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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溝學習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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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籽溝學習筆記》中國當代作家張軍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菜籽溝學習筆記

木壘很小,他們說一泡尿就尿到頭了,有鳴沙山、胡楊林,還有羊肉,冬暖夏涼。

木壘人聽了,笑笑,不吭聲。

戈壁、沙漠、冰山、綠洲組成的新疆,每個角落,大同小異。春天擁擠在杏花溝,夏天潮湧在天池,秋天絢爛於阿勒泰,冬天熱鬧在滑雪場。龜茲、北庭,也不過天山衣襟上的兩粒扣子,沒有木壘的事。可木壘有菜籽溝,暗藏在天山的褶皺中,隱忍在文明的光陰里,隨四季呼吸吐納,任憑剝蝕風化。氈房如星的木壘,八廊房窗明几淨,陽光遺落鄉,是往昔金黃的油菜花。油菜花盛開在天上,阿肯的歌聲里,秦腔和小曲吹落金黃的花瓣,陽光花雨經年飄落,溫暖如海,漫過木廊,漫過山坡小徑,浸透土牆木籬和蟄居的村民。村民擰開季節的開關,喚醒蔥韭,喚醒一樹又一樹雪白粉紅的蘋果花。

菜籽溝看得見的歷史,鎖在深紅的木櫃裡,是處女痣,存滿純潔天真,鎖住少年的喜悅和遐想。此外,都在椋鳥的叫聲里,在遊蕩溝中的水流里,在一坡又一坡的冬麥、春麥、鷹嘴豆里,在樹莓紅色藍色的漿果里,在文冠果的繁花里,在老人和孩子的春夏里,在青壯離去的背影里。溝外天高風壯,文明搏殺的舞台上,分不清悲劇、喜劇,歡樂場裡遍體鱗傷也是一笑而過,厚厚的結痂抵得住風刀霜劍。菜籽溝遺世獨立,光陰靜止,生活原味,心蓮盛開,放得下生死,盛得住人生,一花一葉,蟻蟲鳥獸,皆自在。漫長的西域漢家鄉村生活,停泊在菜籽溝。「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中,目光掠過,隱秘、幽閉在山坳里的村莊,埋葬了離亂戰火,風乾了逃難悲苦,打開自己,開放文明之外的水土,供靈魂棲居。

木壘書院

書院是一級台階,菜籽溝村踏上去,陽光里有了書香。晴耕雨讀,風閱霜寫,書院是分號,上村下村過去今生,甚至來世,都有了別樣的意味,是戈壁長途、沙漠孤旅中的一碗泉。

巨大的一段榆樹橫臥在書院門口, 寫了「木壘書院」四字的石頭,站在榆樹旁,一橫一豎,渾然天成。字也不是手寫,古樸稚拙,漫不經心地刻上去,塗了黑墨。門前深溝里水響。粗大的榆樹上掛了塊木牌,記得就是晴耕雨讀四字。鐵籬笆門,濃縮經年的光陰,自然沉重。一隻叫月亮的藏獒樣的黑狗,懶在門裡的樹蔭下。

院裡,正對大門的西房在台上,上四五級台階,也就四五間,掛了木牌,寫了古名,是書院員工的所在。台階正中豎起石牌,石牌上陰線刻了孔子像。就讀書院,當行拜師禮,雖非三拜九叩,但雙手作揖三鞠躬,簡而莊重。在孔子像前留影,月亮已經相熟,滿身腥味擠來擠去,愛人多熱鬧。南房也要上兩級台階,牆根擱了木頭車軲轆。一間就是教室,老早前水泥制黑板還在,粉筆寫了大字——大地生長﹒新疆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忝列作家隊伍,甚感羞慚,無響噹噹作品)。講台上有一圓幾,粗布覆之,几上瓶內插了乾草。幾後兩把椅子。講台角長桌上擱小幅油畫,大筆墨、青、赤金,看上去狂塗亂抹,卻正是日後坡上所見。講台面對的地方,木桌、木凳,正是當年讀小初的模樣,心裡一盪,微微發熱,略有差異的是那些粗桌布,裝飾了兒時的夢,略有小資。後門接玻璃房,長桌當地,長凳四圍,不知誰擱了小小陶瓶,插些尋常花草。靠東牆整架書,冊籍薄塵,大約鮮有翻閱,挑一本西域詩鈔來看,三百頁豎排繁體才1元錢,時光靜止。玻璃房外,檐下水槽,碎石碎磚間,點染絨毛苔蘚和細草,小小的石桌,藏在樹影里。雪浪翻滾的蘋果花,芬芳四溢,間種的百合才剛剛出土,野薄荷後來上了餐桌。

教室隔壁是院長的舞文弄墨之地,滿牆遊走的木板上站滿了書,是整個房間的背景,靠牆半屋大炕,正是兒時睡過的,而今鋪了蒲草墊,素潔風雅。居中草編古幾,後來院長坐而論道,雖遠又近,親切又疏離。炕前當地大案,筆墨油彩占滿。後門也接玻璃房,擱些閒桌。炕對面地台式小榻,大約是聆聽者的席位。後來幾日,班長等人晚臥大炕,推杯換盞,酒釀了書院的星月,敲定了筆墨詩文。此間又有詩歌之夜、小曲之夜,書墨酣香,風雅入髓。再隔壁終日鎖了門,辦公所在,唯唐某帶了公務,求情得入,落眼鏡此間,尋了兩日,說盡奇台俗語方言,醉倒兩次,臨走經我提醒,失而復得。再再隔壁,佳人之宿。每日早出晚歸,一瞥間,有白衣女或臨桌展書,或支肘托腮,或梳弄青絲,寂寥落寞,如風中荒草。

十字通道,四花壇四松樹草地,交匯處四石缸,水混沉暗。雨前缸內金魚露面,追逐風搖落缸內松球,喋喋有聲。松下古獸石雕,無喜感,頗猙獰恐怖。北房東間經理室。中間男生宿舍,雙層木床,舊時門現在窗,木案上白瓷洗手盆,配銅銹水龍頭。此後幾日,竊竊私語後,此起彼伏的鼾聲,也算是夜誦。隔壁也是佳人之居,大約也是放滿了雙層木床。北房之北,種些菜蔬,韭菜肥大,新植葡萄看上去弱不禁風。黑狗月亮多在此處。又有北房,東間廚房,中間餐廳,西間院長之母居處,門前過,兒時紅櫃靠牆深鎖,又是年少遺落塵埃的紐扣,一時間多少歡樂、酸辛,都在母親開鎖抬起櫃門的剎那飛出,綿軟糯香又筋道的柿餅,要鐵錘砸的核桃,還有大白兔高粱飴金絲猴,甜蜜中感傷瀰漫。房後大片的菜地,許是終日一頂草帽的院長耕作處。菜地北,古老的蘋果樹,虬枝俊干,逸斜橫飛,繁花滿枝。樹下野芹聚集,采來包了餃子,晚間佐酒,也是餃子下酒越喝越有。白楊樹算是異類,站在院牆邊,與雞共居,直溜挺拔,過於剛硬。學校的痕跡,加深了書院的別樣氣質。東西綠的緩坡山甸,在陽光下波動,沒有陽光也在波動,起伏的曲線格外圓潤完滿。由北向南逐漸深入,書院站在那裡,讓人心中一動,再看南面的村院,溝盡頭的雪山白雲,似乎都有了變化。

那一日雨來,絲絲密織。我們從書院出發,車游菜籽溝。紗籠霧罩,近處坡翠欲滴,遠處漸遠漸黛,歸入茫茫雨霧。聽得瀝瀝雨聲,敲窗拍門,鳥兒躲雨無聲,連狗也不叫了。走走停停,在地球的溝壑里,最後的淨土中,濕潤的孤獨,卻浸透了天地。山已遠去,若不是路隨坡起伏,能看見的世界也是平靜的,沒有波瀾。他們在車上談及歷史和宗教,在車下雨中留影。翠色如海,淹沒了我們。只有蒼鷹仍在雨中,盤旋又盤旋,在迷霧中閃現,閃電般嘶鳴。

漢文化繁盛的新疆各地,多有書院。鄉村土志中,留下一星半點,塵封的隻言片語,鮮見全貌,比如故鄉的碧峰書院,似乎也是時代的產物,泥沙堆積,掩埋在光陰深處。很多著名的書院,而今皆為古蹟,僅供遊覽,比如武夷書院,帶了遊客的標籤,驚鴻一瞥,連朱熹的像都想不起來了。福建人對朱熹並不感冒,鄙夷其私生活,那些民間說法顛覆了我的觀感,正如現世的模糊性,多元的沒有根本。古之書院,多在名山大川,院長也是名家,菜籽溝雖美,但天山南北不缺這一處,選擇菜籽溝,寫出木壘書院四字,其間藏了多少秘密,我一日一日想,也是想不透,直到院長坐在炕上,憑几論道,才恍然大悟。

鄉愁客棧

菜籽溝逆水進順水出,與麗江古城一樣。沒有浮躁喧囂,只有寧靜,除了水聲,便是狗吠雞鳴。偶聞人語,難見人影。

出了書院不久,看見路邊「鄉愁客棧」的廣告牌,迤邐南去,是政府修建的自駕游、騎游路,黑蛇般蜿蜒遊走進南邊的群山。鄉愁二字,不見也就罷了,見了便要在心裡默念,默念中便要想起那首詩來,心裡無端充盈了傷感。一棵又一棵的蘋果樹,優美地站在晨光中,白花看夠了,一樹的粉紅深紫,格外扎眼。房前屋後,院裡院外,蘋果花扮靚的八廊房,雪白的牆,配上一扇又一扇的綠格玻璃窗,纖塵不染。一隻綿羊站在水中,不停地觸起波紋,對蔥鬱的青草視而不見,顧自欣賞水面的作品。豬舍和馬棚,有時就在路邊,鄉愁客棧的廣告牌,就在旁邊。有人說,這就是鄉愁客棧嘛?誰都知道不是,但在我的鄉愁記憶里,馬羊狗貓都是夥伴,是鄉愁的一部分。

客棧就在路邊,簡單的木門樓上,烙出鄉愁客棧四字,那真是愁得焦枯的四字。八廊房前東邊坡梁下,三間青磚客房,外面看不出裝飾來。最喜歡的是,門樓旁邊,虬枝縱橫的古老蘋果樹,正一樹白一樹紅,樹下擱着長桌、木凳,就着晨光夕陽,三杯兩盞淡酒,枯坐品茗,就喝着邊角料的茯磚茶,也是美的。落英杯中,算上天雨露。山下榆錢都謝了,菜籽溝才開。天還不夠熱,那些路邊的蒲公英、未名的野花、河岸邊的蒜苗,正蓬勃生長。沒有看見客人,只有男主在牆上叮叮咣咣地敲打。這樣的地方,比起麗江的客棧更荒野天然,卻不能免俗,種上一棵熒光樹。面對無際的山樑,聽得泠泠水聲,在一溝蘋果花的芳香里修煉,大約慰藉得了鄉愁。

酷暑盛夏,整個菜籽溝都是行宮。鄉愁客棧的遊客們,在一坡又一坡的樹莓園裡採摘,那汁液飽脹的漿果,醃漬了一顆又一顆鄉愁的心。濃密的文冠果花已經凋謝,大大的青色棉桃般的果實,正日益膨脹。隨坡起伏的土地上,鷹嘴豆正要成熟,那些成熟的麥田,大塊大塊的黃色,平衡了無邊界的綠,映照着藍天白雲。遙遠的架在坡頂的喇叭,把菜籽溝拉回五十年代,人們聽到的卻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客棧往南,還有兩戶農家樂,幾家樹莓採摘園。再往南就進了山,有人在明顯陡起來的坡上栽樹,羊群似白雲遊弋在高坡上,穿林過草,一會碎,一會整,碧海裏白雲的投影,看得見風拽了雲跑。黛青之後,看不見山。爬上坡去,遠遠的,菜籽溝在雪山的半圓里。勞作是一種休閒運動,並不是很辛苦。天涼的候,半坡上鋤草施肥,天熱了,歇在屋裡。五月的這個時候,晨光里聽着秦腔,老人們在家門前的菜地里忙碌,或提了壺澆菜苗,或翻溝種洋芋。養在室內的花草都搬出來,擱在廊前。蘋果花下的忙碌耕作,不緊不慢,日月也長了起來,現實和未來沒有界限,沒有奮鬥,亦不需要急切地實現。在菜籽溝里,象一滴水、一根草、一棵樹、一朵花那樣活着,滿足且幸福。

鄉愁客棧前後,有藝術家的正在改造或已經完成的房屋,幾乎都有陽光房,可以想見菜籽溝的陽光多麼醉人。參觀了一位畫家的房子,廊檐改成玻璃的,沿廊檐添加了排水管,通到廊前的菜地,菜地里小蘋果樹,也是白花朵朵,油牡丹的花骨朵已經露出顏色。閒置在窗台上的小瓷器,充滿了藝術氣息。兩位畫家,正在畫室里創作,畫框堆疊。掛在牆上框起來的菜籽溝的景色,光從畫外而來,照亮了整個畫面,鄉愁流動,菜籽溝的畫像更動人。房屋的牆壁屋頂都被整飭過,與我去過的村民家裡,完全不同。畫室隔壁的廚房裡,正有人爆炒,香辣的氣息終於點亮了人間煙火,整幢房屋的藝術味在俗世的香辣中,更尖銳更亮麗,隨手掛在廊柱上的一把野草,也因此如火炬般燃燒。屋後的渠埂邊,茵茵綠草中,酣臥一匹小馬駒,母親在那裡有一下沒一下啃草。見我蹲下來,馬駒站起來,在綠草中撒歡,母馬的大眼睛看一下我,轉身再轉身,把屁股對着我。這對母子北邊,就着嘩啦水聲,一片才翻過的土地,打起溝壟,地邊洋芋塊,正等着入壟。地當中,一棵古代的蘋果樹,看不見綠葉,只有粉白的花朵,從上到下蕩漾,仕女翻飛的裙裾。俊美的枝幹,撐起美麗的花傘,花蔭下的馬蓮正抽出長葉,還有一木架,不知做什麼用。我站在地邊,駝背的婦人,從地里出來,黑紅的臉龐上,滿是皺紋。她只是掃了我一眼,顧自北去。我徘徊在那裡,卻不敢走近,一些開久了的花瓣,在風中飄蕩,零落的哀傷。晨光照透花樹,無數的精靈,在光柱中飛升。倏忽間,又陰沉下來,那婆娑俊朗的花樹,依然是明亮的。

寄居於菜籽溝的人,追逐夢想,執念於前定,為了嚮往的生活。冬去春來,候鳥樣穿過四季,翅尖攪動的光陰,看上去經年不變,卻走向生活和靈魂的深處。世居的村民,只有老人,滿溝里的前世陽光,依舊不溫不火地一日一日過,粗礪中沒有藝術的精緻,都是鄉村的血肉,蘋果花成了最燦爛的精美生命,在翠色浸透的背景上,吐出剎那的焰火,享受滿溝的鄉愁。

歌之夜

那是難以忘懷的夜晚。

混血詩王,坐在矮榻上,念他的詩,關於拆遷的詩(今天,因為父親遺留的房屋也被拆遷,人世的無奈,詩中的無奈,更濃烈地填滿胸腔。)有一瞬,聲音渺遠,不是詩,是有人在夜空里敘說。在那遙遠的詩人的水鄉,故居不僅是現世文學的來處,還是未來文學生活的歸宿,最終卻被消滅了,詩人成了故鄉的過客,儘管他喜歡新疆,願意在新疆。文明的深處,皆是被連根拔起的人,沒有了故鄉,漂泊是每個人的宿命。薄的朗讀,重新把我們拉回到這夜的初衷。《達浪坎的小毛驢》,同樣充滿生命最初的喜悅。

在這個鄉村書院的夜晚,山坡和青草皆已睡去,只有無數的粉紅或雪白的蘋果花,依然忘記時光般盛放。星辰明亮,風在山谷中遊走,扯動每個人的思緒,有時悸痛,有時豁然。他們站在燈下,朗讀新疆,朗讀西域,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那些高山和雲朵,千年前的陽光和陶瓷,在他們的詞句中復活,從時光的坦途中走來,歷史溫暖了每一個人。讀過周濤的詩集之後,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新疆的詩。獵獵的西風,堅硬的戈壁,遙遠的雪山,以及一蓬蓬的駱駝刺,重新出現在眼前,還有街巷裡白衣的女子,冰冷俏麗的雪蓮。此夜之後很久,我一遍又一遍讀,默默地在心裡複述模仿他們的樣子,我在他們的詩中回到自己的過去,今生即是前世的宿命。有時,那密集的意象令我窒息,於是出門來,夜,從未如此黑暗,也從未如此明亮。煙和酒不分家,在我們這裡,詩與酒從未分離,他們吟詠,他們酌飲,臉色如夜晚粉紅的蘋果花,而在院長的臉上,累積的深厚陽光更鮮明。我只吃洋芋,蒸熟的乳白色洋芋,如奶疙瘩一樣,卻沒有膻味,那一夜洋芋的滋味,從過往四十多年的洋芋滋味中跳出來,似乎也飽含了詩情,分外綿軟甘香。

那些詩一樣的女子,柔美溫婉;那些詩一樣的男人,慷慨雄壯,也是房前屋後盛放的蘋果花。他們站在黑夜裡,星光照亮他們,血液和心靈燒紅的烙鐵一樣的詞句,在空中飛舞。我在他們的聲音里屏息,在他們的光輝中窒息。蘋果花濃郁的芬芳,從千年前醞釀至今,每一句詩,每一段文字,在馥郁的芬芳里閃亮,在烈酒中燃燒。也是山坡上的羊群和馬,是盤旋在菜籽溝的那一隻鷹,翅尖捲動陽光,灑下星光,在黑夜裡自由翱翔。

那一夜,屋子裡來了十幾位村民,他們拿着三弦、二胡,還有一些他們說過,我默念了幾遍,也沒記住的民間樂器。他們四五十歲的樣子,面龐上堆疊了經年的陽光,手指粗糙。其中的幾位婦女也是如此,操持家務和勞作不可避免地留下痕跡,裝飾精心。我站在拿瓦子的老人身後,他頭髮斑白,稍稍謝頂。在他的旁邊和對面,半圓形的依次排開,梆子、鑼、二胡、三弦。同學們有的上了炕,有的坐在長桌後。樂器上邊有的掛了荷包,荷包繡得精緻,垂下來的流蘇順勢而動,平添韻味。他們都是走唱,舞台就在中間。二胡、三弦、梆子、瓦子調了音,就要開場。髮髻高挽,斜插木簪,淡掃峨眉朱唇眼線,裝束也以棉麻質地的中式為主的副院長,應同學們的要求,介紹了菜籽溝的小曲班底。夜色中,那一溝泠泠的水聲,有了別樣的氣韻。出場的大姐,兩手交握,端在上腹,丁字步端立。過門響起,她坦然自若,眼光平視,卻無人影,不知道她看了些什麼。我不懂那些西皮流水或二黃慢板之類的曲牌,看見瓦子在老人的兩手中節奏分明地叮噹,粗糙的手指靈活抖動,敲活了瓦子,也敲活了熱愛的靈魂。大姐開腔,聲音稍粗。新疆小曲里的角色,我也不懂。她一路唱下去,曲調迴環往復,一段一段都在重複,唱詞卻不一樣。

《報花名》這樣的小曲,幾乎是新疆的流行曲,小時候跟着大人聽戲,多是保留曲目。她唱起來的時候,我們也跟着哼兩句。身後炕上的詩人王信國老家在甘肅, 與陝西較近,攛掇他唱。小曲班的人聽了一耳朵,一疊聲興奮地問。菜籽溝的夜裡,這麼年輕的詩人作家,也能唱小曲秦腔,他們有故知的喜悅。遺憾的是逗樂而已,沒有人會唱這古歌。黑夜裡,日子在她的花名中,一月一月地過去,眼面前梅花謝去桃花開,不管酷暑寒冬,每月都有鮮美的花朵,歲月在鮮花次第開放的過程中遠去,生活確實花團錦簇。那曲調聽上去得意洋洋,不是敘說,而是炫耀和自誇。兒時的某個夜晚,我一會兒上炕,一會兒下炕,坐在炕沿上的老人,只有三弦和二胡,沒有這麼些瓦子、梆子和雲鑼,昏黃的電燈下,他們沒有穿戲服,排練般的表演,唱一陣歇一會,就着濃釅的磚茶,記住了那一句「櫻桃好吃樹難栽」,在我心裡種下櫻桃的相思。

所以許多年後,在成都機場120元買了點櫻桃,終於嘗到櫻桃的滋味,核大肉薄,清新中喚醒兒時的那個場景。《賣水》《賣布》都是多見的曲目。小曲中間,他們還演唱了《花亭相會》,那是悽美的愛情故事,也藏着女性勇敢追求愛情的意味。秦腔即便是委屈和哀怨也是暴烈的,那正旦青衣與心上人飽受折磨,終於在花園的亭中相見,多少離情別緒,柔腸百轉無語凝噎,應當如《青衣》里嫦娥一樣,一腔等待相思落寞俱由聲而現,秦腔還是少了這一點。我喜歡秦腔的快板,一聲聲一句句,緊緊咬住,控訴和指責詰問,表現的淋漓盡致。每聽至此,心裡熱血沸騰,恨不能上台扶鍘。但人生快意事終不能如舞台戲,總是牽三扯四,羈絆枷鎖重重。手持瓦子的班主,立起身來唱《周仁回府》。只要不是丑角,戲台上的男子總是大馬金刀的樣子,撩髯踢袍,邁着四方步,轉個身也是純爺們的范。班主兩眉倒豎,一手高一手低,瓦子疾風暴雨般的響起,明明足下黑布鞋,卻仿佛厚底皂靴在腳,轉身邁步,胸膛起伏,腮紋深深中嘴巴一閉一張,終於蓋過了樂器的聲音,那一聲幾乎揭掉屋頂。戲總是在黑夜裡明亮的舞台上唱,才更像戲,也更象生活。曲調響起,燈光既照亮一切,也隱藏一切。女人的鬢角壓花珠翠鳳冠頭面,都格外的美,水晶鑽石般熠熠閃亮,金步搖一步一顫,連同青絲搖搖的後影,都比花美,看不見繡花裙衣上的掉線、斑漬,看不見頸後腳踝的黑痣胎記。男人的白底皂靴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帶弓腰扣如新制,武生的背靠翎羽也是嶄新如昨,看不見茶漬湯點煙洞,更看不見光陰看不見風。若是大白天就不同了,沒有燈更看清了戲服的破敗粗陋,影響品咂唱念做打的興致。

送走他們之後,行起飛花令來,接不上的罰吃酒一杯。鐵火鈎敲着鐵爐蓋,紅紅的大蘋果,在這些人手中傳遞。後來又罰表演節目。蘋果砸在我懷裡,無奈中,找出院長的《虛土》朗讀,在朗讀的時候,那些文字並不是你默讀時的文字,在你的聲音里文字如鐵燒紅,繼而漸漸失溫消失在黑夜裡。《虛土》開頭的文字,在朗讀中,令我想起《百年孤獨》的那個情節,死去的烏蘇拉的兒子的血,沿着高低起伏的街道,流進烏蘇拉的家,爬上她的床頭報信。那一夜,我在文字的歌唱中久久不能入睡。

文學的課

菜籽溝不僅僅有大師上的三天課,我身邊的房屋、草木、山坡,以及天空的雲朵和鳥鳴,都在給我上課。終日逛盪在菜籽溝的溝溝岔岔,見識了八廊房,認識了樹莓、文冠果、鷹嘴豆,見識了蘋果花汪洋恣肆的開放,蘋果樹優美多姿的身量體態,還有隨手可采可摘上桌的野薄荷。這些都要放在心裡,不停地反芻(期間採摘苜蓿時,大家說起牛羊反芻的問題),當然更要反芻的還有文學大師的課。

文學大師的課聽了醍醐灌頂,茅塞頓開,臨到自己寫了,卻不能如大師所言。因此,寫作,無論小說、詩歌、散文等等,看上去是腦力勞動,實際上還是手藝活。想是一回事,寫是一回事,有時候也是心比天高、寫如垃圾。

小說家董立勃講《文學的虛構與真實》。他坐在台上,很正式的樣子,架起二郎腿。跟許多年前一樣,我覺的他沒有什麼變化。多年前,我就在台下看着他,現在我還在台下課桌旁。想想,這也是一種折磨和摧殘,但這不是自己選擇和追求的嘛,在路上,不斷地尋求突破提高。儘管作家從來不是培訓出來的,前人的心路歷程總是會給後人啟迪。董在講,我在記。雖然知道會有正式文本出來,但我知道正式的文本通常會刪除那些家常話,那才是我要琢磨的(後來的文本證實了我的猜測)。他的小說除了敘述方式,就是語言,脫去語言的外衣,故事的主題和其他同題的小說沒有區別,但在他的敘述和語言中,強烈的地域化,給人的不僅是衝擊和震撼。最早讀到《玉米》,斬釘截鐵的精準語言深深折服了我,甚至有時候,覺得太沒有水分,一些句子就如戈壁堅硬的石頭。他帶有明顯的兵團口音。氣氛漸漸輕鬆,提到下午的交流,我希望通過文本的分析,給我們更大的啟示,比如技巧及情節的處理、安排,但最終下午變成了同學的創作歷程匯報。

董主席講到他有一段時間寫不下去,我心裡詫異,原來大家也有寫不下去的時候。儘管,專業的寫不下去,與愛好者的寫不下去,有天壤之別,但寫不下去大約是所有愛好寫字人必得的職業非職業病。寫不下去,怎麼辦?有人教給我閱讀,大量的閱讀,還有思考,那真是一種痛苦。現在看一本書,通常要幾個月的時間,青春浪擲光陰的懲罰,便是今日時不我待的磨折,總覺的時間太短。返回頭來看《紅樓夢》,一輩子寫這麼一本書,大約也值了。沒有虛構就沒有文學,沒有真實就沒有文學,生活的真實不同於文學的真實。這些話讓我想起了繪畫藝術。在798藝術區,一些掛在牆上的畫作,纖毫畢現,粗看細看都分不出是照片還是繪畫,印象最深的是黑暗陰沉的背景上,一位穿毛衣的光潔的女子,背景的襯托,令她的皮膚如細瓷般光滑,毛衣上毛線的編織以及毛線上的細毛都畫了出來,更不要說面部及脖頸的處理,比照片還真(不懂行的我的認識)。聽說這樣的一幅畫要畫半年甚至一年或更久。文學真實的基底是生活的真實,大約生活的真實即是眼見,文學的真實則是文字敘說下的真實,比如《基督山伯爵》僅僅是簡單的一個案例,敷衍為萬言小說;比如《百年孤獨》那樣的魔幻現實。

混血詩王沈葦講《絲綢之路與柔巴依之路》,絲綢之路大家都懂,柔巴依雖不是第一次聽說,但究竟指什麼,我真不知道。一位從湖州來的江南男子,落腳紮根新疆,以詩發聲,現在研究柔巴依,語言的障礙在他那裡不是問題。他也是一樣,坐在教室的台上,拿着一本書,講一段,給我們念一段詩,從外貌上看不出他是江南人,他就是西北漢子,鬍子拉碴,若不是那一副眼鏡,分明就是好漢沈葦,他喝起酒來也是豪爽。有多少年沒有讀詩了,大約從參加工作之後,詩歌就遠離了我的生活,庸常的油膩幾乎侵蝕了每個晨昏。也就是近幾年,才又偶爾讀起來,《天平》的主編李芹,甄選了詩歌發在朋友圈,每日讀一首,昌耀、秋水、海桑等等,喚醒了我,覺得自己還沒有被生活消滅。誰都嚮往詩意的生活,可誰又懂得真正的詩意。一些僅能稱之為網紅的人,亦躋身詩人之列,生活早已沒有詩意,僅存苟且。

柔巴依這樣的四行詩,這樣古典的抒情,與當今那些口語化到極致的詩歌,真是鮮明的對比。儘管什麼樣的詩歌我都可以讀,但那些粗鄙的充滿污言穢語的所謂「詩」,恨不能撕了那頁紙那本書。口語化正在戕害詩歌。柔巴依中也有口語化的句子,但那些口語傳達的卻是美,生動的口語創造的詩歌意象,不斷令人驚嘆,拍案叫絕。他的聲音聽起來,偶爾會暴露他的來處。衣着模糊,看不出他的身份。他這樣的大課題,課堂上講的連開篇都算不上,後來發出來的文本,也不是全貌。柔巴依是帕米爾高原那樣的世界,一座高峰連着一座高峰,從波斯到西域,從阿拉伯到維吾爾、哈薩克、塔吉克。民族的復興不能沒有文化的復興,絲綢之路文明之河的再次流動,沈葦主席的課,也是一部分。

散文名家劉亮程院長講《土地上的睡着與醒來》,他說是正在作的一個文化課題。單這個標題就夠藝術夠文學。他的草帽就放在旁邊,聽課的人隨意而坐,當然不在教室里,在有炕的那間屋子。他據案開講,有人遺憾那案上瓶中無物,小瓶造型圓潤,看上去象酒器,課間休息,一兩朵鵝黃的蒲公英和一枝綠葉,開在瓶口。在他的輕言慢語中,大家屏息凝神。他的課是散文式的,正如他所說散文的創作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他在講自己的創作經歷,我在想寫作真是苦,他的思想,關於農村、鄉村的思考,早已超越了這個時代。農村是物質生產的地方,鄉村是血脈根系詩意生活之地。

也許這就是他選擇木壘、選擇菜籽溝,建起書院的原因。

散文寫作即是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深諳鄉村肌理的院長,句句珠璣。聽上去確實如此,下筆卻沒有想象中的樣子。每次聽着他們的講述,雖然知道是個人經驗,但啟示多多。文章寫不好的根本原因是思考,思考的深度、廣度達不到,就沒有好文章。看畢飛宇《小說的大與小》、《小說的意在言外》,看遲子建的《我的文學求經之路》,聽喬葉、付秀瑩、阿來、哲貴、東君、徐則臣等等講,總結下來即所見應所思,最後成了個人經驗。院長的思考,成了文章中的具體意象,抽象變化為形象,所以在散文中獨樹一幟。我們思考嗎?大腦恐怕早已失去思考的能力,在紛繁的現象中,生活的洪流將我們裹挾在泥沙中,流進光陰的泥潭,起膩的日常吞噬了思考的能力。偶爾,滴水跌進龜裂的溝縫,刺刀挑開厚厚的垢痂,悚然一驚的痛苦,怕也難以忍受。

這就是散文的菜籽溝,詩歌的菜籽溝,晴耕雨讀的小說的菜籽溝。

想起掛在楊樹上的圓月,是母親手中金黃的玉米餅,裝進少年的書包,權作讀書的午飯;想起月亮黑狗,一回生兩回熟,叫出名字,便當你做熟人;想起那些個性鮮明、衣着風格獨特的人,他們在黑夜裡把酒放歌,唱出一片燦爛;想起晨昏那些溝溝岔岔,風涼水響,狗叫鳥鳴;想起潮湧波翻的蘋果花,一樹白一樹紅,幽蘭吐芳,憑誰問,紅顏不語倚柴扉。還有不相識不相知,卻無比親密的人。人生的拐角處,遇着這樣一群人,談文誦詩,採摘野草,享受美味,黑夜裡繼續前行,這一節卻烙印在以後的長途中,時時呈現。

又做起菜籽溝的功課,原來還誕生了中國的「鄉村文學藝術獎」,大手筆,賈平凹先生獲獎,獎金100萬。名頭很響的這些人,書院裡,面對我這樣的業餘者,侃侃而談,何其有幸。大地生長,世界在菜籽溝重新萌發,看得見生活深處的微芒,穿透時光,打通任督,象一片葉子,灑下綠蔭。

木壘很小,但大氣。

木壘人聽了,笑笑,不吭聲。[1]

作者簡介

張軍民,任職於瑪納斯法院,世居新疆瑪納斯。自1998年起至今發表各類作品數十萬字,曾獲全國「先覺杯」文學大賽優秀獎。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