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那場雪(趙慧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2004年那場雪》是中國當代作家趙慧珠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2004年那場雪
上海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使下雪也是曇花一現很快消溶。讓我難忘的是2004年歲末的那場雪,這場雪下得鋪天蓋地,仿佛不是落在江南,而是落在北方。大雪覆蓋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路上留下行人深深淺淺的腳印。公園的樹枝上綴滿了難得見到的雪花,上海人在驚喜地欣賞雪景時也着實冷得夠嗆。
在茫茫白雪中,上海人迎來了2005年的元旦。早晨7點剛過,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在我家響起。「二姐,阿爹不行了,昨晚他不舒服,睡到現在起不來!」弟弟在電話中急切地告訴我父親的病情。平時我都起得很早,偏偏這天還躺在床上。接到電話我連忙起床,洗漱好就出了門。那年,我們居住的地交通很方便,只需一輛車,半個多小時就能到達父母的家。近一年多來,父親每晚喝酒的時候,都要打瞌睡,人壓在桌子上就滑倒在地,母親怎麼拉他都起不來。我們知道這個狀況後,多次勸父親上醫院檢查身體,他卻不願意。
我趕到父母的家,只見父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的手及胸部卻在起伏顫抖,一生倔強勤勞的父親終於倒下了。我叫了一聲「阿爹」,他勉強睜開眼,「哦」了一聲又呼嚕呼嚕睡着了。母親對我們講了父親的事:昨晚天快黑了,他把家門外的箱包都收進屋,打好烊。坐在椅子上吃晚飯時又跌倒在地,我把他拖到床上睡到現在。母親又說,前兩天下大雪,父親朝北的店堂非常寒冷。聽到母親的這番話,我心裡很難受。
父親20多歲時跟隨祖父母從浙江寧波來到上海,在上海老城廂開店做小生意。後來又離開上海二十多年,終於在八十年代初重回上海,回到他心愛的店鋪。為此,他長年守候這一畝三分地,不顧已步入老年,仍把自己當成壯年,每年只在春節的初一至初三關門休息。我們不知勸了他多少回,叫他把店面出租,讓生活輕鬆點。見到別的老人在公園裡悠閒地散步、喝茶、養鳥,而我的父親每天守着小店,心裡總不是滋味。
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父親,我們叫了急救車,卻又不忍心叫醒他,他實在太累了。父親患有心血管疾病,心臟有房顫。不一會兒急救車到了家門口,醫務人員來到他的床前,準備抬他到車上,他卻不願意,還說自己不要緊的。鄰居們都來勸,他還是不願意,救護車只能又開走了。我們從上午一直等到下午4點,父親還是不願意去醫院,我和大姐只好先回家,留下弟妹陪着父親。晚上8點,我又接到弟弟的來電,他說父親終於同意去醫院了,但有兩個條件:一要坐兒子的小車去醫院,二要送到附近他比較信賴的那家醫院。得知父親終於願意去醫院了,我懸着的心暫且放下。父親的脾氣非常耿直,倔犟,在鄰裡間也是有名的。他不願意讓人抬着上救護車,而要自己走進兒子的小車,他不想給街坊和顧客留下自己病倒的樣子,他希望自己永遠是那個每天坐在店堂里的「老寧波」。但是,父親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坐上兒子小車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與被他視作生命的小店和溫暖的家永遠地訣別了!
在上海市級醫院的急救室,經過一夜的搶救,父親病情得到緩解。他戴着氧氣罩感覺很難受,見到我們就用手勢招呼,要求幫他摘下來。他不肯戴氧氣罩,還要拔掉輸液管,吵着要回家,他還記着那些沒來得及修理的箱包。後來摘下氧氣面罩換上鼻孔插管的氧氣,能夠說話了,他就笑吟吟地對護士說:「這是我的孫子,這是我的大女兒、二女兒、小女兒……」此時,父親臉上洋溢着自豪與幸福感,兒孫滿堂是他這輩子的驕傲。他又對護士的精心護理表示感謝,父親一生難得享受他人的關照。
第二天,由於大腦缺氧,父親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他把急救室當成了他的小店,把護士和病房中的人當成了顧客。他要求半躺着,能看見大家,還要拿一件毛衣,摸索着做平時每天做的事,父親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到此時還不肯停歇。我們又叫來了他最喜歡的孫子陪他,才使他能夠有短暫的安寧。
第三天清晨,我又來到醫院。弟妹們說,父親一定要回家去,已經吵了一夜。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拔掉輸液管和氧氣,父親立即就會走掉,難道再叫救護車送回家?我們知道父親留下的時間不多了,大家商量後決定把母親接來醫院。我乘片刻的空隙去諮詢醫生,一位30歲左右的女醫生告訴我,父親的病已經很嚴重,為啥不早些時候送來?我說他不肯進醫院。醫生說,他的肺部已經纖維化,還有房顫。我問父親還能有幾天,醫生說年紀大的人是無法預料的。當我把醫生的話告訴大姐,我倆都只能在父親的床邊流淚,還忍不住哭出了聲。大姐哭着對父親說:「您苦了一輩子,沒有享過一天的福啊。」父親疑惑地瞪着雙眼,喃喃地說:「難道這麼嚴重?」他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都不知道死亡已經向他招手。
其實,父親吃過許多苦,患過多種疾病。特別是到了老年,父親的身體日漸衰弱,卻從不告訴我們自己哪裡不舒服。我想起母親說過的一句話:「你阿爹說,老了怎麼會這麼苦啊。」我想這個「苦」,更多的應該是衰老和疾病。父親邁入老年,我們尚在中年,無法理解父母心中的「苦」。當我們也步入老年的行列後,才會想起父母老年時的「苦」,卻已經無法彌補。我們的下一代也會如此,人生真是一個悖論。
這天下午,我與大姐輪班去醫院。父親微笑地與守候他一夜的妹妹揮手告別。妹妹剛離開醫院,醫生護士就來會診。此時是1月3日下午2點07分,父親對醫護人員急切地嚷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突然,他伸出右手去拔輸液管,並牢牢抓住不讓別人搶去。他用左手拉住床杆想撐起身體,就在這時,他手一松,頭一歪,栽倒在床上,停止了呼吸。這個過程僅僅幾秒鐘,我和大姐目睹這悲壯的一幕。父親走了,他要去天上做生意了!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竟是如此倔犟與頑強!
父親在醫院最後的時間只有50多個小時,還不到三天。難以想象父親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人生,這像極了他倔強的性格。人們常說文如其人。父親的死,可以說是死如其人。父親走了,給家人留下了永遠的傷痛,他才78歲,還沒有活到上海人的平均壽命。我們並不覺得他多活幾年就好,而是遺憾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生活。如果父親前幾年把店鋪關了,如果父親能早點上醫院看病……我曾經想過無數個如果。但一切都已經晚了,悔恨怎能挽回歲月的腳步?
冬去秋來,父親離開我們已經16個年頭了。上海好幾年都沒下過漫天大雪了。後來我只要看到雪花飄落,就會想起2004年的那場雪。我總以為,給父親人生最後一擊的就是那場漫天的大雪。父親的一生曾經歷過電閃雷鳴和狂風暴雨,為何經不起這這場大雪?
潔白的雪,茫茫的雪,那是上天的神物,莫非是要召喚父親去天上歡度?大地留不下他。[1]
作者簡介
趙慧珠,1957年出生於上海。中國現代作家協會會員,上海散文研究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