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處的人生(李娜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近處的人生》是中國當代作家李娜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近處的人生
一
秦壽不得不把車停了下來,目光所及,車隊排到了腦包沿兒,前面的那車的尾巴突突地噴着白煙,一直在緩慢的往後挪,眼看着就要吻到了他的半掛。沒等他「他娘的」喊出口,一旁的毛小靜不知啥時候下了車,站在前車的玻璃門口,用食指彎成一張弓,柔柔地喊道,「司機大哥,是不是犯困啦!」
車尾哆哆嗦嗦的定住了!好險!
毛小靜回過頭來,跟他擠了擠眼,以勝利者的姿態扭上了副駕駛。
她穿着緊身牛仔褲,屁股又大又圓,腿又長,整體感覺挺性感,她從來都是一身黑,黑色的背心,黑色的胸罩,上下身就是完美的黃金分割,她常能感覺到這個男人火辣辣的目光,像劍一樣射向她,她挺喜歡這種感覺,感覺自己是個女人,秦壽是個高大生猛的男人,她常常拿他和自己的幾個過去式比,一個身材矮小,渾身上下顯得沒朝氣,沒個主見,除了種地,別的不會,她活了35歲,就喜歡旅遊,也喜歡看不同的風景,不想過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這個跟車的工作目前還沒有厭倦,除了跟車,還有那種關係,在大車司機這個堆里,這並不奇怪。她是一個女人,希望被男人征服,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就像一隻藏在他翅膀底下的鳥兒,縮成一團兒。
又感覺到了褲兜里的震動,這個震動以每小時1次的頻率進行着,要不是怕有其他事兒,手機微信早就拉黑了,毛小靜用食指和中指夾出手機遞給到他耳邊,「還是你老婆的語音。」
放!
免提響了:你小兒子病了,大閨女報的書法班要錢了,家裡這個月的生活費就剩200,是看病呀還是吃飯呀,幼兒園沒人接送,你到底管不管家了?
還是錢!
這是個初冬的下午,雖然才四點多,可太陽已經西斜了,紅彤彤的一片,擋風玻璃反着白花花的光,晃得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弄得他心煩意亂,秦壽嘴角哼了一聲。
無底洞!他用食指直接劃向她的頭像。
毛小靜是個知趣的女人,看着秦壽的臉由喜轉怒,就不再作聲,安心的啃她的蘋果,蘋果有些硬,啃得有些費勁。她像一隻貓窩在角落裡,秦壽就喜歡她這一點,從不多問,也不多說,但是她的這個可憐的樣子又一次激發了他的荷爾蒙,他鑽到車的後坐,兩隻大手使勁在她胸前擠揉起來,他壓得她呼呼喘氣,直到她漲紅了臉,大聲喊叫起來,他才堵住了她的嘴。
他點起一支煙,眼前浮現出吳燕那張乾癟的臉,除了乾癟還沒有生氣,一臉苦相,也不知裝了多少惆悵,心裡有些惱火,一腳油門,強大的衝擊力,閃得毛小靜把嘴邊的一塊蘋果嗑到了地上。
吳燕的這個煎餅攤子,占着兩大地理優勢,正前方對着的是濱河新城15號樓,屁股後面是第三小學的大門,儘管每天6點就從家裡出來,把車子推到這個地方,得花上一小時的時間,她也覺得很值。
刷子把平底鍋刷一層油,用勺子舀一勺米糊放在鍋裡面轉動,黃澄澄的湯料慢慢就攤開了,和油混合在一起,散發出滋滋的聲音,聽着就像在唱歌,上面撒上蔥花和生菜,還有火腿腸,這個味道並不差,順着風在四面散開,作為一名新手,吳燕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
剛把思維定住,「微信收款12元」,聲音甜美又柔和,這是今天收穫的第一單。
先付款的女人穿着件薄羽絨服,裡面露出粉紅色的睡衣,下面是一條睡褲,頭髮蓬鬆,後面不是用一個抓子抓着,估計早就掉下來了,一隻手捂着嘴打哈欠,看來還沒有睡醒。
錢付了,可麵糊才剛剛攤開,但四周已經咧開了嘴,她用鏟子輕輕的翻開,很小心,不注意的話就不完整了,下面的火苗升騰起來,麵糊迅速的變換着顏色。
一縷風吹過,又一張5元的紙幣輕飄飄落在左側的盤子裡,還少一塊!她剛想說,她剛抹了油在上面,滋滋的冒着熱氣,這年頭還有用現金付款的?從睡衣女人的脖子一側伸出一隻手來,這隻手中間食指指節部分高高隆起,好像一座小山丘,食指和中指夾了一塊錢,6塊啊,買一張煎餅,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不高也不低。
女人拿走兩張餅,後頭的那個男人走到跟前,一條腿是弓着的,身體極瘦,所以他站得並不穩當,走起路來也是一高一低的。帶着幾分討好望着她。
想起病床上的父親,半年前走路也是一瘸一拐,還能蹲在太陽底下曬太陽,用手機給她發個語音,時不時來個紅包給鬧鬧零花錢,有一天就歪倒在地上,像只玩具一樣身上插上管子,鼻孔裡面插上透明的胃管,可以看到食物在裡面遊動,像一群群灰色的魚,所有的食物都要從這根管子流到身體裡面,它們事先都要被榨成泥,然後,這些液體像建築材料一們被鑄進了這具殘破的搖搖欲墜的軀體中,他睜開眼,然後緩緩閉上,意思是可以了,不需要再投餵。
後來,情況好一些,可以坐上輪椅,但兩條腿像風中的柳絮,為了防止感染,只能穿紙尿褲,隔一會兒就沉甸甸的了,家裡的生活節奏像一隻凋錯了發條的表,突然就紊亂了,空氣中充滿了令人作嘔的尿液味兒。
從此吳燕就和黑夜交上了朋友,在很多夜深人靜的晚上,她躺在父親身邊,氧氣罐呼嚕嚕的響着,白天和夜晚就沒有了交替。
腦幹出血,是所有腦卒中病死率最高,愈後最差的疾病。
二
那天,將那最後幾沓紙幣遞到收費窗口,心裡有些忐忑。兩隻眼一蹦一跳的,總是覺得不踏實。
結果確實如此。
她剛端上飯,鬧鬧說姥爺又住院了,媽媽剛交了住院費,老師要補習費,爸爸交吧。
秦壽生氣了,他拉一輛貨車,除了當司機,還負責卸貨,每天早上6點就得出發,一直干到晚上9點,每天就睡6 個小時。
你去過民工棚沒?啊!
他生氣的時候愛吼,吼聲特別大,也特別具有穿透力。那個工棚就薄薄的一張鐵皮,其實就是一個大一點的集裝箱,特別容易拆解組裝,冬天冷的時候,兩床被子都蓋不住,襪子秋褲都不能脫,夏天又悶又熱,沒有空調,只有風扇,裡面的男人們鼾聲如雷,裡面的尿液味兒、屁味兒還有汗味兒熏得他睡不着,就這麼一年一年的撐着,後來,有了個機會,就和老闆申請跑長途。然後,就遇到了毛小靜。
這些年,日子就是檯曆上的一張張撕落的紙,剩最後的幾張,他才開始盤算過年,除了煙錢和手機費,都給了吳燕,就這麼一天一天的等着,等着孩子們長大。沒想到,那個了無生氣的軀體,就像一個不斷在吸收鮮血的黑洞,他身上的精血,快要被他們一家子榨乾,他看着自己的存款像流沙一樣,一點點的流走,從六位數變成一位數。自己苦哈哈的過着唐僧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兒?!
秦壽生氣的樣子越來越狂躁,鬧鬧還趴在桌子上吃麵,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鬧鬧被她推到桌子底下,右臉就留下了紅色的印記。
他還是覺得委屈,他是一個男人,也想養家糊口,過讓人羨慕的生活,他沒有文化,只能受點笨苦,把孩子們撫養成人,他要給兒子買樓房,讓閨女上大學,這麼多年的辛苦,在吳燕眼裡就那麼一文不值?
這多會子是個頭兒?
四年了,今天,他終於崩潰了。
他把她的頭髮揪住,往牆上一下一下的撞,腦袋右側瞬間起了個大包,她也不哭,也真不敢鬧,忍一時風平浪靜麼,錢是留給孩子們念書用的,說好了不動怎麼動了呢。
她捂着腦袋,從地上爬起來,跑進了臥室,像是一條被拍打到岸上的魚,大口地喘着氣。
他們家一直是單傳,在這個男女平等的時代,本來生兒子就是一種奢侈,在別人家裡,女主人不想幹的事可以不干,在這個家裡,吳燕是個窩囊廢,她不會的事情很多,拿不出手的地方更多,她總是一幅髒兮兮的樣子,秦壽回來,她就在家裡就穿着帶着黃漬的睡袍,搭拉着一雙拖鞋,肚子上的游泳圈來回的晃悠,眼睛浮腫,嘴巴時常嚼着東西。襪子總是找不到,垃圾桶總是滿滿的堆在那裡,總是有臭味,當然,對於他的抱怨,也是置之不理,她天生一種逆來順受的性格,不聲不響的,像是個永遠捅不破的皮球。
生第二個閨女,他看見她用手在白牆上抓呀抓,抓出了血印子,嗓子也啞了,宮縮了50個小時,醫生和護士都說是個閨女,真的是個女嬰,那孩子白白淨淨,頭髮上還是濕淋淋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已經睜開,又圓又亮,好像想說話。
孩子生下來了,留下來養就是了,她還是那幅可憐兮兮的模樣,老人要兒子,生不出來不行,他無所謂,他想逼她說,不生了,要生你自己生吧,她以為她會反抗,結果,她還是又去生了。
生兒子的那上晚上,她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浮在一條河流,鮮紅的血像河一樣流了出來,護士們在跑,這個女人大出血,子宮怕是保不住!殷紅的血流進了血管里。
好在肚子爭氣,兒子在肚子裡撲騰了幾下就出來了,她縮在角落裡,護士掀開蓋頭,第三胎出來,她也不敢再瞧,護士說,恭喜你了,有了兒子了。
三個孩子,花了五年的時間。
秦壽看着她可憐,兩腮的肉少了很多,兩鬢頭髮開始禿,身體也不知名的消瘦,以頭髮也不是以前那樣黑亮黑亮的,而是多少像毛草,以前紅紅嫩嫩,白白胖胖的,眼睛裡失了光澤,無由的發愣,秦壽叫她「二愣子」。現在像個失去了水份的橘子。
你的水去了哪兒?怎麼一點情緒也沒有?
他說的她當然能聽懂,半夜裡,天天嘶喊着醒來,被她從肚皮上推下去,把天天摟在懷裡。
後來,他就走了。
三
有人看見,秦壽領着個跟車的女人。
還有人說,那個女的住在濱河新城,看見他們相跟着進了小區。
聽到那個消息,吳燕三天沒下地,也沒吃喝。
天天仰着頭用力吸着奶頭,留了兩個牙齒印兒,她狠心拔出,然後抹上鹽,吧嗒吧嗒嘴,哭了起來。這個兒子,本來想讓他吃到一周半的,還是斷了奶。
沒有風,太陽也很好,想喊幾聲,招攬一下顧客,聲音是有,就是像蚊子,自己都聽不見。嗓子眼兒里像擱着一塊東西,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喊不出!
「煎餅哎,熱乎乎的煎餅哎!」嘴裡這樣叫,其實聲音實在低,環顧四周,沒有人理她。還沒有芝麻的味兒飄得遠。
把煤氣擰了,時間正好10點半,盆里的麵糊不多了,雞蛋還有6顆,上午賣了36顆,還剩14顆,每天賣50顆,每張6塊,毛收入100多塊。
摘下口罩,太陽正好,站了半天腰眼疼了起來。好像有隻蟲子在裡面爬。收起小車,就着一瓶礦泉水坐在角落裡吃了半塊煎餅。
別人的煎餅也見過,都是一勺子麵糊,她在裡面加了芝麻,還加了綠豆粉,生菜,還有黃瓜,分量夠足,價格也不貴,關健是自己調的醬料,沒有添加劑。
一個女人朝她走了過來,確切地說是毛小靜朝她走了過來。毛小靜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女人,一隻薄薄的棉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還用口罩把臉捂嚴實,就露出兩隻眼,上身套了一件長袖的圍裙,她的臉盆看不清楚。
她加了兩顆雞蛋,還有一根火腿,還多加了點兒香菜。她的要求多,那隻明顯比別人的份量多,關健是,她還少給了她5毛錢,她兜里掏不出更多,就是少五毛,她讓她手機支付,她謊稱沒帶手機,她深深看了她一眼,就這樣無可奈何的讓她走了。
把錢小心的裝進了油膩膩的圍裙里,裡面的零錢並不多,她的小推車後面還有一個黑塑料袋,裡面裝着撿來的幾件衣服。她的臉上有幾顆碎斑,像幾粒黑芝麻,還好,這幾顆碎斑,破壞了整個的形象。皮膚被日頭曬得吹得灰黃,她臉上擦着廉價的護膚品,塗了不少,就是不上色,硬生生的將白灰塗在牆上的感覺。整個人乾癟沒有生氣。
吳燕收了攤,走到小區門口,那個拐腿老人推着他老伴,輪椅上的老人攥着半張煎餅,啃得挺香,吳燕心裡一動。
大爺,明天給您送煎餅吧,哪個單元?
6號樓5單元102,老人也不推辭。
謝啦!姑娘!煎餅好吃,就是淡了點,明兒個再咸些,可以再加一點兒糖,或者是玉米面也行,輪椅上的老奶奶加了一句。
身上被曬得暖暖的,初冬,手套用薄的就行,但是手一直露在外頭,還是挺冷的,有些木。
幾個打撲克的婦女堆在一起撅着屁股,挺閒適。
洗了把臉,抹了油,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四平八穩的躺下,從5點,一直折騰到現在,睜開眼,相框子裡,秦壽正咧着牙和她笑,左邊是鬧鬧,右邊是天天,一隻手伸進嘴裡吮着,嘴角流着口水,你再給我生個兒子,這輩子就是我的恩人。
她以為這輩子會一直幸福下去。
隨手把全家福給他發過去,手機一如既往的沒有回音。
「媽,爸啥時候回來,鬧鬧沒滋沒味地扒着青菜葉子。好想吃紅燒肉,你能不能給做一頓?」女兒翻起了白眼兒。
「燉排骨也行啊,爸爸在的時候常吃啊。」
「家裡沒錢,你弟弟的奶粉錢都快不能保證了,你就別挑三揀四了。」
「又是弟弟,又是弟弟,兒子是人,女兒就不是?」鬧鬧紅了眼,摔了碗,進了臥室。
一個女人養活三個孩子,日子怎麼過?
微信響起,以為是秦壽,吳燕蜷縮着翻開手機,是三燕的大臉,姐,晚上去爸爸那裡給量一下血壓,好幾天沒量,看看是不是高了。
她唔了一場,翻了個身,腿像是長了鉛,難挪。
還是沒有信兒?娘問。她搖頭。
據說車上有個女的,跟了他好些日子了。
心理有些痛。
180-140,血壓真是高了,這裡邊疼,爹指指腦袋,上去給他擦擦口水,頭又歪在一側,手背上的血管凸得挺高。身子蜷縮在床上,只有一小團。用吸管給他餵了幾口米糊,然後就搖頭不吃了。
四
進入河北界內,雪花就綿延不斷地在空中飛舞,雪花越來越密,打在玻璃上,只能不斷減速,並和前車保持較大距離。那張全家福,是過年的時候照的,天天過百歲,手指還在嘴裡吮着,鬧鬧站在他的前面,個子頂到他的下巴,吳燕一隻手插在他的衣兜里,有兒有女,他覺得挺幸福的。那個時候,家裡就過得緊巴巴的,但是,他還是買了兩室一廳的樓房,除了還貸,家裡還要生活,但是還能應付。兩邊的老人都能接濟。家裡的油、土豆、錯季蔬菜都能支持,能節省一筆不小的開支。
吳燕天天綁在家裡接送兩個孩子,做不了飯,後來,就把二閨女送到了他父母那裡,再後來,岳父就生了病。治,家破人亡,不治,人亡家不破。就是這麼兩種結局。
他苦哈哈維持着這個家,似乎永遠看不到頭。
毛小靜是個跟車的女人。在業內挺有名氣,她從頭到腳都透露着乾淨兩個字,她坐的車從裡到外永遠是一塵不染,她還能做一手好飯,做完飯,鍋底都是亮的,看着就舒服,聊天的功夫,一會兒就變出幾個菜來,晚上,偶爾還能幫開會子車,只是技術不怎麼樣。這些,就足夠了。
自從帶上毛小靜跟車,秦壽的生活有了煙火氣。
她弄了一隻小箱子,箱裡是碗筷和廚具,盤子和碗筷整整齊齊的擺在一個小箱子裡,蓋上蓋子就是一個簡單的操作台;還有可以接的移動式煤氣灶,能架炒鍋,不知從哪裡弄了一個小冰箱,箱裡冷藏着一些土特產,新疆的脆皮西瓜,豬肉、土豆,還有節令蔬菜,偶爾還能在路邊喝一瓶啤酒,然後睡一覺再走。
這一頓,是莜麵蘑菇湯還有土豆片,秦壽吃得打了嗝。
吃飽喝足,時間久了,不免和家裡的那個「二不點」進行對比,那個一地雞毛的家,還不如這輛車舒服,他有些不怎麼想回去。出來有些日子了。
出了高速,緊蹦的神經開始放鬆了,頭有些漲。一個黑影從前邊掠過,一個猛剎車,
你撞上什麼東西咧!
是一條黑狗,眼睛瞪得大大的,脖子上帶着項圈,看起來就是一條極普通的看門狗,腸子被擠壓了出去,滾落了一地。場面有些血腥。
我的媽呀!毛小靜叫了起來,這一叫不要緊,後面追過幾個人來。最前面的一個中年農民扛着一把鐵叉趕了過來,這個人臉上坑坑窪窪,尤其是嘴角,還有一顆黑痣,說話的時候,黑痣上的毛就開始動。
秦壽頭上出了汗,摸出一支煙遞給中年農民,中年農民用鐵叉把司機的手擋了回去。
中年農民很氣勢,也很沉穩,他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煙霧沖了他的眼,他眯縫了一下,說:「賠錢吧!」
秦壽忙說:「賠!賠!賠!多少吶?」中年農民伸出一個巴掌。那隻很粗糙的大手只有四個指頭,他好像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趕緊伸出另一隻同樣粗糙的手,五個手指叉得很開。
秦壽小心翼翼地說:「五百?」中年農民搖搖頭,秦壽更加小心翼翼地說:「五千?」中年農民還是很沉穩、很平靜地搖了搖他的頭。
秦壽崩潰地叫喊道:「五萬?」中年農民點了點頭。
他叫喊道:「你想讓我死啊?」中年農民慢慢地說道:「你知道這是一條什麼狗嗎?它看上去很普通,可它的出身卻很高貴!它是一條阿拉斯加犬,阿拉斯加,你知道不?很名貴的?它是一條母狗,肚子裡還懷着種,它一年吃我多少?它要吃專業的狗糧,還有新鮮的蔬菜,脂肪,含量少的羊肉、豬肉,而且必須加工過。每天要帶着它遛彎兒。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與我、與我們一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對!感情!你跟我說,你有感情嗎?你懂感情嗎?感情是錢能買得到的嗎?」說着說着,中年農民一手撫狗,一手拍地,哭得悲悲切切!
毛小靜說,報警吧?
秦壽說,報警有屁用!
大約一小時後,一輛警車緩緩開了過來,車上跳下三個警察,兩高一矮,其中一個可能是頭,問:發生啥事了?
聽了雙方的陳述,可能是頭的那個警察說,狗和人要是有了感情,這錢就真的不好講了。這種事我們真不好處理,雙方協商解決吧。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一圈人圍過來,他被擠在中央,前後左右的路都堵死了。
你們想幹什麼?
掏錢來?
很快,衣服被扒光了,幾個人撕扯着將里外的兜都翻了一遍,然後其中一個用腳踩住秦壽的頭,其他人上了駕駛室,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翻出一張銀行卡還有身份證,其中一個把身份證和銀行卡揣進兜里,讓他用錢換身份證吧,另一個說,現在身份證可以掛失,自己能補回來,拿着沒用。
他被砸了一頓,腦袋裡像是一個醬缸,黑的紅的白的全都湧出出來,頭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駕駛室後排,身上搭了一件薄大衣。空氣中飄着香水味兒,毛小靜還是坐在前面,嘴裡嚼着一塊口香糖,聽着車載曲子,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隨身帶的10000塊現金沒有了,還有一塊手錶被脫掉了。
「你快回家哇,我爹的病又重了!」是語音,帶着哭腔。
無底洞!
他又唾了一口!
五
爹走了。
那一夜,吳燕睡得特別死,她夢見自己進了一個深巷子,黑洞洞的,沒個盡頭,前面是爹的喊聲,燕兒呀,燕兒呀,到爹這邊來啊,她使勁跑,使勁兒跑,腳底下拌了一下,起不來了。身上疼呀,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她又夢到秦壽,她正靠向他的懷抱,她伸出手,他鬼魅地笑了一下閃開了,從旁邊走出一個女鬼,向她伸出長長的舌頭,那女人的尾巴變成了蛇,將她越纏越緊。
卻傳來了小時候的兒歌:
那年的雪花來得真早
輕輕地,輕輕地在我眼前飄
飄啊飄飄到外婆橋
外婆打開蠟燭包啊,
一對兒天使在微笑
雪花,是雪花知我冷
一夜間捎我兩件小棉襖
半夜裡,天天扯着嗓子哭喊,那聲音在空曠的夜裡顯得尤其孤寂,鼻涕將被子都打濕了,小墊子上拉了黃黃的一大片,吳燕起身換了塊乾淨的尿布。然後看到了有些不同尋常的爹。
爹的頭歪到了枕頭下邊,一隻手垂下來,爹醒醒,醒醒!閉了眼,手還熱乎乎,只是鼻子己沒了氣息。
爹的右手放在頭頂,好像在喊,頭疼,頭疼!臉紅通通的,像是剛睡着。
「父親病逝,你回不?」
收到這條微信的時候,毛小靜正拿着秦壽的手機,手機里響着一首歌
「午夜和白天不停的交換,遊走在街頭一個人孤單
節日的狂歡情人的浪漫,所有的快樂都和我無關
無聊的工作讓人很心煩,我又想你了你人在哪端
沒有你陪伴我真的好孤單,我的心好慌亂被恐懼填滿
沒有你的日子我真的好茫然,整天就像丟了靈魂一般
我沒有你陪伴我真的好孤單,我的心好慌亂不知怎麼辦」
秦壽在一旁哼哼,哼着哼着,他就流淚了,知道會是這個結局,是他期盼己久的,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日子就像石頭一樣沉重,那個家,他背負了太久了,三個孩子,還有絕症的岳父,本來有了那麼些孩子,他是活在希望之中的,這幾年,他過年沒換過新衣服,生病沒去過醫院,他把自己賣給了這個家,這個家給了他什麼?一頓熱乎乎的飯也很少有。
最近,他吃胖了,身邊的這個女人,卻給了他一段寧靜祥和的時光,他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而不是一台掙錢的機器。
回去?不!
第二天傍晚時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開了進來,小叔子開車拉着公公過來,小叔子胳膊上紋着一條龍,燈光下,肘部隱隱露出龍頭,記得是在一個歌廳當保安,在靈前磕了四個頭,拜了拜,點了張紙,放下500元。
三燕伸出一條腿,胳膊擋在門上,將門堵住,叉腰,我姐夫呢?
我姐給你們家生兒育女的,怎麼就連口飯也不給吃了呢?
公公憋紅了臉,他盯着吳燕,小叔子的氣就開始不均了,兩腿張開,臉漲得通紅。
說話呀!到底是咋回事兒?女婿不來,親家過來,岳父走了,他不端盤子?是死是活好歹露面吧。
他是死了還是讓婊子把雞巴吃了?
「咚」一聲,桌子被砸了一個窟窿。震得香爐掉了地上。吳燕趕忙揪住妹妹的胳膊。小叔子的臉啪的一聲,被三燕結結實實扇了一巴掌。下一秒,兩人就撕扯開了,二燕將頭埋進他懷裡,將他撞上牆,他上手一把拽住頭髮,將她扔在地上,然後踹了兩腳。二燕就直接四腳八叉攤在地上了。
娘走出去,嘴裡喃喃說,這家是要散了。
六
秦壽是在傍晚和毛小靜回來的,那輛半掛就停在了路邊,車牌號她當然認識。
秦壽從車上下來,一個女人穿着恨天高吊在他脖子上,她背對着他,有些心慌,她一見他就心慌,這是多少年的毛病,他吃胖了,從背後看去,脖子又短了不少,脖子中間多了一層厚肉,那個女人穿一雙長筒靴,搭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滿身珠光寶氣,她旁若無人的纏着秦壽的胳膊,上了樓。
見面的場景,吳燕想象了幾次,沒有想到是這樣一種。
一隻腳邁上樓的那一刻,吳燕打開了微信的語音通話功能,她想知道,為啥一直以來不接她的電話?她看見他的手機響了,低下頭,微信語音功能在他手裡劃了一個圈,然後就沒了聲音。
感覺胸口很憋,又很漲,還很疼。
她想了想,然後開始跟蹤她們,她找了一輛出租車,跟在他們後面,她坐在車裡面,看他們從一個商場出來,提着大包小包。盯着大門,等着他們出來。
那個女人,就是她!
買過煎餅!原來是她,不只一次!
她是過來羞辱她的,今天早上,她還從她手裡拿走兩個!她還少收了她5毛錢。
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然後,她坐在沙發上,一直窩在那裡看電視,電視機屏幕一直到發出沙沙的聲音,她還是睡不着,偶爾睡一會兒,腦子卻是一直疼疼,腦漿就要破裂開。然後就歪斜在沙發上喝酒,
他們兩人就住在兩個老人的樓上,六樓!從進去之後就沒有再出來,真想走上去,揪住這一雙狗男女,然後拍照,把她們發在網上,讓全世界都知道。
夜色已經很深了,除了幾輛車之外街上沒有別人,她坐在一樓台階上,看着六樓的燈亮了又熄滅。她像一隻瀕死的魚。
她想如果他從樓上走下來,跪在她面前,涕淚交流 ,發誓重新做人,她看着他苦苦哀求,她也許會一次給他一次機會。
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拉了進去,
「丫頭,我看你一直在坐着,再坐就把自己搞瘋了,那個男人是你丈夫?哭,哭有什麼用啊?要是不想離婚,就自個兒撫養孩子,自己還房貸,住樓房,忍着,一直忍下去。等孩子們長大了,他也就回來了。」
能忍下去?
怎麼忍下去?
事實證明,確實是忍不下去。
兩天沒有出攤,原因是,天天發高燒了。
爹走了,娘就將就着給她帶孩子,可是,這樣一來,就有四張嘴需要吃飯,水電費、取暖費、物業費,以前都是秦壽的事兒,現在都又找來了。
夜裡,雪花在頭頂打着旋兒落下,樓前的台階都被雪鋪得滿滿的,又降了溫,娘兒倆就這麼在夜裡深一腳淺一腳走着。天天穿着一件從垃圾袋裡撿來的舊羽絨服,黏糊糊的鼻涕沾濕了她的脖子。
「天天,別睡,到了,就要到了。」
天天不作聲,小腦袋溫存的抵在她後腦勺上,痒痒的,以前鬧鬧生病都是秦壽在家,要不就是公公背着上醫院。她跟在後頭,像是個跟屁蟲,不管繳費,不管怎麼走,只管帶着孩子就行,現在,她就是兩個孩子的天。
這個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想給秦壽打語音,秦壽的手機屏幕那邊一直是黑着的,沒有回音。
路上沒有車,還好,路燈還照着,雪在腳底下擦擦的響,真好聽,天天咳了兩聲,笑了,媽媽,媽媽,真好玩!
好玩嗎?孩子?媽媽快死了,急死了!
嗓子後半夜就發不出聲了,咳嗽也是空-空-空-,放出的聲音就是啊-啊-啊,醫生用手電筒一樣的東西照了照,說,孩子的喉嚨里都是白色的潰瘍,趕緊住院輸液吧,要不燒降不下去啊!
她的淚流了下來,她支持不住了,整個夜光徹底降臨了。
七
她把煎餅推車閒置了,改了主意,換了一種工作,去商場做了美甲學徒,她給自己徹底換了一幅模樣,她帶上了假髮,粘了睫毛,紋了眉毛,她的手有些粗糙,還是弄了個黑色的美甲,黑色是神秘的顏色。
美麗的女人天天從她眼前經過,她看着她們的身材和裝扮,這樣的日子一天也沒有,她就把自己的青春和歲月給了那個家,那個70平米的窩,把自己的容顏碾壓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抱天天進去的時候,戴着墨鏡,指甲還沒有干透,那扇門吱呀被她推開,她的高跟鞋點着地,將臥在窗台上曬太陽的那隻貓嚇跑了。早春時節,換了一件緊身的打底裙,這是那家美甲工作坊的工作服,卻是最好的一件。她盡最大的努力將自己拾搗一遍。她不想輸給那個婊子。
公公驚愕掉了下巴,這個女人是不是已經抽風了。三個孩子為了搶一部手機在地上扭打成一團,把老兩口的一盆麵條吃了個精光,她將離婚協議書扔在炕上,把天天放在炕上,給了天天一根棒棒糖,只有鬧鬧長大了,拽住她的袖子。
照顧好弟弟妹妹,扭頭就要想走。
婆婆追了出來,一把拽住她。
你不要孩子了?三個孩子,哪個不是你的骨肉?他們有啥罪過?
這幾年,不是鍋台就是產床,這苦哈哈的日子----
不過也罷。
秦壽回家了,天天已經開始跌跌撞撞滿大炕跑。
吳燕看到他心理還是很高興。
後天開庭,他拿着法院的傳票問她,你膽子倒不小,給我發傳票?
她把照片扔給他。
你捉姦了還是咋的?我和她相跟着走就不行?我跟她睡了?你拍上了嗎?
這樓房是我一個人貸款買的,讓你住着就不錯了,還想要房子?要房子得還貸款,你有這個能力嗎?
怎麼沒給你錢,那5萬塊錢,不是在你手裡嗎?你給你老子看病了?我不管你幹啥了?那是一年的生活費,你提前花了,那就自己想辦法去。我憑什麼非得養活你--啊?
他的話似乎很有道理,房子和她沒關係,車是人家的,孩子姓秦,還有生活費,也應該自己去掙。
「要麼你就和她一刀兩斷,回來。要麼就離婚!」
「離不離婚,主動權在我這兒,不在你這個娘兒們那兒。」
他又走了,但沒堅持要離婚。
開庭當天,他沒出席,法院沒有宣判。
八
臘月二十三,每年這個時候,出車的司機把車找個車庫放進去,把掙的錢好好數數,然後回家和媳婦算算,一年的收入和支出。
到了臘月二十四,秦壽就開始從縣城的西頭轉,先買一顆豬頭,自己褪去細毛,然後從地下室把煮肉的鍋拿出來,放上醬油、蔥姜蒜,他煮得東西多,除了豬頭,還有羊肚、羊蹄,每天煮一樣,放在冰箱裡凍着,到了晚上,就開始喝點小酒,吳燕很配合的給他做點小菜。
今年,確實不一樣了。
首先,毛小靜沒有要留他過年的意思,她說要回娘家,還有,說沒得穿,要去買衣服,然後反覆盯着他看,他當然明白這意思。她帶他去了市里一趟,進了商場,她像一條撒了歡的狗,我打扮得漂亮,你臉上也有光麼!輕輕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她挑了一件皮草,像個富婆似的在鏡子裡扭來扭去,長的1萬2,短的6千,給你省省吧,來一件短的,她從一樓化妝品專櫃拿走了一套韓國的「天氣丹」,然後咚咚咚跑到對面賣內衣處,把襪子胸罩收拾全,好不容易到了門口,突然大喊,還少一個包啊!
秦壽有些痛,他每年這個時候,總會說,給孩子們買新衣服新鞋子,一家人都換換,圖個喜慶,可今年,毛小靜也從頭到腳給他換了一身,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
到了臘月二十四,老人發了一張微信照片過來:伴有語音,六樓換了人了,而且窗戶裡面的燈亮着,我碰見她啦!這回沒錯,還跟着另外一個男人!
好像不是你男人。
發過好幾張照片,有正面照,還有側面照,還有背影,多數是背影。
最後這張,看清楚了,男人是小平頭,個子挺高,他回過頭來,臉上坑坑窪窪的,嘴角邊還有一顆黑痣。
她將這張照片隨手給秦壽發過去,一年來沒有回音的手機,出現了兩個字:收到!
第二天,有一段關於兩個男子為了一個女人打架的畫面就在抖音平台上大火,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這位名叫毛**的女子,2020年和前夫離婚,後來,她曾和一名農民同居,一年後,又認識了一位卡車司機,這個司機是己婚男子,還有三個孩子,不過兩人很快同居了。然而,當這個卡車司機發現毛女士還有一個固定的男友,上去毆打這位農民,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這個時候,卡車司機的妻子趕過來,一齊和他將這位農民打暈,毛女士用手機拍攝了全部的過程,然而,卡車司機卻掉轉頭,又和這位毛女士手挽手走了。
吳燕的男人秦壽,又跑了。
今年過年,他要是把錢拿回來,像往年那樣,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認了算了,孩子們還有個名義上的爸爸。
她死死的拽住他的胳膊,回家吧,置辦年貨,回來過年,我啥都聽你的。
她眼眶裹着淚,眼睫毛把眼睛周圍染黑了,弄了個熊貓眼,看着很滑稽,她看着有些怪,怎麼個怪法說不清,總之不是以前的那個吳燕。
他被她揪住,假指甲抓疼了他,胳膊上留了長長的一道,感到很窩火。
他還是掙脫了她的手。
她想要房子,但還不起貸款,她想要三個孩子,但養不起,想分點兒錢,但是這個家沒有。
娘回村里了,村裡有莜麵,土豆,冬天撿點干樹枝就能過冬,炕一熱,家裡就熱了,不用抗煤氣、不怎麼用電,院裡有井,水錢也省了,又養了幾隻雞,餵一口豬,也能賣錢,娘說,一定要還了親家的5萬塊錢,還了後秦壽就回來了。
多會能回來?她等不見呀!他不回來,不給她生活費,也不提離婚,她覺得,孩子少養一個算一個吧。
三個孩子她都不想要,後來,她想想,還是要了女兒。
爺爺奶奶迅速的搬進了他們的樓房。
她收拾東西,還是很小心的將兒子天天的衣服洗子一遍,四個人正在分糖醋排骨,好久沒吃過了,天天吃得真香!才3歲,正是懂得餓的年齡。
鄰居們說,這個女子有些傻,那房子就不該騰地方,搬出來,住到哪裡去?
就住着,他們能咋樣?
有的說,這外頭有了女人,還有了理了,這婚姻法一點都不保護當事兒,反而上小三揀了便宜。
好像秦壽也沒結婚。
她收拾東西搬走的那天,秦壽正在六樓和毛小靜吵。
毛小靜要和他分手。
見一個愛一個的爛貨,還敢說離開我。秦壽罵道。
一個鄉巴佬,窩囊廢,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從你欺負前妻,你也全得靠我,不然,連飯都沒得吃!
我現在就是要告訴你,我不再需要你了,不再巴結你奉承你,忍着噁心伺候你,我現在就要離開你。
你敢!你現在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裡了,要是敢動我一個手指頭,立刻讓警察抓你蹲大牢,你把我的錢都霍霍光了,想跑?門兒都沒有?
你不是也挺舒服麼,你享受了多長時間?我讓你白白享受了嗎?
這個跟車的女人半年前還很調皮。
哇,山咋這麼高,橋咋這麼大!
這天兒啊,咋這麼藍捏!
怎麼會變成這樣?
抖音上,一個小平頭,個子挺高,臉上坑坑窪窪的,嘴角邊還有一顆黑痣的男人把她拽走了,他仔細想,這個人怎麼這麼眼熟?[1]
作者簡介
李娜英,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199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