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裡的陰山(董華)
作品欣賞
火車裡的陰山
凌晨四點左右,伴着黑咕隆咚的夜和昏昏欲睡的路燈光,我再次登上從兗州開往包頭的列車。乘客都在酣睡,車廂里沒有一絲光亮,在黑暗中我熟悉地穿過狹窄的過道,找到自己的鋪位,摸索着放好簡單的行李,然後疲憊地躺在車廂的臥鋪上。
伴着車軌與路軌碰撞而發出的咣當、咣當的聲音,火車沿着伸向遠方的鐵軌,像一條快速遊動的長蛇,不知疲倦地爬向1400多公里外的遠方,而自己仿佛一個蝸居在這條長蛇體內的寄生物,在長蛇的蠕動中帶着自己的疲憊進入夢鄉……
近幾年,迫於生計,我經常往返於山東濟寧和內蒙古包頭,飛速的列車載着我的焦慮,也容納着我的希望,不斷地從起點到終點,然後再從終點在回到起點。匆匆的行程,不僅勞累着我的軀體,也疲憊着我的心靈。晚上,晃動的列車就像童年晃動的搖籃,常常讓我很快就能進入夢鄉;白天,窗外的城市、村落、草原、樹木、羊群、土地、大山、河流……飛速而至而又飛速而逝,不經意間,自己就與這些景物融合一起,不在夢中似在夢中。
十個小時後,列車進入內蒙,一望無際的原野無限地延伸到與天接壤的遠方;偶爾看到的一兩處早已經乾涸的河道,像是上天在平坦土地上畫的一道痕;一棵、兩棵、三五顆嶙峋的枯樹,寂寞地站在那裡,像是一個個風燭殘年的弓腰駝背的老人,即使春夏季節遍地的小草和枯樹上的新枝都不能改變這裡的單調。單調重複着單調,人在這裡,哪怕走了一天的路,環顧四野,就會發現眼前景物依然如舊。我想也許上帝也厭倦了這裡一覽無餘的枯燥吧,於是陰山憑空而降,綿延萬里,橫亘東西,隔斷南北。有了陰山,就像平靜的湖面掀起一層巨浪,又似平鋪直敘的故事有了跌宕起伏的情節,這裡頓然有了力度。
陰山隨着火車一路蜿蜒起伏,遠望綿延不斷,似巨龍騰雲駕霧,又像萬千雄兵嚴陣以待; 近看滿山裸露的岩石,像青筋畢露的金剛,粗獷,猙獰。有時候還能看到有一些不知名的小樹和石縫間探頭縮腦的小草。
時光悠悠,歲月永恆,千萬年來陰山靜靜地橫亘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晝夜交替,四季輪迴,視草木枯榮,看朝代更替。陰山就像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滿臉皺紋,目光深邃,默然地洞悉着一切。
「秦時明月漢時關」,冰冷的月光灑在黑黝黝的陰山上,在山的黑暗處不時地閃動着一雙雙利劍似的寒光,這是匈奴單于冒頓、突厥可汗頡利、鮮卑首領拓跋珪覬覦漢人財富的眼睛。鋒利的彎刀已經出鞘,慘無人道的掠奪一觸即發。他們知道跨越了陰山就靠近了財富,在財富面前生命已經不重要,特別是別人的生命。此時,黑漆漆的夜仿佛塗抹在天際間重重的濃墨,在夜的映襯下陰山越發顯得陰森森的,像一個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嘴吃人野獸,又像一個人裝了無數冤魂厲鬼的巨大墳墓。
於是,千里狼煙四起,萬戶妻離子散……
這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一位穿白色孝服的年輕女子,滿臉的灰塵伴着滿臉的淚痕,悲悲切切,踉踉蹌蹌。她撕心裂肺的哭聲讓八百里長城轟然倒下,卻不能喚回新婚丈夫流浪在陰山亂石下的孤魂。寒風瑟瑟,孤雁哀鳴,柔弱的女子又能向誰討回自己的公道呢?是陰山上的長城,是宮殿裡的秦始皇,還是馬背上的匈奴武士?
我知道她就是秦朝的孟姜女,她在這裡已經千年,她的哭聲從秦漢,響到唐宋,響到元明清。陰山的草木為之含悲,陰山的生靈因之涕泣。然而這種哭聲卻撼動不了單于的貪婪、可汗征服天下的雄心。
陰山陰雲密布,孤魂野鬼在廢墟里遊蕩……
一晃之間,我忽然看到在陰山崎嶇的小路上,怪石枯樹之旁,蹣跚過來一位抱着琵琶的漢家女子。她滿身華妝,像閃爍在陰山裡的一顆璀璨的珍珠;她天生麗質,讓展翅天空的大雁停止了飛翔;她一步一回眸,回眸愁斷腸。我知道她是漢代的王昭君。山風剌剌,吹老了窈窕的青春,卻抹不去心中的淚痕;悲泣切切,淚灑無邊的大漠,卻哭不盡斷腸的思鄉……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草原上哀怨的琵琶聲,彈奏着人世間最無奈的哀怨。在淒淒切切悲悲慘慘的琵琶聲中,我看到了中國歷史上不讓鬚眉的弱女子,有出塞的昭君,有入藏的文成公主,有嫁入吳宮的越女西施……她們想用自己含着淚的微笑換取國家的平安,然而歷史又總是不能讓人如願,正如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突然,「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琵琶聲停,軍鼓如雷,戰馬嘶鳴,在陰山的山澗里,迎着剌剌山風,馳騁出一匹匹戰馬,馬背上的將士個個披盔戴甲,揮刀執矛,眼睛裡噴着復仇的怒火。我知道在這些勇士裡面有秦朝的蒙恬,有漢朝的衛青、霍去病,有唐朝的李靖、李世勣,還有明朝的徐達、戚繼光……
於是,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千里無人煙……
於是,在中國的文學上留下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惆悵,「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的淒涼,「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傷感,「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的悲慘……
火車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奔馳着,窗子把遠處的陰山切割成一幅幅向後移動的畫面,山勢蜿蜒,起伏重疊,是水墨畫,也是寫意畫。我想如果能在浩渺的天空中俯視陰山,那麼陰山一定是藝術家在畫着綠色草原的宣紙上凝神靜氣勾勒出的一道濃墨,渾厚而張揚,雄健而奔放。這是飽蘸着情感的一抹,也是草原天然的南北分界線,陰山南面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農耕生活,陰山北面是逐水草而居,崇尚自由、奔放、征服的遊牧生活。農耕和遊牧一靜一動,本應相得益彰,相安無事,然而,一旦畫筆斷了墨,一方帶着損害另一方的欲望邁過了這道界限,農耕和遊牧便有了衝突,就像平靜的水面颳起了風,掀起了浪,戰爭就不可倖免,而最終的結果只能是生靈塗炭,兩敗俱傷。
巍巍陰山,綿延萬里,增加的只是山南山北空間連接的難度,並不能拉大兩側居民心靈間的距離。望着綿綿不絕的陰山,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陰山的岩畫。據酈道元的《水經注》記載:「河水又東,北歷石崖山西,去北地五百里,山石之上,自然有文,盡若虎馬之狀,粲然成著,類似圖焉,故亦謂之畫石山也。」
陰山粗獷而豪放,博大而深邃,上天雖然沒有給陰山草木繁盛之秀,卻恩賜給她一山堅石,一山硬骨。於是遠古牧民便以石為筆,隨山之凹凸而刻鏤出自己的生命軌跡,成就了一幅幅流傳至今的岩畫。岩畫內容有駿馬、騎士、穹廬氈帳之景物,有舞蹈、圖騰、拜日祭祀之活動。
不用想象,我就可以感受到遠古時代陰山周圍居民簡單而又快樂的生活場景: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綠綠的草坪上馬兒跑,牛羊悠閒地吃着嫩草,歡樂的牧民們載歌載舞……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時候,恍惚中我仿佛聽到《敕勒歌》的歌聲,樸素、真情、渾厚的音調,伴着悠揚的馬頭琴聲,氤氳在塞外的草原上,草原變得更加柔和與柔情。與此同時,我的眼前出現一位北魏鮮卑族姑娘,手裡捧着白色的哈達,在碧草藍天之間,抬頭望着前方的陰山,滿臉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酣暢淋漓的歌聲響徹在整個蒙古草原,響徹在每一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心裡。
多美的歌聲!多美的草原!沒有戰爭,這裡是一片祥和與歡樂,不同民族的人相互欣賞,共享幸福,正如唐朝詩人雍陶在詩中寫的:「行子喜聞無戰伐,閒看游騎獵秋原。」
在藍色的天空下,陰山像一座慈祥的守護神,深情地看着山腳下的青青的牧草和歡樂的居民。
坐在火車裡,我習慣地望着窗外的陰山,看山的巍峨,看石的峭拔,聽山的呼吸,聽石的靜默,山和石讓我讀懂了歷史,也讓我明白了生命。火車裡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都有自己的防禦,只要彼此尊重,彼此都是陌生的親人。佛云:修百世才能同舟。能同在一個車廂里相遇也是生命的有緣分,只要「德不孤」,那麼「必有鄰」。
如果把飛速的火車比作生命中不停止的腳步,那麼默默的陰山就是心靈守護的那份寧靜。是的,生命就像一次跋涉,我們要做的就是在歲月的夾縫中深情地活着,在凡塵瑣事的平庸中守着一份坦然。
火車承載着我生命的故事,奔馳在陰山腳下;陰山綿延在火車外面的草地上,也蜿蜒在我的內心裡。[1]
作者簡介
董華 山東濟寧人,民盟會員,任城作協理事,心理學人,性情達人,耕耘於三尺講台,傾心於心理學業,副高職稱,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市心理諮詢師協會秘書長,在工作之餘,從事散文創作,曾在各級刊物發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