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吹手(劉京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小鎮吹手》是中國當代作家劉京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鎮吹手
石駝是一座千年古鎮,鎮上有兩班子半吹手,鎮東一班,鎮西一班。除此之外還有半個班子。
鎮西的吹手班子為祖傳,鎮東的一班是改革開放後的新生事物,半個班子屬於鬆散型的聯合體,東扯東溜,西拽西去,急用時也能拉起一干人馬頂一炮。
鎮西祖傳的一班,來頭正,有根基,是石駝街的老吹手班底,現在的掌班人叫陳德來,外號陳三賴子。追本求源,清代乾隆年間陳家從郯城來,見石駝緊臨京城通福州的官道,大道通衢,商賈絡繹於途,鄉鄰和善,民風淳樸,便在此落戶並以吹鼓手行當為生計,融入進石駝的生活之中。
陳家吹手班子以陳姓本家人為主,近親繁殖,兼有幾個想學藝的外姓。這些外姓多是親戚,孩子想學的、大人想讓孩子學的,送來了,看在親戚的份上,你能不收?因此可以說,在早石駝街上所有會吹仨音倆調的,都是從陳家吹手班子出來的,基於這一點,陳家對石駝鎮的文藝繁榮,做出過不小的貢獻。
陳家吹手班子的上一輩,首席吹手是陳三賴子的父親陳老四。陳老四既不是真名,也不是藝名,是他在兄弟間排行老四,鄉鄰故這樣稱了。在我記事的文革前的時間裡,這位四老頭的頭髮灰白,向後背着,齊耳短髮,很有藝術大家的范兒,按莊鄰我叫他「四爺爺」,遠遠地喊他一聲四爺爺時,他便很和藹地沖我們笑笑,點頭示意。因為與眾不同,他的那個含有藝術范兒的髮型成為陳家吹手班子的品牌和代名詞。
俗話說,十日管子百日笙,兩根弦的沒有精,說的是十天就能學會吹笛子,百天學會吹笙。最顯功力的是拉二胡,即使有個三年五載的練習,要想拉出內在的獨特韻味,完全融入曲調的最高意境,很難。雖說十日就能吹管,但要真正地吹到具有一定的藝術境界,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十日能把管子吹響是事實,韻味呢?同行對你吹得調子能佩服嗎?當年陳老四是吹管子的,看人家那老頭子把一支支大小嗩吶弄得,要高調有高調,要細腔有細腔,聲情並茂,如泣如訴,讓人聽了盪氣迴腸。絕技是口中一哨,手各持一支嗩吶,三管齊下,聲震八方,1964年在全縣匯演中贏得了滿堂喝彩,奪得金獎,被縣文化局授予「嗩吶陳」。
陳老四不但嗩吶吹得好, 「百鳥朝鳳」哨子一亮,「大鳥小鳥」都來了。他還吹笙,抱大號,二胡也拉得精緻,細語處低緩深沉,熱烈時江河奔騰,繼承他吹拉的兒輩呢,吹笛抱笙上還能說得過去,二胡上,單是揉弦,哪一個能有陳老四的指法?陳老頭子早已過世,現在負責陳家吹手班子的他的三兒陳德來,除了花心上勝過了他父親,成為石駝街為數不多公開有情人的時髦人物外,吹手的技藝上,哪一項也勝不過他家先人。 陳德來個子不高,長相很像他的父親,大臉腦子,只是前頂有些禿,頭髮卻留得很長。改革開放,重操舊業拉起吹手班子走四鄉之後,吹手總歸是個藝術活兒,不能混同於普通的老百姓,陳德來就學着他爹當年的瀟灑,把鬍子蓄了起來,把頭髮留了起來,頭髮一長,便不停地向後梳着,這一蓄鬍和一留長髮,一下子提升了他的藝術形象和氣質。東街吹手班子的班主劉長富見了他後,先是「喲呵」一聲,接着用不知是讚揚還是譏諷的口味說道,你別說,三表叔這個土豆子這麼一包裝,還真像面蛋子烙月餅,往高檔包裝盒裡一放,賣個大價錢。劉長富說着,就要上前動手摸陳德來的長髮。陳德來當然不讓他摸,邊用手一擋邊笑着說,去你娘的。按莊鄰,陳德來在叔輩上,罵他劉長富一句還是應該的。劉長富呢,當然不會惱,笑着繼續挖苦陳德來一句說,三表叔這一捯飭,極有了現代藝術大家的風度,下一步我不能稱呼你「地豆子」了,得叫學名「馬鈴薯」。陳德來笑笑回上一句,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儘管土豆子再怎麼包裝還是地蛋,再叫什麼洋名馬鈴薯也還是土豆子,但陳德來從小跟他爹跑百家,老頭經常告誡他的一句很實在的話就是:技不壓身,把吹手的手藝學好,上門要飯都比別人要的多,還少喊兩句大娘。可惜老頭沒能等到吹手們的「大鳴大放」,沒趕上這改革開放後的這大好時光就離石駝鎮上他鍾愛的事業而去,但讓老人九泉有知感到欣慰的是,他的三兒陳德來把一幫人馬拉了起來,以陳姓為中心,家族成員為骨幹,兼帶幾個外人,繼續從事傳統家業,重操祖傳行當,用時髦的話說叫繼承。
繼承歸繼承,但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近親繁殖」的這幫子吹手沒把吹事當成事業做,陳德來的大背頭雖然風度翩翩,思想卻不能隨時代的潮流而進步,想的是混倆錢和混頓好飯食吃這些較低層次的生活需求,所以這些年的發展不大,總體上年齡偏大,二哥陳德文七十多的人了,明顯地缺了抱笙的力氣,侄子陳喜年輕,但也只是個擂洋鼓的料,儘管能把「嗚哩哇」(嗩吶)吹響,然多時不在整體的調上,其他的人也沒有什麼長進,在鄉里鄉親的眼裡和心裡,這個吹手班子也便稀鬆了了。
02
東街的一班子吹手根基並不深遠,破四舊、立四新和文化大革命期間,陳家吹手班子被當作四舊和封資修的內容,被毫不留情地破掉和遭到批判,取而代之的是大隊成立的文藝宣傳隊,誰家孩子結婚,宣傳隊便在隊長的帶領下提着二胡抱着琵琶捎上笛子笙,一幫子男男女女前去吹拉彈唱一陣子,給紅公事增加幾分喜慶。老人去世,即使去世的老人年齡再大,拉二胡吹笛子的人斷是不能去的,因為這屬於四舊之列,每一位宣傳隊員都有着高度的政治覺悟,已經被破了的四舊,不能再死灰復燃,捲土重來。
東街這幫子吹手的召集人叫劉長富。
劉長富有好幾個諢名字,最響的一個叫「鐺鐺匙」。因與陳家有親戚,十歲時進了陳家吹手班子混口飽飯吃。人小,別的幹不了,陳老頭就讓他敲鐺鐺匙。四舊一破,吹手班子散子,大隊成立文藝宣傳隊,有着文藝細胞的他被吸收了進去,在宣傳隊裡,劉長富的首要任務也還是敲鐺鐺匙,一敲,就把自己從少年敲到青年,從青年敲到中年,幾十年一貫制地敲鐺鐺匙,對於「鐺鐺匙」這個別號,當之無愧。
鐺鐺匙是小鏜鑼的一種,敲鐺鐺匙不用鑼槌子,用的是小尺子般的一塊長條木板。別看敲這玩意的活落很簡單,只是輕輕地敲打即可,表面上看學問不深奧,但卻要有音準的天賦,敲在點子上,與吹拉彈唱合拍共鳴;打不到點子上,顯得彆扭,破壞了整體效果。另外,它在吹手班子中的位置很重要,相當於司鼓。
劉長富的另一個諢名叫「揀罷殘次」。「揀罷殘次」是我們蒙河一帶的方言,意為別人揀罷了的殘次品。也有說這幾個字應該為「「揀罷罈子」的,別人把好罈子揀走了,剩下的自然有瑕疵,不管「揀罷殘次」還是「揀罷罈子」,都是別人「揀罷」了的,不是響噹噹的好貨。
「揀罷殘次」這個諢名是劉長富與程樹富共有的,按在劉長富一個人身上不合適。當年,大隊的文藝宣傳隊除宣傳演出外,還要擔當起吹鼓手的角色,村裡有出嫁的女青年,頭一天晚上要「暖轎」。破四舊的運動把吹手破了個七零八落,沒有了吹手,宣傳隊就把這項重任挑了起來,會拉二胡會吹笛子的隊員們便抱了二胡拿着笛子去要出嫁的女青年家中吹拉,把歡快的氣氛送給喜慶人家,活躍它半個晚上。
那一年的一個冬天,大隊裡有兩位女青年同一天出嫁,文藝宣傳隊的隊員們頭一天晚上要去履行使命。隊長於有成讓副隊長李品德負責把拉弦的扒拉成兩份。晚飯後,吹笛拉弦彈琵琶的幾名隊員在小學屋的院子裡集合,李品德心裡清楚於有成想讓他撥哪根弦子,就很輕描淡寫地對劉長富說了一句:「鐺鐺匙,你和程樹富到劉田家去吧。」說完,便領着其他幾個拉胡琴的隊員,向香椿芽汪北面的隊長於有成很喜歡的孟慶榮家走去。
劉長富和程樹富這兩「富」來到劉田家。劉田家的屬於快人快嘴的那一種,她平時對本家劉長富見了女人就想動手的那種酸得讓人不敢對牙,拿搦不成個的態相就很有反感,程樹富又有黑天半夜一絲不掛圍着孟慶榮家轉的前科,她一看來了這麼兩個人,就劈頭蓋臉、沒好氣地問劉長富道,李品德他們那些人怎麼沒來?
程樹富告訴她說,他們都去了孟慶榮家。劉田家的一聽臉一沉立時起了高腔,她活詈道:李品德那個王八餵的,把好的都扒拉到了孟家,剩下了兩個揀罷殘次弄到俺家裡來。過了公事,我得好好地問問這個孬屌日的安得什麼心腸!
對於程樹富,罵李品德孬種好種無所謂,把自己說成是別人揀罷了的殘次品實在有損人格。他也是個有種之人,一聽此話氣不過,二話沒說提起二胡就走了。劉長富看在本家的面上,在劉田家閨女出嫁的日子搞了一場特殊的獨奏音樂會,他又吹笛子又拉二胡地折騰着,一直折騰了半晚上。就是這無奈的大半晚上,他竟然感受到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幸福,很純靜的女孩許雁和劉田家有親戚,愛好文藝的許雁隨着二胡的悠揚放聲歌唱,有恬靜的陳雁密切配合,劉長富把二胡拉得既帶勁又開心。
改革開放後,劉長富拉起吹手隊伍,邀程樹富參加。程樹富一想到那個「揀罷殘次」就心煩意亂,就感覺人格受了污辱,不再摸號弄笛,而是到臨沂從事布匹批發,十年之後開着桑塔納回家,成為了名符其實的響噹噹的「正品貨」。
03
石駝鎮上的那半個吹手班子的召集人叫趙興利。
趙興利弄吹手這一行當純屬一個「玩」字。自己開着木板廠,不以吹的職業謀生,吹,純是「業餘」,他也有一個叫得比較響的諢名,「夜遊症」,在石駝街,這個諢名一度超過了劉長富那響噹噹的「鐺鐺匙」。
1976年底,趙興利亦工亦農到了縣化肥廠。從莊戶地進了工廠,因無技術特長,被安排在後勤。一下子成了工人階級,趙興利得了志,每次回家都要邁着方步在蒙河街上來回走上兩圈。但是,人啊,怎麼神使鬼差地得了夜遊症呢!一天晚上,深更半夜他把伙房門的上亮子敞開了,並從上亮子爬了進去。該道他「燒茶糊底」,拉炭的大貨車司機回來,還沒吃飯。伙夫老李就到伙房,給司機老師熱大鍋菜熘饅頭。老李正要開鎖,借着門口牆上的路燈往屋裡一看,裡面竟然有一個人。李師傅和司機趕緊喊來了保衛。開門一看,是趙興利。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此時的趙興利很鎮靜,站在灶旁慢悠悠地刷鍋。眾人問了他多句話後他才如夢初醒,反問自己說,我怎麼在這裡,我是怎麼來的?又說自己從小就有個夜遊症,可能是遊逛着進了伙房。
化肥廠領導們很近人情,不想把事做到絕處,借着「自己從小就有個夜遊症」,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明眼人一看都便不言自喻,李師傅更是心知肚明。聯想到曾經伙房裡丟過豬肉,夜遊的人借着夜遊想做什麼可想而知。不久,趙興利被從後勤調進了車間,年底便被辭退回家了。
趙興利雖然後來得了「夜遊症」,但大隊成立文藝宣傳隊時,因從小跟着他爺爺唱「我在那城樓觀山景」,很順當地進了宣傳隊。在宣傳隊的日子裡,他摸二胡、吹笛子,與楊淑梅唱二重唱,學會了個仨音倆調的。大唱樣板戲的年代,宣傳隊排演了《紅燈記》,晚上到各村演出,他人小,跟在後頭跑,扮演個喝粥的角色。從縣化肥廠回家後,買了一把小提琴,陰天下雨時就在家裡磨臍子壓住了狗耳朵一般地吱吱,也彈上幾指頭琵琶,沒開板廠那幾年,經常跟着南鄉的一個吹手班子跑四鄉。陳家吹手班子缺人時、一個招呼他也跑去抱笙,劉長富讓他幫忙吹小號他也放下板廠的事兒去吹小號,需要吹手的人家多時,他也拉幾個人衝上去,用他的話說就是愛好。如今隨着形勢的發展,時代的變化,年輕人結婚都找婚慶公司,石駝鎮上的這兩班子半吹手也只有為喪事服務一項內容了。
04
劉長富的吹手班子一直是六七個爺們,老中青都有,班子搭配得很好,缺得是一直少個女人當
「菜頭」。他想招進一個能說會唱,有文藝細胞的女同胞進來,和他一塊唱「喜鵲喳喳樂開懷,遠方書信乘風來」或「沿着咱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等男女二重唱歌曲。但源於他有腰饞的毛病,想隨着他既娛樂又掙錢,還能賺個吃喝的女人們都怕被他「樂開懷」和「沿着大道奔前方」,所以不敢近前。
趙興利的閨女趙娟從小喜歡唱,參加了兩回劉長富班子的吹手活動,劉長富要求她入伙,趙興利聽說後以得在板廠記賬離不開為由,就怎麼也不讓閨女參加了。鄭家河疃的鄭發美與趙娟是高中同學,結婚生子後不甘在村莊就這樣平平淡淡,因愛好唱,想到石駝街加入吹手班子,一次趕集時把想法同趙娟說了,趙娟給聯繫了劉長富的吹手班子,然回家同男人一說,男人就是不同意,再加上吹手的職業特點,好多時候是夜間行動,發生點什麼的概率很大,鄭發美的男人就很擔心。丈夫阻攔,氣得鄭發美大罵自己的男人太小心眼,說我去石駝街跟着那幫子能拉會唱的吹吹唱唱,我身上的那東西就被割了去,不在我的身上了?別說我很正經,就是真的不正經,女人身上的那東西除了尿尿就閒着,讓別人用用也少不了!男人氣憤地說,就是你這個少不了,我才不讓你去的,我得要我一家人的臉面和尊嚴!
鄭發美的男人想得很對,如果讓別人給自己戴上了一頂小綠帽,那是一輩子都很恥辱的事情。男人怕丟失臉面和尊嚴並不是沒有道理,村中有點年紀的人都知道,劉長富從年輕就很臊,據說沾過好幾個女人的身子。在大隊文藝宣傳隊那陣子,大隊裡有個圖書室,裡邊有好多好多的書:農業知識、科普養殖、文學歷史。最多的是文學類,《清江壯歌》、《煤城怒火》、《高玉寶》,《金光大道》,《艷陽天》,《野火春風斗古城》等,其他的如《生活大全》,《農業八字憲法》,《如何避孕》等書籍,他進圖書室專看與男女有關的生育知識、如何避孕一類的。就在這個時間裡,他把三大牙家閨女緊勒前胸的「寬帶」給徹底解開了,讓三大牙站在壩子上活詈,要把他的腿給砸斷插進腚里。
鐺鐺匙劉長富雖說有過不光彩的歷史,但人是在不斷地發展變化,改革開放的以後年月里,他一直在心裡記着村中老秀才譚象九大爺爺說的那話:再要歡,進戲班。處於對文藝的一腔情感,自己樂呵、娛樂他人不說,還能有較好的經濟收入,自己有吹拉彈唱的技術,特長得不到發揮就沒有價值,就是最大的浪費,於是他便拉起了鎮東的一支吹手隊伍,他要把心中對美好的渴望拉出來,要把幸福的日子唱着過。由於他做事認真,人們淡忘了他「好長毛」的弱點,再加上眾人齊心合力,鎮東這幫吹手越吹越火紅,鎮上人家有結婚出嫁或孩生日娘滿月的喜慶事,老人過世需要大操大辦儘儘孝心的喪事都找他們。縣裡春節過後搞匯演,他們還在鎮文化站長的帶領下,吹笙的吹笙,吹嗩吶的吹嗩吶,一個個吹手精神抖擻,把個嘹亮歡快的音符吹進了縣城。
功夫不負苦心人,鄭發美沒能加入進劉長富的吹手班子,當年那個小許雁卻自投羅網,落進了這個歡樂「窩」。
再者,那個「揀罷殘次」還是「揀罷罈子」之一的再也不染指吹手行當的程樹富,他的兒子程錦州卻自投劉長富門下,抱起笙來吹得如痴如醉,與整個演奏團體配合默契,鎮東的吹手班子因他的年輕有為而精彩,石駝鎮上組織的參加縣裡的文藝匯演比賽,程錦州還被鎮文化站選為首席演奏呢。
現在,我姑家大表哥過世,論告別這個世界年齡上來說,六十歲的大表哥年輕輕的,本是不應該要吹手的,然那些亂主家的人,居然把鎮上的兩班子吹手都請來了!
05
我剛到村東那道早已廢棄的南北石渠,離村還遠遠的,低沉嗚咽的哀樂聲就掠過小河傳來,那悲痛蒼涼的聲音直往我的耳膜、我的肺腑里灌。抬眼望去,村頭泉子汪旁的那棵巨大皂角樹下已經停了好多車輛,大大小小的車輛占滿了樹下和路的兩旁,附近的空場上安了一張張小方桌,前來弔孝的人們坐在小桌前閒談,不時有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的人從巷子裡進進出出,到桌前沖茶倒水,不用問,那是逝者的本家族人正在按照先生的指點忙活喪事的方方面面,照應着一位位前來弔唁的親戚朋友。
來到村口,第一眼讓我看見的就是兩手出在袖內、站在幾棵楊樹下遠離人群的我的大姑。承受喪子之痛的大姑表情木然,目光呆痴,簡直就是一尊蠟像。我走上前去,想對大姑說些安慰話,就在我剛張口的時候,前面「嘭嘭嘭」傳來幾聲巨響,吹鼓手們的勁頭真大,把西洋大鼓擂得腳下的地都隨着發顫,不用猜想我就知道擂洋鼓的一定是陳家吹手班子裡的那個吹手陳喜,去年在送本家二嬸走向天堂時,親眼見陳喜掄鼓槌掄得是那樣賣力,每一響都要讓地隨之抖動一次,現在,他又把鼓擂得山響,從地下鑽出來的巨大震動,簡直就像有人兩手攥了大姑的心繫子猛揪一把再一活瑟一樣,把大姑揪得臉色蒼白,驚愕得剛張開想說話的嘴還沒有合上,每一響都揪一次她的心,每一次揪心的活瑟都活瑟得蠟像一樣的大姑呈現出刀子剜心的痛苦,痛苦之後是憤怒,她的兩眼猛然從蠟像狀態有了轉動,對着我說,您表哥,你聽聽,您哥不到六十,他丈母娘就把陳三賴子請來弄這樣的動靜,這哪裡是送你哥安靜地走,分明是在讓他的靈魂不得安生!
離開這個世界的我大姑家的我的大表哥,人長得又粗又壯,酒喝得多,時間一長,食道上的絕症染身後,粗壯的他就像慢慢地被掏空了芯的大樹,「大風」一刮,這棵大樹就歪倒了。的確,不到六十歲的年齡離開人世,本是不應請吹手的,但他的丈母娘硬主張着把陳三賴子的陳家吹手班子請了來,大表哥本門的同宗族人一看他的丈母娘亂攪和,也不示弱,當即邀了鐺鐺匙劉長富那一班人馬,兩個吹手班子為超度在陽間歲月並不長的一個亡靈,兩棚子的吹手各擺陣勢,你在主家門前擺點,我在巷子頭先生記賬處設攤,雙方用上力氣地吹打,鑼鼓家什的驚天動地和大號小號的嗚咽,讓我年邁的大姑欲哭無淚。
我和大姑正在默默地忍受着鼓聲顫得心痛的滋味,滿貴二嬸走過來,朝我大姑問道,怎麼把陳三賴子那幫子也請來了,只請「鐺鐺匙」一個吹手班子就行。
大姑聽後氣憤地說,按正理誰都不能請,又不是七老八十,吹這些嗚哩哇做什麼。當娘的我還在這個世上,大份的這樣走了我不心疼?依我,一個也不請,死了死了,讓大份的靜靜地入土就行了。花冤枉錢不說,你聽聽這狼腔怪調的,我聽着怎麼受得了?鑼鼓地敲着,敲打得我心像刀子劙着一樣難受。
我大表哥的丈母娘之所以硬主張着請陳三賴子陳德來這幫子吹手,原因是他和陳德來是老相好。我小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說過,至於他們是如何好上的,傳說有多種,有說年輕時兩人就好,有說在生產隊時相互勾搭,但都只是猜測。猜測歸猜測,兩人有男女的事是事實,且被村人看見過。那年西南方向與石駝相鄰的費縣柴胡山村放電影,這對野心的男女還跟青年人一起去看電影,然看了不到一半兩人就開溜了,路上,他們的「電影」比銀幕上的電影更精彩,在柳河村家後的一處石頭塘里,兩人公豬母豬一般地哼哼,被路人撞見。可惜那時沒有相機,更無微信,如有微信,那個月光之下的生動畫面,傳播率肯定空前!
既然請來了兩班子吹手,就任他們鬧騰吧。我同大姑說了一會話後,走到記賬先生跟前把賬登上,之後又走到鐺鐺匙劉長富他們的吹手班子跟前。
劉長富抱着笙和幾個同行吹得正帶勁。對於我同他的交往,那年月,大隊文藝宣傳隊購買了好多的樂器,其中有兩盒笛子,劉長富分管。笛子分高音中音低音,也就是在這個時間,我沒事時就去找劉長富玩,在宣傳隊裡,趁沒人的時候把笛子拿出來,吹了這支吹那支。可惜我不是吹笛的那塊料,吹得都是直腔。後來的一個機會,我還偷偷地拿回家一支短笛,那是一支高音笛子,高音笛在不懂行人手裡,最終的命運可想而知。
見我過來,劉長富忙停了吹奏,把笙往桌上一放,同我說話,其他幾個人仍在賣力地吹。
06
我在這次回家參加大表哥的葬禮之前見到鐺鐺匙劉長富,是我本家的一位大爺魂歸天國,在啟程上路的時日,大爺的孝子賢孫們為已故老人請來了以鐺鐺匙為首席樂師的鎮東這一幫子吹手。我們那個大家族用最隆重的儀式,讓先人享受在人間最後的美好。感受歌舞昇平。
就是那一次,許雁便在劉長富的吹手班子中敲一對銀鈴。
許雁原在陳三賴子的鎮西吹手班子做主唱,不知怎麼被劉長富挖了牆角。她中等個子,皮膚很白,在石駝聯中上學時就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骨幹,高中時到我家借過小說讀。那時的她出落得出水的芙蓉一般,水靈靈的,臉上洋溢着青春的靚麗,不笑不說話,是個誰見了誰都夸的女孩。後來嫁在了石駝街上,找的那個對象人長得一般,家境也一般,外帶天天下田上坡,臉上再也沒有了芙蓉的水靈,人啊,環境很重要、那麼好的一位小女子在歲月的打磨下很快變成了村婦,變成了一位普通的村婦。
聽小道傳言,前幾年許雁與街上的一個打鐵筲的好上了,再後來,喜歡文藝的她進了陳家的吹手班子,現在跳槽轉到了劉長富這裡來了,有人說他們相互都好男女這一口,她和劉長富肯定不清頭。
就在我和劉長富說上幾句家常的時候,又有幾撥遠客到來,陳三賴子領着鎮西的那一幫吹手們敲着洋鼓,吹着嗩吶迎到村口,把遠客迎了進來。
07
一切準備停當,傳統的到土地廟潑湯的習俗開始了,
吹手們在前面吹吹打打,長號「嗚哇哇」震天徹地的幾聲嗚咽,透着悲切蒼涼,之後嗩吶和笙一高一低,和諧有序地伴着哭聲,頭戴孝帽子、腰系孝帶的男人和身披孝布的女人組成長長的隊伍、在陰陽先生董玉昆的引領下,向家前的土地廟走去。
朝瑾二爺爺和徐大槓抬着盛有米湯的漿水罐子,拖拉着步子、面無表情地在前頭行進,董玉昆表情嚴肅地用手抓住逝者長子束在腰間的苘腰繩,半龜着腰往前行走。大表哥的侄子們手拉着柳木棍子跟隨其後。上了年紀的品崇二叔挎着放有疊成一疊疊燒紙的箢子跟在董先生的旁邊,每到路口就拿出幾疊放在地上用火點了,在燃着草黃紙的地方,大表哥本家的侄孫們便跪下叩頭。
看着幾包草黃紙在火中化為灰燼的品崇二叔看看往前開進了的隊伍,兩條老腿急忙拉快節奏往前攆上。
素布裹身的大隊人馬來到家前土地廟,吹手們停在一旁用力地鼓譟。我從人群隊伍的後面抬頭看了吹手們一眼,這一眼正好與鐺鐺匙劉長富的目光相對,鐺鐺匙立時很興奮,便把小鏜鑼往地上一放,兩手將將腋窩下夾着的長號莊重地高高舉起,深深地一個呼吸,喇叭口對着土地廟的上空,用力把胸中的憋氣吐出,大銅號立時發出「嗚嗚,嗚哇哇」的一陣鳴響。這「嗚哇哇」的一陣鳴響讓悲痛氣氛更加蒼涼。伴隨着那嗚哇哇的鳴奏,哭喪隊伍的哭聲大作,震天撼地。我再看一眼鐺鐺匙,此時的他顯得有些得意,他的臉上並沒有一點哀傷。我在想,這樣的場面他見得多了,面對一個個悲痛的場景他是不會傷感的,吹號是他的職業,他掙的是除吃喝與樂技的表演之外,一天一百塊錢勞務費。
土地廟前,陰陽先生董玉昆拽着孝子的苘腰繩在隊伍的最前面,其他人緊隨其後,就聽董玉昆高喊道:「孝子叩頭。」
孝子們一齊叩頭。
抬着漿水罐子的朝瑾二爺爺和徐大槓上前把罐子內的米湯舀出來,潑在了廟前的土地上。
吹手們聚集在土地廟西邊不遠處,又一陣用力地把各種樂器吹響,笙簫合鳴,長號嗚咽,音符隨風飄向天空。
磕完頭,在土地廟前潑湯的禮儀完畢,大家返回。此時站在旁邊的吹手們仍然在吹奏,烘托悲涼氣氛的演奏中,一對銀鈴的碰撞是那麼清脆。
08
一手拿一隻銀鈴不停地擊打着、讓銀鈴發出美妙聲響的,就是鎮東劉長富吹手班子中的惟一一位女性——許雁。
對於許雁,儘管我聽說過她這件「漂亮的花褂」在男人的「污水」盆里染過,但我還是喜歡把她稱為「女的」而並非女人。
我之所以不忍心稱呼許雁為女人,因為我知道。一旦叫她女人,我心目中對她的那份純真的企盼便蕩然無存了。那樣叫,心靈上會少了許多美好。美好往往存於某個稱呼或某個念想之間。可我又不能稱她為女士,我認為高貴的女人才可稱其為女士。許雁這多年普通女人的普通日子,特別是她在世俗之中的感染,已經算不上高貴。我更不能稱呼她為姑娘,因為姑娘身上永遠存在着的是清純,許雁的身上已經沒有了清純之說。我心裡明白,儘管許雁曾在我的心中是那麼單純,她笑得是那麼燦爛,稱其為「女的」最為貼切不過。
讓我耳有所聞有關不少帶粉紅顏色閒話的許雁,在我的心目中並不壞,她的骨子裡永駐善良,她的內心滿是真誠與嚮往。
潑完湯,主家開始準備招待所有前來弔唁的親戚賓朋。大表哥本家的弟兄侄子們從一個忙碌轉到另一個忙碌,抹桌子,沖水,端盤子提壺照應客人吃飯。折騰了大半天,我感覺有些累了,就在巷子頭上那要翻蓋屋的一堆磚旁歇一歇。
此時,兩班子吹手們也停止了吹奏,坐在大門口旁邊那專門為他們安的一張桌前拉閒呱。許雁見我獨自一人坐在西面不遠處正掐着一棵小楊樹上的楊葉,就走到我的身邊,倚在與我相距一米多遠的另一棵小楊樹上,微笑着望着我,我們兩人開始了二十多年之後的一次將會永遠存在於相互記憶深處的美好對話。
我們的對話很自然,沒有任何的曖昧,這樣的場合,也不允許我們曖昧。許雁關切地問我現在的狀況,既問孩子又問嫂子。我一一回答。
回答的同時,我看着許雁的臉,那張臉不再是上初中時少女的水生臉相,已經是一張略帶蒼老的普通女人的臉,清純的面容早已不復存在,永遠長不大的那個小許雁已經走向歲月的深處,眼前的許雁絕對不會是,也不可能是一直在我心中的那位多年前的天真爛漫的女孩子。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小姑娘,而是一位過了不惑之年的真正的女人了。
曾經的美好記憶在各自的心中是那麼清晰。當年,我在聯中當民辦老師,許雁正值花季少年,學校里組成文藝宣傳隊,喜歡唱歌跳舞的她是那樣活潑。
許雁兩眼深情地望着我說,你還記的嗎,咱們學校宣傳隊在趙家營演出的那晚上,你在後台管道具,我們六個學生跳完了「在北京的金山上」的舞蹈後回到後台,你坐在那兒,我們幾個一齊湧進去,後台那地方太小,太擠,我把紅綢子擩進你的懷裡。
許雁一提,勾起了我對過去的美好回憶,我想了想說道,哦,有印象。
許雁說,我把紅綢子擩給你的時候,用臉貼了一下你的臉。許雁兩眼看着我,說這話的時候,她沒有作作,說得很深情。
許雁說的事情我當然記的,我有那個感應,多年來,我把一張少女的臉在自己的臉上貼了一下的事情一直記在心裡,那微微地一貼臉讓我有了一份純靜清新的回憶。那是一張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甜甜的笑臉,它一直就像沒有受到任何污染的花朵一樣、燦爛地開放在我生命的長河中,可以實話實說的是,我從沒有把貼臉的感受往與女人有關的事情上牽扯,我想如果往與女人有關的事情上想了,就是對聖潔的玷污,就是自己靈魂的齷齪骯髒。那時的許雁十四五歲,單純着和美麗着。當初自己還以為是不經意呢,卻是少女懷春。也就是那一次,她的永遠的單純而美麗的少女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間。我一陣溫暖。我抬眼看着許雁,這個曾經的小姑娘居然把只屬於自己的一份美好牢牢地記在心裡,人的心中,有多少不被人知,和他人無法破譯的美好密碼啊。
心中存有一份美好,難能可貴。此時,我心讓那份單純着和美麗着的少女懷春催得發熱。
後面我和許雁的談話,自然談到了許雁干吹手這一行。她說,窮也罷,富也罷,心情高興最重要,隨着這幫子人娛樂一下,天也寬了地也廣了,把銅鈴鐺兒一碰,那種清脆的聲音讓人愉悅,再唱一陣子,心裡一樂呵,胸中的悶氣一出,再愁的事也就不愁了。她歸結到一點上說:我在家裡蹲不住,幹這行當有份收入不說,重要的是讓人開心。
突然,許雁兩眼緊盯着我,喃喃地對我說,你那時在聯中教學,我真的還小啊,那時和你交往,沒有感覺出怎麼來着,但這兩年我常常在想,你比我大幾歲,如果能有你這麼個大哥,那該多好。
許雁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她的兩眼滿含無奈與深情,且又有些後悔的複雜成分。我把話題岔到歲月匆匆上,我說,真快,感覺才幾天的光景,你也這麼大了,日月催人。一年年地往前趕,荸薺汪里的荸薺沒有了,汪里的水也讓歲月熬幹了,小東河邊上的老柳一棵也不剩了,我的兩鬢掛霜,飄起雪來了。但你還年輕。
許雁說,我哪裡還年輕啊,小不了你幾歲。
我說,想想那時節,少年的你們那麼清純。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就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許雁聽了,微微地笑了一下說,如果那樣就好了,那樣不會有憂愁煩惱。唉,她嘆一口氣說,那時真的小,現在想想,好多該做的事都沒有做。
好多該做的事都沒有做。她還有什麼事沒做?我看看許雁,許雁呈現給我的是一臉的無奈和困惑。我感慨地想,是啊,她已經不再是一位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一路走來,她對自己的人生經歷,內心深處一定有着好多的追求與失落,她當年應該有勇氣走出這個小鎮的,但她被婚姻、家庭拴在了這裡,現在,已經註定要拴一輩子了。
我從簡單地想象許雁還是小姑娘的幻覺中走出來,我聯想到許雁的婚姻和人們暗中嘀咕的桃花顏色事情,心中隱隱地想,那樁媒妁之言對於她肯定存在着諸多遺憾,不然,怎麼能會「出牆」呢!人的一生啊,這張餅只要一上了鏊子,翻不迭就煳了。好在她手中握了一對銀鈴,銀鈴會碰撞出消除她心中煩悶之氣的快樂音符。
09
我與「小銀鈴」陳雁正在說着話,陳喜走了過來。沒到跟前他就問,談得這麼熱乎,是不是在敘舊情?
許雁瞪了陳喜一眼說,還有什麼舊情可敘,大哥可是一個板正人,不像你,到處胡來,到哪兒都刮一翅子,省得寂寞。
笙吹得很賣力的那位高高的個子,有點偏瘦,留着帶毛刺的頭的小伙子也走了過來,他就是程樹富的兒子程錦州。按莊鄰他叫我大哥。人各有志,他爹被一個「揀罷殘次」氣得再也不摸樂器,而他天生就是吹拉彈唱的料,他爹讓他在臨沂一同搞布匹批發,他不干,硬回到老家石駝當吹手。
程家家人個個身上的文藝細胞深着哩,有一年春節回家探家,大雪紛飛的天裡,程樹梓到劉長富家中串門,牆上掛着一把二胡,那是一把很一般的二胡,程樹梓把二胡拿在手上一拉,只一弓子,就讓人聽出水平的高超。我問了程錦州有關他三叔的一些情況,錦州告訴我,他三叔見他很喜歡吹拉彈唱,給他買了小提琴,葫蘆絲等樂器。我問他是怎麼學的,他說,就這樣胡吹亂吹唄。哦,錦州身上的確有音樂天賦,竟然無師自通,三吹兩吹,就吹上了道。愛好是第一老師,加入鎮東的吹手班子,先是敲小銀鈴,後來拉二胡,現在抱笙,吹嗚哩哇(嗩吶),經劉長富的點撥,再加上不停地練習,如今在鎮東吹手班子裡挑起了大梁。
許雁說,劉長富看着錦州是一塊好料,就把自己的侄女說給了他。
許雁又說,錦州也有讓劉長富生氣的時候,到辦喪事的人家當吹手時,看着家人悲痛他也悲痛,有時吹着吹着就泣不成聲。氣得劉長富事後訓斥他道:死得又不是您親奶奶,你掉的個什麼熊眼淚!
程錦州說,我也知道自己真的是不應該哭,把吹吹打打做好就行了,但一看到悲痛的現實,我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湧出來。像今天這場景,大哥才六十歲,論說還很年輕就走了,聽着那悲痛的哭聲,我怎麼也止不住掉淚。是啊,我看到了,在看到家人痛哭的時候,他把自己吹得個淚流滿面。錦州的確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
在我們談話的時候,陳三賴子不時地望這瞟一眼,許雁曾是他吹手班子的人,在同一個服務場合上遇到,他一定感慨頗多。
10
下午,大表哥在世上最後的人生程序走過,一位鄉村平凡人的葬禮結束了,兩班子吹手在各自收拾場子。我大姑呆呆地站在小河邊上,望着遠處的樹木,欲哭無淚。
記賬先生算好收的人情錢,把所要支出的一項項款項支出去,董玉昆喊鐺鐺匙劉長富和陳三賴子過去,把吹收的錢結清。吹手們收拾起家什,和大家打着招呼離開。臨行前,「小銀鈴」許雁走到我的跟前,很大方地笑着對我說,大哥,好長時間不見你,怪想你的,有空你就回家來,和你說說話的感覺真好。
許雁臉上微微笑着,她的笑,與主家的哀痛毫無相干。
吹手們走了,走到巷子的盡頭,就要拐彎的時候,一直目送他們的我見許雁回過頭來,再一次投來一個微笑。她的一笑,我當然明白所含的所有內容,我在心裡想了好一陣子,最後,我看一眼遠處的大姑,想想老人老來失子的悲痛,我把鼓槌敲到許雁的那個點上的心收住,為年輕輕就離開了這個人世的大表哥傷心地落下淚來。
小鎮上的吹手們用古老的儀式為我大表哥送行之後,又到新的地方去了,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小鎮上的鄉親所熟悉的這麼幾位民間樂手、自發地組起了一個個吹手班子,嗩吶的調子高亢濃厚且有力,在這片厚重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地傳承。儘管他們每個人的身上殘留着風雨的蝕痕,不那麼完美,但在民俗的傳承中,他們找到了一份屬於自己的文化擔當.[1]
作者簡介
劉京科,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先後在遼寧《海燕》甘肅《飛天》南京《雨花》內蒙古《草原》湖北《江河文學》廣東《南飛燕》《時代文學》《當代小說》哈爾濱《小說林》等純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