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滿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齊滿花》是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孫犁的散文。
作品欣賞
還是趙家的事。
趙家的二兒婦叫齊滿花,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她娘家是東關,有一個姐姐嫁在這村,看見趙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就叫媒人來說,趙家也喜歡滿花長得出眾,這門親事就定準了。
那時趙家二兒子在部隊上,駐防山海關,大伯給他去了一封信,徵求意見,他來信說可以,臘月初八就能到家。大伯為了辦事從容,把喜日子定在了臘月二十。家裡什麼都預備好了,單等着娶。臘月初八,兒子沒有回來,家裡還不大着急,十五來了一封信,說是不回來了,這才把大伯急壞,鬧了一場大病。大娘到滿花娘家去說,提出兩個辦法,一個是退婚,一個是由小姑玉彩代娶,娘家和滿花商量,結果是同意了第二個辦法。
過門以後,一蹭過年,大娘就帶着滿花,來到秦皇島。大娘是帶着一肚子氣來的,一下火車,才知道光帶了信瓤,沒帶信封,兒子的詳細住址是寫在信封上的。婆媳兩人很着急,好在路上遇到兩個買賣的部隊上的炊事員,一提兒子所在部隊的番號,他們說:
「打聽着了,跟我們來吧。」
到了部隊上,同志們招待得很好,有的來探問滿花是什麼人,知道是送新媳婦來了,大家就爭着去找老二。
老二從外面回來,看見母親身邊站着滿花,第一句話是:
「你們想拖我的後腿嗎?」
第二句就笑了:
「娘,你們累不累呀?」
部隊上幫助結了婚。夫妻感情很好,星期天,兒子帶着滿花到山海關照了一個合影,兩個人緊緊坐在一起。滿花沒有這麼坐慣,她照的相很不自然,當把這個相片帶回家來,掛在屋裡的時候,她用丈夫另外一張小相片,擋住了自己。
我第一次到趙家的時候,大娘領我看了看她二兒子的照片,大娘當時叫滿花摘下來,小鏡的玻璃擦得很明亮。
大娘經常教導兒媳婦的是勤儉,滿花也很能幹,家裡地里的活兒全不辭辛苦。她幫着大伯改畦上糞,瓜菜熟了,大伯身體不好,她替大伯挑到集上去。做飯前,我看到過她從井裡打水,那真是利索着哩!
大伯家村邊這塊園子裡,有一架水車。村西原有大沙崗,大伯圈起圍牆,使流沙進不到園裡。這菜園子收拾得整齊乾淨漂亮,周圍種着桃樹,每年春天,他家桃花總是開得特別繁密,紫一塊,紅一塊,在太陽光下,園子裡是團團的彩霞。
水車在園子中間,小驢兒拉得很起勁。
園子裡從栽蒜起就不能斷人兒,菜熟了每天晚上整菜,桃熟了,要每天早起摘桃。從四月起,大伯大娘就在園裡搭個窩棚睡覺,在旁邊放上一架紡車。滿花在園裡幹活,汗濕了的褂子脫下來,大娘就在井台上替她洗洗,曬在小驢拉的水車槓上,一會兒就干。
園裡的收成很好,菜豆角兒,她家園裡的能長到二尺來長,一挑到南關大集上,立時就被那些中學和榮軍院的伙食團採買員搶光了,大伯和滿花在集上吃碗麵條兒,很早就回來了。只是豆角變賣的錢,就可以糴下一年吃不清的麥子。五月鮮的桃兒,她家園裡也掛得特別密,累累的大桃把枝子墜到地面上來,如果不用一根木叉早些支上,那就准得折斷。用大伯摘桃時的話來講,這桃樹是沒羞沒臊地長呢!
這都因為是一家人,早起晚睡,手勤肥大。
誰也羨慕這塊園子,如果再看見滿花在園裡工作,那就誰也羨慕這年老的公婆能娶到這樣勤快美麗的媳婦,真比一個兒子還頂用!
每年正月,大娘帶滿花到部隊上去一趟。一年,滿花帶回丈夫送給她的一隻小枕頭,一年帶回來一條花布棉被。
滿花的姐姐,和滿花只隔一家人家,可是,要去串門,繞兩個胡同才能走到。拿這姐妹兩個相比,那實在並沒有任何相似之點。姐姐長得醜陋,行為不端。她的丈夫,好說誑言大話,為鄉里所不齒。夫妻兩個都好吃懶做。去年冬天,嚷嚷着要賣花生仁,摘借了本來,一家人就不吃白粥飯,光吃花生仁。丈夫能幹吃一斤半,老婆和他比賽,不喝水能吃二斤。幾天的工夫就把老本吃光了。今年又要開麵館,也是光吃不賣。自己還吹噓有個吃的命,原因是過去每逢吃光的時候,曾趕上過反黑地和平分,現在把分得的東西變賣完了,又等着「入大夥」,兩口子把這個叫做吃「政策」。自然,他們將來一定要受到教訓的。但是,這夫婦兩個確也有些騙吃騙穿的手段。去年過年的時候,她家沒有餵豬,一進臘月,男的就傳出大話說:
「別看俺們不餵豬,吃肉比誰家也不能少。」
臘月二十九那天晚上,滿花到姐姐家去串門,果然看見她家煮了一大鍋肉,頭蹄雜碎,什麼也有。滿花是個孩子,回來就對婆婆說:
「看人家俺姐姐家,平日不趴豬圈,搗豬食,到年下一樣的吃肉。」
大娘正在灶火坑裡燒火,一聽就很不高興地說:
「那你就跟着她們去學吧!」
平日婆媳兩個,真和娘和閨女一樣,說話都是低言悄語的,這天大娘忽然發脾氣,滿花走到自己房裡哭了。
不多一會,西鄰家那個嫂子喊起來,說是滿花的姐夫騙走了她家的肉,吵了一街的人。滿花為姐姐害羞,一晚上沒出來。但事情過了以後,滿花還是常到姐姐家去,大娘對這一點,很有意見,她說她們會把滿花教唆壞了。
滿花家園裡,什麼樹也有,就是缺棵香椿樹。去年,在集上賣了蒜種,滿花買了兩棵小香椿,栽到園裡牆邊上。她澆灌得很勤,兩棵小樹,一年的工夫,都長得有她那樣高。冬天,她怕把樹凍壞,用自己兩隻舊鞋掛在樹尖上,因為小香椿就是一根光杆。今年開春,有一天,我在南關集上買回一小把香椿芽兒,吃鮮兒。滿花看見了,說:
「我那香椿也該發芽了,我去看看。」
不看還好,一看把她氣得守着樹哭了起來。不知道是誰,把樹尖上的香椿芽兒全給掰了去,只有一棵上,還留着一枝葉子,可憐的像小孩們頭上的歪毛。她忍不下,順着腳印找了去,她姐姐正在切香椿拌豆腐呢。大吵一頓。從此,姐妹兩個才斷了來往,就是說,根絕了一個惡劣環境對一個勞動女孩子的不良影響。
現在,滿花更明白,勤勞儉樸就是道德的向上。她給遠在前方的丈夫寫了一封信。
1953年9月14日記[1]
作者簡介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孫振海,後更名孫樹勛,筆名有孫犁、力編、縱耕、余而立、土豹、原平、林冬苹、林冬平、芸夫、孫芸夫、耕堂、芸齋、姜化、庸廬、時限等,河北安平人,是一位中國現當代小說家、散文家。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早年曾當過機關職員、小學教員。中國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協天津分會主席,中國作協第四屆顧問,第五、六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榮譽委員。1940年代發表的文集《白洋淀紀事》是其代表作。1950年代又發表了《鐵木前傳》、《風雲初記》等作品。2002年7月11日晨六點病逝於天津,終年89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