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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的中國(穆旦詩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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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原文

作者:穆旦


飢餓是這孩子們的靈魂。

從他們遲鈍的目光里,古老的

土地向着年輕的遠方搜尋,

伸出無力的小手向現在求乞。


他們鼓脹的肚皮充滿嫌棄,

一如大地充滿希望,卻沒有人來承繼。


歷史不曾饒恕他們,推出

這小小的空虛的軀殼,向着空虛的

四方掙扎,是誰的債要他們償付:

他們於是履行它最終的錯誤。


在街頭的一隅,一個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個倒下了,

在他的弱小的,絕望的身上,

縮短了你的,我的未來。




我看見飢餓在每一家門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惡;

沒有一處我們能夠逃脫,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們做人的教育,


漸漸他來到你我之間,愛,

善良從無法把他拒絕,

每一弱點都開始受考驗,我也高興,

直到恐懼把我們變成石頭,


遠遠的,他原是我們不屈服的理想,

他來了卻帶着懲罰的面孔,

每天在報上講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驚人,終於使我們漠不關心,


直到今天,愛,隔絕了一切,

他在搖撼我們疲弱的身體,

像是等待着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風

從我們的漂泊和孤獨向外衝去。




昨天已經過去了,昨天是田園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樣流暢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義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飢餓。


昨天是理想朝我們招手:父親的諾言

得到保障,母親安排適宜的家庭,孩子求學,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飢餓。


為了爭取昨天,痛苦已經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樂的溢出:昨天把敵人擊倒,

今天是果實誰都沒有嘗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脫線的風箏

在仰望中翻轉,我們把握已經無用,

今天是混亂,瘋狂,自瀆,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們要活着:今天是飢餓。


荒年之王,搜尋在枯乾的中國的土地上,

教給我們暫時和永遠的聰明,

怎樣得到狼的勝利:因為人太脆弱!




我們是向着什麼秘密的方向走,

於是才有這麼多無恥的謊言,

和對浪漫的死我們一再的違抗,


世界是廣大的然而現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們不知道怎樣來俯順,

創造各樣的恥辱不過為了安全,


但最豪華的殘害就在你我之間,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貧困

就使我們彼此扼住了喉嚨,


終於小心而無望,紛爭而又漠然

善良直趨毀滅:而又秘密的等待

一個更大的愚蠢把我們救援,


但那受難的農夫逃到城市裡,

他的呼喊已變成機巧的學習,

把失戀的土地交給城市論辯,


純熟得過期的革命理論在傳觀着,

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

默認一切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聰明,

政治家成了公開的嘲笑,他的簽字

卻又嚴重的把我們推向一種決定,


我們是向着秘密的方向走,

飢餓領導中國進入一個潛流,

教給我們應有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殘酷從我們的心裡走來,

它要有光,它創造了這個世界。

它是你的錢財,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養。


從小它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

我們屢次的哭泣才把它確定。

從此它像金幣一樣流通,

它寫過歷史,它是今日的偉人。


我們的事業全不過是它的事業,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廟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榮耀,動人的演說,和藹的面孔。


雖然沒有誰聲張過它的名字,

我們一切的光亮都來自它的光亮;

當我們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塵之中,

呵,那靈魂的顫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們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們吁喘,

像是撐着一隻破了的船,我們

從溯水的去年駛向今年的深淵。


忽的一跳跳到七個零的寶座,

是金價?是食糧?我們幸運地曬曬太陽,

00000000是我們的財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沒到我們的頸項。


然而印鈔機始終安穩地生產,

它飛快地搶救我們的性命一條條,

把貧乏加十個零,印出來我們新的生存,

我們正要起來發威,一切又把我們嚇倒。


一切都在飛,在跳,在笑,

只有我們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縮小,

龐大的數字像是一串列車,它猛力地前沖,

我們不過是它的尾巴,在點的後面飄搖。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然後再受辱,痛苦,掙扎,死亡,

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它說:我並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

因為我們看見那麼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們的絕望里閃着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還要在無名的黑暗裡開闢新點,

而在這起點裡卻積壓着多年的恥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的一生,

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作報復。


1947年8月

注1:本詩第5、6、7章與《時感四首》第2、3、4章相同,為求組詩完整,一併錄入。

注2:本詩第4章最後三節曾經作者修訂,現按《穆旦詩全集》(李方編)版本整理如下:

…… ……

痛苦的問題愈在手術台上堆積,

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

從裡面出生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聰明,

儘管我們用一切來建造一道圍牆,

也終於給一個簽字,或一隻鼠推翻,


我們是向着什麼秘密的地方走,

飢餓領導着中國進入一個潛流

製造多少小小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 ……

作者簡介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錚,中國現代主義詩人、翻譯家,九葉詩派成員之一,祖籍浙江省海寧市袁花鎮,出生於天津,畢業於美國芝加哥大學。[1]


穆旦6歲即發表習作,青年開始詩歌創作,之後一直寄情於現代詩,聯大畢業後,曾參加了中國遠征軍。國外深造回國後,擔任南開大學外文系任副教授,文革中遭受迫害調圖書館工作。1977年穆旦因心臟病突發去世,享年59歲。[2]

穆旦早在四十年代就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青年詩人,他的詩在上海詩人中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四十年代初期,聞一多遍選《現代詩鈔》時,選入了他詩作十一首,數量之多僅次於徐志摩一首。1948年初,方宇晨的英譯《中國現代詩選》在倫敦出版,其中就選譯了穆旦詩九首。1952年,穆旦的兩首英文詩被美國詩人赫伯特·克里克莫爾(Hubert Creekmore)編選入《世界名詩庫》(A Little Treasury of World Poetry)同時入選的其他中國詩人只有何其芳。穆旦詩作的藝術風格、詩學傳統、思想傾向和文學史意義,在四十年代就被一些詩人和評論家較為深入地討論着,並被介紹到英語文學界。

五十年代初以來,穆旦頻受政治運動的打擊,身心遭到極大的摧殘,被迫從詩壇上銷聲匿跡,轉而潛心於外國詩歌的翻譯,直到驟然去世。穆旦去世多年以後,才逐漸被人們重新認識。人們出版他的詩集和紀念文集,舉行「穆旦學術討論會」,給予他很高的評價。「二十世紀中國詩歌大師」的排行榜上,他甚至被名列榜首。這種種的不尋常,被稱為「穆旦現象」。[3]

袁可嘉在《詩的新方向》中認為,穆旦「是這一代的詩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遠的人才之一」,現在看來這一判斷是準確的。

袁可嘉回憶了現代文學史上現代化新詩潮的由來和發展,認為「穆旦是是站在40年代新詩潮的前列,他是名副其實的旗手之一。在抒情方式和語言藝術『現代化』的問題上,他比誰都做得徹底」。不過袁又指出,這樣的「徹底性」難免在某些尚不成熟的詩作中帶來一定程度的生硬和晦澀,使他的作品到今天還不能為更多的人所理解和欣賞,是我們應當吸取的教訓。[4]

王佐良認為「無論如何,穆旦是到達中國詩壇的前區了,帶着新的詩歌主題和新的詩歌語言,只不過批評家和文學史家遲遲地不來接近他罷了」。王佐良還談到了穆旦晚年的詩作,認為詩人經過將近三十年的坎坷,仍有那無可企及的詩才。他認為《冬》可以放在穆旦最好的作品之列。[5]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