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吠與月光(溫新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狗吠與月光》是中國當代作家溫新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狗吠與月光
鄉下的月亮格外透明,也格外安靜。
沿着山邊一直鋪陳下去,一汪銀輝,月光夠不着的地方,逾發地黑。
土地廟冷嗖嗖地立在那兒,影子有些傾斜,鐵一般的蒼涼,石頭一般的死寂。
藥鋪的門緊閉着,閉着好,那門軸許久沒上油了,開門關門聲音很響,很刺耳,倘是月夜,逾是響得厲害。藥鋪在夜間開門,必是有重病人,空氣里就有一絲不祥,刺楸樹上的抬喪鳥就會叫得疹人。
榨坊的門也關了,石碾安詳地在碾槽里打坐,撞杆吊在房樑上,一頭耷拉在地上,有些陽痿的樣子。
榨坊的門是嚴絲合縫的,但總也關不住菜油的芳香,這香味從門縫裡溢出來,在空氣中流淌,月光里似乎能看見絲絲縷縷的影子,碰上一棵樹,一片林子就粘上了,榨坊門口的那一園水竹就比別處的金竹更加油光水亮。
有一架板車從鄉間公路上碾過,車上是一車黃土,男人在前拉,女人在後面推,房子太小,要壘牆修房,白天不敢耽誤生產隊出工,吃過晚飯,去黃土垴運些黃土回來打磚坯,年輕人的力氣是水,嘩啦嘩啦地流走,又嘩啦嘩啦地流來,習慣夜裡勞作。他們的父輩說,到了中年,流走是嘩啦嘩啦,流來是悉悉索索,到了老年,流走流來都是點點滴滴,就是一條乾溝,一眼枯井了,年輕人不信,力氣又攢不下來,今日有今日就使,明兒沒有了再說。
這板車有些舊,兩個輪子左右晃動,那影子連貫起來就像細麻花,有些誇張和滑稽,一前一後兩個人像剪紙般在月光下運動。
一聲狗吠。
狗吠是從鄭家坪響起來的。鄭家的大兒子去年在天柱山修公路排啞炮時炸死了。兒媳婦是三月里的菜苔,正是開花的季節,擔水割麥,收割播種都有人來幫,時不時清早起來,窗台上有一刀肉,或是一片花布,鄭家婆婆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讓鄭老爹去焦寨買回一條狗,要響動大,又要能下口,給人一個顏色。
這些人裡邊,有想占便宜的,也有真心喜歡鄭家媳婦的,正如活人豈能叫尿憋死,人還能被狗給制住。於是,賄賂狗的行動開始,肉、餅乾、烤紅薯……把一條狗餵得肥肥的。
但不論怎樣,這狗總愛吠,見着生人吠,熟悉了,友好了,親熱地吠,它一吠,鄭家老漢就出來了,一邊喝叱狗,一邊罵人,好幾個人的一腔熱血被這狗吠涼了,被鄭老漢罵冷了,不再尋這心思,只有鄰村的一個小伙子,不怕狗吠,不怕挨罵,依然常來,他也安生,坐一會,把一罐茶喝成清水就走了。
鄭家坪的狗吠,引來了一灣的狗吠了起來,月夜裡,倘是一隻狗吠,逾發顯得安靜,一灣的狗吠,卻有了幾分熱鬧,狗吠之後,接着便是吱吱呀呀木門開啟的聲音,怕有小偷,也怕來客,出來瞧一瞧,來客是要幫忙趕狗的,這是禮貌,倘有小偷,那就不能客氣,吆喝狗去咬,還有的會扛出土銃。
出門一看,半個人影也沒有,只見一地的月光,算一算,已快十五,抬頭望天,月如玉盤,天空是黑蒼蒼的背景,再看周圍,怎就如一幅圖畫呢?
狗吠似乎停止,不過偶爾依然會響起三兩聲,倒也沒有人起床查看。
狗吠總是有緣由的,去年秋天的一個月夜,一灣的狗一陣趕一陣地狂吠,鬧騰得一灣的人都起來了,在院子裡、山牆邊找着,啥也沒見着,狗依然狂吠不止,人們就喝叱那狗,還有的竟然折了柴棍在手,一邊打狗一邊罵它多事,第二天上午,有人發覺炭爐坳的包穀被野豬吃了一大片,人們這才想起一定是頭天晚上乾的。
月光依然明亮,像木刻、像剪紙,一任地安靜,偶爾的三兩聲狗吠,讓這剪紙和木刻活了起來,讓它有了生機,有了動感。
這次的狗吠,是因了愛戀的年輕人。白天就遞了條子,晚上在楓香樹坪的包穀林里見,他們讀過郭小川寫青紗帳的詩,他們覺得青紗帳也是談戀愛的好去處,那麼深的包穀林里,誰人能看見。
夜幕降臨了,月亮升起來了,白生生的月光,它照不進包穀林,兩人鑽進去,後生帶了報紙,鋪在地上,兩人坐着,手握着手,說些滾燙的話語,手心就有些發潮,然後,嘴唇貼上了嘴唇,四瓣發燙的桔子,後生覺得胸悶,心就要蹦出體外了,他忍不住摟起姑娘的腰肢,向地上倒去,一下子壓斷了兩根包穀,在這寂靜的月夜,這聲音格外清脆,格外響亮。
「誰?」不遠處傳來另一個後生的聲音。
他們遇到了同行。
此時,狗吠了起來,起初是三兩聲,接着,一隻兩隻跟着吠了起來。
想起去年炭爐坳的教訓,人們立馬行動起來,吆喝着狗跟蹤追擊,還有的竟搬出了火銃。
兩對年輕人從包穀林里逃出來,沒有了包穀林的遮掩,他們將會完全暴露在無情的月光下。
他們鑽進了一片黑松林。
有人的壯膽、吆喝和攛掇,狗們真的追上來了,他們已經嗅到了人的氣味,追到黑松林來了,不知誰竟然把土銃朝天放了一槍。
在這月夜,土銃聲格外刺耳,它把月夜的剪紙和版畫洞穿了一個窟窿。
年輕人這才喊話:別鬧了,是我們。
四個人從黑松林里走到月光下,皎潔的月光照着他們,苗條而英俊的身姿,狗們圍在他們周圍一邊搖着尾巴一邊用前爪爬着泥土,仿佛因為這幾個熟人白白耗費了它們的精力而生氣。
大家帶着各自的狗陸續散去,四個年輕人的家長和他們的孩子走在後頭,父親呵斥,母親就出來護着了:「你看,這麼好的月光,你還發得起來火?」
以後的月夜,狗吠得少了,喜歡最先吠的鄭家坪的狗現在安靜了,那個外村的後生終於同意來鄭家倒插門,做鄭家的陪兒子,沒有人再去干擾他們,他們的生活就像月光一樣純潔、安靜和單純。
月夜依然常有。
作者簡介
溫新階,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