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避暑之益(林語堂)
作品原文
說避暑之益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樓而住在人類所應住的房宅了。十月前,當我搬進去住洋樓的分層時,我曾經鄭重的宣告,我是生性不喜歡這種分租的洋樓的。那時我說我本性反對住這種樓房,這種樓房是預備給沒有小孩而常川住在汽車不住在家裡的夫婦住的,而且說,除非現代文明能夠給人人一塊宅地,讓小孩去翻筋斗捉蟋蟀弄得一身骯髒痛快,那種文明不會被我重視。我說明所以搬去那所樓層的緣故,是因那房後面有一片荒園,有橫倒的樹幹,有碧綠的池塘,看出去是枝葉扶疏,林鳥縱橫,我的書窗之前,又是夏天綠葉成蔭冬天子滿枝。在上海找得到這樣的野景,不能不說是重大的發見,所以決心租定了。現在我們的房東,已將那塊園地圍起來,整理起來,那些野樹已經栽植的有方圓規矩了,陣伍也漸漸整齊了,而且雖然尚未砌出來星形八角等等的花台,料想不久總會來的。所以我又搬出。
現在我是住在一所人類所應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礫是非常快樂的,我宅中有許多青蛙蟾蜍,洋槐樹上的夏蟬整天價的鳴着,而且前晚發見了一條小青蛇,使我猛覺我已成為歸去來兮的高士了。我已發見了兩種的蜘蛛,還想到城隍廟去買一隻龜,放在園裡,等着看龜觀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十分有趣。我的小孩在這園中,觀察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至理,總比在學堂念自然教科書,來得親切而有意味。只可惜尚未找到一隻壁虎。壁虎與蜘蛛鬥起來真好看啊!……
我還想養只鴿子,讓他生鴿蛋給小孩玩。所以目前嚴重的問題是,有沒有壁虎?假定有了,會不會偷鴿蛋?
由是我想到避暑的快樂了。人家到那裡去避暑的可喜的事,我家裡都有了。平常人不大覺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紀的事,都是那裡曾看到一條大蛇,那裡曾踏着壁虎蠍子的尾巴。前幾年我曾到過莫干山,到現在所記得可樂的事,只是在上山路中看見石龍子的新奇式樣,及曾半夜裡在床上發見而用阿摩尼亞射殺一隻極大的蜘蛛,及某晚上曾由右耳里逐出一隻火螢。此外便都忘記了。在消夏的地方,談天總免不了談大蟲的。你想,在給朋友的信中,你可以說「昨晚歸途中,遇見一條大蛇,相覷而過」,這是多麼稱心的樂事。而且在城裡接到這封信的人,是怎樣的羨慕。假定他還有點人氣,閱信之餘,必擲信慨然而立曰:「我—定也要去。我非請兩星期假不可,不管老闆高興不高興!」自然,這在於我,現在已不能受誘惑了,因為我家裡已有了蛇,這是上海人家裡所不大容易發見的。
避暑還有一種好處,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親朋好友。我們想去避暑旅行時,心裡總是想着:「現在我要去享一點清福,隔絕塵世,依然故我了。」弦外之音,似乎是說,我們暫時不願揖客,鞠躬,送往迎來,而想去做自然人。但是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如果是,就沒人去青島牯嶺避暑了。或是果然是,但是因為船上就發見你的好友陳太太,使你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黃昏外出散步,忽然背後聽見有人喊着:「老王!」你聽見這樣喊的時候,心中有何感覺,全憑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剛見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來臨了。星期一下午,前街王太太也翩然蒞止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發見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絕塵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請大家來打牌,吃冰淇淋,而陳太太說:「這多麼好啊!可不是正同在上海一樣嗎?」換句話說,我們避暑,就如美國人游巴黎,總要在I`Opera前面的一家咖啡館,與同鄉互相見面。據說Montmartre有一家飯店,美國人游巴黎,非去賜顧不可,因為那裡可以吃到真正美國的炸團餅。這一項消息,AnitaLoos女史早已在《碧眼兒日記》鄭重載錄了。
自然,避暑還有許多益處。比方說,你可以帶一架留聲機,或者同居的避暑家總會帶一架,由是你可以聽到年頭年底所已聽慣的樂調,如《璇宮艷》舞,《麗娃栗妲》之類。還有一樣,就是整備行裝的快樂高興。你跑到永安公司,在那裡思量打算,游泳衣是淡紅的鮮艷,還是淺綠的淡素,而且你如果是盧騷陶淵明的信徒,還須考慮一下:短統的反翻口襪,固然涼爽,如魚網大花格的美國「開索」襪,也頗肉感,有寓露於藏之妙,而且巴黎胭脂,也是「可的」的好。因為你不擦胭脂,總覺得不自然,而你到了山中避暑,總要得其自然為妙。第三樣,富賈,銀行總理,要人也可以借這機會帶幾本福爾摩斯小說,看看點書。在他手不釋卷躺藤椅上午睡之時,有朋友叫醒他,他可以一面打哈—面喃喃的說,「啊!我正在看一點書。我好久沒看過書了。」第四樣益處,就是一切家庭秘史,可在夏日黃昏的閒話中流露出來。在城裡,這種消息,除非由奶媽傳達,你是不容易聽到的。你聽見維持禮教樂善好施的社會中堅某君有什麼外遇,平常化裝為小商人,手提廣東香腸工冬工冬跑入弄堂來找他的相好,或是何老爺的丫頭的嬰孩相貌,非常像何老爺。如果你為人善談,在兩星期的避暑期間,可以聽到許多許多家庭秘史,足做你回城後一年的談助而有餘。由是我們發現避暑最後一樣而最大的益處就是─—可以做你回城交際談話上的題目。
作者簡介
林語堂(1895年-1976年),1976年3月26日,去世於香港,四月移靈台北,長眠於故居後園中,享年八十二歲。中國現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和發明家。1895年出生於福建一個基督教家庭,父親為教會牧師。1912年林語堂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在清華大學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學文學系,1922年獲文學碩士學位。同年,轉赴德國入萊比錫大學,專攻語言學。1923年獲博士學位後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後,為《語絲》主要撰稿人之一併在《語絲》上發表第一篇文章《論士氣與思想界之關係》。1926年,到廈門大學任文學院長,寫雜文,並研究語言。1927年任外交部秘書。1932年主編《論語》半月刊。1934年創辦《人間世》,出版《大荒集》。1935年創辦《宇宙風》,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凋」的小品文,成為論語派主要人物。1935年後,在美國用英文寫《吾國與吾民》《風聲鶴唳》《孔子的智慧》《生活的藝術》,在法國寫《京華煙雲》等文化著作和長篇小說。1944年,曾一度回國到重慶講學。1945年,赴新加坡籌建南洋大學,任校長。1947年,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術與文學主任。1952年,在美國與人創辦《天風》雜誌。1966年,定居台灣。1967年,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研究教授。1975年,被推舉為國際筆會副會長。[2]