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百科歡迎當事人提供第一手真實資料,洗刷冤屈,終結網路霸凌。

順水回家(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前往: 導覽搜尋
順水回家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順水回家》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順水回家

這是一條小水路,從新壩上分出來,繞進百畝良田,鑽過永連公路,沿着段家的荒土,流過段家門前的吊柏樹,再沿着闕家嶺腳的荒土,流到東干腳門口,將西舂水和龍溪連接了起來。段家、東干腳就是這水路上的兩個小院子,段家像一粒蕎麥花,東干腳如一片柳葉。

西舂水源頭在大源嶺和小源嶺,在陽明山里。陽明山,永州最大的山,湘南最大的山,面積大過五嶺之騎田嶺。陽明山到處都是雲霧遮掩的山群,瀟水貫穿而過,還北有雙牌水庫,南有雙龍水庫。謂之雙龍,蓋兩股水源來自水源大源嶺和小源嶺,經過雙龍水庫的蓄積,人類在按季節,調節舂水。舂水一年四季水流充沛,不像龍溪,到了秋末,河床斷流,在大山大嶺里,蜷縮着像一條蚯蚓。這一條小水路一年四季無聲流淌,在東干腳門口飛流而下,是它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聲響,注入龍溪,揚起一團不敗的水花,然後一路向南,過大院子,過油海壩,在神山下,又回流到西舂水。繼續南下,過柏家、毛家壩、下壩洞、壩子頭、禮仕灣,與東舂水匯合,在楓楊樹護送下,一路向南,在寧遠西邊,注入漂着竹排的瀟水,穿山過嶺到永州,往北,與湘江匯合,圓滿了。

小時候,一直把西舂水叫「大河」,真正知道其地理名稱時,人已經離開了家鄉,南下廣東謀一條不知道結果的出路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太陽從東邊出來,把四野都照得明晃晃的。我順水逆走,田裡二禾剛起來,還沒能完全遮住田裡的肥水,陽光落在上面,像一面破碎的鏡子。五戶人家的段家,吊柏樹後面,沒有人影,炊煙在屋脊上有氣無力,順着屋瓦迷漫。這是一個散淡閒適的日子。小橋邊埠頭上,擱着一把用過的稻草刷,水漬未乾。溝坡上一叢一叢苦竹被狗屎婆刺纏着,被狗屎婆刺纏着蓋着,苦不堪言。表嬤嬤家的門開着,裡面黑乎乎的;土桂家的門開着,新的杉木門,亦不見人影;上面的鄰居,清水嬸家的門也開着,不見人——我想起了她牙床在外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兒,腳步不由得加快了。我奶奶跟我提過幾次,我再不娶老婆,她就親自到段家上清水嬸家提親。清水嬸家的女兒我是認識的,審美差距太大,我接受不來,不勞煩奶奶。大院子那邊,青磚瓦房在藍天下,被太陽勾勒出黑色線條,像歷史滄桑的畫一樣立在田畝邊上。

東干腳的長輩都是沿着這條水路出去的。

騎馬揚鞭的水生公,走投無路的船老闆,都是從這條小路出去的。

他們是土人,卻渾身是膽。走出去,就像一個石子,投進了無邊的海。

我出去,我是要回來的。

水生公離開東干腳後,杳無音訊,死無下落,但大家都知道,他是當過營長的。

船老闆離開東干腳後,一口氣跑出幾千里,到了新疆,在那邊結婚生子,兒女都在鐵路中學教書,也回來過,沿着東干腳走了一圈,未敢踏上東干腳進村的青石板路。

我出去,我肯定要回來,我的父母在這裡,我的家在這裡,我不能棄之不要,數典忘祖。

每次回家,都在這水邊下車。這裡沒有站牌,沒有任何標誌物,只要跟司機說一聲,到大院子上面的水溝邊下車,司機到了這裡便自動踩一腳。下了車,沿着水路往西看看,稻田如湖,羅壩、羅家坊兩個院子,如兩堆炭堆在青色之上一般深沉;西塘、嶺腳洞便是被綠浪推到山腳下的兩片飽經海水噬咬的船板。身後,淌嶺依舊沉穩,岩石累累,像一個打盹的老人,一直在做着迷夢。馬路邊種的白楊樹長了一些,與出門前相比,樹與樹連在了一起,相互寬容,造出了一堵圍牆,一邊為路下的田野遮擋風塵,一邊為過客營造出了湘南山區寧靜的秘境。前面就是大灣,看不到盡頭,永遠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水還是當年一樣清澈,水裡隱藏的螞蟥,這時候潛在水底沉靜的做着夢。水之上的變化可大了,原來的土坡已經用石頭水泥硬化,發白的泥路已經鋪上灰色水泥,腳下的路,如身邊的水一樣平坦。石敢當、車前子、薔薇、菊花、艾草、吊柏樹、苦竹枝、成片成片的狗屎婆刺……消失了,面前寬闊的村道,就像是把廣州的某個城中村的馬路搬了過來。水兩邊,不見三棱草撫着水面有節奏的擺動;兩邊的石縫裡,也不見黃荊子的花上,黃黑的鬼頭蜂伏在花堆里旁若無人的吮蜜了。屋子原本湊在一起的段家,此時就像被孩子拆分了的玩具。表嬤嬤家搬到了西邊菜地,圍牆外,清明節插在墳頭上的紙花像冥界之花一樣鮮艷,光彩奪目,不敢直視。表嬤嬤的丈夫過世了,就埋在火運大叔廢棄的祖屋邊上,一步之遙,出來尿個尿,都能打招呼;清水嬸一家搬到了山腳下,獨門獨戶,前面莊稼地里,是土桂未完工的二層半洋樓。

段家在變,每次回來,都能發現不同。

下一次,土桂的二層半裝修好了,還不知道,誰家又要蓋三層半呢!

近幾年,或者近十年,在我離開家後,時間如水不留痕。幾戶人家的段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僅是村子,人口也變化了。我在段家門口放鴨子的時候,段家最有出息的人才,是在零陵煤礦挖煤的段老二。在當時,只要丟脫了鋤頭把子,就是人才。現在,土桂的兒子考上了大學,一本;火運大叔的大孫子也考上了醫學院,在郴州上學。一時之間,最窮的段家,成了附近的焦點。當年,段家幾家人,吃水要到幾里外東干腳,種田要到幾里外的大河邊。村子後面,一邊山是大院子的山,一邊山是闕家的山,屬於段家的山,巴掌大,要命的還都是石頭,挖不下,埋個死人都不行。所以段家周圍的土裡,屋前屋後,都是墳墓,新墳舊墳,若果要有鬼,白天都能出來開大會。

搖搖頭,什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都是環境逼出來的。

清水嬸一個人坐在大門口的條凳上,神情蕭索,在看着面前的荒土和田野。

我不知道她看到我沒有。

她家在溝坡上住的時候,還驚慌失措跑出來叫過我。當時正中午,我在吊柏樹下歇腳,清風沐面,溫潤如水。鴨子在水裡漫遊,解放了我的雙腳。一條蛇鑽進了她家廚房,她拿拔火棍驅趕,蛇又鑽進了灶眼。灶里黑咕隆咚,看不清,她不敢貿然往裡塞柴燒火,便跑出來叫人幫忙。我正好在那裡,一個人看着無邊田野,惆悵得很。

你是東干腳維岸哥的兒子,我認得你爹,你來幫忙看下,一條蛇鑽進我們家土灶里了。她掛着眼睛——眼睛是金魚眼,像兩顆葡萄掛在臉上,盯着我,迫切希望我能跟她進屋。

什麼樣子的蛇?

她伸出大拇指搖了搖,就這麼大,青的。

我心裡有數了,一條水蛇,就是讓它咬着不放,也沒有什麼不良後果。

在以前,田剛分到戶的頭幾年,想改善伙食,中午,太陽最曬的時候,就到這水邊,逆水而上,用棍子掃一下兩邊的草木,黃鱔大、大拇指大、鋤把子大的水蛇,趕集一樣,撲進水裡。水過無痕,那些水蛇趴在水裡,一動不動,伸手抓黃鱔一般,一條一條抓起,一手抓十幾條,抓回去交給大伯父做蛇羹下酒。後來,收野味的人不再只按一張蛇皮子定價,照斤兩算錢的時候,永州之野,別說有異蛇,四腳蛇都不敢出來尿尿了。水裡,沒魚沒蝦,福壽螺一堆一堆,水泥糊的坡面上,一塊一塊福壽螺猩紅的卵,怪異如冥界之花。順水而下,水流潺潺,水兩邊的水泥面上,福壽螺猩紅的卵塊接二連三,讓人一身雞皮疙瘩。我開始懷念我放鴨子了,如果現在這水裡有我當年百多隻鴨子覓食,這些福壽螺躲都來不及!

過了段家,是一個山彎。一彎水,清亮如彎刀。

水之上的土坡,遍種桔子樹。

當年,所有的農家,都相信桔子樹是致富樹。

桔子成熟的九月,坡上一片黃燦燦。

狹窄的桔子園之上,是著名的闕家嶺。著名,是因為闕家院子雖小,卻出了抗日名將闕漢騫。闕家嶺著名,是嶺腳的路兩邊的茅窩裡,墳墓排成了隊,從前清到昨天,新的舊的,高的塌的,無不有。幸虧有這一片桔子園遮掩,才不致鬼氣森森,滿目蒼涼。由於墳多,鬼故事也多,走進去,滴滴多多,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如果是一個人,自己都會嚇着自己。出了彎,東干腳的樓房赫然出現,如一張一張現代畫派的作品,立在地上,如果真有鬼,鬼都怕。村門口,有路燈,有監控,一個現代鄉村該有的,東干腳一樣不少。雞在廢棄的宅基地里的何首烏的青色藤蔓上彷徨,可能是受了腳步聲的引誘,在側頭看向大路。大哥家的幾條狗——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氣勢洶洶,爭先恐後的出來咬。大哥在屋裡聽見了,喝一聲「災狗」,或許是「宰狗」兩個字。狗聽見了,趕緊低下頭,嗚嗚吠叫,大哥重複吼一句,帶頭的狗夾起尾巴,掉頭就走。大哥一年養十來條狗,年前集中殺六七條狗。據說殺過狗的人,身上有某種氣味,叫「狗見愁」。

大哥養的狗叫了,這個時候,我能看見奶奶。

在很多年裡,只要我回家,過了小橋,踏進院子,就能看到奶奶像事先得到通知了一樣,站在巷子口,駝背,負手,倚靠着紅磚牆,臉若菊花。我從水邊過來,一露臉,奶奶就大聲呼叫我媽的小名,整個院子的人便都知道我回來了。房子依舊,巷子依舊,房子屋前上的電線依舊,屋頂上那隻前走幾步又後退幾步的小鳥依舊,然而,房子卻是廢棄的房子了。偶爾當雜屋用用,放一些不當緊的東西。奶奶於三十年前一個春天晚上一去不回,三十年後在一個春天的早上,把我父親也帶走了。這讓我心頭一凜,所有不過恍惚間,我就老了,我敲響了黃昏之門。我告訴獨居在家的母親,她勸我不要這麼想,她之所以選擇在家,是想多陪陪牆壁上的那個人。

我在牆壁上看見了我的父親。

他一如既往地用嚴肅的目光注視着我。

他現在啥也不說,永遠一個表情,我卻覺得他內心應是歡喜的,我回來了。

我默默在茶台上拿起茶壺,往他相片旁邊的白瓷杯子裡加一點水。

父親生前,最後的兩個月,離不開水,坐一會,躺一會,還是只出去溜達一會,回來都要馬上喝水。睡前要喝水,睡一會,醒了又要喝水,醒的時候,白瓷水杯都要裝滿水,放在他能隨手就能取到的地方。即便這樣,他還是倒在了黎明前,像水一樣,流進了黑夜裡。

父親在世的時候,每次回家,我都搞突然襲擊,一個人,或者帶着老婆孩子一車人,不打招呼,像突然冒出來似的衝到家門口。對於父親是突然,對於我,卻是計劃好的。我不想父親為迎接我張羅,我只希望和父親母親過一樣的生活。他們吃什麼,我跟着吃什麼,像小孩子一樣,享受家的質樸、自然和安寧。我千里回來,只是把心裡裝着的家帶回來,與父母的家,與曾經的家,與那一片山林,水土,瓦房,雞狗,人臉重合,我既是看望父母,更是為安撫我心裡的那個家,安撫我在外生活的不安和惶然。

飄泊的人,無論在哪,過怎樣奢侈的生活,都是在路上,是沒有家的。

順水而下,一路回憶,一路被往事洗禮,掃去風塵,存下本真,最美好的地方,不過是這齣發的地方。水生公帶着一營人馬,戰死在韶關,我想他的魂魄肯定回來過。船老闆過村門而不入,是他自覺愧對列祖列宗,無臉見父老鄉親,所以環村而走,把心裡的故鄉與眼前的家鄉重合,迸出的火花,足以安慰他在新疆半生的顛沛流離。而在我的這個時代里,故事已經輕描淡寫了很多,我們如水上曾經葳蕤的車前子薔薇菊花、艾草、吊柏樹、苦竹枝、狗屎婆刺一樣,深深的迷戀這片土地,那水,能滋潤這一世滄桑,那一把土,能讓入土的靈魂安息。

父母,健在,或刻在碑上,家,都能讓孩子感到溫暖、安全和無私之愛。接觸世界越多,心裡的家就越沉,越想減緩對家的思念,行得越遠,愈行愈遠,家愈來愈暖心,愈發單純,愈想回家。順水回家,家如清水,潤人千年。儘管生命終會像門前水流,繞一個大彎,經歷一遭,再回到源頭之水,征途依舊漫漫,這一程卻算功德圓滿了。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