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八章》(張愛玲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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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後兩三點鐘是一天內最沉寂的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學校里,年輕人都在外面工作,家裡只剩下老弱殘兵。曼楨家裡就是這樣,只有她母親和祖 母在家。這一天下午,-堂里來了個磨刀的,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框喝,便提着兩把廚刀下樓去了。不一會,她又上來了,在樓梯上便高聲喊道:"媽,你猜誰來 了?豫瑾來了!"顧老太太一時也記不起豫瑾是誰,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唔?誰呀?"顧太太領着那客人已經走進來了。顧老太太一看,原來是她娘家侄女兒的兒 子,從前和她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豫瑾。
豫瑾笑着叫了聲"姑外婆"。顧老太太不勝歡喜,道:"你怎麼瘦了?"豫瑾笑道:"大概鄉下出來的人總顯得又黑又瘦。"顧老太太道:"你媽好嗎?"豫瑾頓了 一頓,還沒來得及回答,顧太太便在旁邊說:"表姊已經故世了。"顧老太太驚道:"啊?"顧太太道:"剛才我看見他袖子上裹着黑紗,我就嚇了一跳!"
顧老太太呆呆地望着豫瑾,道:"這是幾時的事?"豫瑾道:"就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沒寄訃聞來,我想着等我到上海來的時候,我自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他把 他母親得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說,顧老太太不由得老淚縱橫,道:"哪兒想得到的。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她年紀輕輕的倒死了!"其實豫瑾的母親也有五十幾歲 了,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輩永遠都是小孩。
顧太太嘆道:"表姊也還是有福氣的,有豫瑾這樣一個好兒子。"顧老太太點頭道:"那倒是!豫瑾,我聽見說你做了醫院的院長了。年紀這樣輕,真了不得。"豫 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麼。人家說的,-鄉下第一,城裡第七-"顧太太笑道:"你太謙虛了。從前你表舅舅在的時候,他就說你好,說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 媽,你記得?"當初也就是因為她丈夫對於豫瑾十分賞識,所以把曼璐許配給他的。
顧太太問道:"你這次到上海來有什麼事情嗎?"豫瑾道:"我因為醫院裡要添辦一點東西,我到上海來看看。"顧太太又問他住在什麼地方,他說住在旅館裡,顧 老太太便一口說:"那你就搬在這兒住好了,在旅館裡總不大方便。"顧太太忙附和着,豫瑾遲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煩了吧?"顧太太笑道:"不要緊的──又 不跟你客氣!你從前不也住在我們家的?"顧老太太道:"真巧,剛巧有間屋子空着沒人住,樓下有一家人家剛搬走。"顧太太又向豫瑾解釋道:"去年那時候曼璐 出嫁了,我們因為家裡人少,所以把樓下兩間屋子分租出去了。"到現在為止,他們始終沒有提起曼璐。顧老太太跟着就說:"曼璐結婚了,你知道吧?"豫瑾微笑 道:"我聽說的。她好吧?"顧老太太道:"她總算運氣好,碰見這個人,待她倒不錯。她那姑爺挺會做生意的,現在他們自己蓋了房子在虹橋路。"顧老太太對於 曼璐嫁得金龜婿這一回事,始終認為是一個奇蹟,也可以說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樁事,所以一說就是一大套。豫瑾一面聽,一面說:"噢──噢──那倒挺好。"顧 太太看他那神氣有點不大自然,好象他對曼璐始終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大概他決不會上這兒來的,因為避嫌疑的緣故。
磨刀的在後門外哇啦哇啦喊,說刀磨好了,顧太太忙起身下樓,豫瑾趁勢也站起身來告辭。她們婆媳倆又堅邀他來住,豫瑾笑道:"好,那麼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來,現在我還有點事,要上別處去一趟。"顧太太道:"那麼你早點來,來吃飯。"
當天晚上,豫瑾從旅館裡把兩件行李運到顧家,顧太太已經把樓下那間房給收拾出來了,她笑着喊她的兩個兒子:"偉民,傑民,來幫着拿拿東西。"豫瑾笑道:" 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間裡去。兩個孩子也跟進來了,站得遠遠地觀望着。顧太太道:"這是瑾哥哥。傑民從前太小了,大概記不得了,偉民你總該記得的, 你小時候頂喜歡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後來還給爸爸打了一頓──他給你鬧得睡不着覺,火起來了。"偉民現在已經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得跟他 母親一樣高了,聽見這話,不禁有些訕訕的,紅着臉不作聲。
顧老太太這時候也走進房來,笑道:"東西待會兒再整理,先上去吃飯吧。"顧太太自到廚房裡去端菜,顧老太太領着豫瑾一同上樓。今天他們因為等着豫瑾,晚飯 吃得特別晚。曼楨吃過飯還得出去教書,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飯坐在那裡吃着。豫瑾走進來,一看見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那,他還當是曼璐──六七 年前的曼璐。曼楨放下碗筷,站起身來笑道:"瑾哥哥不認識我了吧?"豫瑾不好意思說:正是因為太認識她了,所以望着她發怔。他笑着說了聲:"是二妹吧?要 在別處看見了,真不認識了。"顧老太太道:"本來嗎,你從前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偉民大呢。"
曼楨又把筷子拿起來,笑道:"對不起,我先吃了。因為我吃了飯還要出去。"豫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飯,揀了兩塊咸白菜在那裡吃着,覺得很不過意。等到顧太太把 一碗碗的菜端了進來,曼楨已經吃完了。豫瑾便道:"二妹再吃一點。"曼楨笑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媽,我讓你坐。"她站起來,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 親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見她母親夾了一筷辣椒炒肉絲送到豫瑾碗裡去,便道:"媽,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顧太太笑道:"噯喲,真的,我倒忘了。"顧老 太太笑道:"這孩子記性倒好。"她們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記得的原因,是因為她小時候恨豫瑾奪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搶着替他盛飯,在碗底抹上些 辣醬。他當時總也知道是她惡作劇,但是這種小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當然忘得乾乾淨淨了。他只覺得曼楨隔了這些年,還記得他不愛吃什麼,是值得驚異的。 而她的聲容笑貌,她每一個姿態和動作,對於他都是這樣地熟悉,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着的,而現在都到眼前來了。命運真是殘酷的,然而這種殘酷,身受 者於痛苦之外,未始不覺得內中有一絲甜蜜的滋味。
曼楨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豫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過去他在顧家是一個常客,他們專給客人使用的一種上方下圓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別長,捏在手裡特別沉重, 他在他們家一直用慣這種筷子,現在又和他們一門老幼一桌吃飯了,只少了一個曼璐。他不免有一種滄桑之感,在那黃黯黯的燈光下。
豫瑾在鄉下養成了早睡的習慣,九點半就睡了。顧太太在那裡等門,等曼楨回來,顧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盡坐着和媳婦說話,說起侄女兒的生前種種,說說又掉眼 淚。又談到豫瑾,婆媳倆異口同聲都說他好。顧太太道:"所以從前曼璐他們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們沒福氣,不該有這樣一個好女婿。"顧老太太道:"這 種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顧太太道:"豫瑾今年幾歲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誤到現在還沒結婚,我想想都覺得不過意。"顧老太太點頭道:"可不是嗎? 他娘就這麼一個兒子,三十歲出頭了還沒娶親,她准得怪我們呢。死的時候都沒一個孫子給她穿孝!"顧太太嘆道:"豫瑾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她們的思想都朝一條路子上走。還是顧老太太嘴快,先說了出來,道:"其實曼楨跟他也是一對兒。"顧太太低聲笑說:"是呀,要是把曼楨給了 他,報答他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可惜曼楨已經有了沈先生。"顧老太太搖搖頭,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還沒準兒呢。認識了已經快兩年了,照這 樣下去,可不給他白耽誤了!"顧太太雖然對世鈞這種態度也有些不滿,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她覺得她不能不替女兒辯護,便嘆了口氣,道:"沈先生 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好象脾氣有點不爽快。"顧老太太道:"我說句粗話,這就是-騎着茅坑不拉屎!-"說着,她呵呵地笑起來了。顧太太也苦笑。
豫瑾住到他們家裡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後,豫瑾在他自己房裡。曼楨告訴世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裡,他是個醫生,在故鄉 的一個小城裡行醫。她說:"有幾個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可佩服。我們去找他談談。"她和世鈞一同來到豫瑾的房間裡,提出許多問題 來問他,關於鄉下的情形,城鎮的情形,她對什麼都感到興趣。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他在旁邊默默地聽着,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楨也 不覺得他的態度有什麼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楨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於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歷史,道:"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世鈞 笑道:"哦,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曼楨笑道:"是呀,說起來好象有點傻氣,我倒覺得這是他的好處。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 到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去辦醫院。干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世鈞沒說什麼。走到-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過身來就走了。
這以後,世鈞每次到她家裡來,總有豫瑾在座。有時候豫瑾在自己房間裡,曼楨便把世鈞拉到他房裡去,三個人在一起談談說說。曼楨其實是有用意的。她近來覺 得,老是兩個人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婚了,而她不願意這樣,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她可以說是用心良 苦,但是世鈞當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里現在改了規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楨勸他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里吃,所以談話的機會更少了。曼楨覺得這樣也 好,在形跡上稍微疏遠一點。她不知道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裡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若干時日,不會變質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裡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是顧太太接的電話。她向曼楨嚷了聲:"是沈先生。"他們正在吃飯,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隨手就把曼楨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半天工夫。
曼楨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來。豫瑾本來在那裡猜測着,她和她這姓沈的同事的友誼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現在可以知道了。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工夫,就容許自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人家早有了愛人了。
傑民向來喜歡在飯桌上絮絮叨叨說他學校里的事,無論是某某人關夜學,還是誰跟誰打架,他總是興奮地,氣急敗壞地一連串告訴他母親。今天他在那裡說他們要演 一齣戲,他在這齣戲裡也要擔任一個角色,是一個老醫生。顧太太道:"好好,快吃飯吧。"傑民爬了兩口飯,又道:"媽,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說這齣戲非常有 意義,是先生替我們揀的這個劇本,這劇本好極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說的話顧太太一概不理會,她只向他臉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黏着一粒飯。"傑民覺得 非常泄氣,心裡很不高興,懶洋洋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顧太太道:"還在那兒。"他哥哥偉民便道:"他要留着當點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 那裡發呆,他們這樣哄然一笑,他倒有點茫然,以為自己或者舉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來了。他一個個向他們臉上看去,也不得要領。
這一天下午,豫瑾本來有點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飯也沒有回來吃。同時,世鈞和曼楨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飯,方才一同回來,豫瑾也才回來沒有一會兒。世鈞 和曼楨走過他房門口,聽見裡面一片笑聲,原來傑民在那裡逼着豫瑾做給他看,怎樣演那個醫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樣用聽筒,怎樣量血壓。曼楨和世鈞立在房門口 看着,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會這兩招兒,都教給你了。"傑民只管磨着他。孩子們向來是喜歡換新鮮的,從前世鈞教他們騎腳踏車的時候,他們和世 鈞非常親近,現在有了豫瑾,對他就冷淡了許多。若在平常的時候,世鈞也許覺都不覺得,現在他卻特別敏感起來,連孩子們對豫瑾的愛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曼楨道:"傑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豫瑾笑道:"不不,還早呢。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在簡直變成個 鄉下人了,給汽車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着覺。"曼楨道:"還有隔壁這隻無線電,真討厭,一天開到晚。"豫瑾笑道:"我也是因為不習慣的緣故。我倒想找兩本書 來看看,睡不着,看看書就睡着了。"曼楨道:"我那兒有。傑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