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樓記(高麗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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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樓記》是中國當代作家高麗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跳樓記
巴老的文章，總是那麼樸實無華卻讓人感動。第一節課，一女生正深情並茂地讀課文——「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笑……」
「我出去一下。」全班抬起頭，驚愕地看。他騰地站起來，弓腰塌背，長腿幾甩，硬邦邦走出了教室。
「大家繼續讀。」我追出去。樓道拐角處，他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渾身顫抖，蜷縮一團，像只受傷的刺蝟。
「怎麼了？」他不說話，倔強地偏過頭。春風颳過來，高大的柳樹青色潤澤，我低頭看這涕淚四流的俊朗少年。
「昨天布置的作文，我沒寫，不願寫。」
「老師理解。不過你大了，也是男子漢了，應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正上課呢。」
「老師，我最近不知怎麼了，總控制不住自己，莫名煩惱急躁，動不動想發火。有時晚上睡不好，越想越多，眼睜睜到天亮。有時覺得活在世上沒任何意義，自己是多餘的，一瞬間就想跳下樓去……我不會是抑鬱症吧？」
「不是不是。」我忙安慰。說實話也很緊張，最近小城跳樓事件接連發生，單這半個月就有兩起，都是學生壓力大或作業沒完成就去自殺。花季人生，以那麼殘忍的方式結束生命，不忍卒聽，不寒而慄。
我有意開個玩笑緩解氣氛：「只要是人，都會有情緒低谷期嘛，過了就好了。你是不知道，我們女人一月就有一次低谷，所以千萬不要和鬧情緒的女人講道理，那是比較愚蠢的做法。」
他臉上沒任何表情，我只好收起笑容。
「老師，心裡堵得慌，大道理都知道，可是做起來卻很困難。昨晚我媽電話說，家裡小狗多多跑丟了，到現在也沒找到。一整夜，我覺得自己也丟了一樣，魂不守舍，心煩意亂。那會聽到 XX 讀小狗一段，直接崩潰……也許我和我的狗，一起消失了才好……」他說一會哭一會，過了好長時間，才站起來，「對不起，老師。剛才失控了，這下好多了。」
「好。那咱們先回去上課，好嗎？其他同學都等着呢。擦乾淚，振作點。無論遇上什麼事，都得正確面對，對不對？」
我轉身回去，他跟着進來，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處理完寫作背景、作者簡介、敘事線索、情感線索、思路層次、寫作特色外，照例是討論環節。「同學們，巴金先生在談到自己文學見解時說過，人為什麼需要文學？是需要它來掃除我們心靈的垃圾，需要它給我們帶來希望帶來勇氣帶來力量的。請大家就結尾這句話談談看法，『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了總結，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投影儀上，白底紅字，格外顯眼。
學生們七嘴八舌，站起來紛紛說觀點談看法。他一如既往端坐不語，像塊石頭，眉頭緊皺，但看得出也若有所思。
下午快放學，一個人探頭探腦：「老師，能不能談談？」
「行啊，不過要付諮詢費的噢。」
我邊說邊笑，看着對面的他。儘管滿臉憂戚愁雲慘澹，但還是個青春帥氣頎長白皙的少年。
他沉默了半天，忽然站起來，緊跑幾步關了門。站在門後，滿臉通紅，手舞足蹈：「真是憋屈死我了，有些話沒法說沒處說也沒臉說。昨天寫父親的作文，不是不想寫，實在是個傷疤啊，我不想揭開不願提起。老師，幫幫我吧，真不知道怎麼去面對現在面對未來了。」
我倒了杯水放在對面桌前，示意他坐下。
「那個人是我父親，但我拒絕承認。我恨他憎惡他……」
我儘量保持客觀冷靜。「從現在起，你慢慢說，我慢慢聽。想說什麼都說出來吧。」
他坐下，又站起。在地上不斷走動，順手拿起一根粉筆，捏成幾段。
我沒阻止，只是坐着看。終於，他坐在椅子上，往後靠了靠，陷入了回憶中。
「小時候，我家在另外一個地方，比這裡還偏僻。那裡有沙漠有駱駝，有羊群有燒酒，吃肉都是手抓着一大塊，還有奶茶喝。
「每次問起爸爸為啥不在家，媽媽都說他是個軍人，是保衛人民的英雄，是為國家幹大事的人。只要他回來，都會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擺滿一屋。我趴在他背上，抓他的鬍鬚親他的臉，幸福極了。最美好的記憶是我們一家三口去大連看大海。媽媽漂亮極了，穿着黃色裙子，像個大風箏飛過來飄過去。我穿粉白色襯衣，還打着小領結。我們去了五一廣場，還去了海洋公園看海豚。
「後來，他轉業，我們跟着回到這座城市，買了樓房，八十多平米。我愛這個家，不管怎麼樣，終於有間屬於自己的屋，別提多高興了。媽媽把家布置得特別溫馨，他照舊隔幾天回來一次，總是匆匆忙忙。
「我從小就有個英雄夢，主人公就是他。我崇拜他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一個坦坦蕩蕩的軍人，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在家對媽媽柔情一片對我關愛有加，我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有個最 MAN的父親。
「初一第一學期，和同學鬧着玩，不小心碰破了人家鼻子，血流不止。我嚇壞了，連忙道歉，他忽然惡狠狠地罵，你個私娃子，天生的賤人。我懵了，不知道啥意思。第二天到學校，發現其他同學都用怪異目光看我，指指點點。後來，還是最要好的朋友偷偷告訴我，他們傳閒話說我爸爸，不，那個男人還有個家，還有個大老婆和兩個孩子。也就是說，我媽媽是小三，我是個私生子。
「我不信，跑去問媽媽，她不解釋，只是哭。我氣憤極了，一種東西坍塌了。我恨他太自私，恨媽媽太懦弱，恨他們的孽緣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卻不給我一個正兒八經的名分。我羞愧以這樣的身份存活在世上，快樂的童年似乎一夜間就結束，從此走上一條恥辱悲哀的窄路。
「我開始自閉，不說話不交流對一切毫無興趣，還嘗試過開煤氣自殺。他不知所措，媽媽總是哭。他們帶我去各大醫院檢查。只有一個老大夫說得對，心病。他說，這孩子心病重，太陰鬱。
「一天，他帶回來只小狗，我一下子就抱在懷裡。我看見他們眼裡露出一絲光，但還是不說話。我在心裡給它取名，多多。它和我一樣，也是個多餘的東西吧？
「他更忙碌了，很長時間回一次家，但來去匆匆。我在沉默中長大，卻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我越來越像他。個頭，身材，頭髮，臉形，連左手有六個指頭都是。他痙攣地伸出左手，老師，你看我左手現在是五個指頭吧，其實以前還有個小指頭的。初二時我自己砍掉的。血流了一地啊，我疼暈過去……後來慢慢長好了。
「生物老師講遺傳，我才明白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無論怎麼樣，他都是我的父親我也是他兒子。沒辦法，遺傳基因。我只好用傷害自己的方式懲罰他們。
「可悲的是，我越憎恨他，但心底深處越依戀他。每次他回家，媽媽都高興地滿臉開花，做這做那，我氣她的賤兮兮也氣自己沒出息。我喜歡看他抽煙時眉頭緊鎖沉思的樣子，看他提米麵袋子像提着玩具時的樣子，還喜歡他表面上一言不發背地裡叮囑媽媽多給我買東西的樣子。
「再後來，我知道那邊家就在另條街上，不遠。我見過他的老婆，一個比我媽老多了丑多了的女人。還見過他的兒女，都長得像他。他和他們一起上街，提着東西走親戚，開着車去買菜，有說有笑，光明磊落，而我躲在暗處，像只老鼠，趴在洞口悄悄窺探。
「每當這時，我就很瘋狂。為年輕漂亮的母親不值，為自己感到悲哀，憑什麼我們要過這樣的生活？一段時間，我天天早上一睜眼睛，就期盼老天發場洪水來場地震，或者火山爆發地殼陷裂，一下子毀滅世界算了。但日子還在繼續。初三我學會了上網喝酒逃課打架鬥毆滿街搖晃，他開始還和媽媽滿城找我，後來也習慣了，不聞不問，好像我是一株野草，自生自滅的那種。只是他回家次數越來越少，媽媽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
作者簡介
高麗君，寧夏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