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二莽子)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要死了》是中國當代作家二莽子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要死了
一
「我也要死了。」初二上午,在走向媽媽墓地的步道上,我冷不丁這樣說。妹妹趕忙制止:「呸呸呸,大過年的,莫說這些!」
「說死得活,你胃口忒好,睡覺滿香,還要游泳,棒棒都打不死,一副要活兩百歲,氣死社保的架勢。」妹夫的調侃圓場,連在一旁說悄悄話的妻子和侄女都笑了。
我卻說:「才不活那麼久受活罪,我想死這個問題好多年了。一個人從出生起,不管你想不想,說不說,每活一秒就是向死亡走近一步。」
「舅舅咋那麼悲觀喲!」侄女驚詫地望着我。
我就告訴她:別看我平常有說有笑,還經常拿自己開涮,內心其實很悲觀。小時候懷疑自己有病,有我當時聽說過的最惱火的病——肺結核,懷疑自己長不大就要夭亡。
兒時,我飯量特大,可就是只吃不長,既不長骨頭,也不長肉,人們說的「干筋筋,瘦殼殼,一頓要吃八缽缽」那就是我。記得幺姑曾對我說:「不是我噻,你命都沒得了。」她說我小時候在婆婆鄉下放養,她回娘家看到我的樣子很驚訝:「這娃兒咋那麼干(瘦的意思),是不是有蟲?」就給我買寶塔糖吃,結果屙了兩大堆蛔蟲出來!
「好噁心喲,我周身起雞皮疙瘩了。」妹妹表情有點誇張。
「你莫聽嘛。」我瞟了她一眼,繼續給侄女擺:上學後,年級一年年升,小夥伴們個子一年年往上躥,我卻只長歲數,不長個子,座位越坐越靠前排,有同學叫我「張干稀兒」,就是瘦猴的意思。初升高時到區醫院體檢,也就是測測身高,稱稱體重之類的,我先在水缸里舀兩瓢水喝了,身上還揣了幾顆銹螺釘,才六十四斤,身高只有「根號二」(一米四一),可有的同學八九十斤重,一米六幾。
都說早長晚長,早晚要長。也許是輪到我長的時候了吧,高中兩年,我也長了一大截,躥過了一米六。可考大學體檢又出毛病,說我心率快,還有雜音。急得媽媽一邊幫我平靜,一邊到處找熟人。稀里糊塗過了關,可我至今不曉得啥子是雜音。
拿到川大入學通知書,我又喜又憂。喜不消說,憂的是入學還要複試和體檢,複試我不怕,體檢讓我心裡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結果又是纏着媽媽陪我去報的到。
活過二十歲後,我又擔心活不到四十歲。如今我一晃眼過了六十大關。按媽媽的說法,現在即使死了,也不算短命鬼兒子了。也就是說此後我每活一天都是賺的。
妹妹說:「媽媽一直體弱多病,活了88歲,爸爸96了還活得好好的,咱家有長壽基因,聽說人的壽命可達120歲,你莫急,我們都莫急。」
我說,「都說無法延伸生命的長度,但可努力拓展寬度。過好當下,提高每一天活的質量和意義,活得自在精彩,死得簡單爽快就好。」
呵呵,死亡成了今天的主話題。
二
不言而喻:生老病死,自然規律,是請不來,也躲不過的事。生是偶然,死是必然,要想不死,唯有不生。
人的出生方式大致相同,死法卻各種各樣。
老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死神往往不期而至。我曾近距離目睹過意外掉糞坑裡被悶死的兒時夥伴,游泳淹死的鄰居,武鬥打死的紅衛兵,車子撞死的路人,高樓墜落的病人,還有被槍斃的強姦殺人犯……
近年,長輩親友離世的越來越多,幺媽、大爺、幺姑、二爸、二媽、舅舅、姨父、時春……一幕幕死亡電影在我腦海里輪番播放。
2016年12月7日凌晨5點,醫院來電話,說媽媽不行了,問要不要進ICU搶救。「要要要!」我一邊回答,一邊飛奔到醫院。看到媽媽已處深度昏迷中,但全身被死死地綁在病床上,渾身插滿了亂七八糟的管子,嘴裡插了一個直徑約三公分的白色硬塑料筒筒,還纏了好多帶血的紗布。醫生在她耳邊大聲喊:「何主任,你兒子來了,你聽到沒得,聽到了眨一下眼睛。」只見媽媽睫毛微微動了動,眼角流出了淚水,我瞬間肝膽俱裂,哽咽着瓮聲瓮氣地喊媽媽,她手好想動,動不了,嘴好想說,沒法說,只能流眼淚,她流我也流,流到第三天,媽媽走了……
媽媽頭七那天,我躺在家裡床上,她把我雙腳綁起說:「你看難不難受嘛?」我想掙脫,掙不脫,掙扎醒了,才知是凌晨一夢……我敢肯定,送媽媽進ICU,我要後悔到死! 「莫說了,都怪我回來遲了。」妹妹又在呼呼抽泣。
去年冬天,岳父因為阿爾茲海默症住院,入院時只是半失能失智,入院後每況愈下,沒幾天就不會吞咽,插了鼻飼,接着有了幻覺,再接着就是嗜睡。
那天上午我和妻子去看他,他一直在睡,喊了好一陣,才懵懵懂懂嗯了嗯。當天晚上醫院來電話說情況不好,疑似腦梗,建議轉院。我們當即銜接救護車往市里頂級醫院急診轉。救護車一到就按腦梗的專業處置,多種檢查取樣、分析檢驗,各種監測支持的技術裝備和手段,能上的都上了。
凌晨一點醫生告知診斷結果,不是腦梗,主要是心肺等多器官衰竭,隨時有生命危險。妻子邊哭邊顫顫地簽收病危通知書,並懇請醫生不管自費公費盡全力搶救,但不進ICU,不上創傷性的措施。
醫生很理解:「這樣也好,你們還可以多陪陪他,ICU只能限時限人探視。」於是馬上又加了一些新的檢查和搶救措施,我們又是手忙腳亂地交費、送檢、取報告……還新增了導尿和記尿量,以掌握腎衰竭情況。實施導尿的是兩個小護士,要求我牢牢地壓住老人的雙腿協助。記得我們結婚前,准岳父的他執意帶我到大浴室去洗澡,我一直不好意思正視他近在咫尺的裸體,可我在不知不覺中,順利通過了婚前最後一關——准岳父的目測體檢關。當初誰能料到,幾十年後的此時此刻,我必須那麼近,那麼專心地盯牢他裸露的身體,這大概也是宿命吧。
肯定是導得很痛很難受了,老人雖然處於昏迷狀態,還是在竭力掙扎。隨着他的一掙一紮,我的心也在一緊一收的痛。最震撼我心的是白衣天使,大冬天深夜,兩個美女小護士耐心擺布着老人瘦骨嶙峋的身體和無力回天的器官,導得滿頭大汗,每次導管進到十多公分處就再也沒法進入了,只能從來。老護士來了,也不行,護士長來了,還是不行。老人全身電擊般戰慄,震得我壓着他雙腿的雙手也在抖,半小時過去了,只好向外科求助。外科來了個男士,第一句話就是「家屬出去!」不得不服,我出去後,分分秒秒就搞定了。 我問醫生:「他咋這麼厲害?」「外科就是外科,不讓你看是為你好。」醫生又是回答又是叮囑,要我們做好思想準備,老人很難挨過今夜。我問能否盡力延長,因為姐還在回來的路上,醫生說,我不能保證,老人血壓很低,快去買多巴胺。
科學就是科學,多巴胺一用上,老人的血壓升起來了,情況明顯好轉,他像是睡着了,我欣喜地說,他呼吸聲又大又有力。醫生說那是呼吸機帶動的聲音,多巴胺不能停,一停血壓就直往下梭。由於是急診搶救,多巴胺之類藥品,醫生只能用一劑開一劑,我每隔一小時左右就得找醫生開藥,交費,取藥。
老人狀態明顯好了些,從昏迷轉入半昏迷,我給他說話,他會從眼角滲出一些淚,握他的手,他還有回握的反應。我說你是志願軍,一定能挺過這一關。他湧出了更多的淚,我堅信他至少能堅持到明天姐回來。
老人、醫護和我們共同在和死神戰鬥,我們贏了整個通宵,迎來新的黎明。中午時分,我又在昏昏促促地買多巴胺。聽到醫院廣播呼叫老人的家屬,我趕忙飛奔到病床前,只見好幾個醫生忙着一團,見我到了就喊:「趕快來扶住他的頭和下巴,不然他嘴合不上!」我立即照醫生說的,左手捧起他尚存少許白髮、長滿白化斑的頭顱,右手捧着他滿是白胡茬的下巴,兩手同時用力,幫他合上了大張着的嘴。幫老志願軍以慈祥的容顏告別了他戰鬥過的世界!老人一斷氣,妻子瞬間暈倒,變成了新的搶救對象。姐大概還在飛機上,我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抓瞎中……
就在我現在寫稿的時候,老岳母九十二歲,也是阿爾茲海默症,既失智,又失能,也是成天躺在病床上,也是鼻飼,也是吸氧機、監護儀、導尿……從5月12日入院起,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說她隨時都有可能死亡,至今已在病床上躺了三個多月了,眼睜睜看着老人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痛苦不堪,醫護和我們都束手無策。 理論上,每個活着的人,隨時都有死亡可能,此時的岳母更是這樣,但是誰都不知道她將去世的時間和方式,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會在何時何地死和怎麼死一樣,但我總想「死」這檔事。
三
我翻閱《漢語大字典》:死是生命終結,與生相對。少者曰死,老者曰終。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各種稱謂,「死」最直白。 小時候學《為人民服務》,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在建川博物館裡有一面「死」字旗,兒子出川抗戰,父親送一面白布旗,正中寫着一個斗大的「死」字,左邊寫有:「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本欲服役,奈何年齡,吾幸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面,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右邊寫的是:「我不願你在我近前盡孝,只願你在民族上盡忠。」
巴金先生晚年多次求死,但是他本人實在年老體衰,無能為力,而人們都想他長久活下去,他深感活得惱火。
還有著名詩人海子臥軌……也許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欲死不能!
我為自己設想過多種死法:最好的死法當然是無疾而終,壽終正寢。或者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自然離去,或者麻將桌上自摸清一色,在哈哈大笑中戛然而止。但我恐怕是很難享受得到這樣的最佳死法。若求其次,我喜歡清澈的水,尤其是海水,投入其中……可是我會游泳;高處墜落,形象難看,讓人厭惡;準備繩索、藥品……只怕到時,談何容易!
統計表明,心腦血管疾病死亡是大概率事件,我不知道是心梗好還是腦梗好些,我想心梗腦梗如果不搶救,結果是一樣的,搶救可能出現多種結果,自己會是哪種?——我不知道。 台灣女作家瓊瑤2017年3月12號給她的孩子們寫信說,我已經79歲,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上蒼恩寵了。從此以後,笑看死亡,叮囑如下:一是不論我生了什麼重病,不動大手術,讓我死得快最重要!在我能作主時讓我作主,萬一我不能作主時,照我的叮囑去做!二是不把我送進「加護病房」(應相當ICU)。三是不論什麼情況下,絕對不能插「鼻胃管」!因為如果我失去吞咽的能力,等於也失去吃的快樂,我不要那樣活着!四是不論什麼情況,不能在我身上插入各種維生的管子。尿管、呼吸管、各種我不知道名字的管子都不行!五是我已經註記過,最後的「急救措施」,氣切、電擊、葉克膜……這些,全部不要!幫助我沒有痛苦地死去,比千方百計讓我痛苦地活着,意義重大!千萬不要被「生死」的迷思給困惑住!我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智和失能。
妹妹趁機接話勸我:「所以你莫急,我們一起慢慢等。」
真是未來可期,2022年6月23日,深圳市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醫療條例》修訂稿,開創了中國生前預囑立法的一個標杆性事件,引起廣泛關注。新條例規定:收到患者或者其親屬提供具備下列條件的患者生前預囑的,醫療機構在患者不可治癒的傷病末期,或者臨終時實施醫療措施,應當尊重患者生前預囑。
這一新規,標誌着中國個人臨終醫療決策和死亡自主權在立法方面和先進國家開始接軌。
四
死後到底去哪兒好?
瓊瑤說:「生時願如火花,燃燒到生命最後一刻。死時願如雪花,飄然落地,化為塵土!」
她就這樣叮嚀「身後事」:一是不要用任何宗教的方式來悼念我;二是將我儘速火化成灰,採取花葬的方式,讓我歸於塵土;三是不發訃聞、不公祭、不開追悼會;四是不做七,不燒紙,不設靈堂,不要出殯。我來時一無所有,去時但求乾淨利落!以後清明也不必祭拜我,因為我早已不存在……
朋友小歐的奶奶說,死了把她的骨灰用張舊成都晚報包起,丟到錦江里就是她最好的歸宿,因為她生長在這江邊,看了幾十年的晚報。她媽媽更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聽說遺體不但有用,捐贈了還有費用補償,她就天天催小歐去諮詢捐獻事宜。
記得老家有個風俗,雖然不能像皇帝那樣,從小就開始建造皇陵,但必須早早為家裡老人準備好棺木才妥,平常可以當作柜子儲存糧食,家裡客來多了,還可當床鋪。 媽媽還健在時,幺舅邀媽媽百年後回南充落葉歸根,說退耕還林後,老家漫山遍野的松樹很漂亮。媽媽說她也好想回老家,可兒女們掃墓不方便。就選了城北這裡,她真是連死後都要為兒女着想。
我從小受的唯物主義教育,主張厚養薄葬,喪事從簡。我不信教,也不相信有天堂地獄,我想即使有,千百年來,不論是天堂還是地獄,早已人滿為患了。我也不懂《聖經》,但我贊成塵歸塵,土歸土。
妹夫環視着陵園說道:「這墓地年年漲價,現在比當年媽媽買時漲了十倍,居然還供不應求。」「以後肯定還要漲,要不我們現在就在這一起買個位置吧,將來一大家人仍然在一起多好,後人來看也方便。」妹妹這話是怕我將來孤寂,她的良苦用心再一次讓我動情。可我還是認同瓊瑤的觀點,死了就不存在了,就不再給別人添麻煩。 記得那年到三亞出差,順便去了蜈支洲島。看到見所未見的清澈海水,想到如果能像劉少奇,周恩來那樣,把骨灰撒在大海里多麼美好。於是我對妹妹說,我就不買墓地了,將來我死了,能捐的捐了,不能捐的火化成灰,我喜歡游泳,如果可以,就把灰撒到蜈支洲島的海水裡吧。或者撒在這個園子的樹下草叢裡,讓我靜靜守着媽媽,陪着你們就好。妹妹像是不知說什麼好,但我知道她心裡是記住了。
我們穿過樹林,走過草坪,一路走着說着,進入地宮媽媽陵前。每逢佳節倍思親,媽媽走後,每年過年我們都要來看她。擺上媽媽喜歡的鮮花糖果,還有她最愛吃的香腸臘肉,大家逐一對她說些懷念的話,匯報她生前關心的事和一年的成績。我望着她的照片,把我寫的《吃嘎嘎想媽媽》念給她聽,照片呈現出她永恆的慈祥笑容,想必她都聽到了。 接着我拿出手機,播放事先準備的火炮爆響聲。媽媽喜歡熱鬧,尤其喜歡放火炮,她每年過年都要放,還邊放邊說:「吃臘肉不稀罕,放火炮才是過年。」放完還要聞一陣煙火味,說好香,好聞。從前她教我們放,後來教孫子輩放,再後來老得放不動了,就叫我們放給她聽,放給她聞。前幾年我們來這都要放,今年更加環保了,不讓放了,我就準備給她放錄音。什麼都想到了,什麼都準備好了,可就是沒想到地宮裡手機沒信號!
唉,媽媽在時,我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兒子,媽媽不在了,我成了一個遺憾多多的兒子……[1]
作者簡介
二莽子,本名張忠輝,四川南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