在離這個院子很遠的郊區開着一個足療店,給人修腳,治灰指甲,做足療。於是,院子裡的人們對他們更加疏遠了,似乎和他們打交道會降低自己的身份。很多人甚至覺得,他們花這麼多錢租這個房子實在是打腫臉充胖子,似乎那些廉價的平房才更適合他們的經濟和身份。

可是,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因了他們的實誠和肯吃苦,他們的足療店客人越來越多,口碑越來越好,名氣越來越大,生意越來越火。他們已經在市區看好了一處門面,準備盤下來再開一家分店。不過,河南家自始自終都心知肚明,他們知道自己不過只是個修腳的,是被人看不起的「下等人」,終究無法融入城裡人的圈子。修腳雖然是他們祖傳的賴以生存的手藝,但他們並不願意把這手藝再在家族中傳承下去。他們一心期望男孩能考上大學,從此改頭換面,踏入文化人的行列。

足療店通常要在半夜才能關門,很多時候,男孩父親就住在了店裡,但男孩母親總會在晚上十點以前趕回家。這樣,男孩下晚自習回到家時,就會看見一窗燈火,和燈火中等待的母親。

很意外的,在一個晚間,對門女人竟敲響了河南家的門。男孩母親一臉驚詫,她興奮地拉着對門女人的手,如接待貴客般把對門女人讓進家裡,對門女人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回來,似乎那雙每日與腳打交道的手會玷污了自己。男孩母親搓着雙手一臉的尷尬,對門女人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換了一副溫和的表情,但她的口吻里仍透出一種掩飾不住的傲慢。她問男孩母親,你們家裡這是什麼聲音啊,嗡嗡嗡的,影響我家孩子學習。其實,這只是個託詞。真正的原因是對門女人心裡揣着的一個疑惑和不安。前不久,某小區發生過一起震驚全市的爆炸事件,就是因為租房戶在家裡違規生產時引發的。女人的神經總是敏感多疑,儘管河南家對她有一份皮渣的人情,但她仍然對河南家懷有一種鄙薄和輕視。

男孩母親一臉的迷茫,對門女人循着聲音,理直氣壯地走進廚房,一眼看到了真相。餐桌上,一台老式的豆漿機正使足馬力鬥志昂揚地打着豆漿。男孩母親看到對門女人怔怔地盯着豆漿機,趕緊忙不迭地解釋,冬天夜裡冷,孩子晚上回來肚子又空又冷,進門喝上一碗熱乎乎的豆漿,從頭到腳就都暖和了。對門女人紅着臉嘟囔了一句,真是的,這豆漿機,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聲音!其實,不是豆漿機聲音太大,而是對門女人不明白,猜測是一個擴音器,無形中把她心裡的聲音擴大了。

男孩母親逐漸沉寂下來。終於,她也像其他人那樣變得少言寡語。不過,如果在樓道里遇到,她還是會咧着嘴笑着,謙卑地閃在一旁,把路讓給對面的人。

院子裡有三條狗。一隻泰迪,一隻沙皮,還有一隻金毛。

最招人喜歡的是那隻泰迪,它叫點點,有着一身棕色的捲毛和一種與生俱來的可愛和洋氣。像它的名字一樣,點點的體型較小,遠看上去就像一團毛茸茸的小圓點,離近了,才看見圓鼓鼓的蘋果臉上,還藏着一雙黑亮的圓眼睛和一個小巧的黑鼻子,臉頰旁邊耷拉着兩隻大大的軟耳朵,乍一看,就像一隻精美的仿真毛絨玩具。

點點是個少女,卻沒有少女的矜持和羞澀,而更像個野小子。它每次從樓道里衝出來的時候,都是一副無遮無攔的樣子,就像一個掙脫了父母約束的孩子,歡呼着,雀躍着,撒着歡兒地在院子裡狂奔。跑夠了,便停下來用力地甩甩腦袋,抖抖身子,像要甩掉滿身的汗珠。那活泛勁兒,讓你的心情也會不由自主地愉悅起來。

點點好動,總是一刻也不能閒下來。它一會兒咬着尾巴轉圈,一會兒啃着皮球玩耍,一會兒被電視吸引,一會兒又對牆角大發興趣。點點雖然貪玩,但對新事物新玩具卻總會保持戒心和警惕。它會緊繃着身體,在一定的距離之外試探着叫囂一番,見沒有動靜,便小心翼翼地靠近,先用鼻子聞聞,再用嘴巴舔舔,最後用蹄子翻翻,直到確定沒有危險了,渾身的皮毛才完全鬆弛下來。

點點非常聰明,不用看錶就能計算出時間。每到傍晚時分,它就會站在大門口眼巴巴地盯着門外。一看到主人的身影,它便迫不及待地搖着尾巴扭着屁股,像個小彈簧似的躍動着迎上去。並不是它與主人有多親密,而是每天的這個時候,主人都會帶它去公園遛彎。

那是點點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了。它抻長脖頸走走停停,沿途嗅着各種植物,就像個植物鑑賞專家。在路過街角那顆丁香樹時,它總會跑到樹下排泄積瀦的尿液,然後用腳蹬踏草皮,撩起一些細碎之物掩蓋自己的臊氣。快到公園時,點點便會格外興奮起來,公園裡有花、有草、有蝴蝶、還有同伴。它一忽兒在草地上蹭磨,翻滾,一忽兒又樂此不疲地撲着蝴蝶。那些蝴蝶扇動着漂亮的花翅膀,不緊不慢,欲逃不逃地撩逗着點點,把點點撩得熱情高漲樂而忘返。不過,當有其他狗狗路過時,點點便會立即撇下那些蝴蝶,急切地去追趕同伴。它們在光天化日下卿卿我我,惺惺相惜,交頭接耳地說着只有它們才能聽懂的語言。

從公園出來時,點點是滿足而快樂的。它和主人一前一後走着,一會兒它返回來咬咬主人的褲腳,一會兒主人停下來喊喊在草叢中流連的它。那天,主人因為崴了腳,回去時便叫了輛人力三輪。點點頭一次坐三輪,它一改平日好動的本性,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人旁邊,顯得出奇的安靜。它挺直身體仰起脖頸,好奇地看着路邊倒退的風景,傍晚的微風挾着夕陽的溫度拂過點點的棕色捲毛,讓點點格外的愜意。它姿態優雅,神態安詳,顯露出一種貴族公主的高貴氣度。

自那以後,點點便長了記性,一出公園就徑直跑到街邊找三輪,主人不坐,它就賴着不走。主人拿它沒辦法,只好使出殺手鐧,不再帶它出去。那日下班回家,在院子裡碰到點點正和主人吵架。主人叫它回家,它不理不睬撅着屁股賴在大門口,一步步試探着往外走。於是,主人便板着臉大聲呵斥了它幾句。點點不依不饒,瞪着眼睛,歪着鼻子,叉着前腿,仰着臉嘰嘰咕咕地叫個不停,就像一個人在罵另一個人。那倔強、強勢、喋喋不休的樣子,讓院子裡所有的人都忍俊不禁。

但點點終究是膽小的,它始終不敢走出院門。很晚了,它仍然執拗地站在大門口,就像個賭氣的孩子,無論主人怎麼叫喊,它都不肯回去。直到主人真的生氣了,它才耷拉着臉一步步地倒退回來。但,點點的氣性也是蠻大的,即使回來,它也是把屁股沖向主人,臉始終不肯掉轉過來。第二天,點點也使出了殺手鐧。主人在家時,無論怎麼引誘,怎麼討好,它都不吃不喝,一動不動歪着頭趴在自己的窩裡假裝睡覺的樣子。主人一走,它便在家裡又拉屎,又撒尿,又咬拖鞋,又扯沙發,把家裡折騰得一團糟。

誰也說不清在這場較量中,到底是點點贏了還是主人贏了。總之,不幾日後,人們又看到活蹦亂跳的點點,又看到點點和主人一前一後遛彎的身影。

那隻名叫豆丁的灰色沙皮,生得實在是丑。四條短腿四四方方的支撐着一個肥胖的身軀,站着時還不覺得,可是一跑起來,後腿幾乎就看不見了,只見一個圓溜溜的屁股一坐一撅,幾下就竄遠了。豆丁的五官也不耐看,耳朵長得像揪片,嘴巴闊得像瓦筒,眼睛鼓得像彈珠,臉上還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

豆丁長得丑,卻喜歡撩事。它會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把你放在門口的垃圾袋扯破,把裡面的垃圾抓扯一地,然後迅速竄到院子裡,一邊若無其事地遛躂着,一邊悄悄地斜着眼,等着看你氣急敗壞地樣子。

從一開始,我就對豆丁沒有好感。它總是擺出一副霸道的模樣,像個地痞似的站在樓門口,看見有人路過,就氣勢洶洶地撲上去,大有「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錢」的地頭蛇架勢。但,它長得還沒個板凳高,人們並不把它放在眼裡。豆丁也是極聰明的,看到你抬腳做狀要踢,它便會伶俐地竄到一邊,可當你一收腳,它就又會撲上去。在這一撲一收間,它便和你熟悉了起來,再見到時,它便只是湊過去聞聞,然後便邁着短腿踱着方步走開。後來,豆丁很少再撲院子裡的人,即使咬叫,也是作勢一番,見沒人理它,便也無趣地安靜下來。

可是,這個豆丁,唯獨對我例外。

它對我也是沒有好感的,就像我對它沒有好感一樣。我一直覺得它和我是前世的冤家,而且,在這個輪迴里,它一定是認識我的,否則不會一見到我就露出一副兇狠的樣子,擺出一副隨時撲咬的架勢。每見到它,我都會心驚肉跳渾身打顫。我也很奇怪自己,怎麼會對那麼一個小生靈怕得要死?它又能把你怎樣呢!但,我始終壯不起這個膽。最要命的是,後來,豆丁時常獨自在院子裡遛躂,主人喚它時,它才會一跳一跳地跑上樓去。這樣,我和它總會有在樓道里狹路相逢的時候。於是,豆丁幾乎成了我的心病,我每上下樓時都會先豎着耳朵聽聽,聽聽豆丁是否在樓道里。

真是怕啥來啥。那天早上上班,一隻腳剛跨出門口,便看到豆丁正在一跳一跳地上樓,它一看到我,喉嚨里立馬滾過一陣雷鳴,身體緊繃,兩條短腿後蹬,仿佛要凌空撲下。我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趕緊關住門,心裡不住地祈禱它快些上去。但,豆丁在樓道里轉了兩圈後,居然心安理得地蹲在了我的門口。時間在這樣的對恃中一點點流去,豆丁仍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跑到陽台,打開窗戶大聲呼喊豆丁主人的名字。

主人一邊道歉一邊板起面孔呵斥着豆丁,豆丁悻悻地低着頭,就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有點後悔,有點不服,又有點委屈。在主人的看護下,我壯着膽小心翼翼地繞過豆丁。好不容易走到大門口,剛想鬆口氣,猛聽身後蹄聲踏踏,扭身一看,豆丁就像一輛飛馳的車子衝着我疾奔而來,我尖叫一聲嚇得僵在原地。就在我扭頭看到它的同時,豆丁也突然止步,因為收得過急,它的身子有些踉蹌。它並沒有撲咬我,甚至看也不看我,直衝着前方裝模作樣地吼叫。主人氣喘吁吁地追趕上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把豆丁揪了回去。

我不禁啞然失笑,想起少時同學裡最頑皮的那個。他總會趁你不注意時,在背後拍你一下或嚇你一跳,然後又裝作若無其事地與他人聊天。這頑劣的豆丁啊,居然也會用這種惡作劇的方式和人嬉戲。

與豆丁和點點截然不同的,就是那隻金毛了,它叫貝貝,總愛叼着毛巾在院子裡旁若無人地行走。它體格龐大,毛色金黃,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活像一個丰姿妖嬈的婦人。院子裡很少聽到它的咬叫,大多時候,它總是安安靜靜地臥在牆根下和狗窩裡,身子蜷縮着,頭枕在前腿上,眼皮微抬,靜靜地看着樹、看着牆、看着過往的人,一副懶洋洋的,與世無爭的樣子。

有時候,電線杆上一隻站立的會讓貝貝的注意力瞬間集中起來,它會迅速直起身子,前腿交叉着,高高仰着頭,屏息凝神端視着麻雀,那姿態和神情就像個優雅高貴的小姐。不過,這個時候,你若是拿着一條毛巾經過它的眼前,它便會忘了麻雀。它會悄悄起身,趁你不留神時,叼走你手裡的毛巾,然後扭着屁股跑開,躲閃着你的追逐和討要。貝貝是極有心機的,它總會把那些毛巾藏起來,你和它討要時,它便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可當它發現毛巾被你拿走了,便會前前後後追着你,纏着你,非要把毛巾要回來不可。

貝貝出奇的大度,即使你侵占到它的領域它也是不吭不哈的。貝貝的窩籠在一樓陽台的下方,有一次,因為沒有車位,我只好把車子停在貝貝的窩籠邊,只是停在那裡會堵住籠里的光線和貝貝的視線,我一邊倒車一邊在心中對貝貝說着抱歉,只聽砰地一聲,車子的左側撞到了陽台的一角,尾燈稀里嘩啦碎了一地。我跳下車,看到貝貝正用它亘古不變的臥姿,臥在籠窩中靜靜地瞅着我。我惱火地沖它大吼,呆子!怎麼也不知道叫喚一聲!它響了響鼻子,睫毛一忽閃,不屑地瞥我一眼,然後把頭扭向一邊。

和人一樣,狗的友誼也是有深有淺的。金毛和泰迪似乎有前世的緣分,泰迪趾高氣昂地騎在金毛的背上或四仰八叉地躺在金毛的肚皮上,而金毛則溫順地任由泰迪玩耍撲鬧。沙皮也想加入進來,但它卻不懂得如何交往,總是用攻擊和挑逗來表現自己,求得它們的注意。每當那隻沙皮氣勢洶洶地挑逗泰迪時,金毛便會咆哮着衝上前去。沙皮的身高還不及金毛的腿長,它一見到金毛掉頭就逃,有好幾次,它被金毛逼在牆角,嚇得渾身哆嗦小便失禁。但是沙皮總是不長記性,就像那些淘氣的孩子,從不會在教訓里學會屈從和改變,所以,時常把自己弄得一副灰溜溜的樣子。

在這個院子裡,如果把看門人比作是靜止的山,那麼住戶便是流動的水,而這些可愛的狗狗,就是山水間那道靈動的風景。看門人、住戶、狗,在這個院子裡來來往往,更更迭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形成了院子裡的滄海桑田。 [1]

作者簡介

路陽華,女,生於1974年,金融從業人員,山西省長治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