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異性情感 周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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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異性情感
人在愛情中自願放棄意志自由,在婚姻中被迫放棄意志自由。性是意志自由的天敵嗎?
"不,生命的意義問題是無解的,愛的好處就是使人對這個問題不求甚解。"
愛情與事業,人生的兩大追求,其實質為一,均是自我確認的方式。愛情是通過某一異性的承認來確認自身的價值,事業是通過社會的承認來確認自身的價值。
性愛是人生之愛的原動力。一個完全不愛異性的人不可能愛人生。
情慾是走向空靈的必由之路。本無情慾,只能空而不靈。食慾引起初級革命,性慾引起高級革命。
憑人力可以成就和睦的婚姻,得到幸福的愛情卻要靠天意。哪怕有情人終成眷屬,那陪伴着輪迴轉世的愛人也永在互相的尋找之中,在互相的尋找之中方有永恆的愛情。
世上並無命定的姻緣,但是,那種一見傾心、終生眷戀的愛情的確具有一種命運般的力量。
最深邃的愛都是"見人羞,驚人問,怕人知"的,因為一旦公開,就會走樣和變味。
愛情是盲目的,只要情投意合,仿佛就一俊遮百丑。愛情是心明眼亮的,只要情深意久,確實就一俊遮百丑。
一個愛情的生存時間或長或短,但必須有一個最短限度,這是愛情之為愛情的質的保證。小於這個限度,兩情無論怎樣熱烈,也只能算作一時的迷戀,不能稱作愛情。
與其說有理解才有愛,毋寧說有愛才有理解。愛一個人,一本書,一件藝術品,就會反覆玩味這個人的一言一行,這本書的一字一句,這件作品的細枝末節,自以為揣摩出了某種深長意味,於是,"理解"了。
愛情是靈魂的化學反應。真正相愛的兩人之間有一種"親和力",不斷地分解,化合,更新。"親和力"愈大,反應愈激烈持久,愛情就愈熱烈鞏固。
無幻想的愛情太平庸,耽於幻想的愛情太脆弱,幸福的愛情究竟可能嗎?我知道有一種真實,它能不斷地激起幻想,有一種幻想,它能不斷地化為真實。我相信,幸福的愛情是一種能不斷地激起幻想、又不斷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實。
性與愛的悖論
在精神的、形而上的層面上,愛情是為自己的孤獨尋找一個守護者。在世俗的、形而下的層面上,愛情又是由性慾發動的對異性的愛慕。現實中的愛情是這兩種衝動的混合,表現為在異性世界裡尋找那個守護者。在異性世界里尋找是必然的,找到誰則是偶然的。當一個人不只是把另一個人作為一個異性來愛慕,而且認定她(他)就是那個守護者之時,這就已經是愛情而不僅僅是情慾了。愛情與情慾的區別就在於是否包含了這一至關重要的認定。
性是愛侶之間示愛的最熱烈也最恰當的語言,對於他們來說,貞潔之所以必要,是為了保護這語言,不讓它被污染從而喪失了示愛的功能。所以,如果一個人真的在愛,他就應該自願地保持貞潔。反過來說,自願的貞潔也就能夠證明他在愛。
然而,深入追究下去,問題要複雜得多。如果說愛情保證了一個人不把多向的性幻想付諸實現,那麼,又有什麼能保證愛情呢?事實上,確實沒有任何東硒能夠保證愛情。問題在於,使愛情區別干單純情慾的那個精神內涵,即為自己的孤獨尋找一個守護者的願望,其實是不可能在某一個異性身上獲得最終的實現的,否則就不成其為形而上的了。作為不可能最終實現的願望,不管當事人是否覺察和肯否承認,它始終保持着開放性,而這正好與多向的性興趣在形式上相吻合。因此,戀愛中的人完全不能保證,他一定不會從不斷吸引他的眾多異性中發現另一個人,與現在這個戀人相比,那人才是他夢寐以求的守護者。也因此,他完全無法證明,他對現在這個戀人的感情是真正的愛情而不是化裝為愛情的情慾。也許愛情的困難在於,它要把性質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結合在一起,反而使它們混淆不清了。假如一個人看清了那種形而上的孤獨是不可能靠性愛解除的,於是乾脆放棄這徒勞的努力,把孤獨收歸己有,對異性只以情慾相求,會如何呢?把性與愛拉扯在一起,使性也變得沉重了。那麼,把性和愛分開,不再讓它宣告愛或不愛,使它成為一種中性的東西,是否輕鬆得多?事實證明,結果往往是更加失落,在無愛的性亂中,被排除在外的靈魂愈發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人有靈魂,靈魂必尋求愛,這註定了人不可能回到純粹的動物狀態。那麼,承受性與愛的悖論便是人的無可避免的命運了。
愛情,作為獸性和神性的混合,本質上是悲劇性的。獸性驅使人尋求肉慾的滿足,神性驅使人追求毫無瑕疵的聖潔的美,而愛情則試圖把兩者在一個具體的異性身上統一起來,這種統一是多麼不牢靠啊。由於自身所包含的獸性,愛情必然激發起一種瘋狂的占有欲,從而把一個有限的對象當做目的本身。由於自身所包含的神性,愛情又試圖在這有限的對象身上實現無限的美--完美。愛情所包含的這種內在的矛盾在心理上造成了多少幻覺和幻覺的破滅,從而在現實生活中導演了多少拋棄和被拋棄的悲居。確切地說,愛情不是人性的一個弱點,愛情就是人性,它是兩性關係剖面上的人性。凡人性所具有的優點和弱點,它都具有。人性和愛情是註定不能擺脫動物性的根柢的。在人性的國度里,獸性保持着它世襲的領地,神性卻不斷地開拓新的疆土,大約這就是人性的進步吧。
不以成敗論愛情
愛的價值在於它自身,而不在於它的結果。結果可能不幸,可能幸福,但永遠不會最不幸和最幸福。在愛的過程中間,才會有"最"的體驗和想像。
給愛情劃界時不妨寬容一些,以便為人生種種美好的遭遇保留懷念的權利。
讓我們承認,無論短暫的邂逅,還是長久的糾纏,無論相識恨晚的無奈,還是終成眷屬的有情,無論傾注了巨大激情的衝突,還是伴隨着細小爭吵的和諧,這一切都是愛情。每個活生生的人的愛情經歷不是一座靜止的紀念碑,而是一道流動的江河。當我們回顧往事時,我們自己不必否認、更不該要求對方否認其中任何一段流程、一條支流或一朵浪花。
不要以成敗論人生,也不要以成敗論愛情。
現實中的愛情多半是失敗的,不是敗於難成眷屬的無奈,就是敗於終成眷屬的厭倦。然而,無奈留下了永久的懷戀,厭倦激起了常新的追求,這又未嘗不是愛情本身的成功。
說到底,愛情是超越於成敗的。愛情是人生最美麗的夢,你能說你做了一個成功的夢或失敗的夢嗎?
愛情不論短暫或長久,都是美好的。甚至陌生異性之間毫無結果的好感,定睛的一瞥,艨朧的激動,莫名的惆悵,也是美好的。因為-能夠感受這一切的那顆心畢竟是年輕的。生活中若沒有邂逅以及對邂逅的期待,未免太乏味了。
世上痴男怨女一旦翻臉。就斥舊情為假,討回情書"都扯做紙條兒",原來自古已然。
情當然有真假之別。但是,真情也可能變化。懂得感情的人珍惜以往一切愛的經歷。
愛是一種素質
我不相信人一生只能愛一次,我也不相信人一生必須愛許多次。次數不說明問題。愛情的容量即一個人的心靈的容量。你是深谷,一次愛情就像一道江河,許多次愛情就像許多浪花。你是淺灘,一次愛情只是一條細流,許多次愛情也只是許多泡沫。也許每個人在戀愛方面的能量是一個常數,因機遇和性情而或者一次釋放,或者分批支出。當然,在不同的人身上,這個常數的絕對值是不同的,差異大得驚人。
對於靈魂的相知來說,最重要的是兩顆靈魂本身的豐富以及由此產生的互相吸引,而絕非彼此的熟稔乃至明察秋毫。
愛是一種精神素質,而挫折則是這種素質的試金石。
只愛自己的人不會有真正的愛,只有驕橫的占有。不愛自己的人也不會有真正的愛,只有謙卑的奉獻。
如果說愛是--藝術,那麼,恰如其分的自愛便是一種素質,惟有具備這種素質的人才能成為愛的藝術家。
我樂於承認,在當今這個講究實際的時代,愛是一種犯傻的能力。可不,犯傻也是一種能力,無此能力的人至多只犯一次傻,然後就學聰明了,從此看破了天下一切男人或女人的真相,不再受愛蒙蔽,而具備這種能力的人即使受挫仍不吸取教訓,始終相信世上必有他所尋求的真愛。正是因為仍有這些肯犯傻能犯傻的男女存在,所以尋求真愛的努力始終是有希望的。
對於個人來說,最可悲的事情不是在被愛方面受挫,例女失戀、朋友反目等等,而是愛心的喪失,從而失去了感受和創造幸福的能力。對於一個社會來說,愛心的普遍喪失則是可怕的,它的確會使世界變得寒冷如冰窟,荒涼如沙漠。在這樣的環境中,善良的人們不免寒心,但我希望他們不要因此也趨於冷漠,而是要在學會保護自己的同時,仍葆有一顆愛心。應該相信,世上善良的人總是多數,愛心必能喚起愛心。不論個人還是社會,只要愛心猶存,就有希望。
人在兩性關係中袒露的不但是自己的肉體,而且是自己的靈魂--靈魂的美麗或醜陋,豐富或空虛。一個人對待異性的態度最能表明他的精神品級,他在從獸向人上升的階梯上處在怎樣的高度。
愛情與風流韻事
愛情不風流,愛情是兩性之間最嚴肅的一件事。
調情是輕鬆的,愛情是沉重的。風流韻事不過是軀體的遊戲,至多還是感情的遊戲。可是,當真的愛情來臨時,靈魂因恐懼和狂喜而顫慄了。
愛情不風流,因為它是靈魂的事。真正的愛情是靈魂與靈魂的相遇,肉體的親昵僅是它的結果。不管持續時間是長是短,這樣的相遇極其莊嚴,雙方的靈魂必深受震撼。相反,在風流韻事中,靈魂並不真正在場,一點兒小感情只是肉慾的佐料。
愛情不風流,因為它極認真。正因為此,愛情始終面臨着失敗的危險,如果失敗又會留下很深的創傷,這創傷甚至可能終身不愈。熱戀者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對方並被對方充滿,一旦愛情結束,就往往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風流韻事卻無所謂真正的成功或失敗,投入甚少,所以退出也甚易。
一萬件風流韻事也不,爿-愈愛的創傷,就像一萬部艷情小說也不能填補《紅樓夢》的殘缺。
也許現代人真是活得太累了,所以不願再給自己加上愛情的重負,而寧願把兩性關係保留為一個輕鬆娛樂的園地。也許現代人真是看得太透了,所以不願再徒勞地經受愛情的折磨,而寧願不動感情地面對異性世界。然而,逃避愛情不會是現代人精神生活空虛的一個徵兆嗎?愛情原是靈肉兩方面的相悅,而在普遍的物慾躁動中,人們尚且無暇關注自己的靈魂,又怎能懷着珍愛的情意去發現和欣賞另一顆靈魂呢?
可是,儘管真正的愛情確實可能讓人付出撕心裂肺的代價,卻也會使人得到刻骨銘心的收穫。逃避愛情的代價更大。如果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再信任和關心彼此的靈魂,肉體徒然親近,靈魂終是陌生,他們就真正成了大地上無家可歸的孤魂了。如果亞當和夏娃互相不再有真情甚至不再指望真情,他們才是真正被逐出了伊甸園。
麗性之間真正熱烈的愛情未必是溫馨的。每一個經歷過熱戀的人都不妨自問,真愛是否只有甜蜜,沒有苦澀,只有和諧,沒有衝突,只有溫暖的春天,沒有炎夏和寒冬?我不否認愛情中也有溫馨的時刻,即兩情相悅、心滿意足的時刻,這樣的時刻自有其價值,可是,倘若把它樹為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會扼殺一切深邃的愛情所固有的悲劇性因素,把愛情降為平庸的人間喜劇。在情場上,兩造都真,便刻骨銘心愛一場。兩造都假,也無妨逢場作戲玩一場。最要命的是一個真,一個假,就會種下怨恨甚至災禍了。主動的假,玩弄感情,自當惡有惡報。被動的假,虛與委蛇,也決非明智之舉。對於真情,是開不得玩笑,也敷衍不得的。你若肯時肯不肯時罷手,休把人空拖逗。"--這是一句忠告。
調情之妙,在於情似有似無,若真若假,在有無真假之間。太有太真,認真地愛了起來,或全無全假,一點兒不動情,都不會有調情的興致。調情是雙方認可的意淫,以戲謔的方式表白了也宣洩了對於對方的愛慕或情慾。
昆德拉的定義是頗為準確的:調情是並不兌現的性交許諾。調情需要旁人湊興。兩人單獨相處,容易嚴肅,難調起情來。一日調上,又容易半真半假,弄假成真,動起真情。
當眾調情是鬥智,是演劇,是玩笑。單獨調情是誘惑,是試探,是意淫。
愛的距離
好的愛情有韌性,拉得開,但又扯不斷。
相愛者互不束縛對方,是他們對愛情有信心的表現。誰也不限制誰,到頭來仍然是誰也離不開誰,這才是真愛。
好的兩性關係有彈性,彼此既非僵硬地占有,也非軟弱地依附。相愛的人給予對方的最好禮物是自由。兩個自由人之間的愛,擁有必要的張力。這種愛牢固,但不板結;纏綿,但不黏滯。沒有縫隙的愛太可怕了,愛情在其中失去了自由呼吸的空間,遲早要窒息,
孔子說: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這話對女子不公平。其實,近之則不孫"幾乎是人際關係的一個規律,並非只有女子如此。太近無君子,誰都可能被慣成或逼成不遜無禮的小人。
所以,兩性交往,不論是戀愛、結婚還是某種親密的友誼,都以保持適當距離為好。
要親密,但不要無間。人與人之間必須有一定的距離,相愛的人也不例外。婚姻之所以容易終成悲劇,就因為它在客觀上使得這個必要的距離難以保持。一旦沒有了距離,分寸感便喪失。隨之喪失的是美感、自由感、彼此的寬容和尊重,最後是愛情。
以互相理解為人際關係的鵠的,其根源就在於不懂得人的心靈生活的神秘性。按照這一思路,人們一方面非常看重別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開索取理解。至少在性愛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種最正當的行為,而指責對方不理解自己則成了最嚴厲的譴責,有時候還被用作破裂前的最後通牒。另一方面,人們又非常踴躍地要求理解別人,甚至以此名義強迫別人袒露內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絕,便斥以缺乏信任。在愛情中,在親情中,在其他較親密的交往中,這種因強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聲或無聲的戰爭,我們見得還少嗎?可是,仔細想想,我們對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個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難,他就不會強求別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會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別人了。
愛情既是在異性世界中的探險,帶來發現的驚喜,也是在某一異性身邊的定居,帶來家園的安寧。但探險不是獵奇,定居也不是占有。毋寧說,好的愛情是雙方以自由為最高贈禮的灑脫,以及絕不濫用這一份自由的珍惜。
在崇拜者與被崇拜者之間隔着無限的距離,愛便是走完這個距離的衝動。一旦走完,愛也就結束了。比較起來,以相互欣賞為基礎的愛要牢靠得多。在這種情形下,距離本來是有限的,且為雙方所樂於保持,從而形成了一個彈性的場。
女人比男人更屬於大地
一般而論,男性重行動,女性重感情,男性長於抽象觀念,女性長於感性直覺,男性用剛強有力的線條勾畫出人生的輪廓,女性為之抹上美麗柔和的色彩。
男人抽象而明晰,女人具體而混沌。
所謂形而上的衝動總是騷擾男人,他苦苦尋求着生命的家園。女人並不尋求,因為她從不離開家園,她就是生命、土地、花、草、河流、炊煙。
男人是被邏輯的引線放逐的風箏,他在風中飄搖,向天空奮飛,直到精疲力竭,邏輯的弓線斷了,終於墜落在地面,回到女人的懷抱。
女性智慧是一種塵世的智慧,實際生活的智慧。女人不像男人那樣好作形而上學的沉思。彌爾頓說:男人直接和上帝相通,女人必須通過男人才能和上帝相通。依我看,對於女人,這並非一個缺點。一個人離上帝太近,便不容易在人世間紮下根來。男人尋找上帝,到頭來不免落空。女人尋找一個帶着上帝的影子的男人,多少還有幾分把握。當男人為死後的永生或虛無這類問題苦惱時,女人把溫暖的乳汁送進孩子的身體,為人類生命的延續做着實在的貢獻。如果世上只有大而無當的男性智慧,沒有體貼人微的女性智慧,世界不知會多麼荒涼。
理性絕非衡量智慧的惟一尺度,依我看也不是最高尺度。照叔本華們的意思,莫非要女人也具備發達的邏輯思維,可以來和男人討論複雜的哲學問題,才算得上聰明?我可沒有這麼蠢!真遇見這樣熱衷干抽象推理的女人,我是要躲開的。我同意瓦萊里訂的標準:"聰明女子是這樣一種女性,和她在一起時,你想要多蠢就可以多蠢。"我去女人那裡,是為了讓自己的理性休息,可以隨心所欲地蠢一下,放心從她的感性獲得享受和啟發。一個不能使男人感到輕鬆的女人,即使她是聰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女人比男人更屬於大地
一個男人若終身未受女人薰陶,他的靈魂便是一顆飄蕩天外的孤瑰。
也許可以說,男人站得高些,視野寬些,所以容易瞻前顧後,追悔往事,憂慮未來。但是,女人的狀態是更健康的,她們更貼近生命的自然之道。當男人為親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時,女人嘹亮地撫屍慟哭,然後利索地替屍體洗浴更衣,送親人踏上通往天國的路。女人的虛榮不過是一條裙子,一個髮型,一場舞會,她對待整個人生並不虛榮,在家庭、兒女、婚喪等大事上抱着相當實際的態度。男人虛榮起來可不得了,他要征服世界,揚名四海,流芳百世,為此不惜犧牲掉一生的好光陰。
男人喜歡上天入地,天上太玄虛,地下太陰鬱,女人便把他拉回到地面上來。女人使人生更實在,也更輕鬆了。
女人作為整體是渾厚的,所以詩人把她們喻為土地。但個別的女人未必渾厚。
女性能否拯救人類
歌德詩日:"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走。"
走向何方?走向一個更實在的人生,一個更有人情味的社會。女性本來就比男性更富於人性的某些原始品質,例如情感、直覺和合群性,而由於她們相對脫離社會的生產過程和政治鬥爭,使這些品質較少受到污染。因此,在"女人"身上,恰恰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作為性別存在的"女",更多地保存和體現了人的真正本性。同為強調"女人"身上的"女",男權偏見是為了說明女人不是人,現代智慧卻是要啟示女人更是人。
一個男人真正需要的只是自然和女人。其餘的一切,諸如功名之類,都是奢侈品。
當我獨自面對自然或面對女人時,世界隱去了。當我和女人一起面對自然時,有時女人隱去,有時自然隱去,有時兩者都似隱非隱,朦朧一片。
女人也是自然。
文明已經把我們同自然隔離開來,幸虧我們還有女人,女人是我們與自然之間的最後紐帶。
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之道,這正是女人的可貴之處。男人有一千個野心,自以為負有高於自然的許多複雜使命。女人只有一個野心,骨子裡總是把愛和生兒育女視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個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麼,不論她在痴情地戀愛,在愉快地操持家務,在全神貫注地哺育嬰兒,都無往而不美。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婦女解放,男女平權,我都贊成。女子才華出眾,成就非凡,我更欣賞。但是,一個女人才華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會做一個溫柔的情人,體貼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給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卻還能撫平男人的野心。
女人是人類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只要她們不是自卑地一心要克服自己的"弱點",她們就能成為抵抗這個世界理性化即貧乏化的力量。
我相信,有兩樣東西由於與自然一脈相通,因而可以避免染上時代的疾患,這就是藝術和女人。好的女人如同好的藝術一樣屬於永恆的自然,都是非時代的。也許有人要反駁說,女人豈非比男人更喜歡趕時髦?但這是表面的,女人多半只在裝飾上趕時髦,男人卻容易全身心投入時代的潮流。
也許,男人是沒救的。一個好女人並不自以為能夠拯救男人,她只是用歌聲、笑容和眼淚來安慰男人。她的愛鼓勵男人自救,或者,坦然走向毀滅。
兩性的不同
女人比男人更信夢。在女人的生活中,夢占據着不亞於現實的地位。
男人不信夢,但也未必相信現實。當男人感嘆人生如夢時,他是把現實和夢一起否定了。
女人有一千種眼淚,男人只有一種。女人流淚給男人看,給女人看,給自己看,男人流淚給上帝看。女人流淚是期望,是自憐自愛,男人流淚是絕望,是自暴自棄。
上帝保佑我不要看見男人流女人的眼淚。上帝保佑我更不要看見男人流男人的眼淚。
女人柔弱,但柔者有韌性,男人剛強,但剛者易摧折。大自然是公正的,不教某一性別占盡風流,它又是巧妙的,處處讓男女兩性互補。
女人的肉體和精神是交融在一起的,她的肉慾完全受情感支配,她的精神又帶着濃烈的肉體氣息。女人之愛文學,是她的愛情的一種方式。她最喜歡的作家,往往是她心目中理想配偶的一個標本。於是,有的喜歡海明威式的硬漢子,有的喜歡拜倫式的悲觀主義者。
在男人那裡,肉體與精神可以分離得比較遠。
在面臨人生災難和重大抉擇的時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們同樣悲痛難當,但她們能夠不讓感情蒙蔽理智。這也許是因為,男人的理智是邏輯,與感情異質,容易在感情的衝擊下漬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覺,與感情同質,所以能夠在感情的洶湧中保持完好無損。
女人的聰明在於能欣賞男人的聰明。
男人是孤獨的,在孤獨中創造文化。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傳播文化。
女人總是把大道理扯成小事情。男人總是把小事情扯成大道理。女人用心靈思考,男人用頭腦思考。"
"不對。女人用肉體思考。""那麼男人呢?"
"男人用女人的肉體思考。"
男人通過征服世界而征服女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男人憑理智思考,憑感情行動。女人憑感情思考,憑理智行動。所以,在思考時,男人指導女人,在行動時,女人支配男人。男人是突然老的,女人是逐漸老的。
男人看女人的眼光
男人一旦和女人一起生活便自以為已經了解女人了。他忘記了一個真理:我們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是我們最不了解的。
也許,對待女人的最恰當態度是,承認我們不了解女人,永遠保持第一回接觸女人時的那種新鮮和神秘的感覺。難道兩性差異不是大自然的一個永恆奇蹟嗎?對此不再感到驚喜,並不表明了解增深,而只表明感覺已被習慣磨鈍。
我確信,兩性間的愉悅要保持在一個滿意的程度,對彼此身心差異的那種驚喜之感是不可缺少的條件。
女人是男人的永恆話題。男人不論雅俗智愚,聚在一起談得投機時,話題往往落到女人身上。由談不談女人,大致可以判斷出聚談者的親密程度。男人很少談男人。女人談女人卻不少於談男人,當然,她們更投機的話題是時裝。
有兩種男人最愛談女人:女性蔑視者和女性崇拜者。兩者的共同點是欲望強烈。歷來關於女人的最精彩的話都是從他們口中說出的。那種對女性持公允折衷立場的人說不出什麼精彩的話,女人也不愛聽,她們很容易聽出公允折衷背後的欲望乏弱。
女性蔑視者往往是悲觀主義者,他的肉體和靈魂是分裂的,肉體需要女人,靈魂卻已離棄塵世,無家可歸。由於他只帶着肉體去女人那裡,所以在女人那裡也只看到肉體。對於他,女人是供他的肉體墮落的地獄。女性崇拜者則是理想主義者,他透過升華的欲望看女人,在女人身上找到了塵世的天國。對於一般男人來說,女人就是塵世和家園。凡不愛女人的男人,必定也不愛人生,只用色情眼光看女人,近於無恥。但身為男人,看女人的眼。
光就不可能完全不含色情。我想不出在濾盡色情的中性男人眼裡,女人該是什麼樣子。
對於女人,有兩種常見的偏見。男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只見"女",不見"人",把女人只看做性的裁體,而不看做獨立的人格。某些偏激的女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只見"人",不見"女",只強調女人作為人的存在,抹殺其性別存在和性別價值。後者實際上是男權主義的變種,是男權統治下女性自卑的極端形式。真實的女人當然既是"人",又是"女",是人的存在與性別存在的統一。正像一個健全的男子在女人身上尋求的既是同類,又是異性一樣,在一個健全的女人看來,倘若男人只把她看做無性別的抽象的人,所受侮辱的程度決不亞於只把她看做洩慾和生育的工具。
男人總是看透了集合的女人,又不斷受個別的女人迷惑。問:你認為女人漂亮不漂亮重要嗎?
答:這點對男人重要,於是對女人也變得重要了。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的漂亮迷惑,男人的這種愚蠢幾乎不可救藥,也就對女人的遭遇發牛了影響。
兩性之間
兩性之間,只隔着一張紙。這張紙是不透明的,在紙的兩邊,彼此高深莫測。但是,這張紙又是一捅就破的,一旦捅破,彼此之間就再也沒有秘密了。
侵犯女人的是男人,保護女人的也是男人。女人防備男人,又依賴男人,於是有了雙重的自卑。
男人與女人之間有什麼是非可說?只有選擇。你選擇了誰,你就和誰放棄了是非的評說。
男人和女人的結合,兩個穩定得穩定,一個易變、一個穩定得易變,兩個易變可得穩定,可得易變。
普天下男人聚集在一起,也不能給女人下一個完整的定義。反之也一樣。男女關係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試驗。
對於異性的評價,在接觸之前,雖易受幻想的支配,在接觸之後,最易受遭遇的支配。
其實,並沒有男人和女人,只有這一個男人或這一個女人。如果說男人喜歡女人弱中有強,那麼,女人則喜歡男人強中有弱。女人本能地受強有力的男子吸引,但她並不希望這男子在她面前永遠強有力。一個窩囊廢的軟弱是可厭的,一個男子漢的軟弱卻是可愛的。女人最驕傲的事情是親手包紮她所崇拜的英雄的傷口,親自撫慰她所愛的強者的弱點。這時候,不但她的虛榮和軟弱,而且她的優點--她的母性本能,也得到了滿足。母性是女人天性中最堅韌的力量,這種力量一旦被喚醒,世上就沒有她承受不了的苦難。
人們常說,女性愛慕男性的"力",男性愛慕女性的"美"。莫洛亞獨能深入一步,看出:"女人之愛強的男子只是表面的,且她們所愛的往往是強的男子的弱點。"我只想補充一句:強的男子可能對千百個只知其強的崇拜者無動於衷,卻會在一個知其弱點的女人面前傾倒。
吸引異性的兩種方式:一、顯示風趣、智慧、活力,勾起對方的好奇心;二、顯示憂愁、傷痛、深度,勾起對方的同情心。活力和深度的統一,吸引力達於極致。
可是,顯示畢竟是表演,在口味更天然或更精緻的對手那裡就只能引起反感了。
這些話是否出於男性偏見
你占有一個女人的肉體乃是一種無禮,以後你不再去占有卻是一種更可怕的無禮。前者只是侵犯了她的羞恥心,後者卻侵犯了她的自尊心。肉體是一種使女人既感到自卑、又感到驕傲的東西。女性蔑視者只把女人當做欲望的對象。他們或者如叔本華,終身不戀愛不結婚,但光顧妓院,或者如拜倫、莫泊桑,一生中風流韻事不斷,但決不真正墮入情網。
女人好像不在乎男人蔑視她,否則拜倫、莫泊桑身邊就不會美女如雲了。虛榮心(或日純潔的心靈)使她仰慕男人的成功(或日才華),本能又使她期待男人性慾的旺盛。一個好色的才子使她獲得雙重的滿足,於是對她就有了雙重的吸引力。
現在人們很強調女人的獨立性。所謂現代女性,其主要特徵大約就是獨立性強,以區別於傳統女性的依附於丈夫。過去女人完全依賴男人,原因在社會。去掉了社會原因,是否就一點不依賴了呢?大自然的安排是要男人和女人互相依賴的,誰也離不了誰。由男人的眼光看,一個太依賴的女人是可憐的,一個太獨立的女人卻是可怕的,和她們在一起生活都累。最好是既獨立,又依賴,人格上獨立,情感上依賴,這樣的女人才是可愛的,和她一起生活既輕鬆又富有情趣。
男人期待於女人的並非她是一位藝術家,而是她本身是一件藝術品。她會不會寫詩無所謂,只要她自己就是大自然創造的一首充滿靈感的詩。
當然,女詩人和女權主義者聽到這意見是要憤慨的。女人搞哲學,對於女人和哲學兩方面都是損害。
老天知道,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多麼愛女人,也多麼愛哲學!喜歡哲學的女人,也許有一個聰明的頭腦,想從哲學求進一步的訓練;也許有一顆痛苦的靈魂,想從哲學找解脫的出路。可惜的是,在多數情形下,學了哲學,頭腦變得複雜、抽象,也就是不聰明了;靈魂愈加深刻、絕望,也就是更痛苦了。看到一個聰慧的女子陷入概念思辨的迷宮,說着費解的話,我不免心酸。看到一個可愛的女子登上形而上學的懸崖,對着深淵落淚,我不禁心疼。壞的哲學使人枯燥,好的哲學使人痛苦,兩者都損害女性的美。我反對女人搞哲學,實出於一種憐香惜玉之心。
我要躲開兩種人:淺薄的哲學家和深刻的女人。前者大談幸福,後者大談痛苦,都叫我受不了。
有人說,女人所尋求的只是愛情、金錢和虛榮。其實,三樣東西可以合併為一樣:虛榮。因為,愛情的滿足在於向人誇耀丈夫,金錢的滿足在於向人誇耀服飾。
當然,這裡說的僅是一部分女人。但她們並不壞。
自古多痴情女、薄情郎。但女人未必都是弱者,有的女人是用軟弱武裝起來的強者。
女性魅力
痴心女子把愛當做宗教,男子是她崇拜的偶像。風流女子把愛當做藝術,男子是她誘惑的對象。二者難以並存。集二者於一身,"一片志誠心,萬種風流相",既懷一腔痴情,又解萬種風情,此種情人自是妙不可言,勢不可擋。那個同時受着崇拜和誘惑的男子有福了,或者--有危險了。
在男人心目中,那種既痴情叉知趣的女人才是理想的情人。痴情,他得到了愛。知趣,他得到了自由。可見男人多麼自私。
美自視甚高,漂亮女子往往矜持。美不甘寂寞,漂亮女子往往風流。這兩種因素相混合又相制約,即成魅力。一味矜持的冷美人,或者十足風流的蕩婦,便無此等魅力。
在風情女子對男人的態度里,往往混合了羞怯和大膽。羞怯來自對異性的高度敏感,大膽來自對異性的濃烈興趣,二者形異而質同。她躲避着又挑逗着,拒絕着又應允着,相反的態度搭配出了風情的效果。如果這齣於自然,是可愛的,如果成為一種技巧,就令人厭惡了。
風騷,放蕩,性感,這些近義詞之間有着細微的差別。
"性感"是對一個女人的性魅力的肯定評價,"風騷"則用來描述一個女人在性引誘方面的主動態度。風騷也不無魅力。喜同男性交往的女子,或是風騷的,或是智慧的。你知道什麼是尤物嗎?就是那種既風騷又智慧的女子。
放蕩和貞潔各有各的魅力,但更有魅力的是二者的混合:蕩婦的貞潔,或貞女的放蕩。
一個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的魅力不但能征服男人,而且也能征服女人。因為她身上既有性的魅力,又有人的魅力。
好的女人是性的魅力與人的魅力的統一。好的愛情是性的吸引與人的吸引的統一。好的婚姻是性的和諧與人的和諧的統一。
性的誘惑足以使人顛倒一時,人的魅力方能使人長久傾心。我對女人的要求與對藝術一樣:自然,質樸,不雕琢,不做作。對男人也是這樣。
女性溫柔,男性剛強。但是,只要是自然而然,剛強在女人身上,溫柔在男人身上,都不失為美。
要確定一種氣質究竟是男性氣質還是女性氣質,這是很困難的。至於據此來評優劣,就更是冒失了。通常以女性為陰,男性為陽,於是把敏感、細膩、溫柔等陰柔氣質歸於女性,把豪爽、粗獷、堅毅等陽剛氣質歸於男性,我懷疑很可能是受了語言的暗示。有一種說法:男人而具女性氣質,女人而具男性氣質,是優秀的徵兆。我承認這種說法有一一定道理,即如果男人的力有溫柔的表達,女人的美有恢弘的氣度,便能取得剛柔相濟的效果。但是,倘若一個男人缺乏內在的力,陰柔氣質在他身上就會成為令人噁心的"娘們氣",一個女人缺乏內在的美,陽剛氣質在她身上就會成為令人反感的"爺們氣"。總之,重要的是內在的素質,是靈魂的力度和精緻,惟有這才能賦予一個人的性格以風格,使男人和女人身上的不論男性氣質還是女性氣質都閃放出精神的光華。
性愛倫理學點滴
愛情與良心的衝突只存在於一顆善良的心中。在一顆卑劣的心中,既沒有愛情,也沒有良心,只有利害的計算。
但是,什麼是良心呢?在多數情況下,它僅是對弱者即那失戀的一方的同情罷了。最高的良心是對靈魂行為的責任心,它與真實的愛情是統一的。
多情和專一未必互相排斥。一個善于欣賞女人的男人,如果他真正愛上了一個女人,那愛是更加飽滿而且投入的。
情種愛得熱烈,但不專一。君子愛得專一,但不熱烈。此事古難全。不過,偶爾有愛得專一的情種,卻註定沒有愛得熱烈的君子。
人在愛時都太容易在乎被愛,視為權利,在被愛時又都太容易看輕被愛,受之當然。如果反過來,有愛心而不求回報,對被愛知珍惜卻不計較,人就愛得有尊嚴、活得有氣度了。
當我們說到愛的時候,我們往往更多想到的是被愛。我們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幸福繫於被他人所愛的程度,一旦在這方面受挫,就覺得自己非常不幸。當然,對於我們的幸福來說,被愛是重要的。如果我們得到的愛太少,我們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很冷酷,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很孤單。然而,與是否被愛相比,有無愛心卻是更重要的。一個缺少被愛的人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沒有愛心的人則是一個冷漠的人。孤獨的人只要具有愛心,他仍會有孤獨中的幸福,如雪萊所說,當他的愛心在不理解他的人群中無可寄託時,便會投向花朵、小草、河流和天空,並因此而感受到心靈的愉悅。可是,倘若一個人沒有愛心,則無論他表面上的生活多麼熱鬧,幸福的源泉已經枯竭,他那顆冷漠的心是決不可能真正快樂的。
一個只想被人愛而沒有愛人之心的人,其實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愛本質上是一種給予,而愛的幸福就在這給予之中。許多賢哲都指出,給予比得到更幸福。在愛情中,也是當你體會到你給你所愛的人帶來了幸福之時,你自己才最感到幸福。
凡正常人,都兼有疼人和被人疼兩種需要。在相愛者之間,如果這兩種需要不能同時在對方身上獲得滿足,便潛伏着危機。那慣常被疼的一方最好不要以為,你遇到了一個只想疼人不想被人疼的純粹父親型的男人或純粹母親型的女人。在這茫茫宇宙間,有誰不是想要人疼的孤?
付出比獲得更能激發愛。愛是一份伴隨着付出的關切。我們確實最愛我們傾注了最多心血的對象。"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這樣重要。"
可以不愛,不可無情。
人們常說:愛與死。的確,相愛到死,乃至為愛而死,是美好的。但是,為了愛,首先應該活,活着才能愛。我不願把死浪漫化。死是一切的毀滅,包括愛。上帝的最大罪過是把我們從塵世拽走,又不給我們天國。
使愛我的人感到輕鬆,更加戀生,這就是我對愛的回贈。情人間的盟誓不可輕信,夫妻問的是非不可妄斷。
如同一切遊戲一樣,犯規和懲罰也是愛情遊戲的要素。當然,前提是犯規者無意退出遊戲。不准犯規,或犯了規不接受懲罰,遊戲都進行不下去了。
性愛心理學點滴
愛情的發生需要適宜的情境。彼此太熟悉,太了解,沒有了神秘感,就不易發生愛情。當然,彼此過於陌生和隔膜,也不能發生愛情。愛情的發生,在有所接觸又不太稔熟之間,既有神秘感,又有親切感,既能給想像力留出充分餘地,又能使吸引力發揮到最滿意的程度。
強烈的感情經驗往往會改變兩個熱戀者的心理結構,從而改變他們與其他可能的對象之間的關係。猶如經過一次化合反應,他們都已經不是原來的元素,因而很難再與別的元素髮生相似的反應了。在這個意義上,一個人一生也許只能有一次震撼心靈的愛情。
關漢卿《一半兒·題情》:"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男女風情,妙在一半兒一半兒的。琢磨透了,哪裡還有俏冤家?想明白了,如何還會心慌意亂?
女子乍有了心上人,心情極纏綿曲折:思念中夾着怨嗔,急切中夾着羞怯,甜蜜中夾着苦惱。一般男子很難體察其中奧秘,因為缺乏細心,或者耐心。
有時候,女人的猶豫乃至抗拒是一種期望,期望你來攻破她的堡壘。當然,前提是"意思兒真,心腸頁",她的確愛上了你。她不肯投降,是因為她盼望你作為英雄去輝煌地征服她,把她變成你的光榮的戰俘。
你是看不到我最愛你的時候的情形的,因為我在看不到你的時候才最愛你。
幻想本是愛情不可或缺的因素,太理智、太現實的愛情算不上愛情。最熱烈的愛情總是在兩個最富於幻想的人之間發生,不過,同樣真實的是,他們也最容易感到幻滅。
婚姻的困難
如果說性別是大自然的一個最奇妙的發明,那麼,婚姻就是人類的一個最笨拙的發明。自從人類發明這部機器,它就老是出毛病,使我們為調試它修理它傷透腦筋。遺憾的是,迄今為止的事實表明,人類的智慧尚不能發明出一種更好的機器,足以配得上並且對付得了大自然那個奇妙的發明。
如果認為單憑激情就能對付年復一年充滿瑣碎內容的日常共同生活,未免太天真了。愛情僅是感情的事,婚姻卻是感情、理智、意志三方面通力合作的結果。因此,幸福的婚姻必定比幸福的愛情稀少得多。理想的夫婦關係是情人、朋友、伴侶三者合一的關係,兼有情人的熱烈、朋友的寬容和伴侶的體貼。三者缺一,便有點美中不足。然而,既然世上許多婚姻竟是三者全無,你若能擁有三者之一也就應當知足了。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此話也可解為:千百種因素都可能導致婚姻的不幸,但沒有一種因素可以單獨造成幸福的婚姻。
性是肉體生活,遵循快樂原則。愛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則。婚姻是社會生活,遵循現實原則。這是三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婚姻的困難在於,如何在同一個異性身上把三者統一起來,不讓習以為常麻痹性的誘惑和快樂,不讓瑣碎現實損害愛的激情和理想。
在兩性之間,發生肉體關係是容易的,發生愛情便很難,而最難的便是使一個好婚姻經受住歲月的考驗。
婚姻是人類的永恆難題,其困難在於,婚姻是一種社會組織,在本性上是要求穩定的,可是,作為它的自然基礎的性愛卻天然地傾向於變易,這種內在的矛盾是任何社會策略都消除不了的。
性愛在本質上是一種很不確定的感情,一方面,它具有一種浪漫任頁向。人們往往把未知的東西和難以得到的東西美化、理想化,於是邂逅的新鮮感和犯禁的自由感成了性愛快感的主要源泉。正因為這個原因,最令人難忘的愛情經歷倘若不是初涉愛河的未婚戀,便多半是紅杏出牆的婚外戀了。這種情形不能只歸結為道德缺陷,而是有心理學上的原因的。另一方面,性愛又是一種純粹的個人體驗,並無客觀標準可言。自己是否墮入情網,兩情是否真正相悅,好感和愛情的界限在哪裡,不但旁人難以判斷,有時連當事人也把握不了。如果以這樣一種既不穩定又不明確的感情為婚姻的惟一紐帶,任何婚姻之岌岌可危就可想而知了。
世上婚配,形形色色,真正基於愛情的結合併不太多,因而彌足珍貴。然而,偏偏愈是基於愛情的結合,比起那些以傳統倫理和實際利益為基礎的婚姻來,愈有其脆弱之處。所謂佳偶難久,人們眼中的天作之合往往不能白頭偕老,這差不多是古老而常新的故事了。究其原因,也許是因為人的內在的感情要比外在的規範乖益更加難以捉摸,更加不易把握,愛情是比世俗的婚姻紐帶更易變的東西。以愛情為婚姻的惟一依據,在邏輯上便意味着愛情高於婚姻,因此,一方面,如果既有的愛情出現瑕疵,婚姻便成問題;另一方面,一旦新的愛情產生,婚姻便當讓位。真正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永遠不會大功告成,一勞永逸,再好的姻緣也不可能獲得終身保險。
為婚姻辯護
在造出第一個人--亞當--之後,上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各種飛鳥走獸帶到亞當面前,讓他給它們命名。根據《舊約》的這一記載,命名便是人之為人的第一個行為,是人為自己加冕的神聖儀式,通過給世間萬物命名,世界才成為人的世界。
所以,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叫做妻子,一個女人把一個男人叫做丈夫,這不僅僅是一個法律行為,而且是一個神聖行為,是在上帝面前的互相確認。惟有通過這個命名,她才成為他的"自己的女人",他也才成為她的"自己的男人"。無此命名,不論他何相愛,終歸不互相擁有。同樣,他們的屋宇在他們互相命名為妻子和丈夫之前只是一個住處,惟有通過這個命名才成為"自己的家"。
結婚是神聖的命名。是否在教堂里舉行婚禮,這並不重要。蒼天之下,命名永是神聖的儀式。"妻子"的含義就是"自己的女人","丈夫"的含義就是"自己的男人",對此命名當知敬畏。沒有終身相愛的決心,不可妄稱夫妻。有此決心,一旦結為夫妻,不可輕易傷害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男人,使這神聖的命名蒙羞。
聖經記載,上帝用亞當身上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於是世上有了第一對夫婦。據說這一傳說貶低了女性。可是,亞當說得明自:"這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今天有多少丈夫能像亞當那樣,把妻子帶到上帝面前,問心無愧地說出這話呢?
無論如何,你對一個女人的愛倘若不是半途而廢,就不能停留在僅僅讓她做情人,還應該讓她做妻子和母親。只有這樣,你才親手把她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女人,從而完整地得到了她,你們的愛情也才有了一個完整的過程。至於這個過程是否叫做婚姻,倒是一件次要的事情。
愛情是人生的珍寶,當我們用婚姻這隻船運載愛情的珍寶時,我們的使命是儘量繞開暗礁,躲開風浪,安全到達目的地。誰若故意迎着風浪上,固然可以獲得冒險的樂趣,但也說明了他(她)對船中的珍寶並不愛惜。好姻緣是要靠珍惜之心來保護的,珍惜便是緣,緣在珍惜中,珍惜之心亡則緣盡。
看看周圍,無愛的婚姻,性冷淡的夫婦,事實上都為數不少。許多婚姻之所以能夠延續,只是基於現實利益的一種妥協或無奈。那麼,婚姻、愛情、性三者的持久完滿的統一不可能嗎?我相信是可能的。其前提當然是,婚姻在愛和性和諧方面本來就有較好的質量。在此前提下,也許關鍵在於,如何懷着對這個好婚姻的珍惜之心,來克服一般婚姻都會產生的倦怠,在婚姻之中(而不是到婚姻之外)不斷更新愛情的理想和性的快樂。到婚外尋找新的刺激當然簡便得多,但是,世上的捷徑往往只通向事物的表面,要達於核心就必須作出持久不懈的努力。
人們之所以視婚姻與愛情為彼此衝突,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對愛情的理解過於狹窄,僅限於男女之間的浪漫之情。這種浪漫之情依賴於某種奇遇和新鮮感,其表現形式是一見鍾情,銷魂斷腸,如痴如醉,難解難分。這樣一種感情誠然也是美好的,但肯定不能持久,並且這與婚姻無關,即使不結婚也一樣持久不了。因為一旦持久,任何奇遇都會歸於平凡,任何陌生都會變成熟悉。試圖用婚姻的形式把這種浪漫之情延續下去,結果當然會失敗,但其咎不在婚姻。
鑒干世上真正幸福的婚姻如此稀少,已經得此幸福的男女應該明。個男人能夠使一個女人幸福,一個女人能夠使一個男人幸福,就算功德無量了,根本不存在能夠同時使許多個異性幸福的超級男人或超級女人。
婚姻的乖和弊
關於婚姻是否違背人的天性的爭論永遠不會有一個結果,因為世上沒有比所謂人的天性更加矛盾的東西了。每人最好對自己提出一個具體得多的問題:你更想要什麼?如果是安寧,你就結婚;如果是自由,你就獨身。
孤獨是最適宜於寫作的心境。在多數情況下,婚姻生活是恩愛和爭吵的交替,因比例不同而分為幸福與不幸。恩愛將孤獨催眠,爭吵又將孤獨擊昏。兩者之間的間歇何其短暫,孤獨來不及甦醒。
所以,寫作者也許不宜結婚。
正像戀愛能激發靈感一樣,婚姻會磨損才智。家庭幸福是一種動物式的滿足狀態。要求兩個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既融洽相處,又保持獨特,未免太苛求了。
我一直認為,結婚和獨身各有利弊,而只要相愛,無論結不結婚都是好的。我不認為婚姻能夠保證愛情的穩固,但我也不認為婚姻會導致愛情的死亡。一個愛情的生命取決於它自身的質量和活力,事實上與婚姻無關。既然如此,就不必刻意追求或者拒絕婚姻的形式了。
當然,婚姻有一個最大的弊病,就是對獨處造成威脅。對於一個珍愛心靈生活的人來說,獨處無疑是一種神聖的需要。不過,如果雙方都能夠領會此種需要,並且作出適當的安排,我相信是可以把婚姻對獨處的威脅減低到最小限度的。
好的婚姻是人間,壞的婚姻是地獄。別想到婚姻中尋找天堂。人終究是要生活在人間的,而人間也自有人問的樂趣,為天堂所不具有。
戀愛時閉着的眼睛,結婚使它睜開。戀愛時披着的服飾,結婚把它脫掉了。她和他驚訝了 "原來你是這樣的?"接着氣憤了:"原來你是這樣的!"而事實上的他和她,誠然比從前想像的差些,卻要比現在發現的好些。
"我們兩人都變傻了。"
"這是我們婚姻美滿的可靠標誌。"
"看來,要使丈夫品行端正,必須家有悍妻才行。"
"那只會使丈夫在別的壞品行之外,再加上一個壞品行:撒謊。"
人真是什麼都能習慣,甚至能習慣和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活一輩子。
習慣真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甚至能使夫婦兩人的面容也漸漸變得相似。
性愛現象
在愛情中,雙方感情的滿足程度取決於感情較弱的那一方的感情。如果甲對乙有十分愛,乙對甲只有五分愛,則他們都只能得到五分的滿足。剩下的那五分欠缺,在甲會成為一種遺憾,在乙會成為一種苦惱。
這一定理也適用於性生活。
老來風流,有人傳為佳話,有人斥為醜聞。其實,都大可不必,只須用平常眼光去看待,無非是有一分熱發一分熱罷了。眼睛是愛情的器官,其主要功能是顧盼和失眠。
性慾旺盛的人並不過分挑剔對象,挑剔是性慾乏弱的結果,於是要用一個理由來彌補這乏弱,這個理由就叫做愛情。
其實,愛情和性慾是兩回事。
當然,當性慾和愛情都強烈時,性的體驗最佳。
性誘惑的發生以陌生和新奇為前提。兩個完全陌生的肉體之問的第一次做愛未必是最狂熱或最快樂的,但往往是由最真實的性誘惑引起的。重複必然導致性誘惑的減弱,而倘若當事人試圖掩飾這一點,則會出現合謀的虛偽。當然,重複並不排斥會有和諧的配合,甚至仍會有激情的時刻,不過這些成果主要不是來自性誘惑。
在上帝的賜予中,性是最公平的。一個人不論窮富美醜,都能從性交中得到快樂,而且其快樂的程度並不取決於他的窮富美醜。
婚姻現象
可以用兩個標準來衡量婚姻的質量,一是它的愛情基礎,二是它的穩固程度。這兩個因素之間未必有因果關係,所謂"佳偶難久",熱烈的愛情自有其脆弱的方面,而婚姻的穩固往往更多地取決於一些實際因素。兩者俱佳,當然是美滿姻緣。然而,如果其中之一甚強而另一稍弱,也就算得上是合格的婚姻了。
婚姻的穩固與其說取決於愛情,不如說取決於日常生活小事的和諧。具有藝術氣質的人在後一方面往往笨拙得可笑,所以,兩個藝術家的結合多半是脆弱的。
對藝術家的一個忠告:慎勿與同行結婚。進一步的忠告:慎勿結婚。
有三種婚姻:一、以幻想和激情為基礎的藝術型婚姻;二、以欺騙和容忍為基礎的魔術型婚姻;三、以經驗和方法為基礎的技術型婚姻。
就穩固程度而論,技術型最上,魔術型居中,藝術型最下。一個男人同別的女人調情,這是十分正常也十分平常的。如果他同自己的老婆調情,則或者是極不正常的--肉麻,或者是極不平常的--婚後愛情新鮮如初的動人顯現。
在夫妻吵架中沒有勝利者,結局不是握手言和,就是兩敗俱傷。我想,在夫婦甚至情人之間,恩愛與爭吵的混合,大約誰也避免不了,區別只在:一、兩者的質量。有刻骨銘心的恩愛,也有表層的恩愛,有傷筋動骨的爭吵,也有撓癢式的爭吵。二、兩者的比例。不過,情形很複雜,有時候大恩愛會伴隨着大爭吵,恩愛到了極致又會平息一切爭吵。
把自己當做人質,通過折磨自己使對方屈服,是夫婦之間爭吵經常使用的喜劇性手段。一旦這手段失靈,悲劇就要拉開帷幕。
在別的情形下,仇人可以互相躲開,或者可以決一死戰,在婚姻中都不能。明明是冤家,偏偏躲不開,也打不敗,非朝夕相處不可。不幸的婚姻之所以可怕,就在於此。這種折磨足以摧垮最堅強的神經。
個已婚男子為自己訂立的兩點守則:一、不為了與任何女子有暖昧關係而裝出一副婚姻受害者的苦相;二、不因為婚姻的滿意而放棄斤欠賞和結交其他可愛的女性。
寬鬆的婚姻
婚姻無非就是給自由設置一道門欄,在實際生活中,它也許關得嚴,也許關不嚴,但好歹得有。沒有這道門欄,完全開放,就不成其為婚姻了。婚姻本質上不可能承認當事人有越出門欄的自由,必然把婚外戀和婚外性關係視作犯規行為。當然,犯規未必導致婚姻破裂,但幾乎肯定會破壞安寧。迄今為止,我還不曾見到哪怕一個開放的婚姻試驗成功的例子。
與開放的婚姻相比,寬鬆的婚姻或許是一個較為可行的方案。所謂寬鬆,就是善於調節距離,兩個人不要捆得太緊太死,以便為愛情留出自由呼吸的空間。它僅僅着眼於門欄之內的自由,其中包括獨處的自由,關起門來寫信寫日記的自由,和異性正常交往的自由,偶爾調調情的自由,等等。至於門欄之外的自由,它很明智地保持沉默,知道這不是自己所能管轄的事情。
結婚是一個信號,表明兩個人如膠似漆仿佛融成了一體的熱戀有它的極限,然後就要降溫,適當拉開距離,重新成為兩個獨立的人,攜起手來走人生的路。然而,人們往往誤解了這個信號,反而以為結了婚更是一體了,結果糾紛不斷。
兩人再相愛,乃至結了婚,他們仍然應該有分居和各自獨處的時間。分居的危險是增加了與別的異性來往和受誘惑的機會,取消獨處的危險是喪失自我,成為庸人。後一種危險當然比前一種危險更可怕。與其平庸地苟合,不如有個性而顛簸,麗離異,而獨身。何況有個性是真愛情的前提,有個性才有愛的能力和被愛的價值。好的愛情原是兩個獨特的自我之間的互相驚奇、欣賞和溝通。在兩個有個性的人之間,愛情也許會經歷種種曲折甚至可能終於失敗,可是,在兩個毫無個性的人之間,嚴格意義上的愛情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真正的愛情是兩顆心靈之間不斷互相追求和吸引的過程,這個過程不應該因為結婚而終結。以婚姻為愛情的完成,這是一個有害的觀念,在此觀念支配下,結婚者自以為大功告成,已經獲得了對方,不需要繼續追求了。可是,求愛求愛,愛即寓於追求之中,一旦停止追求,愛必隨之消亡。相反,好的婚姻則應當使愛情始終保持未完成的態勢。也就是說,相愛雙方之間始終保持着必要的距離和張力,各方都把對方看做獨立的個人,因而是一個永遠需要重新追求的對象,絕不可能一勞永逸地加以占有。在此態勢中,彼此才能不斷重新發現和欣賞,而非互相束縛和厭倦,愛情才能獲得繼續生長的空間。
當然,愛侶之間應該有基本的誠實和相當的透明度。但是,萬事都有個限度。水至清無魚。苛求絕對誠實反而會釀成不信任的氛圍,甚至逼出欺騙和偽善。一種健全的愛侶關係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包括尊重對方的隱私權。這種尊重一方面基於愛和信任,另一方面基於對人性弱點的寬容。羞干追問相愛者難以啟齒的小隱秘,乃是愛情中的自尊和教養。
也許有人會問:寬容會不會助長人性弱點的惡性發展,乃至毀壞愛的基礎呢?我的回答是:凡是會被信任和寬容毀壞的,猜疑和苛求也決計挽救不了,那就讓該毀掉的毀掉吧。說到底,會被信任和寬容毀壞的愛情本來就是脆弱的,相反,猜疑和苛求卻可能毀壞最堅固的愛情。我們冒前一種險,卻避免了後一種更壞的前途,畢竟是值得的。
夫妻間是否應該有個人隱私?我的看法是:應該有--應該尊重對方的隱私權;不應該有--不應該有太多事實上的隱私。隱私有一個特別的性格:它願意向尊重它的人公開。在充滿信任氛圍的好的婚姻中,正因為夫妻間最尊重對方的隱私權,事實上的隱私往往最少。
嫉妒和寬容
性愛的排他性,所欲排除的只是別的同性對手,而不是別的異性對象。它的根據不在性本能中,而在嫉妒本能中。事情夠清楚的:自己的所愛再有魅力,也不會把其他所有異性的魅力都排除掉。在不同異性對象身上,性的魅力並不互$15斥。所以,專一的性愛僅是各方為了照顧自己的嫉妒心理而自覺地或被迫地向對方的嫉妒心理作出的讓步,是一種基於嫉妒本能的理智選擇。
可是,什麼是嫉妒呢?嫉妒無非是虛榮心的受傷。
虛榮心的傷害是最大的,也是最小的,全看你在乎的程度。在性愛中,嫉妒和寬容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如果你真心愛一個異性,當他(她)與別人發生性愛關係時,你不可能不嫉妒。如果你是一個通曉人類天性的智者,你又不會不對他(她)寬容。這是帶着嫉妒的寬容,和帶着寬容的嫉妒。二者互相約束,使得你的嫉妒成為一種有尊嚴的嫉妒,你的寬容也成為一種有尊嚴的寬容。相反.在此種情境中一味嫉妒,毫不寬容,或者一味寬容,毫不嫉妒,則都是失了尊嚴的表現。
人們常說,牢固的婚姻要以互相信任為前提。這當然不錯,但還不夠,必須再加上互相寬容才行。
"我相信你的忠貞,你絕不會和別的女人(或男人)有瓜葛的。"
可是,萬一有了呢?他媽的,你辜負了我的信任,罪不容恕,,掰!
但他(她)還愛你呀。
去他媽的,都已經和別人這樣了,還說什麼愛不愛!
然而,在麗人相愛的情形下,各人的確仍然可能和別的異性發生瓜葛,這是一個可在理論上證明並在經驗中證實的確鑿事實。由於不寬容,本來可以延續的愛情和婚姻毀於一旦了。
所以,我主張:相愛者在最基本的方面互相信任,即信任彼此的愛,同時在比較次要的方面互相寬容,即寬容對方偶然的越軌行為。惟有如此,才能保證婚姻的穩固,避免不該發生的破裂。
"我愛你。""不,你只是喜歡我罷了。"她或他哀怨地說。"愛我嗎?""我喜歡你。"她或他略帶歉疚地說。在所有的近義詞里,"愛"和"喜歡"似乎被掂量得最多,其間的差異被最鄭重其事地看待。這時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最一絲不苟的語言學家。
每一個戴綠帽子的丈夫都認為那個插足者遠遠不如自己,並因此感到深深的屈辱。
李壽卿《壽陽曲》:"金刀利,錦鯉肥,更那堪玉蔥纖細。添得醋來風韻美,試嘗道怎生滋味。"
醋味三辨:一、醋是愛情這道菜不可缺少的調料,能調出美味佳肴,並使胃口大開;二、一點醋不吃的人不解愛情滋味,一點醋味不帶的愛情平淡無味;三、醋缸打翻,愛情這道菜也就燒砸了。
此曲通篇隱喻,看官自明。
珍貴的伴侶之情
喜新厭舊乃人之常情,但人情還有更深邃的一面,便是戀故懷舊。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終有一天會發現,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那種歷盡滄桑始終不渝的伴侶之情。在持久和諧的婚姻生活中,兩個人的生命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連一般地生長在一起了。共同擁有的無數細小珍貴的回憶猶如一份無價之寶,一份僅僅屬於他們兩人無法轉讓他人也無法傳之子孫的奇特財產。說到底,你和誰共有這一份財產,你也就和誰共有了今生今世的命運。與之相比,最浪漫的風流韻事也只成了過眼煙雲。人的心是世上最矛盾的東西,它有時很野,想到處飛,但它最平凡最深邃的需要卻是一個憩息地,那就是另一顆心。倘若你終於找到了這另一顆心,當知珍惜,切勿傷害它。歷盡人間滄桑,遍閱各色理論,我發現自己到頭來信奉的仍是古典的愛情範式:真正的愛情必是忠貞專一的。惦着一個人並且被這個人惦着,心便有了着落,這樣活着多麼踏實。與這種相依為命的伴侶之情相比,一切風流韻事都顯得何其虛飄。
大幹世界裡,許多浪漫之情產生了,又消失了。可是,其中有一些幸運地活了下來,成熟了,變成了無比踏實的親情。好的婚姻使愛情走向成熟,而成熟的愛情是更有分量的。當我們把一個異性喚做戀人時,是我們的激情在呼喚。當我們把一個異性喚做親人時,卻是我們的全部人生經歷在呼喚。
愛情不風流,它是兩性之間最嚴肅的一件事。風流韻事頻繁之處,往往沒有愛情。愛情也未必浪漫,浪漫只是愛情的早期形態。在浪漫結束之後,一個愛情是隨之結束,還是推進為親密持久的伴侶之情,最能見出這個愛情的質量的高低。
如果我們把愛情理解為男女之間的極其深篤的感情,那麼,我們就會看到,它決不僅限於浪漫之情,事實上還有別樣的形態。一般來說,浪漫之情往往存在於婚姻前或婚姻外,至多還存在於婚姻的初期。隨着婚齡增長,浪漫之情必然會遞減,然而,倘若這一結合的質量確實是好的,就會有另一種感情漸漸生長起來。這種新的感情由原來的戀情轉化而來,似乎不如戀情那麼熱烈和迷狂,卻有了戀情所不具備的許多因素,最主要的便是在長期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互相的信任感、行為方式上的默契、深切的惦念以及今生今世的命運與共之感。我們不妨把這種感情看做親情的一種,不過它不同干血緣性質的親情,而是在性愛基礎上產生的親情。我認為它完全有資格被承認為愛情的一種形態,而且是一種成熟的形態。為了與那種浪漫式的愛情相區別,我稱之為親情式的愛情。婚姻中的愛情,便是以這樣的形態存在的。
初戀的感情最單純也最強烈,但同時也最缺乏內涵,幾乎一切初戀都是十分相像的。因此,儘管人們難以忘懷自己的初戀經歷,卻又往往發現可供回憶的東西很少。
我相信成熟的愛情是更有價值的,因為它是全部人生經歷發出的呼喚。
每當看見老年夫妻互相攙扶着,沿着街道緩緩地走來,我就禁不住感動。他們的能力已經很微弱,不足以給別人以幫助。他們的魅力也已經很微弱,不足以吸引別人幫助他們。於是,他們就用衰老的手臂互相攙扶着,彼此提供一點兒儘管太少但極其需要的幫助。年輕人結伴走向生活,最多是志同道合。老年人結伴走向死亡,才真正是相依為命。
家
家太平凡了,再溫馨的家也充滿瑣碎的重複,所以家庭生活是難以入詩的。相反,羈旅卻富有詩意。可是,偏偏在羈旅詩里,家成了一個中心意象。只有在"孤舟五更家萬里"的情境中,我們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可貴。
南方水鄉,我在湖上蕩舟。迎面駛來一隻漁船,船上炊煙裊裊。當船靠近時,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聽到了孩子的嬉笑。這時我恍然悟到,船就是漁民的家。
以船為家,不是太動盪了嗎?可是,我親眼看到漁民們安之若索,舉止泰然,而船雖小,食住器具,一應俱全,也確實是個家。於是我轉念想,對於我們,家又何嘗不是一隻船?這是一隻小小的船,卻要載我們穿過多麼漫長的歲月。歲月不會倒流,前面永遠是陌生的水域,但因為乘在這隻熟悉的船上,我們競不感到陌生。四周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但只要這隻船是牢固的,一切都化為美麗的風景。人世命運莫測,但有了一個好家,有了命運與共的好伴侶,莫測的命運仿佛也不復可怕。
我心中閃過一句詩:"家是一隻船,在漂流中有了親愛。"
望着湖面上緩緩而行的點點帆影,我暗暗祝禱,願每張風帆下都有一個溫馨的家。
凡是經歷過遠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線上出現港口朦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會跳得多麼歡快。如果沒有一片港灣在等待着擁抱我們,無邊無際的大海豈不令我們絕望?在人生的航行中,我們需要冒險,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們休憩的溫暖的港灣。在我們的靈魂被大海神秘的濤聲陶冶得過分嚴肅以後,家中瑣屑的噪音也許正是上天安排來放鬆我們精神的人間樂曲。不要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有一個家讓我們登上岸的。當我們離去時,我們也不願意舉目無親,沒有一個可以向之告別的親人。倦鳥思巢,落葉歸根,我們回到故鄉故土,猶如回到從前靠岸的地方,從這裡啟程駛向永恆。我相信,如果靈魂不死,我們在天堂仍將懷念留在塵世的這個家。人是一種很貪心的動物,他往往想同時得到彼此矛盾的東西。譬如說,他既想要安寧,又想要自由,既想有一個溫暖的窩,又想作浪漫的漂流。他很容易這山望着那山高,不滿足干既得的這一面而嚮往未得的那一面,於是便有了進出"圍城"的迷亂和折騰。不過,就大多數人而言,是寧願為了安寧而約束一下自由的。一度以唾棄家庭為時髦的現代人,現在紛紛回歸家庭,珍視和諧的婚姻,也正證明了這一點。原因很簡單,人終究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而作為社會之細胞的家庭能使人的社會天性得到最經常最切近的滿足。家庭是人類一切社會組織中最自然的社會組織,是把人與大地、與生命的源頭聯結起來的主要紐帶。有一個好伴侶,築一個好窩,生兒育女,恤老撫幼,會給人一種踏實的生命感覺。無家的人倒是一身輕,只怕這輕有時難以承受,容易使人陷入一種在這世上沒有根基的虛無感覺之中。
家不僅僅是一個場所,而更是一個本身即具有生命的活體。兩個生命愛而結合為一個家,在共同生活的過程中,他們的生命隨歲月的流逝而流逝,流歸何處?我敢說,很大一部分流入這個家,轉化為這個家的生命了。共同生活的時間愈長,這個家就愈成為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其中交織着兩人共同的生活經歷和命運,無數細小而寶貴的共同記憶,在多數情況下還有共同撫育小生命的辛勞和歡樂。正因為如此,即使在愛情已經消失的情況下,離異仍然會使當事人感覺到一種撕裂的痛楚。此時不是別的東西,而正是家這個活體,這個由雙方生命歲月交織成的生命體在感到疼痛。如果我們時時記住家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它也知道疼,它也畏懼死,我們就會心疼它,更加細心地愛護它了。那麼,我們也許就可以避免一些原可避免的家庭破裂的悲劇了。心疼這個家吧,如同心疼一個默默護佑着也銘記着我們的生命歲月的善良的親人。
異性友誼
在異性之間的友誼中,性的神秘力量所起着的作用乃是不言而喻的。區別只在於,這種力量因客觀情境或主觀努力而被限制在一個有益無害的地位,既可為異性友誼罩上一種為同性友誼所未有的溫馨情趣,又不致像愛情那樣激起一種瘋狂的占有欲。在男女之間,凡親密的友誼都難免包含性的因索,但不一定是性關係,這是兩回事。這種性別上的吸引可以是一種內心感受。交異性朋友與交同性朋友,兩者的內,12,感受當然是不一樣的。兩性之間的情感或超過友誼,或低於友誼,所以異性友誼是困難的。在這裡正好用得上"過猶不及"這句成語--"過"是自然傾向,"不及"是必然結果。
寫給自己對之有好感的陌生異性的信,只能表明一個人在異性面前所希望扮演的角色,而並不能表明這個人對異性的一般評價。
邂逅的魅力在於它的偶然性和一次性,完全出乎意料,毫無精神準備,兩個陌生的軀體突然互相呼喚,兩顆陌生的靈魂突然彼此共鳴。但是,倘若這種突發的親昵長久延續下去,絕大部分邂逅都會變得索然無味了。
為人父母的體驗
凡真正美好的人生體驗都是特殊的,若非親身經歷就不可能憑理解力或想像力加以猜度。為人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對於男人來說,惟有父親的稱號是神聖的。一切世俗的頭銜都可以憑人力獲取,而要成為父親卻必須仰仗神力。孩子是使家成其為家的根據。沒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場有點兒過分認真的愛情遊戲。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實質和事。
男人是天地間的流浪漢,他尋找家園,找到了女人。可是,對於家園,女人有更正確的理解。她知道,接納了一個流浪漢,還遠遠不等於建立了一個家園。於是她着手編織一隻搖籃--搖籃才是家園的起點和核心。在搖籃四周,和搖籃里的嬰兒一起,真正的家園生長起來了。
像捉蝌蚪這類"無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帶引,我們多半是不會去做的。我們久已生活在一個功利的世界裡,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哪裡還有工夫和興致去玩,去做"無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來了,在孩子的帶引下,我們才重新團至個早被遺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願地為了"無用"的事情而犧牲掉許多"有用"的事情。所以,的確是孩子帶我們去玩,去逛公園,去跟蹤草葉上的甲蟲和泥地上的螞蟻。孩子更新了我們對世界的感覺。
我以前認為,人一旦做了父母就意味着老了,不再是孩子了。現在我才知道,人惟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最大限度地回到孩子的世界。
為人父母提供了一個機會,使我們有可能更新對於世界的感覺。用你的孩子的目光看世界,你會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惟有孩子和女人最能使我真實,使我眷戀人生。[1]
作者簡介
周國平,男,漢族,1945年生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