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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英雄傳·第13章 五湖廢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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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英雄傳·第13章 五湖廢人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正文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再也無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

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着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

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裡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盪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裡,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麼?」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黃蓉於是將范蠡怎麼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麼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 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着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甚麼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 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 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 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划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里,只見數十丈外一時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着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甚麼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 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盪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 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 「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復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麼,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着歌聲,卻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麼?」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划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 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 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 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後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着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恕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餚,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干。 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麼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讚賞。郭靖在一旁聽着,全然不知所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 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裡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說着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划槳盪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 那僮兒跟着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里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夫一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里,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上得岸來,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 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過來相迎,身後跟着五六名從僕。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後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 黃蓉道:「這哪裡敢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 郭靖與黃蓉見莊內陳設華美,雕樑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着莊中的道路布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那漁人隔着屏風叫道:「快請進,快情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裡拿着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 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几上桌上擺着許多銅器玉器,看來儘是古物,壁上掛着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題着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忖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岳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着「五湖廢人病中塗鴉」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 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 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莊主別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擠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 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嘆,神色悽然,半晌不語。 黃蓉見他神情有異,心想:「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 但爹爹教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解說的。」便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尚請莊主恕罪。」 陸莊主一怔,隨即臉露喜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裡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於筆墨過於劍拔彎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 陸莊主道:「老弟鑑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甚麼,蒙莊主如此稱許。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名。」陸莊主嘆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裡張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罷?」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黃蓉正要出房,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着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麼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她心下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着莊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莊丁送上香茗後,說道:「二位爺台要甚麼,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 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地方有甚麼蹊蹺?他幹麼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裡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 黃蓉微笑道:「這莊子可造得古怪。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是個退隱的大官罷?」黃蓉搖頭道:「這人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褂麼?」郭靖道:「鐵八卦?那是甚麼?」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裡見到。」 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 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着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 郭靖低贊一聲:「好掌法!」問道:「這就是劈空掌麼?」黃蓉笑道:「我就只練到這樣,鬧着玩還可以,要打入可全無用處。」 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側耳聽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罷。」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 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着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甚麼。黃蓉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裡,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陣,只見眾人都向莊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出,屋頂之人並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後行,莊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幾下一轉,哪裡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 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裡,毫不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里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有時似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後邊卻是另有幽境。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 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得?」 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後院的圍牆邊。黃蓉察看地勢,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着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着,「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甚麼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裡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着便躍上牆頭,郭靖跟着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莊子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陸莊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 兩人攀上莊後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走向湖邊。 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泊着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後便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於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低頭瞧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閒,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後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對他執禮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後,有的後至卻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人打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說道:「回稟少莊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是以來得遲了。」 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抬着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很沉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裡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裡來,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俵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 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 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着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 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般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麼?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裡。 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裡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干,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們的,我可不搞這鍋混水。」 轉身就要走出船艙。 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伙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過,左手已從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後戳去。陸冠英左手疾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着遞出。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馬青雄相鬥,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但見陸冠英着着爭先,竟然大占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的忽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刻他四面是敵,自然膽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於他得洪七公指點教導,幾近兩月。天下武學絕藝的「降龍十八掌」固然學會了十五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劃,無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郭靖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所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此刻修為,已殊不遜於六位師父,再來看馬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道。 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馬青雄胸口。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他身後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青雄立時斃命。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屍身投入湖中。 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伙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 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盪,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 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郭靖與黃蓉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使的官船了。」兩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橫桁之上,隱身於帆後。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沖天,映得湖水都紅了。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眾家寨主,大伙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不多時,兩名嘍囉扶着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了湖中。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不敵眾,給太湖群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黃蓉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 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 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 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 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 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主齊赴歸雲莊,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大小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 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一片寧靜。 待得船隊回莊,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着偷窺。 黃蓉相准了地位,仍與郭靖從莊後圍牆跳進,回到臥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莊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裡大睡懶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莊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吃了些面點湯包,隨着莊丁來到書房。 陸莊主笑道:「湖邊風大,夜裡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嗎?」 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道:「夜裡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陸莊主一笑,不提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鑑定。」黃蓉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驀地里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莊,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陸莊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 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 原來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歸雲莊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陸莊主的書房來。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逃不出去,也並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就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計,鑿沉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傑提甚麼『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京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陸冠英怒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接口:「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無第二句話。 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說着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在背後,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 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頭鱉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搶入書房,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後心,內勁吐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 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吧。」眼見對方大是勁敵,生怕劇斗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裡何妨?寨主請賜招罷!」 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你是客,請進招罷。」完顏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 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拿敵手臂。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口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 陸冠英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大,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斗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郭靖與黃蓉不願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 完顏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斗,我哪裡還有力氣對付?」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不加,兼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斗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 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餘,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這「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樑,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敵人實所難防。 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陸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這麼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坐在榻上的陸莊主。 陸莊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甚麼人?」 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極。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人才不訝異。 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甚麼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甚麼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囉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挺起兵刃攔阻。完顏康連聲冷笑,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 張大哥,你領他出去。」 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能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說着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滿臉得意之色。 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莊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着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擔心,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雙目盯着完顏康,緩緩說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 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 陸冠英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着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拿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着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哪裡甩得脫?飛腿去踢,卻又踢他不着。 眾人又驚又喜,望着兩人相鬥。只見陸莊主又是舉掌劈落,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沉,一個肘錘,正打在他「肩井穴」 上。完顏康半身酸麻,跟着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裡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彩來。 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笑着搖搖頭,隨即臉色轉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問。」 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道:「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 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陸莊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

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完顏康疼痛漸止,心裡又是憤怒,又是驚奇,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鬥狠,有失斯文,倒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甚麼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 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伙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布局、人物神態,翎毛草蟲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 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游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 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麼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准那陸莊主的底子。」郭靖道:「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裡,莫非他識得梅超風?」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 睡到中夜,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接着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聽得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那人四下張望,然後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後,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 跟得幾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快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來啦。倒要瞧瞧你用甚麼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 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經》曰:「噬嗑,亨,利用獄。」「象曰: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閒時常與她講解指授。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

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 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去。 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哪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 當上依着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 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着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 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麼?」 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裡,那可好極了,咱們走罷。」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麼?」穆念慈道:「怎麼?」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 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着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去,莊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麼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麼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着玩。」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着玩了? 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裡?」穆念慈道:「我一路跟着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蓆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麼?」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里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着了印,將系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 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間女子,史丞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裡,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甚麼?」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溫道:「甚麼『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 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麼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麼?」 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麼?你……你……」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 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甚麼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 穆念慈嘆了口長氣,呆呆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精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痴情呆想,這人哪裡是甚麼英雄豪傑,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

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麼了?」 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胡塗。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 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適才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裡關幾天再說。」 完顏康卻問:「這莊裡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面。」 完顏康沉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給莊中高手發覺。

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甚麼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莊』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甚麼啊?」 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 因此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麼?他眼睛怎會盲了?」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於你。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難。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麼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

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 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嘆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只想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轉意,終於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離懷,走出門去。 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裡有半個人影? 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麼會在此地,又怎識得莊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莊十餘里,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鐵蹄下之苦。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

穆念慈此時於這繁華景象自是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只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繫上。痴痴的想了一會,將腰帶系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盪:「這條帶子,便如是他手臂抱着我的腰一般。」霎時間紅暈滿臉,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面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着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麼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眺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字,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着「土地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乾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千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裡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着。 睡到半夜,朦朧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來,聲音更加響了。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條青蛇蜿蜒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杆,押在蛇陣之後。她縮在門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適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幾步,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她走近看時,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 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想:「他的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 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心中正想着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右足急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哪知她剛剛轉身,後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她接連五六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着聲音叫道:「你是誰?」身後有人俯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 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瀟灑,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歐陽克。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身就奔。 歐陽克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着,她只要再沖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裡。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 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

穆念慈出手掙扎,只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被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着。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這一招的法門,就只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雙臂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不覺暈去。 過了一會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於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着自己的竟是歐陽克。她又羞又急,掙扎着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神色卻顯得甚是焦慮緊張,左右各坐着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甚麼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克身後伏着幾千幾萬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下數萬條分叉的紅舌波盪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蛇群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到過的。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這許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克時時抬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麼?」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 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裡,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發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正是鐵屍梅超風到了。

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從蒙古回來,決意追去報仇,乘着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復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以梅超風那般高強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着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行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克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 歐陽克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個寒噤,但見他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丑怪也並不是丑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 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涌了出來。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是以群蛇繞過八女,徑自向前。 梅超風聽到群蛇奔行竄躍之聲,便知乃是無數蛇蟲,心下暗叫不妙,當即提氣躍出數丈。趕蛇的男子長杆連揮,成千成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度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這個怪女人難道便是他的師父嗎?」只見她忽地轉身,從腰間抽出一條爛銀也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一盞茶功夫,她前後左右均已被毒蛇圍住。有幾條蛇給哨子聲逼催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出。 歐陽克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趙王府中聽到《九陰真經》在梅超風手中,貪念大起,心想說甚麼也要將真經奪到,才不枉了來中原走這一遭。若能將叔父千方百計而無法取得的真經雙手獻上,他老人家這份歡喜,可就不用說了。

梅超風對他說話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歐陽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着急,籌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里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若給咬中了一口,那時縱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克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說道:「梅大姊,你這部經書本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該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着這爛本子還有甚麼用? 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超風道:「那麼你先撤開蛇陣。」歐陽克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這《九陰真經》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風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 「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文撕成碎片。」 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幹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幾棵高大的松樹,心想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歐陽克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着!」右手急揚。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便見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克危急中着地滾倒,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競能避開,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着急。歐陽克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懈,便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百餘條青蛇橫屍於地,但毒蛇成千成萬,怎能突圍?歐陽克忌憚她銀鞭凌厲,暗器陰毒,卻也不敢十分逼近。

又僵持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煩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遭勁,當下將鞭圈逐步縮小,以節勁力。歐陽克暗喜,驅蛇向前,步步進追,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只待在緊急關頭躍前搶經。耳聽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裡摸住經文,神色慘然,低低咒罵:「我大仇未復,想不到今夜將性命送在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裡。」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着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眾人都吃了一驚。歐陽克抬起頭來,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歐陽克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在這月色如晝之際,於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要似他這般端坐樹巔,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克心頭一盪,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涌到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着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下,圍着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條條血痕的臉上卻露出呆笑,個個如痴如狂,哪裡還知疼痛。歐陽克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中摸出六枚餵毒銀梭,奮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蕭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蕭邊,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但聽得簫聲流轉,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心念電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別聽他洞簫。」但蕭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竟然捨不得塞入耳中。他又驚又怕,登時全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行功,想是正在奮力抵禦簫聲的引誘。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情慾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只是心煩意亂之極。

歐陽克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干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着劇痛之際心神略分、簫聲的誘力稍減,立時發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外,再也聽不到絲毫蕭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全身虛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 心頭只是想:「這怪人是誰?這怪人是誰?」 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閒適自在。 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多傷人眾,與黃蓉商議道:「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放了完顏康,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道:「不好。完顏康這傢伙不是好東西,得讓他多吃幾天苦頭,這般輕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她本來半點也不在乎。在她內心深處,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兩大壞蛋」的徒兒,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與他不住斗將下去,倒也好玩。只是他若不改,聽穆念慈口氣,決計不能嫁他,穆念慈既無丈夫,旁人多管閒事,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那卻可糟了,因此完顏康還是悔改的為妙。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麼辦?」黃蓉笑道:「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郭靖知她脾氣如此,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我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之時,自當全力護持。 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 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閒坐談論,陸冠英匆匆進來,神色有異。他身後隨着一名莊丁,手托木盤,盤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見了並不在意。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着撐起身來。

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盒子裡送來的。莊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打開盒子,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甚麼蹊蹺?」 陸莊主不答,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根手指剛好插入。陸冠英驚道。「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指力這麼厲害?」陸莊主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無錫城裡北莊暫住。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莊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陸冠英大奇,問道:「爹,幹甚麼呀?」 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極是投緣,本盼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眼下便要來尋仇。 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莊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僥倖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不過……不過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說着苦笑搖頭,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着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位姑娘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 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 怎麼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 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後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 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黃蓉聞到氣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

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晨的露水,知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至於所用藥材多屬珍異,更不用說,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調製不易,我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 陸莊主微微一驚,問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着也是白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陸莊主道:「這裡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甚麼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語氣極為鄭重。 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請教。」陸莊主道:「姑娘請說。」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莊主嘆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不管怎樣,定當決死一拚。再說,他們得罪了我師父,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師門大仇,決計不能罷休。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只求拚個同歸於盡,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 黃蓉尋思:「他怎麼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 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細問,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問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裡麼?」 陸莊主給她這麼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麼在這上頭這樣胡塗?」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甚麼也不肯去,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莊留守。」陸莊主嘆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莊去。莊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置迎敵,哪去留心兩人私語。 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一瞥眼間,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然頂着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須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着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武功實在高得出奇。 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足跟去。 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當即跟在他後面。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長春子丘處機之上? 那老者走出里許,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四下都是亂墳。陸冠英心想: 「這裡並無橋樑,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身形凝穩,河水只浸及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 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此刻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已。 那老者一捋白須,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罷。」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原來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發聲響,而陸冠英全神注視着老者,竟未察覺兩人在後。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裡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當即單刀直入,問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者道:「陸莊主麼?老夫倒未曾見過。」 陸冠英見他似非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道這件事麼?」那老者問道:「甚麼奇怪禮物?」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的骷髏頭,頭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着玩麼?」 陸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莊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 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貴莊的罷。」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昂然而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 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 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札,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陸莊主驚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

「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陸莊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鐵掌幫的幫主,本來雄霸湖廣,後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後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候到來,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於?若有用得着晚輩之處,當得效勞。」 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 陸莊主見他神色間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曾撞到黑風雙煞麼?」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麼?」陸莊主聽了這兩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請裘老前輩去我書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裡,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麼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臥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 黃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麼?」陸莊主沉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罷,待會兩位請坐在我身旁,不可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金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 陸莊主道:「這次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麼知道?」陸莊主道:「黃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國小王爺以手指傷我英兒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髏頭頂上戳五個洞孔的武功。」黃蓉道:「嗯,我明白啦。王獻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衛夫人學的,衛夫人又是以鍾繇為師,行家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只見我這兩個對頭好惡狠毒,比之鐘王,卻是有辱先賢了。」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公公在練甚麼功夫。」

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着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裡是偷看得的?」只得命莊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里張望。 黃蓉聽得莊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姐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莊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窗紙,在黃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裡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當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秘,當即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莊主來到內堂。 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裡生了柴燒火!」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裡能噴出火來燒死人麼?」這句話倒非假作痴呆,裘千仞這般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來的,不過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采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後,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挼花打人』麼?」是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

陸莊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上莊來;又命人大開莊門,只待迎賓。 到得傍晚,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 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麼?」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未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 陸莊主一聲長嘆,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愚魯,未能好生侍奉恩師,復為人所累,致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 還請前輩見諒。」 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傷我,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難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 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及。」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老弟過謙了。在下眼見有一條朗路,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接口。

陸莊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餘年,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 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雲莊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莊主微笑道:「歸雲莊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加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 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來,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眾莊丁寒戰股慄,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蟲。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 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着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 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莊主問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麼?」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 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解: 「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但怎麼能說『無用』?」

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麼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未,籟籟籟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夭井裡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裡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若是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陸冠英默然點頭。 裘千仞嘆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麼幾個而已。」黃蓉問道:「是哪幾個?」裘千仞道:「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 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威名,反而並不如何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踏水過河,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項絕技,心下甚是佩服,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麼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盡皆服輸。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通。東邪黃藥師趕上門去,周伯通不是他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這件事後來如何了結,就不知道了。」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兩,這些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大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麼?」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 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可是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麼後起之秀?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幾個老傢伙。唉,後繼無人,看來武學衰微,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說着不住搖頭,甚為感慨。 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幹甚麼?不過眼下有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若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免不得萬民遭劫,生靈塗炭,實是無窮之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 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着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只是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麼?」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了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僕也不要過來。 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這次乒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 郭靖驚道:「那麼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

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甚麼?宋朝若是有了防備,只有兵禍更慘。」陸莊主等都不明其意,怔征的瞧着他。 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上,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來到江南,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 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莊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頗見憔悴。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那日他在陸莊主書房中打鬥,慌亂之際,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幾眼,也不招呼。 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至於富貴甚麼的,晚輩卻決不貪求。」 裘千仞連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莊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裡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莊前。」 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心想,「怎麼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