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張杰)
作品欣賞
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叫馮西英,馮西英是我的奶奶。
母親是馮西英的兒媳,馮西英是母親的婆婆。
每年的清明、十月初一和春節之前,都是老家給長輩們上墳的日子。
我要祭奠我的爺爺奶奶,算來已有三十六年了。
我要祭奠我的二叔,算來已有整整十七年了。
我要祭奠我的父親,算來已有整整十年了。
這樣的祭奠,從我記事就開始了。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是跟着大人們去上墳的。因為太小,不懂人世間的事,只是覺得好玩,上墳回來還有好吃的,所以願意跟着大人們去。後來,當初領着我們上墳的長輩,有的埋在了地下,成了祭奠的對象,在世的也因為身體衰弱而無法上墳,上墳的人日漸變少,最後剩下了我和兩個堂弟。每每上墳,望着長眠在地下的親人們,心情便覺異常地沉重。有時候要故意走得遠一點,以便偷偷地拭去自己的眼淚。我不知道,已經過了天命之年的我,為什麼還要這麼感性。
每次上墳,我特別注意奶奶的墓碑,她是有姓和名的。墓碑是統一的大小和格式,看上去好像是長寬六十乘以四十的樣子,呈四十五角面前正南,上有兩行字,上面是爺爺的姓名,下面是奶奶的姓名。村裡的墓地里,埋葬着無數已經去世的女性長輩們,在她們的墓碑上,雕刻的大都只有家族姓氏,多數是沒有名字的。
父親生前說,奶奶的娘家是馮家村的,離我們村只有三里路,家裡還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弟弟。家境雖然一般,但家風淳樸,為人亢梗,在村子裡頗有威信。奶奶,是爺爺明媒正娶過來的。儘管當時婚事辦得非常簡樸,但奶奶仍然覺得,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嫁衣是我自己紡的線織的布染的色做的。嫁妝是一個不大的舊木箱,沒有別的了。沒有車馬騾轎,是你爺爺用推車把我推來的。」多少年以後,奶奶每每憶起爺爺娶她的情景,臉上便溢滿了幸福的笑容。
我能理解奶奶的感受,這是一個女人最榮光的時刻,這是新的生活的開始。婚嫁的情景,奶奶記了一輩子。再以後,奶奶有了自己的子女;再以後,奶奶又有了自己的孫輩。即使如此,奶奶仍然不掩飾自己當時的幸福,面對兒孫們不時地提起。
「我的奶奶是哪年生人?」我問母親。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爺爺奶奶兩人同歲。
這些事情,是晚輩應該早些問清楚的。連自己的奶奶的出生時間也不知道,我有些自責。有時候,我也在寬慰自己,中國的家庭裡面都是上輩「欠」下輩的,我是不是應該也像大多數的孫輩一樣不熟悉祖輩的情況。但人的內心是欺騙不了的,我終究還要是梳理一下,給祖輩留些印記,也給自己留下一些念想。
父親是1942年生人,奶奶比父親大19歲,她應該是1923年生人。
我們姐弟是姥爺姥姥哄的小,跟奶奶的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沒有多少印記留下。記得我上學的時候,老師突然說是家裡有人來了,說我奶奶病得很厲害,現在要帶我回去。那一天,是奶奶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天。
奶奶一生的大事年表,也就有了輪廓,一個僅僅的輪廓而已。
出生:1923年 ;
和爺爺結婚:大約1939年,16歲;
生育大姑:1940年,17歲;
生育父親:1942年,19歲;
生育二叔:大約1947年,24歲;
生育三叔:1955年,32歲;
爺爺去世:大約1959年,36歲;
奶奶去世:1988年,享年65歲。
和爺爺結婚的時候,奶奶覺得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她與爺爺相伴了20年。爺爺去世後,奶奶一個人拉扯着四五個子女,這一拉扯就是19年。這兩段時間,幾乎是一樣的長,但我覺得後面的19年,要比前面的20年更加地漫長。
1944年,當日本人撞開大門闖入家中的時候,奶奶21歲,村子裡只有奶奶家一家老小無力逃走;當日本人把鋼刀架在三歲的大姑和一歲的父親肩頭的時候,奶奶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那一時刻,世界也模糊成了虛無。
時間模糊了我的印象,我問三叔奶奶長得怎樣。三叔說:「個子很高,很瘦。」其它的也說不出啥來。於是,我使勁強逼自己回憶,面前浮現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奶奶。一會是穿着一身的灰色的對襟大褂在地里操勞的奶奶;一會是面龐清瘦獨自拉扯兒女的奶奶;一會是眼看着孩子,笑着笑着哭出了聲的奶奶;一會是兒女長大喜極而泣的奶奶……
我的奶奶在不停地變幻着,一個又一個在我面前走過。我有些恍惚,不能確定我的奶奶到底長得啥樣子。
但有一點,我印象還是深刻的。在我大約七八歲的時候,我去給奶奶拜年,奶奶給我一些自己晾曬的地瓜糖,又掀開了席腳,好像在找着什麼。當奶奶顫顫巍巍地把找到的東西遞給我時,我有些驚訝,奶奶給我的一張五角的紙幣。那是我從小到大,收到的最大的一筆錢。後來父親說,你奶奶不識字的,她找了好幾張紙幣,把那張最大的給了我。
那張五角的紙幣,應該是我紀念奶奶的最好的物件。遺憾的是,無論我怎樣地尋找,都找不到了。我找能找到的五角錢,拿起來放到鼻子下猛嗅。我覺得,只要是奶奶給我的那張錢,應該有奶奶的氣味,而奶奶身上的氣味,我是有點記憶的。
奶奶從不主動提及自己的苦難身世,留給我們的只是隱忍,是堅強。再想寫一些有關奶奶的其它事情,搜腸刮肚也一時無從寫起。歲月沖淡了我的印記,模糊了我的意識。
奶奶晚年,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她在炕上癱瘓了三年,那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三年。走後,家裡人掀開炕上的蓆子一看,奶奶的身形被印在了炕上,同等大小,同等形狀。
奶奶走了,可也還沒有走,她留在自己的炕面上。她的兒女們心疼母親所受的苦,好長時間都不能面對。我更是抱怨上天的不公,讓奶奶以這樣的方式辭世,不是上天對她的苦難的彌補,而是在她瘦弱的殘軀上又是一記沉悶的重擊。
隨着歲月的流逝,奶奶的容顏越來越模糊,但在恍惚之中,我的奶奶幻化成了無數。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奶奶,那是天下無數人的奶奶。
天下的同齡人,我們可能有一個共同的奶奶:她隱忍,她堅強。
作者簡介
張杰,中學高級教師,從教30餘年,牢記「立德樹人」的理念,自覺把理論學習貫徹落實在工作中。多年擔任高中語文學科組長,協調同事做好教學常規的落實工作。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