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的警句(林語堂)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張潮的警句
我們已經知道大自然的享受不僅限於藝術和繪畫。大自然整個滲入我們的生命里。大自然有的是聲音、顏色、形狀、情趣和氛圍;人類以感覺的藝術家的資格,開始選擇大自然的適當情趣,使它們和他自己協調起來。這是中國一切詩或散文的作家的態度,可是我覺得這方面的最佳表現乃是張潮(十七世紀中葉)在《幽夢影》一書里的警句。這是一部文藝的格言集,這一類的集子在中國很多,可是沒有一部可和張潮自己所寫的比擬。這種文藝格言和通俗諺語的關係,有如安徒生的童話和古代英國童話的關係一樣,或如休伯特(Schubert)的藝術詩歌和民間歌曲的關係一樣。他這部書極得人家的一愛一好,有一些中國學者甚至在他的每句格言下加上一些輕鬆而清逸的注釋。然而,我現在只能譯出一些關於大自然的享受的最佳警句。他有一些論人生的警句非常之妙,而且是整部格言集中的主要部分,所以我也選出一些,附在後邊。
論何者為宜
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
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
蓺花可以邀蝶,壘石可以邀雲,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築台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內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綠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詩,詩亦乞靈於酒。
鏡不幸而遇嫫母,硯不幸而遇俗子,劍不幸而遇庸
將,皆無可奈何之事。
論花與美人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沉,美人不可見其夭。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作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適,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
看曉妝宜於傳粉之後。
貌有丑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一愛一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
以一愛一花之心一愛一美人,則領略自饒別趣;以一愛一美人之心一愛一花,則護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勝於花者,解語也;花之勝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香而解語者也。
養花膽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
凡花色之嬌一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實。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乎。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游;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一愛一慕憐惜。
嬌顏陋質,不與鏡為仇,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使鏡而有知,必遭撲破矣。
買得一枝好花,猶且一愛一護而憐惜之;矧其為「解語花」乎!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
論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
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
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一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
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書上者妙在筆墨淋一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遊歷之山水,不必過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則不可不求其妙。
筍為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月為天文中尤物;西湖為山水中尤物;
詞曲為文字中尤物。
遊玩山水,亦復有緣;苟機緣未至,則雖近在數十里之內,亦無暇到也。
鏡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寫意人物也;鏡中之影,鈎邊畫也,月下之影,沒骨畫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論春秋
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
古人以冬為「三餘」,予謂當以夏為「三餘」:晨起者夜之餘;夜坐者晝之餘;午睡者應守人事之餘。古人詩曰:「我一愛一夏日長。」洵不誣也。
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
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詞曲之體得春氣為佳。
論聲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詬誶,真不入耳聲也。
聞鵝聲如在白門;聞櫓聲如在三吳;聞灘聲如在浙一江一;聞羸馬項下鈴鐸聲,如在長安道上。
凡聲皆宜遠聽;惟琴聲則遠近皆宜。
松下聽琴,月下聽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唄,覺耳中別有不同。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水聲,有灘聲,有溝澮聲。風之為聲有三:有松濤聲,有秋葉聲,有波一浪一聲。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檐溜竹筩中聲。
論雨
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
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輓歌。
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
吾欲致書雨師:春雨宜始於上元節後,至清明十日前之內,及穀雨節中;夏雨宜於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後;秋雨宜於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論風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遲上。
月下聽禪,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致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篤。
玩月之法:皎潔則宜仰觀,朦朧則宜俯視。
春風如酒;夏風如茗;秋風如煙;冬風如薑芥。
論閒與友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能閒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閒。
人莫樂於閒,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閒則能讀書,閒則能游名勝,閒則能一交一益友,閒則能飲酒,閒則能著書。
天下之樂,孰大於是?
雲映日而成霞,泉掛岩而成瀑。所託者異,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
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
對淵博友,如讀異書;對風雅友,如讀名人詩文;對謹飭友,如讀聖賢經傳;對滑稽友,如閱傳奇小說。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頸之一交一。大率雖千百里之遙,皆可相信,而不為浮言所動;聞有謗之者,即多方為之辯析而後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為
籌畫決斷;或事當利害關頭,有所需而後濟者,即不必與聞,亦不慮其負我與否,竟為力承其事,此皆所謂密友也。
求知己於朋友易;求知己於妻妾難;求知己於君臣則尤難之難。
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與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
鄉居須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僅能辨五穀而測晴雨,久且數未免生厭矣。而友之中又當以能詩為第一,能談次之,能畫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觴政者又次之。
論書與讀書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
能讀無字之書,方可得驚人妙句;能會難通之解,方可參最上禪機。
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
《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廂記》是一部悟書,《金一瓶梅》是一部哀書。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
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文人讀武事,大都紙上談兵;武將論文章,半屬道聽途說。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善游山水者,無之而非山水: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慾以十年讀書,十年游山,十年檢藏。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載足矣。若讀書與游山,雖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人生必三百歲」而後可乎?
古人云:「詩必窮而後工。」蓋窮則語多感慨,易於見長耳。若富貴中人,既不可一愛一貧嘆賤,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詩安得佳?苟思所變,計惟有出遊一法。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或當瘡痍兵燹之餘,或值旱澇災禍之後,無一不可寓之詩中。借他人之窮愁,以供我之詠嘆,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
論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寧為小人之所罵,毋為君子之所鄙;寧為盲主司之所擯棄,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
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
景有言之極幽,而實蕭索者,煙雨也;境有言之極雅,而實難堪者,貧病也;聲有言之極韻,而實粗鄙者,賣花聲也。
躬耕吾所不能,學灌園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學剃草而已矣。
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內人於窗紙上作字,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寧為花中之萱草,毋為鳥中之杜鵑。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雲全福。
胸藏邱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
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
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囿,以書籍當朋友。
延名師訓子弟,入名山一習一舉業,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無是處。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
厭催租之敗意,亟宜早完糧;喜老衲之談禪,難免常常布施。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酒;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詩;曲可以當詞,詞不可以當曲;月可以當燈,燈
不可以當月;筆可以當口,口不可以當筆;婢可以當一奴一,一奴一不可以當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
忙人園亭,宜與住宅相連;閒人園亭,不妨與住宅相遠。
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緇黃也。有園亭姬妾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閒人之硯,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鶴令人逸;馬令人俊;蘭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一祭歷代才子,一祭歷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當為之。
美味以大嚼盡之,奇境以粗遊了之,深情以淺語傳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貴以驕奢處之,俱失造化本懷。 [1]
作者簡介
林語堂(1895——1976年),福建龍溪(現福建省漳州市平和縣坂仔鎮)人。原名和樂,後改玉堂,又改語堂。筆名毛驢、宰予、豈青等,中國當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早年留學國外,回國後在北京大學等著名大學任教,1966年定居台灣,一生著述頗豐。林語堂一生曾三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他的《生活的藝術》在美國重印40次,並被譯成英、法、意、荷等國文字,成為歐美各階層的「枕上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