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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上人家(劉雲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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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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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上人家》中國當代作家劉雲霞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嶺上人家

朋友發微信來,村莊要拆了,讓速幫他寫一個「紀念」,他的老屋老院牛羊雞犬柴禾垛……似乎一支筆伸過去,就是一根力挽沉浮的纜繩。

他嶺上的村我去過。

層田如梯,單田成台。田裡進得去原先的犁耙騾牛,也轉得過現今收種的機器。村里人說,村是好村,雖從「山」,卻少有行走生存的逼仄,家家戶戶都有些存款。田裡早些年是玉米、麥子、紅薯、菜蔬等基本口糧,現今又多了果園、苗木、藥材等經濟作物。從嶺底順嶺梯往上走,左旋右繞處處是人家的光景,橫豎都能走到嶺頂的人家。同伴戲喻此為「天無絕人之路」,對應到嶺上人家,倒也有幾分道理。溝壑隔梁般盤繞在嶺間,有棘類的灌木衛兵般排布於溝沿,像護着溝畔來往的人,也像守着溝底幽深的歲月。

人家房舍在一塊大坪上。

站在上面,像一處遼闊的觀景台。望天、望地、望自家華秋實紅紅綠綠的光景,也望環在一周山嶺上的村村落落。那些村落,走過去千溝百壑要費些周折,極目放聲,卻是雲悠月明風清天連地通着,一片敞亮。

一條硬化水泥路的兩旁,整齊排列着白牆灰瓦或青磚灰瓦的房屋。雖已三十多年過去,一座座房子似乎仍是「新農村」圖畫裡的喜慶貌:一磚到頂的喜着,那曾是令人羨慕的奢侈所在;土坯房也樂呵着,明亮寬敞的大瓦房,比起那陰幽的窯洞來,可不是上了一個高高的台階!

沿路兩排太陽能燈臨房而立。水連電通網絡入戶,山嶺早已不是往日與世隔絕的封閉狀。

漫步街頭,隨時可見三輪、四輪車滿載着一袋袋核桃運進運出。核桃脫皮加工,從貨源、運輸到銷售,巷遇一個招呼,地頭聊着閒天就完成了信息共享互助。個體的小打小鬧,鄉情連動下,成了全村男女老少都有事乾的大產業。

名字跟着核桃走,方圓百里、數百里,有核桃樹的地方都知道,晉南絳縣有個馮村嶺。

……

一個熱騰騰的村子,突然間要冰息水散了。

耳邊有唏噓聲。

是200多座房子:身子骨分明還硬朗着卻要硬生生被肢解入土。

也是房子的主人:一磚一瓦壘起來的日月光景,就像一點一滴節衣縮食養大的孩子,如果要動,豈不是要割他們的肉,剜他們的心。

整體拆遷是有槓槓的,但房子和房主人都不聽。

一談,再談。幾個回合下來,一戶接一戶都歸順了自願。

人情、道理、利益、從眾心理,總有一樣適合你。最重要的是前景,是新生活、好日子,誰能抵擋住那一份亮堂堂的誘惑。就像當初從窯洞走進瓦房,雖然要多些花銷,甚至背了債,但人是要往高處走的,更何況這次國家還要貼錢補助。

挖掘機、大卡車,終於轟隆隆開進來。

有人拿了手機錄,一段視頻兩行淚。歲月太厚重,漫漫離鄉路,以後只能攜着影子走了。

為了生存,曾經人進林退;而今,同樣是生存問題,人又在機聲隆隆無奈退出。人與自然的角逐,無論誰進誰退,每一回合總有一個受傷流淚。

再到嶺上,房群已成堆堆瓦礫。有桌椅櫃櫥之類隱約於其中。不要了,都不要了,要了也沒處放,更何況新家是要配新物的。

朋友為我指點他曾經的家。一片瓦礫已蓋沒了他冷暖饑飽、喜怒哀樂的過往情感脈絡,守望相助的鄰里方位也只在指點中了。幾個老人佝僂着身子在廢墟里把完好的磚撿出來碼齊,一塊磚一角錢,一角一角,光景又開始新一輪的累摞;就像那漫山遍嶺地毯似的枯草,冬去了春又來,總會一點點復甦返綠的。

一輛大卡車呼嘯而過,捲起漫天長嘆。

朋友邀我們「家」去吃飯。他要去的「家」曾是別人的家,現在臨時留用為過渡性生產用房,是對脾氣的人家自願結合的公房。

從自家老屋到別人的房再到嶺外異鄉的家,嶺上人家一步步完成着精神斷奶。

屋內,里外間橫豎着寬窄不一的幾張床,每床對應一戶人家。灶台公用着。開火燃灶,野菜打滷,麵條下鍋。端碗吃飯的人,或蹲或站或坐,或邊吃邊門裡院裡進出着,看不出誰主誰客;攪在一個鍋里,都是同樣的鄉情,以後想攪怕也機會不多了。

公房裡有一對老夫婦,是以過渡房為定居點的。說是定居,定的只是以放羊為業的夫;至於婦,大多時候是要在城裡看孫做飯的,只在這疫情綁了腿腳、孫兒假期等特殊時候,才能回嶺夫婦短聚。對他們來說,房不房的,就是個遮風避雨歇腳處;他們的家和他們自己都在路上,是走一步看一步的進行時態。

70多歲的趙元席老人是為數不多仍然守在自個家中的人。

他的一排瓦房也在上面的坪上,但他更願意住在老窯洞裡。因為這兒離地近,便於照看地也便於侍弄牛羊。

他窯洞前的院裡,院外的嶺下田裡,是一幅農林牧畜的多元生計圖。院裡有菜園、雞狗窩、牛羊圈,院一側彩鋼棚罩着四輪車、小平車和日用農具生活家什;田裡有藥材、苗木、麥子、即將摟草整埝開種的玉米。見到老人時,他剛出完牛圈,路邊立體幾何形的糞堆似還冒着熱氣——都要化到田裡,長到莊稼里,最終迴環到人體的。

牛的新陳代謝繫着人的生命消長和整個家庭大比重的光景。牛圈為此單獨於另一個院,親戚的院。院裡巨型大蒲團似的草料排成一個方陣。「蒲團」隊外,夾道而陳的蔥,從院內一直延伸到院外路兩側好遠,像萋萋荒秋在地。這些蔥原本也是扳在手指上的油鹽醬醋,疫情擋住了銷路,才落蔥為草,成了牛的口糧。

嶺下一個台地泊一汪綠,是白皮松苗木地。三五個人在忙着間苗移苗。問,怎麼想起種松苗,答,老百姓不能問種啥,得問碰啥,碰行情,碰運氣:前兩年苗小不能賣,今年想賣了,又落價了。

農人的日子就像泡泡糖,年景好時嚼起來泛幾份甜,老天一翻臉就是一個破滅的泡。

好在嶺上生機紛繁,用心翻撿總會有一份希望

就說趙老漢吧,你讓他進城上樓他是萬萬不肯的:一個鳥籠似的小屋,門一關似個監牢,咋能擠下幾輩人住?餓不死也憋死了。再說了,又不會做生意,哪裡來吃的喝的,不像這嶺上溝里,抓撓抓撓總不會餓了肚子。

人住在窯洞裡,洞頂上長着莊稼。人為生計讓路到不費天地間一席地。

中國農人的生存心理圖,在趙老漢這裡框了一個大寫意。那些浪跡天涯客居他鄉的農民工,大多也在別人的快樂里忙着,難以走出這一最原始的譜系。

老人去年剛做過食管手術,是兒子花好幾萬領到大醫院做的。得益於親情、土地、山嶺的滋潤和輸血,一年多過去,老人身上竟無絲毫病態,一如既往地爬坡下嶺拉車揮鍬,不停歇地舒展着筋骨,也舒展着自家的日子。

突然間很羨慕老人,生命之於他雖卑微如草,但人生一世,他的光陰、土地、親情卻無一樣撂荒。

觀其一生,又像一棵樹,深山老林里自然生長、自然老去的樹。縱離世,或挺一身枯骨,或歪倒在地,也保持着樹的姿勢;待輕輕一踩,立即酥落成渣,回歸土地了。

走着干着,干着活着,「幹活」這個詞許是來源於此吧?

嶺頭一片高台居高臨下於溝畔。一樹杏花、一棵枯槐、幾捆秸杆,圍在一側罩着頭頂。台中,有數量不一的長條木椅、倒扣的缸、石條凳、碌碡、劈柴等隨意放着。台側是人家的小院。這裡往日是村民們工余飯後行走間的小聚處。而今,大隊人馬已撤,仍有三五個老者聞聲聚過來。他們互相之間有一聲沒一搭地聊着,也熱心地回答着我這外來人的新奇話。老房已拆,人在公房,但看起來,拆遷之於他們仍是遙遠甚至不相干的事。他們的人靠一份本能推着,本能里,他們和這些碌碡、石凳、樹木一樣就是山嶺上挪也挪不走的一分子;至於嶺外的世界,他們不去想,也想不着。

老人、老樹、山嶺、農舍,不覺中正一步步走向牆上的畫。

和趙老漢家一樣,鄭家守着的也還是自個的屋。走進屋內,花花綠綠的牆上有兩項內容最醒目。一個是扶貧政策牌,列着煤補、教育、醫療、養老諸項明細,像血液中的生命諸因子;另一個是上高中和大學的一雙兒女的幾排獎狀,有「明星學生」「 學習標兵」語,標明着兒女由向秋的走向。兩項貼牌,一個輸入與輸出算式。女主人病着,男主人一邊拾掇着自家田園,順帶幫人家移苗栽樹賺點兒女學費,在依山據嶺中支撐着算式平衡和家的樑柱。從窯洞到瓦房再到樓房,序列很清晰,但對眼前的他而言,拾階而上似還有些勉強。

鄭家一排五間房,東西分屬弟兄兩家。弟從業於象牙塔,兄謀生于山嶺,兄弟倆家如磚石與泥縫,以鋼與柔、理性與本能兩種方式有意無意間固守着一房鄉愁。也許,他們老屋站立的時間,將測試出彌在嶺間的人性鈣質和溫度,也將為行走中的中國山村留下歷史性的標刻。

路邊田裡停着一台挖掘機。據說是撞裂了村民的房屋,被扣押了。同樣是消亡,自行隱匿與外力摧毀是兩條岔道。集體表情與個體內心,也是難以一一對應的。就像嶺上已拆的、終將要拆掉的房屋,誰能說清每個屋內綿密繾綣的心事呢?

村莊成為激髮狀並最終脫離山嶺,是人力所驅,也是自然趨勢。人割捨不了土地,又總被外面世界的快收成誘惑着,兩個反向拉弓的力,把山嶺拽成搖擺狀。

嶺上一批又一批人嶺里城裡兩棲着,亦工亦農穿梭着。就像趙老漢的兒子,跑大車為主業,順帶拉回牛的飼料,人的用度;就像我朋友,長年就職於民營企業,田間地壟從沒間斷過他忙碌的身影。

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不經意間已搭起一座橋,一座架在父與子、嶺與城之間的橋。他們的父輩,黃土裹身故土難離,病病災災體力難敵時總要外出求醫的;他們的子輩,除了上學將來還要娶妻的,只有在城裡,才能抖落鄉土栽得梧桐引來鳳。一座「橋」,被時代的風裹着,風裡里擺渡着兩代人的冷暖苦樂,也一點點將村莊渡向嶺外。

世移事易,山嶺也在不覺中悄然外渡着自己。

早些年,嶺人各守一壟田,粘合在壟間屋舍的是鄉土人情;現今,常有不同人家忙在一壟田裡,彼此間卻是涇渭分明的契約關係。終究,還會有陌生而新奇的關係流轉進來,把人與山嶺置於新的排列組合中。

人、屋、院,房前屋後的樹,框成一個人家。人走屋空院廢,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有樹販子聞訊而來,測圍量高估價。一番斧斤霍霍,做木料的無疾而終留下淚點似的樹樁;做景觀的,被連根刨去,移在城郊結合部,包了枝端,護了主幹,待價而沽。這些樹木,像沒了生命尊嚴的人彘,又像失了父母的插草賣身人,從此要舉目無親兩眼茫茫了。

也有老槐倖存。

槐樹長到一定年紀,身體便開始爆裂。人們相信,爆裂後的槐樹,其開裂的主幹和四方伸展的枝椏,已不是樹本身,而是蓄在樹體內的時間。時間是有眼睛的,能從過去一直目送一個人到未來甚至來世。人不怕樹,怕樹上的眼睛。

一棵開膛歪脖的老槐樹,常常成為一個村莊最後的堅守和標誌。

村莊撤出大山,從風清月白的白雲深處,到山腳谷口及山外的喧囂塵間,是由內而外漸進式的。曾經棲在山間的一個個血緣聚落:丁家窪、李家灣、洪家坡、張家峪、馮村嶺,在一步步外撤和散落時,血緣關係、鄉土氣息漸漸被稀釋淡化。他日若要尋根,縱有「少小離家」的詩句在耳,怕也難有「客從何來」的童聲笑問了。

從前嶺往後山走,能聽到時間漫過的流聲。

越在谷口前嶺,聲音越聒噪,場面越紛雜。機器對房屋的咆哮,人與樹木的撕扯混響在一起。人家花花綠綠的生活用品零落一地,像智能機器癱散的亂碼,再也沒有了組裝的機箱。

往後走,少了機吼車喧。有房屋在崖坡溝角零落歪斜着。蒿草叢生的院裡,鍋碗瓢盆米缸面罐,豁牙裂嘴地保持着走而未走狀;花椒、柿子等樹木依然故我地開花結果,在山風中掙扎着人氣。山路,人工修的路,人走多而成的路上,摩托、三輪、四輪車突突地進來,駐在坍房頹垣邊。人駐足於空屋荒院只是一種慣性,目標在院裡田裡的營生。空屋外常有一排兩排的蜂箱,河谷、坡沿上石頭般散落着牛羊,山坡褶皺里落寞地擠着幾行作物,一切像扯不斷又再結的蛛網,網着人與山間萬物的一段時光。

再往後,房屋已沒入草荊,偶見毛線團、賬本之類,纏繞和計算着曾經的日月。

一路向後。荒草漫過來,水漫過來,堅硬的石上一層復一層疊壓着厚厚的青苔水藻,綠草、灌木在水聲風中搖曳,蜂蝶蠅蚊蜻蜓蚯蚓等,蟲類開始狂歡;一隻花喜鵲飛起,甩下一串鳴叫。

萬籟應和着新紀元,山復歸最初的豐饒和洪荒。

人在遠遠的時間之外。[1]

作者簡介

劉雲霞,山西省作協會員、侯馬市三晉文化研究會理事。。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