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師王浴海先生(李漢君)
作品欣賞
我的恩師王浴海先生
王浴海先生是我初中時候的班主任,也是我熱愛文學的啟蒙者,更是在我人生路上放下第一塊基石的人。
王老師教我們語文。但他講課,卻讓我覺得有些與眾不同。他不像很多老師那樣,語文課總是遵循着先講字詞句,然後分析段落,最後歸納主題思想這樣一個固定模式。他不這樣教。他說:「語文學得好賴,最後就看你的表達能力如何,看作文寫得好不好。字詞不會,你可以去查詞典,文章分三段還是分四段,關係並不是很大,至於說歸納主題思想,其實也不難,當你文章讀得多了,自然就會了,而要寫出好文章,卻必需經過平日的訓練,要日積月累才行。」他把語文課的目標確定在培養學生的作文能力上。從這個目標出發,他首先是培養學生對語文的興趣。
記得講許地山的《落花生》,他拿着課本,在教室里來回踱着步子,一句句領讀,然後,又讓我們一段一段朗讀,整篇課文大概讀了五六遍。朗讀時,他要求我們不要像小學生那樣,拉長音調機械地去念,而要聲情並茂地來讀:「我家屋後有半畝隙地……」哪裡該停頓,重音在哪兒,語速緩疾,作者這樣寫而不那樣寫,體現出來的,是怎樣一種情感,他都一一講解明白。我以前從未這樣上過語文課,所以,感覺既新鮮又有趣。最難忘的,是講都德的《最後一課》。他依照課文中出現的不同人物,分配我們充當角色來讀,並要求邊讀邊去體會這個人物內心的情感。本來一篇講外國故事的課文,通過這樣一種入情入境的方式,讓我們完全沒有了心理隔閡,感到又親切又生動。
為了促進語文學習,老師經常課上課下,講一些國內外文學家的軼聞趣事,介紹他們的作品,就連學校每天十五分鐘的晨檢時間,他也極少去講班級里的雜務,而是把他看到的好文章,聲情並茂地讀給大家聽,並做個簡要的點評。每到學校舉辦文藝活動,他都熱情組織我們排演詩歌朗誦或者是小型話劇……這些學習和訓練,最後都潛移默化地體現在了作文上,我們班湧現出一批作文比較優秀的同學。他從這些同學中挑選出好作文,張貼到學校的櫥窗里,展示給全校學生看。他還讓我們自己辦壁報,發表自己的習作。當然,也有的同學作文寫得並不是很好,但整篇文章裡面,哪怕只有一個句子寫得好,老師也會舉出來作為閃光點,在全班同學面前分析講解這句話精彩在什麼地方。所以說,全班同學在語文學習上沒有一個「差生」。
一般的教師,只不過把教學當作謀生的手段,而王老師卻把培育學生當作天職,當作他的事業。他一心撲在教學上,同時也自己動手搞創作,詩歌、散文、小說,還有研究語文教學的理論文章,不時刊登在報刊上。他說:「作為語文老師,如果自己不愛讀、不愛寫,那就不是一個缺點了,而是一種缺陷。這樣,怎麼能影響學生、指導學生去讀去寫呢?」所以,他無論工作怎麼忙,卻一直筆耕不輟。一次,他收到編輯部轉來的一封讀者來信,信中稱他為「老人家」,惹得他哈哈大笑,那時,他才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啊!他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里,晚上沒事了,就邀我們到他的寢室里去,給我們講一些人小志大、少年成才的故事,激勵我們要活出人生的精彩,擺脫平庸。當時,我學習的勁頭真的很足。
但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由於家庭陷於窘境,生活十分困難。我覺得自己是孩子中的老大,應該幫助家裡挑起擔子,就和王老師提出了輟學。老師一聽就急了:「怎麼能不念呢?為什麼要不念啊?」我說了家中遇到的困難。他靜靜地聽着,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日子總是艱辛的,家家都有自己的難處,老師也不例外。我家住在農村,也是家裡的老大。父親母親為了供我念書,起早貪晚,沒日沒夜,賣雞蛋,賣豬羔,做香油,烤煙葉,啥活都干,可就是這樣,也還是交了學費又缺飯費。你可能不信吧,我餓急了,甚至撿過食堂扔掉的白菜、土豆來充飢……」他的話讓我很吃驚,老師的書,原來念得這麼不容易啊!
「現在熬過去了,再回過頭看,那些困難,也不過如此嘛!」
我低頭不語。
「你先不要匆忙做決定,回去再好好考慮考慮。」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傍晚,我放學到家還沒吃飯呢,就聽有人敲院門。我跑過去開了門,一下愣住了,王老師正站在門外。
「王老師……」我打了聲招呼,卻不知再說什麼好,就回過頭衝着屋裡喊:「媽,我們王老師來了!」
「哎呀!老師咋來了呢?」母親有些慌亂,急忙出來迎接。我家的房子是解放前老戲園子的食堂,如今下沉得厲害,窗台已經接近地面了。王老師低頭彎腰,走下兩級台階,才進了屋。我從小學念到初中,從未有老師來家訪過,此刻緊張得心砰砰直跳。我不敢進屋,一個人躲在小院的陰影里,豎起耳朵聽屋裡傳出來的一句半句的話。
老師:「……這孩子很愛學習,也很聰明,將來一定能出息……」
母親:「……退學?也沒聽孩子說呀……老師你放心,只要他念,我就是砸鍋賣鐵,也供着他……」
母親的話讓我很感動。其實,自己也不是不願繼續念書,但眼前家庭的困難該怎麼辦呢……
「哪兒去了?你進來,」母親開了門,喊我,「你們老師叫你呢……」我怯生生地跟着母親進了屋。母親走到我的書桌前:
「老師你來看看,這就是他的地方,學習也在這兒。」
我一個人住在里外屋過道旁間壁出來一鋪小炕上,炕邊貼牆放了一張桌子,上面擺着一個自製的小書架,一盞自製的木檯燈。
「這孩子知道用功,半宿半夜的看書,一整就到下半夜一兩點鐘,讓他睡都不睡……」
王老師看了看書架上那些書,半開玩笑地說:「飽學之士啊!」臨走,他一再鼓勵我:「努力堅持吧!錯不了!一定錯不了……」
據我所知,全班五十名學生,一個學年過去,王老師唯一去過的學生家,就是我家。這讓我很感動。但家中的困難擺在那裡,天天都能感受得到,所以,對於要不要輟學,我還是沒拿定主意。王老師肯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那天放學時就跟我說:「明天周日,你九點到劇院門前等我,我跟劇團的團長談了,介紹你去當編劇,他要先考核你一下……」
這個團長我知道,就住在我家路南那個院裡,常在路上看見他。他高高的個子,不苟言笑。如今聽說要考我,心裡不免忐忑不安——要知道,能上班,可就有工資了!我準備朗誦一篇課文給他聽,還將我編寫的四幕話劇《一對大公雞》拿給他看。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我站在屋中間,王老師在一邊坐着。我朗誦完,他看了看我,問道:「那個劇本是你寫的嗎?」
「是。」
「怎麼寫出來的?」
「是根據小人書《韋拔群的故事》改編的。」
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那笑容,我分不清是在笑話我,還是誇獎我。我不由自主低下了頭。隔了好一陣兒,聽他說:「嗯,挺不錯。不過你年紀太小了,才十五歲,再念幾年書吧,等過了十八再來。」
王老師起身向團長道謝,把我領了出來。路上,他跟我說:「怎麼樣?你基礎不錯,就是年齡太小,還不到參加工作的時候。再說,多念幾年書,才能有本事……這回煞下心來好好學習吧!」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老師多像一個父親啊。我鼻子一酸,想哭,但卻很快又把淚水憋了回去——一流淚,可就真像個孩子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那場「面試」,更像老師跟團長合演的一齣戲,只是沒有證據去證實。其實,又何必非要去證實呢,老師那一顆心,不是明擺着的嗎?而且隨着年深日久,每當回想起來,當時那一幕不但一點不模糊,反而越發清晰了,每一個細節都讓人玩味,也讓人感動不已。一七年,我在信中曾跟王老師說起了此事:「我常想,當年假如沒有遇見您,輟學將成為我的一個拐點,我後來的人生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正是接受了您『不要平庸地活着』這個理念,走上社會之後,不論去做什麼工作,我都是奮發向上,不甘人後的。這就是老師在教學生怎樣做人,做個什麼樣的人的真諦。正是受到您潛移默化的影響,如今即便已入暮年,依舊在被自己催促着奮進不息,「老牛自知韶光短,不待揚鞭自奮蹄」。這是一種生活態度,與成功與否無關。」
幾十年過去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關注着他的學生,不斷地鼓勵着我。直到今天,自己每寫完一篇文章,還像當年在學校里交作業一樣,拿給老師看,請老師批評。所以,我們之間一直書信不斷,我們的師生緣還在繼續着。前兩年,老師在一封信中說:「這些年你讀了不少書,而且,讀得深透,變成了自己的血肉……你活得很有價值,此生充實。」作為學生,如今雖已垂垂老矣,但得到老師這樣一句肯定,仍像當年在課堂上受到表揚一樣,心中喜滋滋的。有一次,老師跟我說:「我有個朋友在北大辦教育發展研究所,需要寫手,多次邀請我,我年老體衰,尤其腿疾,行走不便,無法前往。為他推薦了幾人,幹了幾個月,多不適應。你如能離開家,我推薦你去。以你的學識和研究能力,肯定勝任。他們主要寫中小學教育研究文章。最近,又在上海辦了一個分所,也需要寫手。」
這一下子又讓我想起了自己初中要輟學那件往事,內心十分激動,就回王老師說:
「……讓我幾十年不能忘懷的,是您那份親人般的關心和愛護。對此,我終生都不能忘記,因為你我之間,已經超越了一個老師與學生的那種普通關係,怎不讓人感念一生呢?」
……
轉眼五十多年過去了,前年,我終於圓了自己的一個心愿,趁老師來哈爾濱的機會,把他和師母請到了家中。我啟開一瓶藏了二十多年的茅台酒,給老師滿滿地酙上,我端起酒杯激動地說:「離開上次您來我家,已經半個世紀過去了,師恩難報,任何話語也表達不出我此刻的心情,一切都在這杯酒里了,請您喝下學生這杯酒吧!」
王老師也很激動,他什麼也不說,端起杯,竟一飲而盡了……[1]
作者簡介
李漢君,當過知青,做過醫生、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