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食為天(孟憲歧)
作品欣賞
以食為天
種糧
慶山天生就是種地的料。
慶山10歲那年,就比別的孩子高半頭,正上小學二年級。
爹問:「會寫自己名字不?」
慶山答:「會寫。」說完,就拿一根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字。
爹看後,摸摸他的後腦勺:「行,沒寫錯。」
爹從兜里掏出幾張毛票,拿出其中的一張問:「這是多少?」
慶山答:「五毛!」
爹又拿出一張問:「這個呢?」
慶山答:「一塊票!」
爹高興了:「對着嘞!會寫名,能認錢,這文化夠用了!明天下地幹活吧!」
慶山就成了隊裡小勞力,跟婦女一樣掙7分工。
慶山干起活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可一拿起書來就頭疼,他已經在二年級讀了三年了。
慶山就跟在爹後面,爹讓他幹啥活就幹啥活。
爹是生產隊長。
後來爹在開山修水壩排除啞炮時,被炸了。這個時候,慶山已經是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了。
20多歲,慶山對莊稼活沒有不會的,扶犁趕車,點種耪地,樣樣精通。集體解散那年,慶山分了5畝好地。等兩個閨女出嫁後,那地就剩下不到3畝了。
慶山和老伴就靠種地為生。慶山種地是好手,讓他干別的,還真不行。
老伴說:「種地不來錢,不如做豆腐掙錢。」
慶山還真做了幾天豆腐。結果,沒掙着錢,倒還賠了。為啥?慶山面子矮,誰家買豆腐,差個三毛五毛的,就免了。還有稱豆腐時多了三兩二兩,也免了。
趕上買豆腐的人手裡沒錢,拿上豆腐走了,慶山也不記賬,最後就賠了。
慶山跟老伴說:「就種地好!地不會騙我,我流多少汗,出多大里,地里就打多少糧食。」
如今農民種糧卻不吃糧,都賣掉,再買糧,買大米白面吃。產量越多賣的錢就多。
村里李廣家的地,跟慶山的地緊挨着。原本是一塊地,整3畝,集體分地時一分為二,兩家各1.5畝。
李廣在村里開小賣部,這地好歹種種,不指望它。春天找人幫工,也不用農家肥,用複合肥,把地種上。苗出齊後,噴上除草劑,就等着秋天收秋了。
慶山靠地吃飯,就得把地當回事。
冬天攢了許多農家肥,種地時撒上,還用了複合肥,小苗一出,他就在地里轉悠,把草除乾淨。
日頭最毒的中午,別人都呼呼睡大覺,慶山卻在耪地。
李廣開車進貨回來,見慶山耪地,嘿嘿笑:「慶山啊,多熱呀,趁早回家睡覺去!」
慶山也嘿嘿笑:「天越熱,這苗越愛長,草也曬死了。」
耪完一遍,過幾天,再耪二遍,耪完二遍,還要耪三遍。俗話說,一遍秕二遍滿三遍實。這是說耪一遍,盡出秕子,耪二遍,就豐盈了,耪三遍才飽滿實成。
收秋時,慶山見李廣來收秋,就上趕着幫忙。
李廣說:「謝謝你幫忙啊!」
慶山說:「不用謝,我幫你,也是有利可圖。」
李廣問:「啥利?」
慶山答:「你這塊地的糧食單放着,看看這一畝半地能打多少斤。」
李廣說:「這沒問題。」
李廣想了想問:「你家的糧食收回來,不就有數了嗎?」
慶山笑笑:「我想知道,流汗和不流汗,糧食到底差多少。」
最後,李廣告訴慶山,他家那塊地,打了1200多斤。
慶山暗喜:哎呀,真是不一樣啊!他家打了2000多斤!多打了800斤。
慶山知道,這多打的800多斤,就是他用汗珠子換來的。老天不偏向,人勤地不懶。
村里張小林外出打工,家裡的地沒人種,怕扔荒,就找到慶山說:「我那2畝地你給種着,一分錢不要,白種!」
慶山問:「還有這便宜事?」
張小林說:「真的。給別人種,我不放心,以後我還想回來種呢。這地歸你種,會越來越肥的!」
慶山也對得起張小林。
他承包了村小學的廁所,掏大糞,拚命往張小林家的地里拉。
那莊稼綠油油的惹人喜歡。
過年時,張小林回來過年。慶山扛着一袋子花生送來了。
張小林問:「你這是幹啥?我說的是白種,不要任何東西的。」
慶山答:「這是我自己種的,沒化肥,也沒噴過農藥,保證吃着放心!」
張小林只好收下了。等慶山走時,張小林高低要給慶山帶上兩瓶酒。
慶山說啥也不要。張小林生氣了:「你不要酒,這花生我也不要了。」
慶山拿着兩瓶酒回了家。晚上,老伴炒了倆菜,慶山高興地喝起來。
睡覺時,慶山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鄉長給他戴紅花呢,鄉長說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從地里挖出了金娃娃。
賣糧
別人都貓冬了。
慶山沒有。
慶山有好多事要在冬天裡做。
慶山白天要上山砍柴,準備好過冬的柴火。別人家有的買煤燒,生爐子;有的花錢買柴火,不會自己上山砍柴。
那多受累呀?
慶山不感覺累。每天砍一趟,那柴垛就慢慢大起來。
有了柴火,把炕燒熱熱的,睡着舒服啊。
晚上,慶山和老伴開始搓玉米,一晚上搓一編織袋。
一袋玉米60斤,一萬多斤玉米得搓多少袋?
慶山心裡有數。那滿院子黃澄澄的大棒子,經過一個冬天的時光,就會變成了一袋袋玉米,然後賣掉,去它們應該去的地方。
只有慶山家搓棒子。
別人不搓,別人用機器。
那機器連棒子和棒子穰都給弄碎了,亂七八糟的,棒子粒里髒得很。還有的人家不用機器,把棒子光裝進編織袋子裡用木棍子抽打,棒子粒下來了,棒子穰也碎了,棒子粒也很髒。
他們才不管棒子粒髒不髒呢,往糧販子手裡一賣,就拿錢了。
慶山的棒子就是手工搓。
每天傍晚,老兩口重複着同一件事。
老伴拾掇碗筷,慶山拿上一個簸萁,去院子裡端回4簸箕棒子光,堆放在炕上,等老伴忙完,兩人坐在炕上,慶山用穿錐穿棒子,老伴搓棒子。
那個專門用來穿棒子的穿錐,被棒子摸得鋥亮。
慶山穿棒子,是把棒子穿出一道道溝來,溝穿得越多,棒子越好搓。每一個棒子最少要穿5道溝,老伴搓起來特別快。
慶山有些供不應求了,就說:「你先歇會兒。」
老伴及下地舒展下胳膊腿,給慶山沏了一壺濃茶。
慶山停下手中的穿錐,端起茶壺,自斟自酌。
老伴問:「今年這棒子,賣給誰呀?」
慶山答:「老地方,糧站。」
老伴說:「老剛早就問我,要收咱家的棒子。」
慶山說:「老剛這人太奸滑,不跟他共事。咱們讓他賣了,還得幫他數錢!」
老剛在村里開了一個收購店,收糧食,收山貨,進進出出,就掙錢了。
但老剛財黑,缺斤少兩,大稱進,小稱出,賺的是昧心錢。
4簸箕棒子搓完了,也就到了睡覺的時候。
慶山把棒子穰檢出來,擺放在屋檐下,燒火用。
然後端起簸箕,把棒子粒簸了又簸,糠糠皮皮不見了,老伴掙開編織袋,裝好,擺放在西屋。
那天晚,老剛來了。
老剛醉醺醺的。
如果老剛不醉酒,這個時間他是不會來慶山家串門的。
老剛一見慶山在簸棒子,就哈哈大笑:「簸啥?不用簸,我收棒子需要那麼乾淨,你就是摻點沙子,我也不會說啥。現在誰家不摻孬使假的?這對於我來說無所謂,只要你的棒子都給我。」
慶山只好說:「哎呀,按理說咱一個村住着,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就這棒子應該賣給你,可糧站的老蘇去年就把定金給我了。」
老剛聽罷,立即沉了臉,說一句:「愛雞巴賣不賣,沒有臭雞蛋,照樣做槽子糕!」言訖扭身走了。
慶山剛想跟老剛理論兩句,老伴拉住他:「別搭理他,喝酒的人,少招惹。」
要在平時,慶山肯定不干。
論年齡,他老剛比我小,論親戚,老剛還得管慶山叫表哥呢,憑啥嘴裡不乾不淨?你手裡有幾個臭錢就不知自己姓啥啦?
可老剛醉了,自己沒醉呀?慶山還是壓下了火。
攢夠20袋,慶山就會雇小波的拖拉機往糧站送。因為,慶山家只有20多條編織袋子,賣了棒子好再用。
小波是老強的兒子,老強以前跟慶山走的近,關係好,人也厚道。可惜,好人不長壽,才50多歲,得了重病,說走就走了。
小波這孩子誠實,不言不語的,一點也不輕狂,這些年沒少幫他拉東西。
其實,糧站的老蘇並沒有給慶山定金。
但老蘇是糧站的老人,這些年慶山一直往糧站賣糧食。
他知道,糧站都是為國家收購糧食。把糧食賣給糧站,就等於賣給國家了。
賣給國家的糧食,就要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雜質。還要晾乾,要不儲存起來返潮發霉變質,那就等於變相欺騙國家。
村里人都知道,糧站收購糧食,價錢不高,可要求很嚴格,沒雜質,水分不超標,質檢非常苛刻。很多人都不把糧食賣給糧站。
慶山願意把糧食賣給糧站,一是跟老蘇很熟悉,打了20多年交道,熟人好辦事啊。每回來糧站賣糧,老蘇從來沒難為過他;二是慶山覺得不把糧食賣給國家心裡有愧。現在種地不上稅,國家還給補貼,國家對咱老百姓好,咱老百姓也得對得起國家。咱不能為國家做大事,把好糧食賣給國家是力所能及的事。
寧可少得點錢,也算為國家着想了。
老蘇說:「老夥計,這玉米真是好玉米!」
慶山:「當然得交好玉米啊。不好的你不要呀!」
老蘇給慶山倒了一杯茶水:「這年頭,像你這樣的人少啦!」
慶山說:「哎,都是私心太重!錢搗的鬼!」
老蘇:「人心不古啊!」
兩個人坐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買糧
如今,社會上流傳着這樣幾句話:種糧的不吃自己種的糧,賣糧的不吃自己賣的糧,買糧的不買親戚家的糧。
這是為啥?
自己咋種糧自己知道。
自己賣的啥糧自己知道。
自己買啥樣的糧自己知道。
慶山例外。
慶山吃自己種的糧。
每年他都留點玉米吃稀罕。
村里明林是種田大戶,他家承包了幾十畝地,一年光買糧就收入十幾萬元。
可明林打的糧食一斤一兩也不留,全賣光。
全家人吃大米白面。想吃粗糧了就喝棒子米粥。
農村人喝棒子米粥喝不夠。
但明林不用自家的棒子做棒子米,他去慶山家買棒子。
慶山問:「你家幾萬斤玉米,為啥不留點?」
明林答:「我家那玉米不好吃。」
慶山明知故問:「都是地里長出來的,咋就不好吃?」
明林說:「慶山哥你就被褒貶我了。我家的玉米一碾就碎,不飽滿。」
慶山當然知道。
村裡有好幾家都從他這裡買棒子回去做棒子米。
他們家種的棒子一鋤都沒耪過,哪能實成呀。
慶山也得買糧。
除了棒子米,慶山家也要買大米,買白面。
他們村不靠近河邊,沒有稻田可種,自己不出產稻米。
村里沒有種麥子的習慣,也就不產白面。
村里只有一家賣糧食的,就是大新家開的食油銷售部。那裡面的大米白面很多,北方的,南方的,應有盡有。
慶山第一次在大新家買了一袋面,20斤的。
老伴最拿手的活就是蒸饅頭,老伴蒸出的饅頭,白白胖胖,真是好吃!
老伴打開面袋,好啊,這面真是白,白的晃人眼。用手一捏,真是細,摸不出渣的感覺。
面也發了。饅頭也蒸了。
可一見那饅頭,老伴心裡就發堵:面是好面,發也發了,就沒蒸好。原來多大還多大,硬邦邦,跟石頭一樣。
慶山說:「白瞎了你這手藝!」
一鍋饅頭一點兒沒吃,扔了可惜,慶山就裝進簸箕里,端給老徐家。
老徐家養了幾口豬。
慶山說:「今兒給你家豬們解解饞!」
老徐連忙阻攔說:「使不得!使不得!」
慶山放下簸箕說:「這白面饅頭裡沒毒藥!」
老徐說:「我這豬只吃豬飼料,不能吃別的。」
慶山不明白:「你這豬比人還珍貴?」
老徐說:「吃別的東西長得慢,吃豬飼料長得快。」
慶山又端着一簸箕硬饅頭來到大新家。
慶山問:「你家這面咋蒸不成饅頭呀?」
大新答:「你家買的是餃子粉啊?不是饅頭粉。」
慶山說:「啥餃子粉饅頭粉的?只要是白面就能蒸饅頭。」
大新笑笑:「你落伍啦。你看我這麵粉,分好幾種,吃餃子,有餃子粉,吃饅頭,有饅頭粉,炸大果子,有大果子粉,吃麵條,還有麵條粉呢。」
慶山沒話說了,又買了一袋饅頭粉。
老伴發麵一蒸,嘿嘿,又白又喧騰,真是好饅頭吆。
慶山真是服了。
以後,慶山買麵粉,就挑着買,別弄錯了。
大新家買許多品牌的大米。
慶山先買了一袋盤錦大米,吃着一般。後來又買了貴一點的,吃着還是那個味兒。一咬牙,就買了20斤五常大米,吃吃,跟前兩種也沒啥區別。
慶山問大新:「這米,咋都一個味呢?」
大新說:「只要是大米,都是一個味。」
慶山問:「那為啥有賤有貴?」
大新答:「營養不一樣的。自然就價錢不一樣了。就跟你腳上穿的鞋子,有十幾元的,還有幾百元上千元的,甚至幾千元的,都叫鞋子,都是腳上穿的,但穿着的感覺不一樣啊!」
有一天,慶山發現大新從外面拉回來一口袋糧食,打開一看,是稻子。
慶山問:「你家有的是大米,還買啥稻子?」
大新答:「稻子是帶皮的,不招蟲子,現吃現碾,沒有噴農藥。」
慶山驚訝地問:「這麼說,所有大米白面儲藏起來都要噴藥嗎?」
大新說:「不噴藥都得招蟲子。」
慶山喜歡喝小米粥,老伴喜歡吃小米乾飯。
去年種的穀子少了,給倆閨女家送點,家裡留點,吃不到半年就沒了。
慶山見大新家買的小米黃燦燦的,真是新鮮,便買了20斤。
先是煮小米粥,可熬了好長時間,也不粘湯,喝起來,沒有一點兒香味。
後來又撈乾飯,可乾飯柴乎乎的,吃着一點口感都沒有,跟自家的小米根本沒法比。
據說,只要是使用化肥,小米就不粘湯,吃着發柴。
慶山又想:管它呢,該買就買,該吃就吃。
要按現在說的,啥也吃不得,啥也喝不得,吃啥喝啥都不保險。
只有喝西北風了,只有吃空氣了。
可西北風裡也有污染,空氣里也有毒,到底吃啥好?[1]
作者簡介
孟憲岐,筆名孟憲歧,承德人,河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