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二章(高麗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雨天二章》是中國當代作家高麗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雨天二章
我是在冷冰冰的夏晨聽到您離世消息的。
是的,寒冷的夏天。以前只在戲曲中才聽說過的六月飛雪,如今在我家鄉一再上演。本應炎炎夏日,可一夜寒雨,人們又穿起棉襖帶上圍巾,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您以105的高壽離開,比起眾人來,壽終正寢無疾而終,真可算得上圓滿。在西海固,這屬「喜喪」,儘管不如紅事般熱鬧,但來賓說笑打鬧着「過事」,嗩吶梆子聲也會歡快許多。
生命的後幾十年,您真做到了豁達無畏向死而生,毫不在乎紅塵紛擾是非恩怨。時人卻一如既往,消費着關於您的一切,「嫁接」的心靈雞湯滿天飛。他們喋喋不休您的出身家族枝蔓故事,一窩蜂地誇大您的婚姻您的平靜您的和誰也不爭;以「最才的女最賢的妻」賺取噱頭,又在簡歷中將錢鍾書之妻放在首位。鋪天蓋地的悼念文章中,最欣慰「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八字,言簡而意無窮。親見某群里有人說,長壽的人一般命硬,多占夫婿子女壽數。心下一疼,人心不古,世事紛紜,連百歲老人的離去也不放過聒噪機會。
照片中,您眉頭高挑,瘦削矍鑠,小眼睛裡有種世人覺察不到的孤獨。
沒有誰能說出您的孤獨,失去摯愛親人的孤獨。女兒錢璦和丈夫錢鍾書相繼去世,那隻調皮的貓也離開人間,據說您一滴淚都沒掉。不是堅強也不是淡然,如您聰慧,自然知曉「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無助;更有「長行長在眼,更重重、遠水孤雲」的無奈。 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洗禮,經歷見識過的足使您對離別的痛苦酸楚,安之若素舉重若輕,所以您說,「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沒有誰能說出您的孤獨,擔心失去真我的孤獨。不開研討會不出席文集發布會躲避生日,實則是拒絕虛飾的熱鬧,警醒被當作符號另當別用。看過許多偉人傳記,我發現當身體機能退化、當獨居深宅大院、當被身邊人蒙蔽時,他們就成了傀儡雕像花瓶商品,成了「別人」期望的、坐在高高神壇上的木偶。卸去光環,不過是些可憐孤單的老人。如不能隨心所欲吃碗紅燒肉的老人,不願治療而不得不治療的老人,清楚明白地被人擺弄的老人,被冠以大師之名的明星老人。比起子女承歡膝前盡孝、含飴弄孫的平民百姓,他們的結局似乎更悲涼。所幸您很清醒,寵辱不驚,毀譽不奇。哪裡是不想熱鬧啊,分明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無語。
沒有誰能說出您的孤獨,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在這物慾橫流的人世間,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時吃虧。」集一生毀譽經驗總結出來的真諦,雖語調平和,不驚不喜,實則哭笑不得,滿含悲憤。
沒有誰能說出您的孤獨,長壽怕辱的孤獨。《莊子》語:壽則辱。是說人過於年齡大,生活無法自理,生存質量降低,則會失去生命尊嚴。例子很多,無法一一列舉。近有生不逢時的傅雷、老舍,因壽長趕上文革,遭受到抄家批鬥之辱,只能以自殺結束生命。太平歲月壽同樣多辱。即使巴金老人、您丈夫也不能避免。在很好的醫療條件下,全身插滿了管子被一再「長壽」,也是絕非本人意願的受罪。還有季羨林先生,生命最後幾年堪稱政治人物,可因遺產糾紛父子關係,鬧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更有那麼多年老體弱、失去勞動能力、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普通老人。他們既無經濟積蓄,又無智慧通達的脾性,衣食住行都得仰兒女鼻息、看小輩臉色,淪為包袱負擔,受盡了辱賤。惟有您知道,世人皆追求河山長壽天賜遐齡,期許壽富康寧兒孫滿堂,哪曉得天家從來深有意,教人長壽卻辱存的殘酷無情。我相信,您渴望「回家」的期盼應大於長壽的喜悅。
沒有誰能說出您的孤獨,擔心失去往昔歲月的孤獨。住在簡樸到極點的小院裡,「為了坐在屋裡能夠看到一片藍天」。素粉牆、水泥地、天花板上還有的幾個手印,那是丈夫在時,您登着梯子換燈泡留下的痕跡;舊院舊屋舊物件,書桌書卷眼鏡鋼筆字典,都縈繞着他們曾經的氣息。熟悉的氣息在,您寄身於天地,才不至於覺得一懷春夢了無痕。
值得欣慰的是,您在生命最後時刻,超脫了世俗,超然於物外,過着純粹的精神生活。「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於紅塵世界,您並沒過多留戀不舍,因為只有「家」,才能容納聖潔美好的靈魂。
「歸去來兮!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也因此,我們沒過多悲傷,更不留有遺憾。
您的詩文將會比人更長壽,只此足矣!
我終於達成了和自己的和解
又是雨天,冷冰冰的雨天。
昨天還是個艷陽高照的夏日,天藍雲白,山綠川暖。雖然風依舊涼颼颼,但人人歡喜,尤其是女人們。在西海固,裙裾飄飄已成為熱愛美麗的女士們的夢想。
雨從什麼時候下起,我並不知道。昨晚飯罷,和妹妹在古雁嶺下閒話時,風就很大。我們沒下車,就在車裡看着外面的人高處的塔,看風捲起塵土扑打在擺攤烤串的女人臉上。誰知一夜之間,山又白了頭,風又刺骨寒。
此時,雨繼續淅淅瀝瀝,洗滌着渾濁吵鬧的世界。我從辦公室偷偷溜回家,燉了羊肉蒸了米飯,然後開始寫字。
好久沒這樣靜靜呆着了,一個人聽着音樂寫字。從前半年到現在,幾乎很少寫散稿。一是大題材的百般折磨,反覆修改;二是厭倦疲勞,自甘疏懶。寫什麼呢?生活瑣事不想寫,大題材寫得不順手;真話實話不能說,只能在無關痛癢的題材中跋涉。給自己一個的合理藉口放任自流,浪得個勤奮的虛名。其實,只有自己知道不想動筆、動筆也沒好東西的困惑糾結。更何況,有時我以為製造文字垃圾毫無意義,甚至是不道德的。
有過出書經驗的人都有相同的體會,新書出來的半年多或一年,人就像被掏空,疲倦不堪心力交瘁,無趣感無力感衍生,我也一樣。慢一點慢慢來。慢工出細活。在慢生活的暗示中,我開始放任自己的胃,放任自己的生活,放任自己的工作,覺得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地閒適,才是最好的狀態。
好懷念以前的日子啊!那時候,初出茅廬,如牆角小草,自生自開。只是埋頭寫,毫無功利心地寫,毫無目的地寫,自由自在地用文字打發時光,然後出去玩耍、逛街、吃涼皮;和朋友開着新車去鄉村去山野,清晨聽風聲暮色中聽玉米葉子嘩啦啦;為一件不值錢的衣服,高興地半夜睡不着;一個不經意的關懷,會感動到反覆體味;一個小小的願望得以滿足,便有寫出來示人的衝動。我手寫我心。我和我的文字,相依相伴,合二為一。
如今,除了依然有被承認認可的虛榮外,寫作瓶頸期的困惑,魂靈不知歸處的迷茫,忙碌瑣碎的無奈,棋子樣被擺布的處境,我開始煩躁焦慮,失去了寫字的無窮樂趣,丟棄了感動、欣喜、興奮、歡樂和幸福的感觸,喪失了對前途對生活應有的熱情和追求。我想迅速突破,急於求成;期待手頭的長篇大論迅速完成,轉入另一個題材。
原來人的欲望真是無窮盡!
也許凡事一變成職業便有些無趣,也成了無奈的負擔。寫作初心本為找點事干,藉以消磨業餘時間。可到了今天,忽然發現,我給自己找了另一份職業。和教書不一樣的是,這個職業,辛苦煩憂、夜夜青燈。當然它會帶來很多,比如美譽光環、讚美尊重。更多的,它帶給我一些不必要的應酬,一些無實際意義的交際,一些不能拒絕的場合。奔波在兩種職業之間,不能兼顧的矛盾,兩個都干不好的恐懼,還有分身無術的困惑,都讓我不堪其擾。
曾經很虛偽虛榮,渴望暫露頭角,哪怕是小小的一篇文章。現在我卻寧可回到從前狀態。審視寫過的文字,沒一篇滿意;也羞於提及,只好逃避不看。說實話,我從不看自己寫過的東西。
但還是有點佩服自己。自戀的結果就是對生活不再恐慌。從一個小草變成了一座土丘,從小綿羊成了女漢子,從小鳥依人變成了力拔山兮氣蓋世,能背負起任何傷害和侮辱,能面對任何誤解和嘲諷。
不知何時起,我的眼睛裡看不見那麼多的溫暖溫情,我的筆下也寫不出那麼多的美麗美妙。世事的殘酷、真相的無情讓我更多去關注人性的假惡丑,關切可憐悲哀無助的他們。那麼多善良無辜的生命,那麼多掙扎着艱辛生活的人們,那麼多虛飾冷漠背後的真相,那麼多不擇手段惟利是圖的方式,我覺得自己越發冷靜理性,不隨俗逐浪也不輕易發聲。似乎越來越失去了溫柔溫婉的特質。是的,溫婉。這詞是人們對我的普遍評價。他們以外貌和神態判斷我是溫柔的溫婉的溫馨的。我成功地掩飾了自己的堅硬犀利硬邦邦的骨頭。這得益於成長的經歷、成熟的過程、閱讀的延伸、文字的力量。
是文字和寫作帶給我內心的豐富與強大。
混亂的思緒漸漸化入雨幕,飄搖在自我思忖的世界裡,想起尼采。這個人一度曾有意把自己置於幻覺之中,年輕時我覺得不可思議。如今,在風雨天,才真正體會到他闡述的每個人都帶着枷鎖舞蹈的涵義。他還說,我是如此絕望地活着,以致於不得不企盼,再活它一回。
從一個盲目的樂觀主義者,轉變為一個悲觀主義的信徒,正如雨晨里的孤獨。悲劇感對於生命,永遠是一種嚴肅而無情的考驗。也惟有這種考驗,才能顯示出生命的力量和意義。
好吧,我終於和這個世界達成了和解。我定會找回從前的心態心境,定會保持現有的溫度和骨頭,在叢林的世界中繼續踽踽而行。
作者簡介
高麗君,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