槤枷在手(董建剛)
作品欣賞
槤枷在手
約兩米長,寬約七八寸,指頭粗的橡木棍或山竹做它的筋骨,兩頭用鐵絲綑紮,中間以麻繩橫着纏繞結實。灑水浸潤一兩個時辰放樹下濡服,再把煨熱折彎的青槓木把安上,一把響徹鄉村的木槤枷出現了。
喜歡用它收麥收秋的人,是皮膚黝黑的鄉親和父母親,使用它的季節是在麥忙或三秋。
陽光普照金色田野,割麥人在麥禾中刀起刀落,整個村莊顯得喜慶而忙碌。這是責任制帶來的惠風,它將世代以種地為生的農民,那一腔聚集已久的期待激盪着撒播在大地上。激情滿懷的農民,一夜之間將對土地的真誠發揮到最純,最真;平塬,川道,山里,山外,峰嶺下,坡塬上,河畔,林畔,到處都是杏黃色海洋,到處都在蕩漾一波連一波的金色麥浪。
麥香吹開拂曉,也把晨光緩緩提升。天剛剛發亮,一把把鐮刀就在麥田中揮動,隨着陽光逐漸抬升,大地胸懷越發遼闊,讓緩緩親近的小麥躺下盡享安詳。
藍天之下,那些扁擔,背簍,架子車,手推車在蠕動;大地之上男人,女人,大人小娃在麥野中來回穿梭;麥場上的麥捆被依次解開,再被木杈挑,攤,撥,攏,山脊一樣隆起在麥場,接受陽光再次照射。
驕陽依然傾注,焦灼的麥穗盡受鼓舞,於隆起的麥攏里,不時彈射一顆顆金色麥顆粒。
太陽當空時,木槤枷開始出場,它被舉起又在瞬間摔下,撞擊出一聲接一聲的噼啪聲,從各家麥場和巷道來回碰撞着飄過屋檐,漫過前坪,越過丹江在南秦嶺深處迴蕩。
我家麥場上攤曬的麥子有站立的,有坐的;也有彎腰的,有歡喜和傻樂着的;也有你我相擁,你拉我拽的,皆顯出一副崢嶸期待狀,也皆現出一幅安詳欣喜之眉目。
隨着陽光逐漸升高,那山嶺般的麥攏紛紛打開胸懷。陽光躍升一夾稈高時,山嶺一般的麥攏這裡噼叭一下,那裡叮噹一聲。那按耐不住的麥顆粒受喜慶氛圍一再提振,被一次次彈射在空中,又在光影中轟然跌落,來回叮噹碰撞,讓揮動槤枷的男人和女人嘿嘿直樂。
槤枷無聲而順從,摔下的拍打急切而有力。無論是誰也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被舉起又急速摔下,槤枷都會絕對服從麥場上的一身身熱汗,將鐵一般的重量自空中呼嘯摔下。
看似簡單的上下起落,若要操作得像那麼一回事,且要反覆摔打得得心應手,那就要集中全身膂力,在熱浪炙烤中將本分和堅韌的汗水盡灑麥場……
這是「收穫」的最好時機,瞅准麥子的乾燥程度,摔槤枷的人不由自控地顯得急切而緊迫,那一身呼呼玩命的氣勢,誓要把眼前這一場乾脆生香的麥攏,打成一眼黃金不可。
熱風勁吹,熱汗如雨,那憋足一身的精氣神,藉助槤枷反覆摔打而獲得一懷開心和爽快。鄉親們說,這種力氣活兒,沒有一股拼勁和韌勁,那是絕對撐不到幾個來回的。
這個人是父親,隨着陽光越發強烈,隨着槤枷的重複摔打,他一臉漲紅,青筋凸起,一身不服輸地舉起槤枷反覆摔打。
從他舉起又摔下的急切中,我看到,一位中年農民在獲得生產力解放之後的匆忙和激情。他那使不完的熱忱與億萬農民那時的期待不謀而合。農民,這兩個倔強的漢字,終於得到共和國的尊重和加持。
槤枷,木杈,背攏,架子車和木犁鏵皆由父親親手製作,使用的爽快和憨直也來自他一身精力充沛。這樣的父親,就是我家的一名勞作先鋒。他率先在烈日下揮汗鋤禾,又在烈日下率先舉起鐮刀和槤枷不停收穫,這種不間斷的忙碌,就像爺爺當年揮汗那樣,將一家人不再挨餓的期待扛在脊樑,藉助鐵鋤鐮刀和槤枷,推送至生命搏擊之新高,繼而不斷摔打,繼而傳給後人。
他前躬後墊,腰朝前傾斜,雙手舉起槤枷不停重複。吱扭一聲,槤枷飛過頭頂,又吱扭一聲槤枷從半空呼嘯摔下。這率真的連續摔打,在槤枷不斷起落中以真摯堅守,以熱汗澆灌。
接過我端的涼開水喝了,父親和母親開始翻場。看着麥秸下沙灘般的麥顆粒時,父親大聲喊道:小麥哎小麥,你知道,我一家等了你多少年啊……一行淚水奪眶而出。
陽光穿透父母臉上的汗水淚水,熱風穿越灼熱的麥場。父親脫去汗衫,裸臂於驕陽中揚起木杈,向屋後墨綠的南秦嶺大聲呼喚:媽,噠,你們看啊,咱家有麥吃了,有麥吃了——
汗水淚水交織的父親,抓一把麥顆咀嚼着仰面躺在麥場上,瞬間,又鯉魚打挺般站起來。他瞅着滿場的麥秸堆,似乎意識到此時還不到高興的時候。便叭地一聲,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掄起蓮枷就是一陣拚命輸出。
挑撿過的麥秸再一次攤曬在陽光下,也被父親摔下的槤枷擊打得草屑翻飛,望一眼從院子上空飛過的滴血望帝,父親擦去汗水舉起槤枷反覆摔打……
這是責任制後的又一次三夏大忙,也是憨厚農民激情燃放後的又一次「龍口奪食」,它給鄉村帶來的不僅是一場場滾燙的麥忙,更是父母和鄉親們對鄉村責任制後的一腔本分與報恩。
一身麥香的木槤枷出自父親一雙巧手,左鄰右舍的槤枷,大部分出自父親的熱心相幫。查看麥子成熟回來,父親在杜鵑聲中開始製作木蓮枷。
父親把五根橡木棍並排鋪在腳下,用泡濕的葛藤和鐵絲把兩頭扎結實,再用麻繩在木棍上反覆纏繞。待這槤枷「肋骨」被鐵絲和麻繩纏繞牢實,安上木把灑上清水放樹下濡服。那些年脫粒機很少,大部分農戶依然沿用槤枷收麥。一有好天氣,各家就抓緊時間,在麥場頂烈日攤曬麥子,再頂着灼熱舉起槤枷反覆摔打,以達快速脫粒。
芳莉嫂子來了,她看到父親做的新蓮枷就拾起來說,叔旺,這把賣給我?說着,抱起蓮枷就走。父親笑着攆到巷口喊道,剛灑了水……那一把是我用的,不太好看。你要,我給你重做一把?
芳莉嫂子頭也不回進院子關上樓門,喊道,叔旺,我一會就把工錢給你拿來!
父親和鄉親們說笑時芳莉嫂子來了,他把一盒「羊群煙」遞給父親說,叔旺,手藝出在你手,趁麥還沒熟透,你就多辛苦幾天,給大家做槤枷吧?父親嘿嘿一樂,說,行,有你這話就行,說笑聲又在我家院子響起來。
隨後的四五天裡,父親無償給鄰居們製作一把把木槤枷,讓它在麥收時節為顆粒歸倉而捨身麥場。無論是烈日當頭,還是星光閃爍之夜,鏗鏘不斷的槤枷聲,隨着鄉村巷道和農家場院,帶着濃濃麥香在村莊上空飄拂跌宕。
丹桂飄香時,一把一把木槤枷再次現身麥場。人,還是收麥子的那些人,激情,還是那一身身倔強。只是此時的灰塵比麥忙時濃了許多。從槤枷下騰起的塵霧,就像剛經歷爆炸一樣土霧騰飛,灰塵落入睫毛,吸進鼻腔,咳嗽聲和說笑聲交相碰撞。摔下又舉起的木槤枷依然在頭頂呼呼翻飛,毫無一絲倦意。
看到豆稈下五彩的豆子顆粒,有人高喊,我就不信,這灰塵還能要了咱的命?說罷,一把摘掉口罩,光着膀子站在土霧中舉起槤枷反覆摔打。
父親是這夥人的頭兒,打完黃豆,他們帶着一身灰塵,哼着花鼓來到河邊連衣撲進丹江嬉水。村後院子裡一頭灰塵的母親們,正將他們汗水洗過的黃豆顆,雙手端着到進風車,一陣呼嚕聲響起,金燦燦的豆顆散發着豆腐味,瀑流一般滑落在竹蓆上。
歷經兩季摔打的木槤枷,此時,略顯倦意躺在麥場一旁,滿月當空時,父親拾起木槤枷,將它和鐮刀,木杈,木犁,木耙,木扁擔,竹背攏放在一塊,再分別把他們身上的草屑和土塵剔除乾淨,讓這些無聲的夥伴,儼然剛剛受過嘉獎一般,既乾淨又自豪。
斑駁中的父親,接過母親手裡的布條,將這些大地的衷誠夥伴分別包紮結實後抱着擺放在柴房,再用塑料布將它們全身遮蓋,以便來年三夏或秋收,再將它們分別喚醒。
作者簡介
董建剛,男,黨員,公務員退休。近年有詩歌、散文、小小說在《星星》《人民文學》《中國校園文學》《陝西日報》《陝西農村報》》和《商洛日報》及香港《文學月報》等報刊發表。散文《這塊土地》被編入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秦農絲語》一書。市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