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李佩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麻雀》是中國當代作家李佩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麻雀
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也不盡然。
我居住的小區坐落在南疆庫爾勒市孔雀河南岸,樹林覆蓋面達到百分之四十多,這在北方的居民區不多見。小區裡的樹多且雜,鳥卻單一。從前,春天可見燕子,這幾年,不知為何燕子不見了。偶而能聽到一兩隻布穀鳥咕咕、咕咕地叫,聲音迴蕩在空曠的樹林裡,更添了一種孤單。有時,也能聽到喜鵲喳喳、喳喳叫。多是黑喜鵲,相比八哥,喜鵲的叫聲有些沙啞像得了喉炎。喜鵲叫喜事到。你還別說,喜鵲一到,還真有好事兒,有時老友來相聚,有時收到一筆稿費,錢雖不多,心卻如喜鵲登枝豁亮得很。小區里最多的鳥是麻雀。麻雀不想做孤獨的俠客,對月孤棲與誰鄰,麻雀喜歡扎堆,白日覓食,夜宿枝頭,成群結隊,穿來穿去,很少單獨行動。
居民樓面朝孔雀河,門前幾棵大榆樹,這幾棵樹年歲不短了,至少二十多年。樹高十多米,細碎的樹葉似無數的鱗片密密地包裹住樹的邊緣,或粗或細的枝幹疏密有度向上向斜伸展,形成巨大蘑菇狀樹冠。麻雀選擇其中一棵為巢,因左側沒有比之更高闊的樹,午後的陽光乃至斜陽,始終照射着這棵樹。對麻雀來說,追逐溫暖尤其寒冷的冬季事關生死存亡,由此推理,麻雀選擇此樹並不是偶然,想必經過深思熟慮,大家集體表決同意,若非如此,為何幾十隻甚至更多麻雀自覺自愿以此為家。枝葉濃密的大樹,驚奇與麻雀如何飛上高枝,像一個探秘者,黃昏時坐在離樹不遠的椅子上靜觀。第一批麻雀飛回來了,落在不遠處的水渠旁,停頓喝水跳躍,一會兒,商量好了似得猛然集體起飛,以六十度的斜角鑽入大樹,然後順着枝幹向上跳躍,抵達頂端它們認為安全的位置。離開時,麻雀以相反的傾角斜穿而出,在空中劃出優美的曲線,向着遠處飛走了。接着又有三三兩兩的麻雀飛回,相同的姿態,相同的角度。當然也有技藝高超的能從葉與葉的空隙橫切進去,準確而有力,像閃電,肉眼和手機根本抓不住它的飛行軌跡。它們一定是精力旺盛、飛行敏捷的年青麻雀,若是高清慢鏡頭拍攝,帶來的視覺衝擊嘆為觀止;也有些年老體衰或經驗不足的麻雀,翅膀快速拍打空氣的聲音慌亂急促,突突突突猶如微型馬達。所有的麻雀就飛回來了隱於綠叢之中,鳥安睡時,偶然路過的行人,絕想不到這棵樹裡面藏着眾多鳥,站在樹下仰視不見,大隱隱於樹。多數時候,老遠就能聽到麻雀們嘰嘰喳喳,像召開家族討論會,七嘴八舌,氣氛熱烈、喧鬧愉快。這樣的家族聚會每晚定時定點舉行,像每晚跳廣場舞的中國大媽。
怕病蟲害,每年從春至秋至少要給樹木噴灑四五次農藥。噴藥的人站在罐車上舉着很長的高壓水管,對着樹木呼呼呼地噴,像給森林滅火。藥味刺鼻,行人避之不及,加了藥的水灑落到地下,黑糊糊的一片,粘腳。打過藥後的一段時間,霧一樣圍着行人頭頂的小飛蟲少了,鳥全沒了,樹林寂靜無聲,靜的心裡恐慌。
鳥被毒死了嗎?
可地上沒有發現鳥的屍體。
鳥臨死也和貓狗一樣躲開人嗎?
我總是想,古代沒有農藥,樹木比現在長得繁茂葳蕤。古代的鳥不會因農藥中毒而亡。人類依賴農藥殺死病蟲,農藥反過來戕害人類。這算不算因果輪迴。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中央專門下文發動大家「除四害」。四害分別是老鼠、麻雀、蚊子、蒼蠅。要求五至十年或更短時間內徹底消滅四害。全國上下戮力同心除四害。說真的,越是不容置疑,越是可疑。荒謬的年代,人人都把懷疑窩在心裡。那時我還沒出生,那個時候我父母親正年輕,父母一天到晚的忙,忙得不可開交,忙得正義凜然。左肩背着沙子槍打麻雀,右手拿着蒼蠅拍,和四害展開了爭分奪秒的鬥爭。人人為完成指標無所不用其極,火攻、槍打、引誘、搗巢、網捕,各種手段五花八門,能比孫子兵法。老年的母親信了佛,母親回憶說,那時候真是造孽呀,樹砍了,鳥滅了,緊接着三年自然災害,鳥和人一樣絕望。
中州大地,幾千年來戰亂不斷,戰爭致使生靈塗炭,城無炊煙,戰爭之後中央政權從山西一次次強制移民,許多家族猶記着他們的祖先來自山西洪桐縣大槐樹下。那麼除四害後的麻雀又是從哪裡來?麻雀要有怎樣的勇氣蔑視人的絕殺,奮不顧身地遷移而來,填補這巨大的駭人的空。也許麻雀的記憶很短,麻雀雀若有文字,也能寫一部與人類鬥爭的苦難史 ,可想想,就算寫出來又能怎樣,對所有動物和植物來說,人類才是王者,人類的歷史才是正史,除正史之外一切皆野史,野史不足為據。正史從不關注帶着血肉和溫度的細節。扯遠了,再回來說麻雀。
打過藥後一兩個月,麻雀又回來了,先是一兩隻,漸多。樹還是那棵樹,麻雀還是不是那群麻雀已無從知曉,但至少還有老雀識途,帶領眾雀重返家園。麻雀戀家,沒有特殊的原因,絕不會從一棵樹轉移到另外一棵樹,哪怕樹和樹緊挨着,這種執着叫人肅然起敬。晚會依然如期進行,討論依然熱烈喧鬧,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麻雀不會得抑鬱症。
麻雀可真是喜歡與人類為伴,小區樹木一波一波地打藥,麻雀始終不肯遠離。夏天雖有被毒死的危險,食物確很豐盛,對麻雀來說冬天是致命的。麻雀是極其聰明的,之所以不願遠離人類,完全是為了生存,它們像生活在城鄉結合部的外來打工者,咬緊牙關站穩了腳跟。但是,千萬不要自以為是認為麻雀可以馴化。小時候嬸嬸割麥子時逮住一隻小麻雀,羽翼剛豐飛不遠,爺爺編一草籠裝鳥,每天捕小蟲餵它,可不管你如何精心盡力,它拒絕嗟來之食,三天不到麻雀死了。奶奶說,麻雀有氣死病,養不活。當時,我傷心哭泣,如今想起來,麻雀格性剛烈,寧為自由故,不為苟且活,有春秋戰國義士之遺風,這一點八哥、黃鸝、鸚鵡都不及麻雀,包括人。
白雪覆蓋大地,食物短缺,喜鵲、八哥、布穀鳥、甚至灰鴒鳥蹤影全無,唯有這群麻雀日日守在小賣部門前的松枝上,小賣部門前每天有人掃地,來來往往的人多多少少會留下一些殘渣,那是麻雀需要的食物。只要人一離開,麻雀立刻從樹枝上飛下,啄食速度之快像一個一個灰色的精靈在一小片地上舞蹈。黃昏麻雀們仍回老巢,熱熱鬧鬧共同抵禦寒冷。如果仔細聽,夏天的麻雀聲音清亮,有很強的穿透力和質感,而至冬季,麻雀的鳴叫聲音細碎,帶着微微的顫音,可能被凍得打哆嗦。冬天,常去離我家幾公里外的自由市場買肉,市場裡賣活雞活鴨的地方,門臉敞開着,裝雞鴨的籠子擺在室外,食槽里飼料。麻雀在屋檐上站成一排,得空快速俯衝下來,搶啄食槽里的飼料,或是啄食散落在地下的殘渣,一次一次的俯衝,又一次一次被衝散,麻雀可真是執着。填飽肚子不容易麻雀不怕麻煩。天黑前,麻雀們是不會離開的,這是麻雀的智慧和生存之道。
小區里,沒有專門餵鳥的食物箱,有時,抓把大米或者小黃米灑在雪地里,隔了幾天發現米粒兒仍在,麻雀每天專心致志守在小賣部前,簡單的經驗告訴它們雪地里不可能有食物。後來我把米灑在小賣部門前的空地,引來了更多的麻雀。
一次,撒過米,躲在不遠處欣賞麻雀在地上歡跳啄食,三個路過的民工追打地上的麻雀。
「這個小區裡的人吃飽了撐的,沒事幹餵鳥,人的肚子都吃不飽」 說話的年輕小伙用力踢散落在地上的大米,一副憤世嫉俗的表情。
年年秋後天鵝飛來孔雀河越冬,政府安排專人餵養,我喂喂麻雀惹誰了,我覺得有些委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